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到野外,你就不知道野外有什么。對于什么是野外,你可能有個定式了,我一說了前面那些話,你腦子就會放幻燈片,大片的田野。對,大片田野,還有遙遠的山形,和近處碧綠的緩坡(實際上你可能永遠也不會爬上去),一條默默無聲息的大河。如果你還是個注意細節(jié)的人,你會發(fā)現(xiàn)一些躲過車輪的車前草,大大方方的長在路中央,蒼綠又健壯,就像從來沒有遇到過針對它們的傷害似的。地頭兒上還有野花,說不上多漂亮,可是有人真心喜歡它們一輩子。還有……但說實話,這并不是野外的全部。
一條大河本來繞過城市,折而向北,直奔松花江的。那甩起來的大河灣,做著離心運動,仿佛刻意遠離那一塊平整土地上的小城市??墒牵@個城市也和別的城市一樣,絕不放過它。沿著大河灣,在岸邊有規(guī)劃地散落著一些花圃、雕塑、長椅和用廢輪胎做的秋千,秋千架做成兒童式樣的城堡。這些東西都屬于城市,可是它們現(xiàn)在都在野外了,沾了野氣,看起來不那么整潔干凈或者嬌媚了——它們在城里總是凈頭凈臉,像個有仆人服侍的小少爺呢。現(xiàn)在它們在野外了,雖然這個地段依然屬于江濱公園,可是這里不太有人來。無論是風聲還是樹木的搖動都是野外的樣子了,這些設(shè)置就顯出蕭索凄涼的意思來了。大塊的綠色植物和藍色的大河,使那些供游人游戲的設(shè)施弱化了,忽略了似的。
一個大風天吧。其實野外總是有風聲的,讓你覺得你被世界遺忘了,這的確匪夷所思,但這個小青年就是這么一個情緒呀。他從大壩上跑了下來。這個公園是完善的,有門,也有階梯連接一個聳立著一匹小白馬塑像的小廣場、步行棧道。可是這個小青年從大壩上直接跑了下來,越過一片綠意飽滿的草皮??墒撬约翰]有意識到這些,只一眼他就看到了那長椅上的兩個男人。他們坐在大河邊的靠背椅子上,只看到背影,是兩個男人。小青年多看了一眼。兩個男人坐得很近,基本上肩挨著肩吧,厚實的肩背,厚實的后腦勺,看得出來他們已經(jīng)上了歲數(shù)了。如果他們有心早點相識,那他們可能認識四十年了。如果他們真的相識了四十年,那他們隨便什么,拿過來就可以談?wù)摪??或者,一句話不說,就那么坐著。小青年想到這一層,又看了一眼。他覺得他們挺親密的,那背影是可以表白一些什么似的。
小青年坐了下來,哦,坐在秋千上,他沒有蕩它,他的眼睛離開了那一對親密的后背,向茫茫的大河上移動。天氣不好,大河灰蒙蒙的,像是毫無意義的一道子灰塵,只是巨大的、空曠的一道子罷了。將眼睛移開,在岸上搜尋,長長的游覽帶——俄羅斯松木棧道,竟然一個人也沒有。大籽蒿子那么茂盛,青紗帳似的,齊齊地長過了木棧道的欄桿?;蛟S,兩個男人的背影因了這個頓顯孤寂和渺小了。
小青年垂下頭,停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像是忽然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東西,頭向前伸了一點兒。原來,他的眼睛停留在秋千架內(nèi)側(cè)的白粉墻上了。不是說了么?秋千架是兒童城堡式樣的,外面畫著一個個彩色的大蘑菇,而內(nèi)側(cè)本來刷著一層均勻的白粉,可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什么人寫滿了字,畫了些小畫兒。有一些短促的句子,比如小明愛小紅,還用彩色碳素筆畫了丘比特箭。因為不是一個時間,不是一個人寫的,字體和顏色都不同。
“進進出出的快樂!”小青年看到了一行這樣的句子。他頓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裂開嘴笑了。又不自覺的朝那邊看了一眼,他也并不覺得這個句子和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兩個背影還在的,似乎也沒有動一動的樣子。
“你們總是罵小三兒,總是罵小三兒!你們誰也不認為小三兒也很可憐!我就是小三兒,我又有什么錯?我就是愛他呀!怎么辦??!”小青年注視著密挨挨擠在一起的字,它們是用綠色碳素筆寫的,就像一塊四方的青草皮。這時候一股野風打著呼哨響起來了,小青年聽著它撞擊著秋千架,聽得木呆呆的。好半天,就好像他早知道那兒有只筆似的,他從秋千索的鐵環(huán)里拔出一只記號筆。
“你讓我等你五年,可是這五年里,你一次一次地換人,一次又一次……”小青年的眼淚流下來了,流得很多,很快,他也不管,扔了筆,跑開了。他把自己跑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大壩上面了。
那兩個老男人并不知道身后的事,也許他們也并不常見面。此刻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們坐得挺直,可是肩膀挨在一起呢。
【作者簡介】安石榴, 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8年開始小說寫作,已在《北京文學》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若干。出版小說集《全素人》 《優(yōu)雅與尷尬》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