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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音志

2019-10-09 09:10韓永明
長江叢刊 2019年25期
關(guān)鍵詞:豆汁彩霞黃豆

■韓永明

失 格

雨村人愛說一個詞:失格。就是事情做得不得體、丟面子、出洋相的意思。譬如,小孩子叫人,該叫姑爹的叫成了舅舅;酒喝多了姐夫摸了小姨子的胸等等,都叫“失格”。普通話里也這么用,只是沒有雨村用得這么廣泛。

“格”是什么?是一種規(guī)范。《禮記·緇衣》里說,“言有物而行有格也”。失格一詞可能正來源于此。我有些不明白,雨村這么偏遠的地方,怎么會有這么“文”的詞。

雨村有幾件失格的事,很著名,這多年了,還時常有人提起。一是吳蘭枝看門戶時,把一條花短褲穿在長褲外面的事。吳蘭枝沒穿過短褲,所以當和她訂了親的對象給她送來一條花短褲時,她們一家人圍著一條花短褲討論了半天,一致認為這么嶄新的東西是應(yīng)該穿在長褲外面的。看門戶那天,她就這樣穿著大搖大擺下河了,上街了,不知笑壞了多少人。人談起這事來,就說是失格。

現(xiàn)在,把短褲穿在長褲外面的事,幾乎成了一種時髦。真有點風水輪流轉(zhuǎn)、萬物無常新,或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的意思。

還有一事是周老三和周老二兩兄弟打架。周老二是個啞巴,可很聰明,會用麥秸桿編草帽,還像個女人樣會扎鞋底、襪底??梢蚴莻€啞巴,沒娶上媳婦,跟著爹媽過。弟弟周老三結(jié)婚以后就另立了家。一天早晨,周老三看見周老二在院壩里拿柴,嚷起來,周老二沒理,周老三急了,從柴垛上扯了一根柴棍,朝周老二腰里打了一棍子,沒想周老二倒在地上再沒爬起來:死了。公安局來了幾個人,把周老三銬走了。

人們說這事時,就說周老三失了個格。

這里的“失格”應(yīng)該是“失手”的意思,可雨村人只說是失格,似有點包容在里面。

雨村,失格的事經(jīng)常有。尋常人家,似乎在所難免,不同之處在于失格的大小。誰也想不到麻書記會失格。

麻書記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出身貧寒,沒上過學(xué),不識字,到上頭開會,不拿片紙,會議精神能記個八九不離十,回來召開群眾大會傳達,一說小半天,基本不出錯。

麻書記對上面的精神特別地能心領(lǐng)神會,很會跟形勢。某段時間,上級要求做什么,他就會在雨村做什么,而且還總能做出響動。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很會制造熱點。譬如說,有段時間,上面要求學(xué)毛選,他就抓了個好典型:瞎子背《老三篇》。

《老三篇》是毛主席的三篇著作《為人民服務(wù)》、《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雖然每篇都不那么長,可要一字不錯背下來,那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雨村絕大多數(shù)成年人都是沒念過書的“睜眼瞎”呢?

有不少人背毛著背出了笑話。譬如二伯,他背“吐故納新,呼出二氧二碳”就背成了“哄我到二巖挖碳”,麻書記心里一煩,真讓他去二巖挖碳(煤)去了。

瞎子姓周,名功武,瞎是真瞎,先天性的,青光眼,一點光感都沒有,更別說識文斷字了。雨村的人都叫他周瞎子。周瞎子雙目失明,不能參加隊上生產(chǎn),生活來源主要是靠打草鞋。那時膠鞋很稀少,男人一般都是穿草鞋,走親戚時才會穿布鞋。草鞋不經(jīng)穿,好的穿一天,編得不好,早晨穿出去,晚上回來就打赤腳,所以周瞎子的草鞋銷路很好。這是麻書記特批的。

學(xué)習(xí)毛選運動興起來以后,麻書記就在想怎么推動這項運動,慢慢地就想起了周瞎子。他讓周瞎子背個《為人民服務(wù)》大家聽聽。周瞎子猶豫了一陣就接受了這項光榮任務(wù)。

那時還沒有盲文一說,即使有,周瞎子也不會。他要背《為人民服務(wù)》,唯一的辦法就是請他上小說四年級的侄女一句一句教。

麻書記等了半個月去檢查,周瞎子不僅一字不錯地背下了《為人民服務(wù)》,而且還背會了《紀念白求恩》,麻書記很高興,讓他把《老三篇》都背下來。

周瞎子沒辜負麻書記的希望,不到一個月,就把《老三篇》背得滾瓜爛熟。麻書記親自考察了一次,然后準備召開一個群眾大會,讓周瞎子背《老三篇》,并且還給公社牛書記匯了報。牛書記說麻書記這個想法好,瞎子都能背《老三篇》了,好眼睛還有什么理由背不出呢?可有些人不相信一個瞎子能背出《老三篇》,麻書記便請牛書記來當面考察。

雨村開群眾大會那天,牛書記果然來了,而且還帶來了縣廣播電臺的記者。麻書記早知道牛書記要來,因此讓人在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搭了戲臺,還架起了高音喇叭。周瞎子早來了,坐在戲臺上,旁邊站著他侄女。全大隊的社員同志們也來了,坐在臺下。牛書記一來,麻書記便宣布大會開始,請牛書記講話。牛書記謙虛地說他今天是來學(xué)習(xí)的,要先聽聽老周同志背誦《老三篇》。聽牛書記這么說,麻書記只好先讓周瞎子“表演”,并讓大家都拿出紅寶書對著看,看看周瞎子背錯沒有。

牛書記也從黃挎包里拿出紅寶書來,還把老化眼鏡也戴上了。與此同時,縣廣播電臺的記者,伸了個長長的話筒在周瞎子嘴邊。

周瞎子先背的是《為人民服務(wù)》,因為有高音喇叭,周瞎子嗡里嗡氣的聲音變得洪亮不少。周瞎子背完,麻書記便先向臺下問周瞎子背錯了沒有,下面便有稀稀拉拉的回答聲:沒。又問臺上對著紅寶書看的牛書記。牛書記把周瞎子面前的麥克風拿過來,說一字不錯,并要大家鼓掌。

周瞎子背完《為人民服務(wù)》,接著又背《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背完之后,牛書記才講話。

周瞎子背老三篇的事,在全縣引起了轟動,雨村也成為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先進典型。

那時候衡量大隊的工作做得怎么樣,還有兩個重要內(nèi)容。一是學(xué)大寨,二是大隊的分值。學(xué)大寨在雨村,落到實處的就是改田——把坡地改為梯田。為了改田改得有聲勢,有看頭,麻書記采取了一些辦法,把全村的勞力集中起來,到某一個小隊改田。因此,每到農(nóng)閑改田的時節(jié),某一個隊都人山人海,紅旗招展,炮聲隆隆,驚天動地,特別地壯觀。有時還特意組織勞力夜戰(zhàn),那時,整個一面坡上,都是火把,紅光映紅了那些揮舞八磅錘的人,推車的人,挑土的人和砌碚的人——要知道那時核算單位是小隊哦,可麻書記有辦法,他說這叫各個擊破,叫集中精力打殲滅戰(zhàn),改田這種事,三三兩兩的不行。

雨村改田的事很上了幾次縣廣播電臺,麻書記為此還成了學(xué)大寨的先進典型,參加了縣里組織的學(xué)大寨學(xué)習(xí)考察團去了大寨。

分值是個什么東東?簡單地說,就是一個工分值多少錢。舉個例子說吧,一個男勞力,如果一天記10個工分的話,如果分值是五角錢,那他一天就掙了五角錢。這個指標有點類似當下的gdp,是衡量一個小隊勞動生產(chǎn)效率的重要指標。

麻書記領(lǐng)導(dǎo)下的雨村在搞運動方面,在改田方面等等都走在別村前頭,唯獨分值上不去,一直在全公社墊底。這就要命了。好多年,十三個小隊分值一般在兩角多錢到四角多錢徘徊。麻書記想了一個法子,把一天改做五歇。什么意思?過去社員同志們做一天工,打早工是另外算的,打五個早工折成一天工。現(xiàn)在把一天改做五歇,打早工只能算一歇了。這樣一來,雖然隊上打下的糧食還是那么多,可工分少了,分值就高了。我們十隊的分值一下子從三角上漲到五角。

從這幾個例子就可以看出,麻書記是個很喜歡動腦子的人。而且在雨村威信也很高。

在我的記憶中,童年我最怕兩個人,一個是劁豬匠老周。因為都說他會法術(shù),能封狗子口,他經(jīng)過什么地方,狗不咬,不叫,為什么?嘴被他封住了;他會開鎖,走到某戶人家門口,要進門去,一跺腳,鎖就開了。他有一只羊角號,聲音尖細,從天子坡轉(zhuǎn)過來時,就吹幾聲,那時我們一幫正在外面打打鬧鬧的小把戲就會躲在門旮旯或者床底下去。再就是麻書記了。他每天早晨,都會手拿一個篾扎的大喇叭,站在天子坡上喊話:“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一切愿意革命的同志們……”他嗓子好,中氣足,加上天子坡是我們村的一個制高點,聲音傳得很遠,我們聽起來有那么一點地動山搖的意思。

我們怕劁豬匠,是因為大人們常常說,劁豬匠喜歡用小娃子的蛋蛋下酒。怕麻書記是因為大人們怕。

怕到什么程度?

隊里有幾塊山林,他說要封山育林,那幾塊林子就沒人敢進去。那時時興做布鞋,婦女上工,喜歡把鞋底襪底用一個對角手絹包上帶到坡上,歇息的時候扎幾針,可他說不準在歇息時納鞋底,就沒人敢再把鞋底子帶出坡。糧食緊,他讓人吃稀,摻菜,就沒人敢發(fā)粑粑吃??傊?,在雨村,他的話,就是圣旨,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不僅雨村的人怕,外村的人也怕。我有個姑姑是外村人,我婆婆病重,姑姑卻不敢來看她,因為她家庭成份是地主。婆婆病危時,她才夜晚趕了過來,看一眼后又連夜回去。因為她怕麻書記。

我還記得有一年過年,初三那天,我們一幫小娃子正在屋邊的一條坡道上滾鐵圈,天子坡上,麻書記的土喇叭突然響起來了:“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一切愿意革命的同志們,來雨村玩的親戚朋友們,今天已經(jīng)是大年初三了,年也過完了,我們馬上就要投入生產(chǎn)了,我們不能把一點糧食,一點油水都讓親戚吃了,到時候餓著肚子去生產(chǎn)。來雨村玩的親戚們,你們不要厚著臉皮賴在親戚家不走,不要等到把親戚家一點糧食吃完了,等到親戚們趕你走再走……”

聽到麻書記喊話時,我們這些小把戲是不能再在外面打打鬧鬧的,只能作鳥獸散,各自回家。我回家時,見到正在我們家玩的舅舅往外走,母親只勸舅舅喝杯茶了再走。

舅舅走后,母親便望著父親說,“他這是在替我們攆客(逐客)呢,也好,也好,不然,后面幾天真只有吃草了?!?/p>

麻書記與別人最大的不同是討厭那些拿“片片兒”的?!捌瑑骸笔鞘裁??就是工資。拿片片兒的,指的就是脫產(chǎn)干部。這是他的藝術(shù)說法。

怎見得?

我們村上有幾個國家干部,有的是公社武裝部長,有的是公社秘書、干事等等,因為家在雨村,時不時要回來,麻書記的腳從不踏進他們家的門,就像跟人家有仇似地。

讓人覺得他有些不近人情的是他會故意“做作”上面下來工作的那些拿片片兒的人。怎么“做作”?那時不時有干部下來駐隊。人來了,找他報到,他就把他們往條件較差的人家?guī)?,讓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對那些不駐村的,為某項工作下來,要找他說事的,他就讓他們到田間地頭,和廣大人民群眾一起勞動一起說。譬如說,獸醫(yī)站的,衛(wèi)生院的,電影站的,文化站的,種子站的等等。這讓那些下來的人很惱火,可他是書記,地頭蛇,奈何不得。

慢慢地,這事就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甚至連公社人武部長,共青團書記、婦聯(lián)主任來談事情,也要先去勞動。

還不能埋怨他。他這是好作風啊,這是和社員同志們打成一片啊。那些來雨村的公社干部們,也只能吃個啞巴虧算了。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雨村人分析過。比較一致的意見是兩種:一是他在通過這種形式樹立自己的權(quán)威。是啊,那些在群眾眼里的體面人,大人物,來了雨村都乖乖地由他安排,何況雨村的人呢?二是他從內(nèi)心里討厭那些拿片片兒的人,他要故意讓他們不舒服。

我這里要講的故事,就與這個有關(guān)。那天,隊上扯花生草。他也去了。為什么是扯花生草?因為這活不重,輕松。麻書記參加隊上的生產(chǎn),大多就是干這種人多,場面大,活也不重的生產(chǎn)。如果活重了,如改田、插秧、薅苞谷草、割麥之類的重活,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發(fā)動、指揮、調(diào)度、監(jiān)督、鼓勁。

干了一會兒,小學(xué)校長跑過來了,氣喘吁吁說公社教育組楊組長來了,請麻書記到學(xué)校去,楊組長有些事情要和麻書記商量。

麻書記沒起身,只抬起手臂擦了一下額上的汗,“讓他到田里來說。”

“他……讓我來叫您……”

“憑什么我去找他?”

麻書記讓那些拿片片兒的人到田間來勞動,邊勞動邊談事情的事,校長早有耳聞,他也給楊組長講了??蓷罱M長這人也杠,說,“我這是工作,不是私事,更不是兒戲。我不會去田里,讓他過來?!?/p>

校長當然不敢把楊組長的話說出來,“麻書記,我已經(jīng)給楊組長匯報過了,不管什么人要找您,都只能在田里找??蓷罱M長的意思還是請您到學(xué)校去?!?/p>

麻書記說,“我再說一遍,找我說事就到田里來,就是閻王的老子也不例外?!?/p>

校長說不動麻書記,只好回去請教育組長。

一會兒,校長又來了,哽哽噎噎地說,“楊組長……堅持要您……去學(xué)校,說他要和您商量的就是……校舍維修的事?!?/p>

麻書記站起來了,“他到田里就這么難?他還有沒有一點勞動人民本色?他就這么怕勞動人民?毛主席就說過,最干凈的還是工人農(nóng)民,盡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都干凈?!?/p>

“麻書記您……可能不清楚……楊組長脾氣不大好。”

麻書記的聲音大起來了,“脾氣不好,扯扯花生草就好了?!?/p>

校長的聲音帶了哭腔,“楊組長……他……明確說了,是不會到田里來的?!?/p>

麻書記聲音更高了,“那我也明確說,他只能到這里來。他以為教育組長是什么,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老爺?我就不信了,他一雙腳就這么金貴,不能下到田里來了!他還有沒有一點勞動人民的氣味?我看他這種人,就要好好接受一下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

隊上的人有一大半都在這里扯草。聽見他粗聲大氣地說話,以為他又在教訓(xùn)誰,都大氣不敢出,豎起耳朵聽著,眼睛偷偷朝這邊瞟著。

校長見說不動他,仰頭看天,見太陽要當頂,要吃中飯了,就說因為組長來了,學(xué)校食堂弄了飯,要他去學(xué)校吃飯,邊吃邊說,不耽誤工夫??陕闀浾f,“我不喜歡吃飯時說事,我就習(xí)慣邊勞動邊說事?!?/p>

麻書記是喜歡到學(xué)校吃飯的,一來學(xué)校的生活,比他自家的生活,比一般社員家的生活要好;二來,學(xué)校包括校長有兩個公辦老師,公辦老師都有點好吃,偶爾會買點肉,買只雞煮了吃。麻書記喜歡喝酒,每當麻書記去學(xué)校吃飯時,校長還會弄點酒來。

校長要是先說吃飯的話,不說什么組長不組長的,麻書記一準兒就樂呵呵地去了,沒想他先把組長搬了出來。

現(xiàn)在,麻書記心里有些悔意了,而且還有些惱恨校長不會說話,先要說什么給楊組長匯報,可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他都放了狠話了,哪能就這么去學(xué)校去呢?

校長見說不動麻書記,只好回去了。

時近中午,又是大熱天,要是往常,就可以回家吃中飯了??山裉?,麻書記就不提吃中午飯的事。他要等那個楊組長到田間來。

他要讓雨村的人都看看,那個什么了不得的教育組長,也要乖乖聽他麻書記的。

太陽更厲害些了?;ㄉ~都卷邊了。田里靜得能聽見螞蚱彈跳起來的聲音。

過了小半歇,麻書記正要起身,招呼大家回家吃中飯時,一個聲音雷霆一樣滾了過來:

“麻國軍同志,你站起來!”

什么人啊,敢對麻書記直呼其名,敢用這種口氣,敢叫他站起來?眾人都住了手,循聲望去。

只見距田頭兩三丈遠的一棵桐樹下站著一個大胖子,穿著一件白色短袖襯衫,將軍肚挺得老遠,一手叉腰,一手拿著草帽給自己扇風。

麻書記已清楚來者是何人了,站了起來?!拔?,我就是麻國軍?!?/p>

“你就是麻國軍?好!我是公社黨委委員楊榮輝。我現(xiàn)在命令你,到學(xué)校向我報告工作?!?/p>

楊組長的聲音洪亮有力,斬釘截鐵,把扯草的人都鎮(zhèn)住了。

把麻書記也鎮(zhèn)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大胖子會這樣來見他,也想不到他是公社黨委委員。他到公社開過許多次會,怎么不知道這個大胖子是黨委委員呢?更想不到他會說“命令”兩個字。他一下子有些懵了。

這時,楊組長又說話了,“麻國軍同志,你聽清楚了。我是命令你,不是和你協(xié)商。你記住了,你給我報告工作的地點是學(xué)校,而不是這里。我提醒你,按照組織原則,你必須老老實實向我報告工作,必須服從我的安排。如果你拒不服從,我將向公社黨委報告?!?/p>

楊組長話一說完一轉(zhuǎn)身就走了,只留下一個巨大的背影在眾人眼里。

麻書記最后還是去了,在學(xué)校吃了飯,并給楊委員匯報了教育工作。楊委員讓他給校舍做粉刷,加瓦,他都答應(yīng)了,并按要求做了。

這事也就這么過去了。有人說他這次算是失了格,但他的威信并沒有因此而降低多少。那些上面來的同志要來辦事,依然還是要到田間地頭,一邊勞動一邊向他匯報。

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插秧,他喝栽秧酒喝醉了。

這次他醉得很厲害,趴在河灘上哭,哭得地動山搖,河水聲也沒有了。麻書記本來中氣足,又常常拿著話筒鍛煉,嗓門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哭得太撕心裂肺了,惹得好些眼窩淺藏不住眼淚的婦人也抹起眼睛來。

麻書記沒怎么喝醉過,至少大家沒看到他醉過,醉成這樣,哭成這樣,大家都有些糊里糊涂。直到公社人武部魯部長回來,大家才弄清楚了:公社招干了,河下那個大隊的王書記被招到公社去了。

他就是因為這個哭?大家都不怎么相信。他不是那么討厭拿片片兒的人嗎?怎么會想當拿片片兒的人?

魯部長說,討厭是表面上的,骨子里他是想的,想成為一個拿片片兒的人。

有人問,那個王書記比他行嗎?雨村可一直是公社的典型,他也一直是牛書記的紅人,他威信那么高,怎么沒干過王書記呢?

魯部長笑了笑說,戲演過了吧。又說,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人們并不完全相信魯部長的話。

麻書記的書記(對不起,麻書記已經(jīng)成了他的名字)一直當?shù)酵恋叵路诺臅r候。這時他年事已高,六十多歲了。

不當書記了,不搞集體了,麻書記的問題就來了。田他得自己種,雖然打小就種人家的課田,可當了幾十年干部,把種田的手藝給荒了。耕田,牛不聽他的,犁也不聽他的;他不知道怎么吆喝牛,犁田的時候,要么鏵尖挖深了,要不插不下去。墊苕床,苕不發(fā)芽……不會種田,就請人種吧,可又請不到。人家不愿意。為什么呢?他在臺上的時候,待人太克薄,不給人留一點情面,事事校真,動不動把人家罵得狗血淋頭,開人的批斗會。那時不少人就在背后罵他要當一輩子干部的,是不想吃雨村水了的。什么意思呢?是在料你下臺以后啊?,F(xiàn)在下臺了,正好讓人家看笑話。換工,更沒人干。幾十年只練了一張嘴,正經(jīng)活路哪做得好,誰跟你換?

第一年,他家的水田沒種上,改旱了,種苞谷。紅苕和油菜也沒種上。因為他不會育紅苕秧和油菜苗。

雨村人吃油,全靠自己種油菜榨油。不種油菜,就沒油吃。他搞“改革”(他依然熟練地運用新名詞),搞撒播,把油菜籽撒到田里,苗是出了一些,可稀稀拉拉,這稀稀拉拉的幾根苗苗沒一拃高就開花了,哪能結(jié)出油菜籽?只好扯回來喂豬了。

所以,那幾年,他日子過得很糟糕。有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這就是當干部的下場!或者說,他以為可以當一輩子干部的,他以為干部可以當?shù)剿赖模?/p>

也有的說一句公道話:人啊,誰長了后眼睛呢?你在臺上,不也一樣?也有人念叨他的好,說我們現(xiàn)在種的田,都是梯田,不是他組織改田,你有梯田種,有現(xiàn)在這樣好的收成?我們現(xiàn)在種水田,不是他組織人修水渠,哪有我們現(xiàn)在吃的米?

不會種田,這對他來說,還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他的一張嘴。

他膝下有一女,從小看得嬌。書讀不進去,他讓她跟著衛(wèi)生室的一個老中醫(yī)學(xué)醫(yī)。學(xué)了幾年,也只能拿拿藥,打打針了。正在婚嫁年齡,沒人敢提親。他是書記的千金啊。等土地下放時,姑娘年紀就大了,還是沒有人提親,慢慢地便有了一點點瘋癲。他四處借錢把姑娘送去治病,好歹在姑娘三十歲時,招了一個上門女婿。

可女婿進門不久,翁婿就鬧僵了。女婿一次持了一把菜刀,將他打翻在地,要用刀“片”(割)他的嘴。怎么呢?他喜歡亂說。說女婿這兒不對,那兒不對,還連帶了女婿的父母。女兒生了一個孫女,他不高興,說是“沙女(母牛)下(生產(chǎn))沙?!?,他自己的親生女兒呢!女婿受不了他那張嘴,收了幾個包,把娃子一抱,女人的手一扯,回自己老家了。

村里的人又說,這都是他當干部當?shù)摹.斄藥资旮刹?,操了一張嘴,在家里,他還以為是自己是在隊上呢。

過了好幾年,他才學(xué)會耕田,學(xué)會育油菜秧了。田里的收成才慢慢好起來。這時,上頭對已經(jīng)退職的村干部搞優(yōu)扶,每個月發(fā)幾百塊錢補貼,他日子才漸好起來。

他開始考慮身后事了??沉藰?,請木匠來打棺材。棺材打好后,又請道士看地,請人打墓碑,然后自己下河去背砌墳?zāi)沟氖^。

雨村習(xí)俗,墳石是要人落氣以后幫忙的人背的。他這時候背石頭,當然是擔心到了那一天,沒人會給他幫忙。他只能盡自己所能,能給人減少一點麻煩是一點。

石頭背足了,有時候傍晚,他就去那地方站一站,在石頭上坐一坐,似乎在想過去的日子,又像在想未來他睡在這里后的一些問題。

這不久,老伴死了,他就一個人過生活了。他一輩子沒做過飯。老伴一走,他一天三頓飯成了問題。他跑去找新書記小魯,給小魯書記下跪,磕頭。小魯書記見他可憐,把他和他兒子喊到一起協(xié)商:他跟著兒子過,他的生活補貼給兒子,他不做任何事情,飯熟了就吃,有病了就看。三人對六面,話說得銅銅鐵鐵,可沒過多久,女婿回來了,要給他養(yǎng)老。女婿說,他要建新房子,新房子建起后,他就住到新房子里去。條件是他的山林和茶園都歸女婿。這樣他就又跟了女婿??稍谛路孔永镒×瞬痪?,女婿就嫌棄他了。新房子是磚房子呢,地面都鋪了瓷磚,明晃晃的,白煞煞的。他呢?老咳嗽,咳嗽了就往地上吐,吐了就用腳去踩。女婿教了他幾次,他不改,女婿受不了,便要他還是回他老屋里住去,而且屁股一拍,出門打工去了。

這下,他又無著落了。一天,鄰居家喊他吃飯,他吃了飯便不走了。鄰居只好去找小魯書記。小魯書記只好把他背走,背到他兒子家里。

兒子沒有說他把山林和茶園都給了女婿的事,只要他不要再亂跑了。

去年死了,兒子給他辦了喪事。喪事后,幫忙的人從他床下掃出了一堆煙盒,當垃圾倒掉了。有小孩子撿煙盒折紙飛機,發(fā)現(xiàn)煙盒里面有一個紅紙卷兒,打開看,是一張百元鈔票。大人知道了,立馬去找那些煙盒,把癟煙盒拆開了看,每個煙盒里面都裝有那么一個小卷兒,或五十,或一百,一共兩萬多塊。

這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人猜想,他藏這些錢在這兒,是準備拿來安排他后事的?也有的說,他可能是神經(jīng)有些不正常了,那次失格,他受的打擊太大了。不少人同意這種說法。他這一生,那次失格是個轉(zhuǎn)折。如果沒有那次失格,他可能早就拿“片片兒”了,或許當上大官了。

當然也有些不同意見。有人說他這一生,歸根到底,就是不該當干部。要不當干部,老老實實做個普通人,他那個腦筋,說不定比我們的日子都過得好些。

命運的列車轟轟隆隆向前,失格就像軌道上的一個小石子,不經(jīng)意地讓列車改變了方向。人似乎就是這樣吧。

四眼人

雨村把懷了孩子的女人稱為“四眼人”,這好理解,因為孕婦有兩只眼,肚子里孩子有兩只眼。比較費解的是,孕婦的男人也被稱為四眼人。

“四眼人”有不少禁忌,如,不能看人打豆腐、做醪糟,看了,豆腐便成一股水,醪糟發(fā)酸;不能摘果樹上的青果(雨村人愛用的一個詞是:“碰”),要是碰了,果子會掉,甚至果樹就會死,似乎四眼人的眼神里、身體里有一種神秘物質(zhì),就像那個還沒來到人世間的小人那雙并未睜開的眼睛能洞察人世間的一切。

有沒有化解的辦法呢?有,打豆腐時,四眼人幫忙推幾轉(zhuǎn),做醪糟時,四眼人幫忙撒一下麯子。

除了禁忌,四眼人似乎還有某種神力。如,小孩不長牙齒,就讓四眼人摸一下牙齦。

總之,四眼人在雨村不止是一個孕婦、一個孕婦的老公那么簡單,她(他)是一個神秘的存在。細想一想,這與雨村人對食物、對生命的敬畏有關(guān)。

在雨村,打豆腐、做醪糟是一件盛大的事。一般是過年,或者家里有婚喪嫁娶之類的大事時。因為糧食緊。

而這種每年幾乎只能做一次的事,又相對地有些技術(shù)含量。譬如說,石膏和麯子的量和質(zhì)的把握,都完全靠經(jīng)驗和感覺,可經(jīng)驗,那時候,要積累這方面的經(jīng)驗有點難,糧食一緊,誰會常常有練手的機會?因而失誤在所難免。但雨村人一般不會從這些地方找原因。

麻書記要過革命化春節(jié),就在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這天放一天假,讓人弄些柴禾,碾點米,磨點面什么的。他的心思是這樣:上面要過革命化春節(jié),怎么叫革命化?勞動最革命化,學(xué)大寨改田最革命化。所以,他想在大年三十這天,組織全村的社員群眾改田。但年還是要過的,怎么過?弄點好吃的,這樣既革命化了,又春節(jié)了。

熊疤眼兒的兒子熊四清說了門親事,已去公社打了結(jié)婚證,準備正月初二辦婚禮。雖然麻書記不準大操大辦,可熊疤眼兒還是想那天能辦兩桌飯,請接親的人和送親的人吃一頓。

年豬是早就殺了。那時候政策是“購留各半”,什么意思?一戶人家,如果喂了兩頭豬,要賣一頭給國家(沒錯,那時說的就是國家),你才能自己吃一頭。如果只喂了一頭呢?那就賣半邊豬肉給國家——這樣的事很常見,有的人家一頭豬,殺了稱肉,半邊30斤,你必須先賣掉30斤,另外30斤才是你可以吃的。

熊疤眼兒因為要接新媳婦兒,早有謀劃,喂了兩頭豬,賣了一頭,自己留下了一整頭。而且兩年積積攢攢有了二十斤黃豆,準備打個豆腐。

昨晚,熊疤眼兒知道麻書記要放小年假后,就讓老婆鄭婆婆把黃豆用水泡上了——這個時間正好,豆腐要薰幾天,過點煙才好吃。天不亮,鄭婆婆就起了床,舀了水洗磨洗腰盆,然后叫兒子四清起床磨豆腐。

雨村人一般把小磨支在灶屋。四清起床時,鄭婆婆已把一切準備停當。她在磨旁擺了兩條板凳,把一盆泡好的黃豆擱在板凳上。四清擦了把臉,就站在磨前抓住了磨拐子。鄭婆婆手持一飯勺,舀了黃豆往磨眼里倒。四清手中的磨拐往前一推,“咯吱”一聲,豆?jié){就從兩扇磨盤間的縫隙處漫了出來,白綢布一樣,濃烈的生豆香味也在屋里蔓延開來。

天亮了,鄭婆婆把門開了半扇,讓天光照進來。熊疤眼兒準備去弄柴禾,還沒出門,見灶房門開了半扇,便要她把門關(guān)上。鄭婆婆說早呢,免得費燈油。熊疤眼說,“費點燈油怕什么?”

鄭婆婆知道熊疤眼兒的心思,就是怕別人看見她家打豆腐——因為雨村的風俗,左鄰右舍的,誰家做了好吃的,總要送給一點給別人,譬如說打了懶豆花,譬如蒸了玉米粑,甚至?xí)窳艘焕徸雍冕u,開吃的時候就要左鄰右舍地送一點。豆腐那就更不要說了。這幾年隊上不怎么種黃豆了,因為產(chǎn)量低,隊上只種一點完成國家定購任務(wù),因此,剩下的黃豆,一家一戶也就七八上十斤,這點黃豆沒人舍得打豆腐吃,只在想吃豆腐時打點懶豆花解饞。熊疤眼兒這次卻不想給鄰居們送豆花了,他有點心疼,他怕大手大腳的鄭婆婆你一瓢我一瓢地給人送豆花,到辦事時就沒幾塊豆腐了。昨晚上,鄭婆婆問他自家吃不吃點豆花,他說不吃,統(tǒng)統(tǒng)包上。

鄭婆婆說,“就說把門關(guān)上,這推磨的聲音關(guān)不住啊,這氣味關(guān)不住啊,待會煮豆汁子時,那個味道更關(guān)不住啊,反倒讓人家覺得我們小氣!再說,我們這是打喜事豆腐啊,不送人家豆花人家也理解啊?!?/p>

熊疤眼兒想想也有道理,便不說關(guān)門的話了。

磨下的腰盆里有了大半盆豆汁時,天就大亮了??舌嵠牌磐蝗桓械轿堇镆话?,繼而聽到吱的一聲,那扇半關(guān)著的門被人推開了。

鄭婆婆扭過頭望時,見是臘狗?!班崑鸫蚨垢??!迸D狗咕隆了一聲。鄭婆婆一下哽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承認打豆腐不好,說打懶豆腐更不好。雨村的人有忌諱:打豆腐時是不能說打懶豆腐的。如果說了,那豆腐就會真成懶豆腐了,也就是不能凝固了。鄭婆婆想了想大大方方地說,“是呢,四清初二辦事,我們打點豆腐?!迸D狗說我曉得我曉得。鄭婆婆就問他一大清早的,有什么事情。臘狗摳腦殼,摳了一陣說,想要碗豆渣。

臘狗人實誠,兩家關(guān)系也不錯。一個屋場住著,四清接親,還計劃讓臘狗幫忙背四清媳婦兒嫁奩呢。一碗豆渣算什么事呢?鄭婆婆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好。待會兒濾出來了,我讓四清給你送過去。”

臘狗走時仍摳著腦袋,溜了一句:“都是……唐彩霞……硬要吃?!?/p>

鄭婆婆沒把臘狗這話擱心上,只要四清幫她記著,待會把豆腐濾了,給臘狗送碗豆渣去。

又磨了個把鐘頭,黃豆就磨完了。鄭婆婆忙著洗鍋,燒灶火,準備煮豆汁。和四清小心翼翼地把裝豆汁的腰盆抬到灶邊,拿出了濾袋子。可這時突然意識到不對。唐彩霞想吃豆渣?該不是懷伢了吧?

拍一下腦門,越想越覺得是。臘狗下半年才接進門的新媳婦呢。就要四清趕快去找臘狗,問清楚唐彩霞是不是懷上了。

四清一出去,鄭婆婆便開始罵臘狗:“這個臘狗,怎么不把話說清楚呢?老婆懷上了,怎么還到處亂瞟呢?真是沒家教!”

臘狗家的房子,與熊疤眼兒的房子,直線距離不超過100米,中間只隔著兩戶人家。臘狗家人多,7口,那時候有個專用語:家大口闊。說白了,就是家庭困難的同義語——那時候糧食都是隊上分的,按什么原則分?一是工分,一是人頭,各占一半。也有的不是對半分,是四六分,三七分,或者倒四六、倒三七。是個什么結(jié)果呢?工分掙得少的糧就分得少。臘狗一家,除了臘狗是一個硬勞力,每天可以掙10個工分,爹媽和一個已經(jīng)下學(xué)的妹妹都只能掙八、九分??捎?張嘴,而且父母病歪歪的,又還有兩個弟妹上學(xué)。因此臘狗一家一直是隊上的缺糧戶。

所以二十五歲還未找到媳婦兒。找了許多年,才找上唐彩霞,山尖上的。農(nóng)歷十月初八才結(jié)了婚。

唐彩霞進門不到一個月,就要臘狗向父母提出分家。臘狗不愿意,說要幫父母拉扯一下弟妹。唐彩霞就哭哭涕涕,說日子沒法過了,結(jié)了婚分家是早就說好的。

臘狗人實誠,嘴笨。說不過唐彩霞,只好同意分家。

臘狗家房子不多,三間土泥巴房,爹給了他半間堂屋,他和唐彩霞放工后拓土磚,在屋后接了個“拖庵”,兩小間,一間做廚房,一間做臥房。

今天早晨,臘狗挑水,從熊疤眼門前經(jīng)過,聞到一股豆汁香,桶沒下肩,站住聞了一會兒,回家就跟正坐灶口燒火的唐彩霞說四清他們家可能在打豆腐的事。唐彩霞聽了,便問臘狗可不可以找四清要一碗豆渣,她特別想吃豆渣。

唐彩霞想吃這吃那已經(jīng)十多天了。臘狗給他媽說,他媽說也許是懷上了。臘狗問唐彩霞,唐彩霞說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懷上了,就是胃口不好。臘狗便悄悄把唐彩霞帶去見接生婆四婆,四婆問了唐彩霞一些問題,然后就肯定唐彩霞懷上了。

臘狗很高興。唐彩霞想吃什么,就盡量去弄什么。

所以再去挑水時,就把水桶放下來,推開了四清家的灶房門。

四清來找臘狗時,沒看見臘狗,唐彩霞說臘狗出去弄柴禾去了。四清想問唐彩霞是不是懷孕了,可開不了口,最終只望了幾眼,便回屋了。

鄭婆婆聽了,摔了手中的火鉗,過來找唐彩霞。聽唐彩霞說是,喊了一聲天,說你們怎么這么沒規(guī)矩。

我們已經(jīng)知道,打豆腐時,四眼人是不能看的,看了怎么辦呢?就要四眼人來推磨,象征性地推幾圈??涩F(xiàn)在,豆腐已經(jīng)磨完了。

鄭婆婆走到門邊時,回轉(zhuǎn)身望著唐彩霞吼叫起來:“明明知道自己懷了伢,還一點忌諱都沒有,我這豆腐可是喜事豆腐,是為四清結(jié)婚準備的。要是這豆腐打壞了,看我找你們怎么算賬?!?/p>

鄭婆婆濾豆汁時想到一個主意:請臘狗或是唐彩霞來點石膏。

想起這個主意是受做醪糟的啟發(fā)。做醪糟時,要是被四眼人撞見了,就讓四眼人來撒曲子,做豆腐讓四眼人點石膏不是一樣嗎?

四清這時在配合她濾豆汁。一個類似單架的豆汁架子擱上鍋上,她站在矮板凳上,聳起雙肩,兩手緊緊地抓住袋口,用力揉著鼓鼓囊囊的白布袋,豆汁亂射,鍋里嘀嘀噠噠響。

她讓四清過去叫唐彩霞或是臘狗。

四清過去時,臘狗正背著一捆柴回來了。

臘狗要唐彩霞去,唐彩霞不答應(yīng),說她怕點壞了,又說自己手重。“手重”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點了豆腐會老。就像做醪糟撒曲子,手重的人撒曲子,會讓醪糟化成水——雨村人就這樣,禁忌多,就連泡菜也這樣,有的女人泡菜做不好,醬做不好,就說是手的問題。

這是唐彩霞找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有點懼鄭婆婆了,畢竟她是才嫁過來的新媳婦,何況這事又有點丟人呢!

臘狗推不掉,只好答應(yīng)四清去點石膏,要四清豆腐燒好后就叫他。

豆腐燒好后,四清站在門口一叫,臘狗就跑過去了。這時鍋里浮出一層泡沫,屋里盡是豆汁的香氣。

鄭婆婆手里拿著一把葫蘆瓢,站在鍋邊,眼睛死盯著涌到鍋沿的豆汁,防著豆汁溢出來。一副嚴防死守的架式。臘狗叫鄭嬸,鄭婆婆不看臘狗,只說石膏在灶臺上,讓臘狗用筷子攪攪。

臘狗小心翼翼地攪著石膏。石膏沉淀在碗底,臘狗感到筷子攪下去時很沉重,似乎石膏都板結(jié)在碗里了。鄭婆婆問臘狗點過石膏沒有,臘狗說沒有。鄭婆婆便嘆氣。

鄭婆婆還想說什么,鍋里豆汁開了花,翻滾起來,鄭婆婆趕快囔著要四清拆火,并舀了豆汁往一旁的腰盆里倒。

鄭婆婆把鍋里豆汁舀完,就要臘狗往豆汁里點石膏。臘狗沒點過豆汁,慌亂地將手中的石膏水潑進豆?jié){里,鄭婆婆舀著豆汁沖了沖,然后把早就準備好的簸箕扣在腰盆上,這才坐到板凳上去。臘狗要走,鄭婆婆卻要臘狗別忙,說待會兒,豆腐如打成了,就帶點豆渣回去。臘狗知道鄭婆婆留下他,并非僅僅要他帶豆渣回去,而是要他見證豆腐到底成沒成。臘狗心里也惶惶地,只在心里祈禱鄭婆婆的豆腐好。

等了一會兒,鄭婆婆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從筷籃里抽了一支筷子,并一手揭了簸箕,然后把筷子直直地亮在豆汁上面,輕輕地丟下——這是檢驗豆腐好壞的辦法,如丟下去的筷子立住了,立得正,豆腐就好,立不住,歪了,或是漂了,那豆腐就打壞了。

筷子沒立住,下去就漂了。鄭婆婆趕緊蓋上簸箕。臘狗心里“咣”地一聲,身子一下子軟了。

鄭婆婆拿眼橫臘狗,卻不說話。臘狗這時恨不得跪下來給老天磕頭,保佑鄭婆婆的豆腐好起來。

可豆腐沒有好起來。又等了一陣,鄭婆婆揭了簸箕,將筷子丟進去,筷子還是漂起來了。鄭婆婆這時瞪著臘狗叫起來:“臘狗,你說怎么辦?我好好的喜事豆腐打壞了,你讓我怎么辦喜事?”

臘狗摳著腦袋,囁嚅著:“我……”

鄭婆婆說:“你是存心想讓四清的媳婦兒娶不成還是怎么的?”

鄭婆婆這話也不是亂說的。雨村人辦事講兆頭。譬如說殺年豬吧,殺豬佬遞刀時,要看豬血噴射出來的形狀和刀尖的方向。如果豬血亂噴,或是刀尖對了大門,那就預(yù)示著明年的家運不好。打過年豆腐也是一樣,豆腐不好,預(yù)示著明年諸事不順。何況是喜事豆腐呢?

臘狗說話都結(jié)巴了:“都……都是唐彩霞……”

鄭婆婆沒讓臘狗說,叫四清,要四清把這一缸潲水給臘狗送過去。

臘狗怏怏地回了家。唐彩霞問豆腐怎么樣,臘狗說沒打成,成了一鍋湯。唐彩霞說了句那怎么辦,淚就下來了,滴滴噠噠地。又說,都怪我,闖了這么大禍。臘狗看著唐彩霞掉淚,心里便不好受。說你懷伢嘛。唐彩霞還是哭,抽自己嘴巴,臘狗說,你拿飯吃吧,餓了。唐彩霞這時才給臘狗盛飯。

吃飯時,唐彩霞又說,“你就沒聽你爹媽講過,你現(xiàn)在是不能隨便亂看的。”臘狗說,“不是急嗎?你要吃豆渣,我一急,就忘了?!碧撇氏颊f,“我也把這事忘了。真倒霉。”

臘狗這時便問唐彩霞家里還有沒有兩斤茶葉,說想去東陽換黃豆。

東陽距雨村很遠,要翻一座大山,一個來回少說要兩天。何況山上還有雪,而且還要經(jīng)過一個被稱為四十五里荒的地方!

四十五里荒沒有人煙,有豹子和老虎,它們經(jīng)常出來傷人。

最主要的是用茶葉換黃豆,是投機倒把,那是犯罪的,要是麻書記發(fā)現(xiàn)了,在隊上批斗那是輕的,鬧不好那是要吃幾年牢飯的。

唐彩霞說:“你不要命了?”臘狗說:“你這個人怎么這羅嗦。叫你找茶葉就去找?!碧撇氏颊f:“我不讓你去。我不想現(xiàn)在就成寡婦,也不想你去坐牢。”

因是過小年,唐彩霞煮白菜時,多熬了幾片臘豬腸,油多,白菜又軟又香,好吃得很,臘狗吃得呵呵響,筷子頭在碗上碰得當當?shù)亍?/p>

唐彩霞又說:“賠人家的黃豆我去借,我娘家那邊喜歡種黃豆。米還沒打,你把柴禾弄好了,就去打米。”臘狗說:“這事,我不想你爹媽知道了?!碧撇氏颊f:“這又不是什么丑事!我娘家不是不出(產(chǎn))米嗎?你把米打了,給他們辭年時,給他們帶兩升米過去就行了?!?/p>

應(yīng)該說唐彩霞這個主意,是個好主意,可臘狗卻不放心,他擔心唐彩霞借不到黃豆。所以,唐彩霞背了背簍回娘家后,臘狗就從一只籮里找出了裝茶葉的塑料袋子,秤了兩斤茶葉出來。他決定還是去換黃豆。他想如果唐彩霞借到黃豆,他就打豆腐,唐彩霞懷伢想吃豆渣呢。

臘狗走得很快。隊上只放了一天假,他要連夜趕回來,才不會耽誤明天出工。都是山路,越往上爬路越陡峭,而且還有稀稀拉拉的雪。路也不怎么清楚了。

又向上爬了一段,就沒有人家,沒有田塊了,只有無邊無際的樹林。幸好路大起來。臘狗想,這應(yīng)當就是四十五里荒了。

臘狗的心里便緊張起來。想這種天,正是老虎找不到食物的時候,老虎如果聞到人的氣息,必定躍出來,把他當點心。這時便把背簍里的火把拿出來,持在手上。他聽人說過,無論是老虎還是野豬什么的,都怕火,所以走的時候,特地砍來一根竹子,鋸了兩尺長一截竹筒,往里面倒了煤油,并用破布頭做了火把頭。

天一會兒黑了,臘狗把火把點燃了,這時膽子也大了。不再感覺后面像跟了一個人,聽見林中悉悉索索地響也不再心驚??尚聠栴}來了,路上結(jié)冰,稍不注意就摔骨碌。

終于走完了四十五里荒,能看見莊稼地了,臘狗心里才停當了。只是不知道到了什么時間。他一直找大路走著,又走了一段,聽見狗叫聲了,便尋著狗叫聲找過去。果然找到一戶人家。

他這才知道,夜已四更了。戶主聽他說是為了賠別人黃豆,才冒死過來,都有些感動,加上又要過年,他們正好差茶葉,把臘狗帶上的兩斤茶葉全要了。臘狗背起黃豆就走。

一進入雨村,臘狗就開始擔心路上會不會遇上隊上的人,會不會遇上麻書記。因為麻書記喜歡在村里的幾條大路上轉(zhuǎn)溜,有時候又站在村里的最高的那個山包上觀察。

所幸沒有遇到麻書記,也沒遇到隊上其他的人。

臘狗一腳跨進門心里才踏實了。他把裝黃豆的袋子拎出來,扔到地上,準備鄭婆婆他們回家吃午飯時送過去。

唐彩霞不在家,他估計應(yīng)該是出工去了。這時已近中午了。他想等吃了中飯再出工?,F(xiàn)在他太累了,身子沉沉地,眼皮睜不起來。他坐到椅子往后一仰,人就打起呼嚕來。

一會兒便有人推搡他,叫哥,睜開眼見是大妹,問他們都去哪兒了,麻書記今天在隊上參加改田,沒見到他們,問隊長,隊長也不清楚,麻書記發(fā)脾氣了。臘狗仍迷迷糊糊地,呵欠連天?!澳闵┳記]去改田?”大妹說:“沒呀!”

臘狗這時才完全醒過來,問道:“你嫂子真沒去?”

“去了我還跑來問你?”大妹說過就回去了。臘狗想唐彩霞是怎么回事呢?這么點路程早就該回來了啊,難道她忘了要出工?

臘狗想了一陣想不清楚,站在門口望鄭婆婆那邊,見門開了,就提了黃豆給鄭婆婆送過去。

鄭婆婆正在灶口燒火,臘狗把一袋子黃豆扔到鄭婆婆腳邊,嗡聲嗡氣地說:“賠你的,我秤了,二十斤!”

鄭婆婆想不到臘狗會賠他黃豆,說沒說要你賠黃豆啊。臘狗說,“要賠,四清過喜事呢?!编嵠牌庞行┻^意不去,“你在哪兒弄的黃豆?”臘狗說,“借的,在唐彩霞娘家借的?!编嵠牌挪辉偻妻o,“那就算我借的吧,等有了黃豆還你們?!?/p>

臘狗回到家,唐彩霞還是沒回來,就有點著急了,便去父母那邊,請還在上學(xué)的小妹幫忙跑一趟,到唐彩霞娘家去看看。

父母家這時正在吃飯,不是什么好飯,摻了青菜的玉米飯。臘狗餓極了,不要父母請他,自己去碗柜里拿了一個碗,去甑子里盛了飯,坐到桌上吃起來。母親問他今天到底去哪兒了,臘狗邊吃邊說借黃豆去了,唐彩霞也是借黃豆去了。母親問為何借黃豆,臘狗說她不是懷上了嘛,要吃豆渣,見鄭婆婆打豆腐,我去要豆渣,鄭婆婆豆腐沒打成。

母親這時便罵臘狗混賬,要臘狗親自去丈母娘家接唐彩霞。臘狗不想去,他擔心麻書記追究他上半天沒出工的事,擔心麻書記把他換黃豆的事追查出來了,便說這有什么好去的,一定是丈母聽說她懷上了,留她玩呢。臘狗媽說她不知道要出工嗎?臘狗說:“個把小時的路,還出什么問題不成?”

臘狗不愿意去,父母也沒辦法。只好讓臘狗小妹快去。

臘狗到了坡上,見麻書記在,主動去找麻書記,說唐彩霞懷上了,去看醫(yī)生了,自己半夜肚子疼,疼得起不了床,所以才誤了工。麻書記聽臘狗這么說,也不深究,只要臘狗以后要請假。

臘狗心里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想不到歇工時,她小妹跑過去了,“你快去接嫂子吧,嫂子摔了跟斗,把娃摔掉了。”

臘狗到岳母家才知道,唐彩霞是昨天晚上回來摔的,那時天黑了,路上結(jié)了凌,她沒注意,摔了跟斗,黃豆?jié)娏艘坏?。等她從地上爬起來時,肚子便疼得厲害,這時發(fā)現(xiàn)褲子都紅了。

唐彩霞摔跟斗的地方,就在娘家屋場下面的斜坡上,唐彩霞只好先回娘家。早晨,唐彩霞要走,可被她媽留住了,她媽說,雖是小產(chǎn),可是頭胎,也要像產(chǎn)婦坐月子一樣,不然會落下病根,或者不能再懷孕,所以,就把女兒留下來了。

臘狗用篼子(滑桿)把唐彩霞抬回來了。臘狗媽來看媳婦,不住地抹眼淚,問唐彩霞有沒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唐彩霞卻勸慰起臘狗媽來,說她沒什么不舒服。孩子丟了就丟了,臘狗這身體,想要孩子什么時候都可以要。

鄭婆婆也來看,并端來了一大瓦缽豆渣,說她都炒熟了,熱熱就可以吃了。又說自己壓根兒沒說要臘狗賠黃豆的話。說臘狗給她家的黃豆,她已經(jīng)泡上了,打了豆腐就給彩鳳端豆花來。鄭婆婆說得眼淚兮兮的,唐彩霞說,她一點也不怨鄭婆婆,她什么人也不怨,只怪她自己走路不小心。

鄭婆婆走后,臘狗便問唐彩霞吃不吃豆渣,唐彩霞說吃吧,臘狗便把豆渣熱了,盛了給她端過去??商撇氏贾怀粤艘豢冢阃鲁鰜砹?,跟著就哇哇大嘔吐起來。

第二天,鄭婆婆真端了一大缽豆花來,臘狗又喂給她吃,她吃了一口就嘔吐起來了。只好事了臘狗。臘狗一個人吃了好幾天的豆渣和豆花。年初二,四清接媳婦,臘狗還去幫忙背了嫁奩。

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唐彩霞坐完月子便同往常一樣出工,臘狗慶幸他去東陽換黃豆的事神不知鬼不覺。

想不到唐彩霞卻再懷不上孩子了。

這時已經(jīng)是下半年了。因為唐彩霞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四清的新媳婦臘梅肚子挺得老遠了。

開始,他們還以為是辦法不對,便不斷地調(diào)整方法??傻降诙晗奶?,唐彩霞肚子還是癟的。這時,臘狗和唐彩霞就去問四婆,四婆幫他們求了觀音,也沒什么效果。

這事有些怪。說不孕不育吧,她懷過伢啊。有人說,有的女人就是這樣的,一輩子只能懷一次胎,這種胎叫“秤砣胎”。也有人說,可能是她小產(chǎn)時沒注意,壞了身子吧。

這事也就這么過去了。臘狗和唐彩霞的生活沒什么變化,唯一的變化是唐彩霞不吃豆腐了,一聞到豆腐的氣味就嘔吐。

一晃過去了四五年,家庭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了,集體的田都分給了個人。第二年春天,臘狗和唐彩霞商量地里種什么,臘狗要在苞谷地套紅薯,因為產(chǎn)量高,好喂豬,好吃肉。唐彩霞說:“種黃豆。我想種黃豆。”臘狗說:“你不吃豆腐,種這么多黃豆干什么?”唐彩霞說,“你不是喜歡吃豆腐嗎?”臘狗說:“我一個人能吃好多?苞谷地里都套黃豆的話,那將近兩畝呢,那要收好幾百斤吶,怎么吃得了?”唐彩霞說,“你聽我的?!?/p>

臘狗人木訥,又好脾氣,家里的事不跟唐彩霞爭,久而久之,家里有什么事都是唐彩霞拿主意了。唐彩霞這么肯定地要種黃豆,臘狗便不再說什么。

黃豆收成不錯,近兩畝黃豆打下來,臘狗秤了一下,足足七百斤。臘狗問唐彩霞是不是賣些。唐彩霞說賣什么,我想打豆腐。臘狗說:“這么多黃豆,一年四季吃豆腐也吃不完啊。”唐彩霞說:“吃不完送給別人吃啊,活人還會被尿憋死?”

而且當天晚上就秤了16斤黃豆泡了,并要臘狗去經(jīng)銷店里買石膏。臘狗出門的時候,唐彩霞說,“你可以到處宣揚我們家要打豆腐的事,最好讓嶺上的旺子和他媳婦月桂知道?!迸D狗說怎么要他們知道?唐彩霞說,“月桂懷了伢,正害口。”

臘狗有些懵,愣愣地瞪著唐彩霞。唐彩霞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我們打豆腐時他們來看看?!迸D狗說,“我以為你是想著月桂要吃豆腐呢?!碧撇氏颊f,“我想看看,他們看了,我的豆腐到底打不打得成?!?/p>

臘狗想不到是這樣。這事都過去了七八個年頭了呢,四清的娃都要上學(xué)了呢。唐彩霞說,“我沒想怎么樣,我就想弄個明白?!?/p>

第二天一早,唐彩霞便把臘狗叫起來磨豆腐。把門都敞開著。想有人來看她家打豆腐??啥垢ネ炅耍矝]人來看。濾豆腐時,唐彩霞便問臘狗旺子是不是知道了他們家要打豆腐的事,臘狗說肯定知道,他買了石膏還特意去他們家坐了坐,并和旺子說了要打豆腐的事,就差沒叫他們來看了。

臘狗坐在灶口看火,說我去給旺子噓一聲吧。唐彩霞說算了,那樣就不真了。

唐彩霞這是第一次打豆腐,心里有點發(fā)虛,反復(fù)問臘狗石膏到底要放多少,臘狗說,他問過九子了,一升黃豆一湯匙。唐彩霞說:“湯匙有大有小啊?!迸D狗說,“大小差不了多少吧,我們村上打豆腐不都這樣?”唐彩霞說,“你去看看九子他們家湯匙,或者把我們家的湯匙帶著,裝上水比一比。”

臘狗去了回來,告訴唐彩霞,九子家的湯匙果真大了不少,九子家三湯匙,臘狗家要裝四湯匙。唐彩霞這時趕緊讓臘狗再加一湯匙石膏到泡石膏的碗里。

一會兒豆汁燒好了,唐彩霞點了石膏,蓋好簸箕,一直站在盆邊等,等了十幾分鐘,揭開簸箕,將一只筷子直著丟下去,筷子站得穩(wěn)穩(wěn)當當。

唐彩霞和臘狗都沒想到他們第一次打豆腐會打得這么好。唐彩霞高興無比,要臘狗洗兩個缽子,挨家挨戶給他們送點豆花去。臘狗問要不要給旺子家送,唐彩霞說,不送吧,送了他們就不會來了。

滿滿一腰盆豆花唐彩霞只給臘狗留了兩缽,都讓臘狗送人了。臘狗問還打不打,唐彩霞說等兩天再打,等他們都把豆花吃完了再打。

臘狗說:“旺子和他媳婦不會來的。除非我們?nèi)フ埶麄儊?。你想想看吧,那事才幾年?他們一定都記得。?/p>

唐彩霞覺得臘狗說的有道理,可她還是不想去請旺子或他媳婦,就像那是做一件不地道的事。臘狗問,“他們一直不來呢?”唐彩霞說,“我們這才打了一個豆腐呢,就這幾百斤黃豆吧,這點黃豆打完了,他們?nèi)圆粊?,我們就去請他們,看他們究竟能不能把豆腐看壞?!?/p>

臘狗不愿意,“這樣不是把幾百斤黃豆都浪費了?你就是把這事弄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你找鄭婆婆賠我們的孩子?”唐彩霞說:“我跟你說過了,沒想有什么用,這事擱我心里,我就不舒服,我就是想弄個明白。”

唐彩霞這么執(zhí)拗,臘狗就不再說了。過了幾天,唐彩霞又泡了十幾斤黃豆。二天早晨磨豆腐時便故意和臘狗說,我們打的懶豆花吧?臘狗瞪了她一眼明白了,回答說是的,懶豆花。

可豆腐依然好。

唐彩霞又要臘狗去送豆花。這時便有人要給臘狗錢,說不好意再白吃,如果臘狗不要錢,他們就不要臘狗的豆花了。也有幾戶人家端了自家曬的醬,或是摘了自家的秋辣椒來還情。開經(jīng)銷店的九子跑過來,要唐彩霞干脆磨豆腐賣。臘狗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怎么好收錢?”九子說:“你這觀念要改變,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這是花了錢的花了力的呀,城里吃豆腐也是這么買的呀。你不好意思賣,我?guī)湍阗u,你每天打了豆腐就挑到我經(jīng)銷店那兒去,或者我干脆從你這兒進貨?”

臘狗不敢做主,看唐彩霞,唐彩霞說那就試試吧。先少打點,三五天一次,每次打個十幾斤豆子,萬一賣不出去,就送給大伙吃。

唐彩霞就這樣在村上賣起豆腐來了。開始是三五天打一次,后來兩天打一次,再是一天打一次,都銷得很好。

打豆腐可以賺錢,可田也不能荒著,臘狗要請幫工,唐彩霞讓臘狗去忙地里,她想辦法找個幫忙打豆腐的人。臘狗問誰,唐彩霞說鄭婆婆。臘狗說,“鄭婆婆還能磨豆腐嗎?”唐彩霞說:“我磨。我只讓她來幫忙看看火,打個下手?!?/p>

請了鄭婆婆后,唐彩霞讓臘狗去找旺子和月桂了,請他們來看她打豆腐。

這天早晨,唐彩霞磨豆腐時,旺子來了,旺子說,月桂想吃豆渣。旺子走后,鄭婆婆便提醒唐彩霞,旺子的婆娘懷了伢,要見生了,要唐彩霞把旺子喊回來幫忙磨幾轉(zhuǎn)豆腐,唐彩霞說,旺子是我請來的,我就是想看看,四眼人看我磨豆腐了,我豆腐還打不打得成。鄭婆婆知道唐彩霞還記著那事,說彩霞,你可別不相信這個。唐彩霞說,“我這不是試試嗎?我也沒說不相信?!编嵠牌耪f:“要打壞了,不是可惜豆子嗎?”唐彩霞說:“不就是十幾斤豆子嗎?”

鄭婆婆這才明白唐彩霞為何要找她來幫忙。

黃豆磨完,濾了豆渣,燒豆汁,點石膏,時候一到,唐彩霞揭開簸箕,丟一支筷子進去,筷子站住了,豆腐好得很。

唐彩霞這時哇地一聲哭起來。鄭婆婆這時才問唐彩霞,種黃豆,打豆腐,就是為了看看四眼人究竟看不看得?唐彩霞說是的,她就是要看看四眼人到底能不能把豆腐看壞了。鄭婆婆說,“你是不是想把我怎么樣?”唐彩霞說,“還能怎么樣呢?我只是常常想起我那沒見面的孩子。我看到你家海賓時我就想起我那孩子,想有人叫我一聲媽?!?/p>

鄭婆婆這時也哭起來。

年底,村上通了電。臘狗打聽到縣城里有專門磨豆腐的機器,去縣城買了磨豆腐的機器,就不再讓鄭婆婆幫忙了。

有了機器,打豆腐更容易起來。想到雨村的人過年愛吃炕豆腐,唐彩霞增加了一門新業(yè)務(wù):來料加工。人只要把黃豆提過來,馬上就可以把豆腐拎回去。這業(yè)務(wù)特別好,家家戶戶都來加工,雖然每個豆腐唐彩霞只收五塊錢,可唐彩霞還是賺了將近上千塊。

唐彩霞在村上打豆腐買的事,很快傳開了。縣廣播電臺里來了個記者采訪唐彩霞,稱唐彩霞有商品意識,回去寫了篇報道,稱唐彩霞是深山溝里的豆腐西施。

唐彩霞的生意越來越好。過了兩年,成了村里的萬元戶,鄉(xiāng)里的大紅人。沒人知道她為何要打豆腐,而且還想出來在村里賣豆腐的,

有人說她這是誤打誤撞,也有的說這是她的命。

韓永明,湖北秭歸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大河風塵》《特務(wù)》,中篇小說集《重婚》,散文集《日暮鄉(xiāng)關(guān)》等;在《當代》《十月》《鐘山》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余部,多有選載。曾獲湖北文學(xué)獎、《當代》文學(xué)拉力賽“最佳”獎、《芳草》漢語女評委“最佳抒情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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