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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的禮物

2019-10-08 07:01林秀赫
山西文學(xué)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手套房間

我再也沒有一件屬于他的東西了。

一、黃銅。

“子杰!”

奧晴轉(zhuǎn)過頭來。

平常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并不會下意識地回頭。她似乎對這項反應(yīng)免疫,但子杰的名字是個例外。在認識子杰之前更遙遠的童年,她就會為這個名字回頭了。應(yīng)該說,當(dāng)恍若聽見:自覺、知覺、指尖、枝節(jié)、之間等音近的詞匯時,仿佛意識到別人的叫喚,她會靜定下來,沉穩(wěn)地張望聲音的來源。

和子杰交往后,為這個聲音回頭自然是理所當(dāng)然,甚至讓人覺得有一點點命中注定的意味。分手至今,她仍保有這項習(xí)慣。也許我們?yōu)樗嗔它c憂慮,對這么多詞匯敏感,難道不會構(gòu)成生活上的困擾嗎?其實不管是子杰或者其他諧音,生活中都很少遇到。

“遠不如聽見自己的名字頻繁?!?/p>

個性省事的她,甚至為這特別的習(xí)慣有所慶幸。

奧晴是營建公司的售屋小姐,建案結(jié)束到下一個建案之間,常有短暫的假期。上禮拜一個晴朗的下午,正當(dāng)她的假期,開門簽收了一份包裹。

“小姐,請在這里簽名。”

奧晴注意到,是和公司合作的那家物流貨運。她感冒了,拉下口罩,勉強說出一聲謝謝?;氐椒块g,她直接拆開郵件,先看到底寄了什么,再看是誰寄來的。

“通??戳死锩娴臇|西,就可以省去第二個步驟。”

是一臺復(fù)古電話。舊式的旋轉(zhuǎn)號碼盤上,有張便利貼:

能回憶的,實在太少。能給我一些你的東西嗎?先寄上我的電話。 ?子杰

她急忙拾起地上拆開的包裹,仔細看寄件人的名字、地址、電話號碼,都和分手前相同,沒有改動。剛分開的時候,子杰始終避不見面。他認為結(jié)束愛情最好的方法是回避,像身后隨時有個門,不喜歡時,打開門就走。

過了一段時間,其實沒隔很久,奧晴也覺得沒聯(lián)絡(luò)的必要了。

黃銅打造的外殼,手的溫度容易留下,也容易散去。她插上電話線,修長的手指拿起骨感的話筒,撥了他的號碼。她不懂子杰現(xiàn)在又開門來丟出東西做什么,既然這樣,為什么當(dāng)初要分手?她突然覺得,身上穿的任何衣服,都掩蓋不住那一個最真實的傷口。

“他想我嗎?想是這樣的吧?!?/p>

忽然她又沒了自信,將電話掛上。她知道這個號碼早停用了。

二、黑鏡。

不用面對顧客時,奧晴喜歡待在樣品屋,消磨這一類時光。

“就像洋娃娃,到處放在新蓋好的房間?!?/p>

對此她感到自在,甚至見獵心喜。也因為銷售成績亮眼,公司一有新的建案便安排她接待。在展場,她總有待不完的新房間、觸摸不完的新家具。

同事趁她進樣品屋的時候,聚集在展場的會客桌討論她的銷售技巧。

“奧晴的訣竅是:握著拳頭和客人說話。感覺誠懇,眼睛又盯著你看,讓你非得一直看她不行。人長得漂亮,看久了就喜歡,耳根子就軟了嘛?!?/p>

“尤其是男客人,容易有和她共組家庭的幻想,買房子就像是買給她的呢?!?/p>

“也不完全是學(xué)姊漂亮的緣故??赡芎图彝サ慕甜B(yǎng)有關(guān),畢竟是醫(yī)生家的千金,光是那份氣質(zhì),就足夠讓人信賴了?!?/p>

樣品屋與展場,其實只隔了一面合板墻。

奧晴站在一面新裝潢的黑色鏡子前,照不出自己。子杰突襲般寄來包裹,讓她亂了陣腳。收到包裹那天,拿著他的電話哭完,她翻箱倒柜,想找一個與電話有類似質(zhì)感的物品回寄給他。她覺得這是個機會。

“兩年沒聯(lián)絡(luò),他不擔(dān)心我已經(jīng)有男友、甚至結(jié)婚了嗎?”

找膩了,她躺在地毯上,找到了一個夢。

沙灘上許多人拉住黑色的氣球,不讓氣球飄走。之后氣球墜落了,人們拖著地上的氣球。想走,卻又拖不走。

醒來后,她想到收在衣柜的一件東西。

那時候他們還沒吻過。子杰偷拿她的黑色口紅涂滿嘴唇,作勢要親吻她。她反應(yīng)很快,把桌燈轉(zhuǎn)了過來,結(jié)果使他吻上熾熱的燈泡。

以后每回開桌燈,在光線末梢都有個固定的投影。把燈往上照,放大模糊的唇印,就好似一朵烏云在房間上空飄著。

她開始怕燈泡燒壞,很少使用桌燈。最后干脆收起燈泡。

有天,子杰問桌燈去哪了。

“收到衣柜里了,沒燈泡放著也沒用啊?!?/p>

“燈泡這么快就壞了?”

子杰打開衣柜一看。除了衣服,只有一盞桌燈。

“是分手后,衣柜里的東西才多了起來?!?/p>

有次她急忙換衣服趕出門上班,為了取出最里層的高領(lǐng)毛衣,她先將桌燈拿出來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穿衣服時,手揮到了桌燈。燈泡破了,她才有機會仔細看這個陰影,終究只是片上了色的玻璃。

現(xiàn)在奧晴想搞清楚,為什么樣品屋要裝上一面什么都照不出來的黑色鏡子?她試著關(guān)上與展場連結(jié)的一道門,還有兩面窗戶。不再有光進來。她打開燈,終于看見鏡中的自己。

“因為我待在樣品屋比誰都久?!?/p>

她認為這才是她的銷售秘訣。

除了要寄的桌燈,她也將自己的電話寄給對方,并附了回條:

房間多一臺電話不是辦法。 ?奧晴

三、層云。

星期天上午,奧晴收到子杰寄來的一箱手套。她仔細拆開包裹,每只手套也都掀開反面檢查。這次沒有字條。

房間地板上擺滿手套,一雙雙整齊排好。

而窗外一朵云也沒有。

從婚禮、喪禮、醫(yī)療用、攀巖用、射箭用、雪地防寒用、工業(yè)防腐蝕用、騎自行車、賽車、守門員、拳擊手等等,不管是按照用途、大小、顏色、材質(zhì)來分類,都是件傷腦筋的事。

“第一次見面是在高鐵。”奧晴進公司隔天。她因為外型亮眼,公司馬上要她本人到臺北的廣告商那拍攝新建案的宣傳照片。“不過這對我還算方便,”那天早上她走出家門,就到對面的高鐵新左營站搭車。

“接著子杰在高鐵臺南站上車?!?/p>

她不明白,為何一旁坐在靠窗位子的他,會戴著素白的手套。這讓她有點為難,偷偷將雙手壓在大腿下。

“我問他為什么翻雜志沒有聲音、啃面包時紙袋也沒發(fā)出聲音,都是因為戴手套的關(guān)系嗎?”

子杰本來看著窗外,回頭從口袋拿出另一雙手套,覺得不對,又從另一個口袋拿出較小的手套。

“戴看看,我剛開始也不習(xí)慣。”

奧晴拒絕了,可是他們開始聊起許多的事。那次的天空也和今天一樣,從高雄坐到臺北,沒看到一朵云。

以后她和子杰見面,對方幾乎都戴著手套。他生活中的任何事項,包括他的睡眠,雙手都像長了一層皮似的。一開始奧晴懷疑子杰的雙手曾燙傷,或是紅的、黑的胎記,也可能是疤痕、皮膚病?她把一個人的習(xí)慣,聯(lián)系到不可告人的事上。

直到牽手的那個星期天,一樣是沒有云的天氣,在他房間。

子杰像突然想讓雙手呼吸般,脫下手套,陽光從他的指間灑落,光被削成一條條的直線,這些直線又切割下方的影子。奧晴看到連飄移的灰塵,也在閃躲他無瑕的雙手。她回避,轉(zhuǎn)過頭看窗外。

“他那時說,我碰你的時候不會戴手套。”

子杰牽起她的手,發(fā)現(xiàn)無法十指扣合。她感覺他的手不斷在試探她的手指。

“所以你從未戴過手套?”

“習(xí)慣了,就像你喜歡戴著。一天過一天?!?/p>

“你不下廚嗎?”他突然問。子杰很快從放滿手套的抽屜,挑出一對微波爐手套,親自幫奧晴戴上。她確實生疏,分不清楚左右手。

“有比較薄的款式。下次買給你,騎機車可以戴?!?/p>

奧晴終于從地板上找到當(dāng)年那雙微波爐手套。她第一次戴的手套,沒想到現(xiàn)在還像新的,沒下廚的應(yīng)該是他才對吧。

“他很珍惜這雙嗎?”

奧晴給自己戴上。罩著手套的雙手,感覺像靠在他胸膛,緊緊地被圍攏著。

在她盤點完畢時,卻發(fā)現(xiàn)一只孤零零的手套。這雙白手套鑲著金邊,手腕處還有蕾絲,雖然子杰不常戴,但她那時曾留下深刻的印象。

“是弄丟了,還是漏寄了?”她猜子杰是否想表達什么。

“棒球手套對我來說不算手套喔?!彼龀鐾肚虻膭幼髡f:“不管左撇子右撇子,打棒球都只會戴一邊,另一只手就空在那。手套就是要一雙才對,不然戴上去會顯得很孤單?!?/p>

“就像腳上少了一只鞋的意思嗎?”那時奧晴略懂了一些。

她猜子杰因為寂寞,才燃起想重新聯(lián)絡(luò)的念頭。甚至過于寂寞,才向她要了她的東西。她的心痛有點柔軟,想多寄些東西給子杰。

奧晴決定,將子杰看過的她的鞋子,全寄給他。她想子杰也是下了同樣的決心,才寄來他的手套吧。

她是愛漂亮的女人,她的腳也是。奧晴每次買了雙新鞋子,都會先在家里穿,穿到不喜歡了,才穿出去外面。

她想起那次高鐵,子杰下車前說的話:

“你的鞋子好像穿很久了,雖然看起來像新的?!?/p>

她耍脾氣想戴上其他手套,卻戴不上。

四、晴海。

這禮拜奧晴都穿新鞋子出門。

很多人選擇在周末,或是法定假日來看房子。那時展場像個游樂園,安排藝人到場拉抬買氣,公司甚至要求員工串場,來個帶動唱、模仿秀等表演。

“于是不少同事就這樣進入演藝圈?!?/p>

因為個人業(yè)績長紅,奧晴甚至能選擇上班時間,這是主管特別給的權(quán)益。她不排在周末工作,包括周五晚上。

“除了避開人潮,經(jīng)濟能力佳、購屋意愿高的顧客,不會挑周末來看房子?!?/p>

但這期新建案的廣告在電視播出后,展場的人數(shù)是之前平面媒體宣傳時的好幾倍。在公司要求下,這個周末奧晴不得不加班幫忙,有一種是你拍的廣告,你就得負責(zé)收尾的感覺。

晚上11點回到家,她一盞燈都沒開,穿著高跟鞋躺到床上。她一直有穿新鞋子睡覺的習(xí)慣。

“滿滿都是子杰的味道,真實到還有他的頭發(fā)?!?/p>

前晚她已經(jīng)鋪好子杰新寄來的枕頭套和床罩。她擔(dān)心子杰沒了這些要怎么睡,他不是個很好入睡的人。很快也寄了自己的床包組過去。

子杰今晚也睡在有她味道的床上嗎?還是他之所以寄給奧晴,是已經(jīng)有一套備用的了?他包裹沒留字條,什么意思也不知道。

“完全沒有我的味道了?!?/p>

兩年前,這張床上有過奧晴各種的香味,還有她各種的形狀。

那天要回寄自己的枕頭套時,她抽出枕頭,白色的內(nèi)里布滿泛黃暈開的漣漪,重疊、且大小不一。有片幾乎占半個枕頭那么大的面積。

奧晴想,是和他分手那天嗎?某一次子杰看見她哭,他說他不會哭,但他卻用眼淚的多寡衡量別人對他的愛,諷刺呢。

“正反面都哭過了。”

奧晴躺在床上,雙手舉起枕頭,直到手酸又放下。以前他還會把子杰的衣服鋪在枕頭上入睡,呼吸那氣味。和子杰交往時,她剛進公司,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去展場活動。但即使這樣,奧晴也不覺得累。

“今天維持了招牌姿勢,誠懇握拳不下一千次了吧。”

虎口酸疼,涂上的指甲油也塊狀剝落。她反復(fù)舒展手指、拉筋,無意中壓到手機,微弱的人工藍光,使她注意到自己的手相。

“人生只是手掌中的規(guī)模嗎?”

她不甘心又握回了拳頭,想撒嬌。冷光復(fù)刻出奧晴臉上的陰影,從額頭的泡沫海向下,山根的巧海、人中的知海、兩頰的密海和酒海、下頜的寧靜海,直到她胸前大片陰影的豐饒海。

這些海,子杰都吻了,但他寧愿要美麗的她離開。

“因為月球上的低地,從地球看過去像塊陰影,天文學(xué)家才用海來命名。譬如月球有個地方,就叫做晴海。”

但子杰也說過有些海的名字很陰暗。她脫下衣服,埋首,翻過身。

床頭手機的冷光仍舊照著她,從高跟鞋上來,腳踝的疫沼、膝窩的恐湖、腰間的危難海、兩片肩胛凹下處的風(fēng)暴海,直到她頸后發(fā)間微露的潮濕海。

她埋在枕頭里哭不出聲。

那天在家門口,子杰雙手按住她肩膀。

“奧晴,辭掉工作,搬離這棟房子,我們放棄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到一個很遠的地方重新開始!”

月亮不斷被錘擊的夜間,枕頭像一盤水。她想睡了,或也溺了。從前親密的耳語,感覺軟成了一攤,逐漸從耳中流走。

五、銀河。

從家里搭捷運到新建案的展場,包括走路在內(nèi),只消20分鐘。

她緊抓著拉環(huán)。數(shù)不盡的環(huán)被拉著,她怕這些塑膠環(huán)突然生銹,在握住時成為粉末。有一點強作天使的感覺,沒抓緊的話一切都會墜毀。

“好像是想復(fù)合的意思。”

這禮拜子杰寄來一疊畫框。奧晴按記憶里子杰房間的位置掛上,驚動了床和衣柜。將房間內(nèi)的東西寄給彼此,已經(jīng)成了默契。

在花粉的放大結(jié)構(gòu)圖中間,子杰貼了便利貼:

不喜歡就寄回,畢竟是你的房間。你寄來的,我都很珍惜。 ?子杰

出門前,她站在玄關(guān)看著一雙銀灰色的赫本鞋。

“還是好喜歡,真不想穿出門。不過沒鞋子了。”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捷運里早上也像晚上。

奧晴住在三鐵共構(gòu)的新左營站后門,子杰則住在臺南火車站附近。他們的房間,都是走幾步路就能搭火車。過去他們常往返在這條鐵路線上。

“鐵軌兩旁的石頭,總是長滿鐵銹?!?/p>

她想,鐵銹是多小的東西啊。一次奧晴走到新左營站接子杰,轉(zhuǎn)接駁車到高美館參觀顯微攝影展。子杰從此愛上電子顯微鏡底下的納米世界。

“原來看灰塵就像看銀河系,真不可思議。”他聚精會神說。

“大約那個時候起,子杰已經(jīng)看到我看不到的,很小卻又很遠的地方了?!?/p>

捷運在地底穿梭,人們緊盯著不斷移動卻千篇一律的水泥墻,奧晴眼前閃過許多在一起時的畫面。那些不管是甜蜜的、難過的,都像照片一樣真實的畫面。她猜想子杰或許是看到電子顯微鏡下放大的他們:像鋼筋織成的他們的皮膚、像充斥美麗病毒的他們的吻、像表面滿是刀片的合金項鏈……

子杰提議私奔那天,她跑到樣品屋里偷偷過了一晚。

“我在這里做什么?到新地方住新房子?不可能,家具不會這么好?!?/p>

躺在塑膠封套尚未拆開的彈簧床上,她穿著高跟鞋掙扎。新家具,加上才剛裝潢,濃烈的化學(xué)刺鼻味讓她難以入睡。整夜她不停張望,天花板、四面的墻,怎么會這么漂亮。像油漆師傅說的,有些牌子,新上的油漆會在夜晚閃閃發(fā)光,直到它不再是新的。

她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對,是他不懂,雙方家長沒有反對他們交往,又為何要背棄家人不與他們往來呢?實在荒唐透頂。

“你爸媽什么也沒說嗎?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不想看未來的女婿,或了解我的工作和家庭背景?”

“沒有。說我喜歡、我選了就好?!?/p>

失眠隔日。她拒絕子杰私奔的提議,但堅持不愿分開。

“于是子杰說要回到他的貧窮,一個人孤獨時的貧窮?!?/p>

他執(zhí)意離開。能切斷的,全切斷了。她好幾次坐區(qū)間車到臺南,到他房間門口。他關(guān)門不愿見面,她假設(shè)他在里面。一次,他知道她在外面,從門縫下遞出字條,希望她回去。她坐在門口,難過、卻又緊張地寫著不想分手,趕快從門縫遞進去,怕他又突然開了哪扇她不知道的門離開了。

子杰的門像臺打印機,向兩面不斷輸出。他們反復(fù)遞寫,已經(jīng)分不清誰的眼淚暈開了誰的字。她騙自己上面有他的眼淚。

只是這類新奇的交談,最后還是沒能挽回什么。

奧晴從衣柜里拿出一個法藍瓷花瓶,以及陪襯的塑膠花。分手前,兩者搭配在她房間的和桌上。

“一次推出的建案大成功,主管送給大家的禮物?!?/p>

她和子杰在瓶中裝滿墾丁帶回的海水。瓶子一直是海水,孑孓也無法生存。好幾個月后,海水干涸,留下一層粗鹽的結(jié)晶。

“之后任何鮮花,加水放進花瓶一天就會枯萎。只好放塑膠花。”

寄出前,她依舊看見瓶中鹽晶的閃光。

捷運車廂的開門燈亮起,凹子底站到了。奧晴雙手環(huán)抱自己,走出月臺。

六、白雨。

子杰寄來自己的雨傘、雨衣。他從未在雨天幫奧晴撐過傘。

建案的戶外宣傳,只要奧晴在,就是晴朗的好日子。屋外下著像是雨天的雨。今天有一場在農(nóng)十六公園的活動。

“已經(jīng)和主管推掉了,決定待在家整理房間?!?/p>

有一陣子,子杰刻意在雨天約她出門,他想看在雨里撐傘的她。但是每當(dāng)奧晴急忙挑好鞋子,當(dāng)她的鞋子跑在街上濺起水花的時候,灑落的雨點早換成陽光。

奧晴只買能隔離紫外線的傘,毫不考慮防水功能。

她總是隨心所欲、干燥地在雨天的城市穿梭。

這令子杰訝異,這樣的訝異顯然屬于愛。他常在雨中抬棺,從那樣的場合回來,即便是雨夜,奧晴也能給他月球般、沒有大氣的晴朗。然而當(dāng)奧晴抱著他,卻像是擁抱一顆憂郁、充滿濃厚大氣的悲傷星球。

“今天又參加喪禮了嗎?”

“嗯。一個年輕女孩,很漂亮,不知道怎么過世的。問了沒人告訴我?!?/p>

他就這么想知道?這是奧晴唯一一次嫉妒,唯獨在意那個死去的女孩。讓她想起他提到過的那些前女友。

“每次分手,我都當(dāng)對方已經(jīng)死了。分手那天就是忌日。也就不會想聯(lián)絡(luò)或再見什么面?!彼蜷_窗說。

然而在這種強迫將活人劃分為人間與冥界的意識形態(tài)中,卻有個真正死去的女孩,受他稱贊。這令奧晴不服氣。

今天是我的忌日吧。

她驚悚自己寫出這樣的話來。她第一次認真想去看分手那天門縫下的字條。一直藏在衣柜,用好幾個袋子一層一層包裹著。

“最后他不再遞出字條。我的手指拼命從門縫、想伸進去他的房間?!?/p>

子杰有看見她的手指嗎?奧晴記得那天下著雨,當(dāng)她死心走出子杰住的公寓,雨就停了?,F(xiàn)在奧晴在房里撐起子杰的傘,看窗外的雨。

“空氣只是更為稀薄的海水,不是嗎?”

雨釘著全世界,有人不斷地敲。她羨慕雨天的熱鬧,其他都是晴朗的孤獨好天氣。她曾以為,是自己挑晴天外出,而非自己外出就會是晴天。她急切地想再試一次,沒有換鞋,直接穿房間里穿的拖鞋就沖下樓,很快地推開大門。

雨忽然停了。

洗澡時的蓮蓬頭,是少數(shù)可以淋濕她的人造雨。她撐著子杰的傘,走到超商,將這幾張字條復(fù)印一份,隨即寄正本給他。

“下次,可考慮裸奔了?!?/p>

晴空,只是下著比雨更透明的雨。

七、青森。

這次建案有兩間樣品屋。一間是中階價位設(shè)計,直接搭在展場,是仿品;另一間則在已經(jīng)蓋好的新大樓,鎖定高收入的買主,是實品。

奧晴跟在主管后頭,陪同重要的客戶上樓。

電梯角落架了一棵小圣誕樹。闔上門,電梯的燈自動暗下來,小圣誕樹的燈泡亮起。客人則說了太華而不實、妨礙逃生之類的話。

但奧晴很喜歡這棵渺小、卻能上下移動百米的圣誕樹。

“不管是單身貴族、或有小孩的家庭,電梯的圣誕樹都能給人陪伴的感覺?!彼p手微握在胸前:“電梯光線的調(diào)控,也能將工作場所累積的緊繃情緒,在回到家之前,起到放松、阻隔的效果?!?/p>

那些分手的字條,奧晴檢討自己是否太情緒化,寄了最不該寄的東西。

出電梯。從進門開始,主管逐一介紹了防盜辨識系統(tǒng)、消防逃生設(shè)備,以及公司為了響應(yīng)節(jié)能減碳所推行的綠化工程。

“我們每進一套檜木家具,就在公司名下的山坡地種植一棵檜木?!?/p>

豪宅里的空氣,混雜了紅豆杉、紅檜、櫸木、桃花心木,各種高級木材的味道。由于都是新家具,新鮮的味道強烈地占滿空氣。奧晴覺得不太舒服。她想這些樹木,在森林里彼此相互遠離地生長,為什么要將他們集中到這里?

“就好像是一個,樹的墳場?!?/p>

她和子杰因職業(yè)的關(guān)系,身上常帶著木材的香味。子杰總是猜不出奧晴身上的味道——或許還有香水的干擾;反而奧晴一聞子杰,就知道當(dāng)天葬禮的豪華程度,不過她從來不曾在子杰身上聞過檜木香。

“先不論生態(tài)保育,用檜木下葬,骨頭會變成黑色。選擇火化的家屬,也不會挑昂貴的檜木來燒。檜木在我這一行逐漸失去市場?!?/p>

奧晴正站在一面檜木屏風(fēng)旁。從客廳落地窗望出去,是農(nóng)十六重劃區(qū)的大草原,越過一些房子,則是高美館的草地,和像塊綠色布丁的柴山。

“不是黑也不是白,喪禮是濃稠的綠色。死者被活人包圍,肅穆的氣氛近乎窒息,像座濃密的森林,每片葉子都怕照不到光、搶不到二氧化碳,在已經(jīng)枯黃的葉子旁貪婪地呼吸?!?/p>

“肅穆的樹木哲學(xué)?”她問。

奧晴想起和子杰的對話,該停止思考了,她不愿回想起子杰母親的事。

“我母親就是一棵樹木?!?/p>

子杰說,從有記憶開始,母親就躺在床上。

“那時候很小,病床很高。直到我爸抱我起來,我才第一次看見我媽的臉。她眼睛微閉,皮膚很白。但當(dāng)我越長越高,站著就可以直視她的臉時,她卻越來越瘦,臉也開始扭曲,以至于一直流口水?!?/p>

國小以后,子杰開始害怕去探望母親。國中前,母親便過世了。

入殮時,他在母親放滿鮮花的胸口開出一點空間,放上自己給母親的禮物。火化之后,他仔細地在一桌母親的白灰上尋找剛才的東西。

他已經(jīng)忘了在母親胸口放了什么。

奧晴在高美館聽了這些事之后,抱著他一直哭,但子杰只是像魚的眼睛,看著水一般的藍天?!拔野终f,我媽像植物。我說,植物不是越長越漂亮嗎?還會開花。我爸只是說,不是所有植物都會開花。那時他其實可以解釋,只用鼻胃管進食當(dāng)然會日漸消瘦。我早就知道那種東西了?!?/p>

“雜草不一定長得好看,卻活著不是嗎?”

奧晴想代替子杰的父親回答,又覺得這不是什么好答案。她的父母都還健在,而她的工作,算是一種販賣幸福的職業(yè)吧。有時會想,公司把房子賣掉后,就不管了嗎?顧客搬進新家如果不幸福、不快樂呢,賣房子的人是否有責(zé)任?

“奧晴!快過去,客人想下樓了?!敝鞴苄÷暣叽?。

“喔,好?!彼s緊走到客戶前面說:“這些木材很香,讓人像住進了森林里?!?/p>

八、禽面。

上次寄來的信很特別,我沒有更好的禮物,就寄上這個。

這行字寫在信封上,順著信封內(nèi)門牌的浮印,凹凸、歪斜。反而住址、姓名處則寫得平坦工整。顯然這行字是彌封之后,甚至是到了郵局,才臨時補上的。

她將房子外的門牌拿下,換上子杰的門牌。她學(xué)他,將自家門牌放進信封后才開始寫字,不過筆尖在信封上刺破了幾個洞。盡管荒謬,她還是寄出去。

“菜公路變成大學(xué)路了?!背鲩T前她看著門牌。

她習(xí)慣中午到百貨公司購物,盡量避開人潮。稍早在捷運上,握著車廂門邊的弧形手把,第一次注意到邊上的警告標語:“勿將手指、靠近門縫。”

走在空曠、腳步有回音的百貨公司里,有時候整層樓只有她一位客人。因為真的只有她一個人,在那當(dāng)下,她會有整間百貨公司是為她一個人營業(yè)的錯覺。店員、禮物、燈光,仿佛都準備就緒,她個人的童話就要開始。不過那都是很短暫,像是一呼吸就會消散的事情。

三點多回到家,她站在門口看著自己的新門牌。

“幸好都是100號。”

她想,往后包裹還是收得到吧?只要子杰想寄東西給她,她在地球上的每天都住在這里,只要他想寄。或許因為掛上子杰門牌的關(guān)系,她感覺像在他的房間,過去在他那的一些習(xí)慣隱隱約約地回來了。

交往的那段日子,一下班就直接搭火車過來。奧晴常帶著妝在子杰家生活,不管是下廚、吃飯、接吻、睡覺,臉上總有那么一層忘了卸下。

“最近回家開始忘了卸妝?!彼粗∈掖巴獾陌肫辽?,自己像處在深不可測的藍色風(fēng)景的深淵。浴室里沒有子杰的東西,感覺比較輕松。

她穿楔形鞋坐在浴室地板上,將馬桶蓋放下當(dāng)小平桌,把硬幣、鑰匙、紐扣,還有各種信用卡墊在紙下,用鉛筆開始刷,紙面上逐漸出現(xiàn)類似鋼印的浮雕。

“不知不覺拓了這么多圖案,不知道對芯片有沒有傷害?!?/p>

她起身,站到洗手臺前。因為不擔(dān)心淋雨,加上干性膚質(zhì)不易出油,她沒用過防水的化妝品。簡單地將卸妝乳涂抹在臉上按摩,低頭用清水拍洗。

她想起一副遺失的面具。

那次銷售活動模仿威尼斯的狂歡節(jié),由剛進公司的她們負責(zé)表演。戴上面具,穿上歐洲貴族華麗的衣裝,前一天大家還熬夜排練到凌晨兩點。

活動當(dāng)天子杰特地請假來看她。演出結(jié)束后,她拉子杰到樣品屋,興奮地問他表演得怎樣、好看嗎?喜不喜歡我穿這樣?他都有錄下來,拿出數(shù)碼相機播放。而她欣喜地看著小熒幕,臉上還戴著面具。

子杰突然湊過身吻她,透過面具,輕壓她的唇。她也從面具內(nèi)側(cè)吻了他。

“涼涼的,第一次我們的吻。只是面具和漂亮的衣服,后來都被公司收走了,送回租借的表演服飾店。”

上完一層保濕化妝水,奧晴開始攪拌今天買的白色面膜。當(dāng)她均勻涂抹鼻梁,想起那面具在眼部、臉頰處夸張的花樣,下巴的部位倒很白凈。之后子杰描述,是像貓頭鷹般的紋飾。她習(xí)慣在嘴唇也涂上一層面膜,只剩下一雙眼睛。

“要是面具還在,也許能寄給子杰……”

倏忽滾落的淚珠,很快被染色,成為一滴滴掉落的白渣。

九、鱗翅。

快遞幾天前送來一個正方形木框的蝴蝶標本。木框一角貼著標簽:

Papilio Ulysses 澳大利亞天堂鳳蝶

子杰何時買了這個標本?她第一時間反應(yīng)道:

“退回去!叫剛才的快遞退回去!”

為什么子杰要破壞兩人重新建立的默契?他并未附上字條說明。

奧晴將蝴蝶擺在房間正中央的和桌上,在房內(nèi)最顯眼的地方。她想找出自己與這只蝴蝶有過什么回憶。只有一次,那么一次提到蝴蝶。

兩人在高雄的一家老牌電影院,看完一部老電影。奧晴懷疑情侶變成蝴蝶飛走之后,有一只還指導(dǎo)著另一只怎么飛。

“所以你覺得是男蝴蝶指導(dǎo)女蝴蝶,還是女蝴蝶指導(dǎo)男蝴蝶?”子杰問。

“我不知道,但比翼雙飛會不會互相羈絆,反而飛得不好看。”

她安心了,也許子杰在那時偷偷買了它。一如往常,奧晴從衣柜找出一個球形的玻璃缸。他們曾有養(yǎng)魚的打算,雖然最后只買了魚缸。

寄出時,在宅急便的送貨單上圈選:“易碎物品、精密儀器”。

這幾天,不管奧晴在房間做什么,常不自覺地注視它。翅膀內(nèi)側(cè)為鈷藍色,外側(cè)為黑褐色。下翅各有六個尾突,中央的尾突特別長。

今晚她決定徹底檢查這只蝴蝶。拆掉木框、玻璃,仔細拔起固定蝶身的大頭針,終于在拿起蝴蝶后,找到自己的不在場證明。鉛筆在框底寫著一個日期。她上網(wǎng)查詢,是標本愛好者在矛盾心態(tài)下建立的一個慣例:于精心制成的標本正下方,寫上該生物的死亡日期。時間是在兩人分手之后。

“這算什么,一開始明明說好,要寄有回憶的東西給彼此。”

奧晴覺得痛苦。她想,自己在分手后,也買過新的、子杰沒看過的東西,可是她沒有寄給他。奧晴只將最珍視的、那段時間的東西寄給了子杰。

蝴蝶的鱗粉灑在桌上,她不小心弄斷了一片下翅。一瞬間,她好像明白自己和這只蝴蝶,是同類。

“七歲時,媽帶我到整形外科,希望切除多余的手指。但醫(yī)生說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多指癥,外型和功能就像正常的手指般自然,所以不愿意動刀?!?/p>

以后奧晴再也不敢和爸媽去看病,她怕真的有哪個醫(yī)生切了她的手指。她就像小動物般,始終在家人面前保持活蹦亂跳,一旦呈現(xiàn)異狀,往往病情非常嚴重了。除此之外,她只讓學(xué)校老師知道自己生病。

“再大一點我就會自己去看醫(yī)生了?!?/p>

出生在父母都是婦產(chǎn)科醫(yī)師的家庭,她是件拙劣的失敗品。

“那些孕婦會怎么想?連醫(yī)生的孩子都長成這副模樣,誰還敢來檢查。他們后悔女兒剛出生的時候沒有立刻動手術(shù)。我想這是爸的考量,媽只是沒有主見?!?/p>

雖然家里規(guī)定孩子們都不要來自家的醫(yī)院逗留,但奧晴敏銳地知道,這是針對她以及她的手指,是大人們不得已的公平。她覺得自己被疏離,每次上學(xué)都仿佛要離家很遠。奧晴在左營的房子,是臺北的父母在她五專畢業(yè)那年買給她的。

她對愛情早熟,遇到子杰之前,或者說搬來高雄之前,就在臺北談了幾次戀愛。譬如到現(xiàn)在偶爾還會想起的國中初戀,當(dāng)對方懷疑手指會遺傳后,隔幾天,像小大人般理性分析這段感情,痛苦地說是為了彼此的將來著想才分手。

“我無法和他們牽手。每次都感到不自在,對方也不自在?!?/p>

或許子杰因為戴手套習(xí)慣了,總是只握著她的虎口,沒有想要十指扣合,反而讓她覺得輕松。他也不像一般男生會親密把玩女生的手,雖然他常換手套,但畢竟要他脫下手套的時間,真是太少了。

“工作時碰了一堆禁忌的東西,總不能又來碰別人,碰這個碰那個的吧。我就這樣戴習(xí)慣了,讓自己有層保護膜?!?/p>

這是他說過的話,她曾相信是他們倆適合在一起的明證。

“當(dāng)作是子杰送我的新禮物,這樣想就不難過了。”

她努力搶救澳大利亞天堂鳳蝶的翅膀,像對弄壞展場上的模型屋負起責(zé)任一樣。沾滿鱗粉的雙手,在夜里閃耀鈷藍色的金屬光芒。

十、褐鑰。

奧晴站在她的門牌前。

星期四,她電話向公司請假,反方向搭區(qū)間車到臺南市。

蝴蝶標本之后,子杰陸續(xù)寄了抹茶色咖啡杯、鈦合金筆筒、栗子色的男用公文包等物品?,F(xiàn)在,這些都同蝴蝶標本放在她房間的和桌上。

面對這些她不具回憶的東西、沒印象的東西,奧晴不再回贈禮物。對她來說這些禮物就像玩笑。她沒見過子杰前女友留下的任何東西,她們像是純粹活在子杰的語言、思維,和夢境里的一群人。

“過去他也和前女友互寄彼此的東西嗎?”

“也許他寄來的東西不僅有我和他的回憶,也包含前女友和他的回憶?!?/p>

“更可能包含了前女友與別人過去的回憶。說穿了就是前女友留下的東西?!?/p>

“我在他那留下的,也許已經(jīng)包含了他與新女友之間的回憶?!?/p>

昨晚在床上,她翻來想去。手拿鑰匙圈,搖曳著悲傷。

“我為什么還困在這房間。出不去?”

突然她收起鑰匙圈,從枕頭底下拿出子杰剛寄來的褐色鑰匙。她曾經(jīng)再熟悉不過的一把鑰匙,同時還附帶字條:

見你很久沒寄東西來,猜你不想繼續(xù)下去。周一到周五,我在公司上班到六點。寄上鑰匙,隨時能來拿回你房間的東西。 ?子杰

她將鑰匙插進腳邊鞋子的縫隙放好,徹頭徹尾下了決心,就這么睡著。

“當(dāng)他只是好玩,想把我的房間打造成他的房間?!?/p>

她懷念自己過去的房間。那一個最真實的、擁有過彼此的房間?,F(xiàn)在的房間不倫不類,到底算什么了。

區(qū)間車內(nèi),她抱著子杰寄來的男用公文包,皮革味深深地沁入懷里。除了弄壞的蝴蝶標本她稍有愧疚沒法還他以外,和桌上的東西全收在里面了。奧晴不想留著這些沒有回憶的物品,子杰有,所以還他吧。順便拿回自己的東西。

“我媽和外面的男人跑了,沒多久人家不要她,但她寧愿自殺,也不愿拉下臉回來。”子杰第一次帶她到家里,突如其來地說。

他獨居在公寓四樓,沒和父親的新家庭住在一起。

奧晴看見自己家的門牌。

她終于打開門,仿佛回到自己的房間。書柜上擺滿她的鞋子,還有鞋盒。桌子、床鋪、衣櫥的位置、款式,都和她的房間一模一樣。

子杰房間正中央新買的和桌上,那尊法蘭瓷花瓶插著塑膠花,魚缸則養(yǎng)了一些小魚。書桌上她的桌燈,已經(jīng)安裝新燈泡。電話也同在她家一樣放在地板上。她看見自己淡藍色的床組,有他睡過的褥痕。

他們的房間被對調(diào)了,他也在她的房間里生活。

奧晴打開子杰收藏手套的抽屜柜,空蕩只剩下一雙白手套,和那張當(dāng)初接吻的威尼斯面具。面具背面的嘴唇部位,有奧晴那時的口紅印。

“子杰什么時候拿到的?難道面具一直蓋在手套底下嗎?”

她眼眶泛紅,進來之前說好不掉一滴眼淚在他的房間。雖然有一些她沒見過的東西,但就好像,好像她還住在這一樣。她突然又不想拿回任何東西。

“只剩大張的桌椅櫥柜,他最后根本沒有舊東西可以寄給我了。就像他說的,兩人的回憶實在太少?!?/p>

床頭柜上,擺著子杰與病床上母親的合照。她沒見過這張些微泛黃的照片。她想待到黃昏再離開。其間,她順手打掃房間。拖地、刷浴室、澆陽臺的花、折好棉被、整理冰箱挑出許多壞掉的食物。就像從前那樣生活。

許多文件凌亂在桌上,一些復(fù)印的生前契約、治喪委員會名單、每場喪禮的流程表。奧晴知道該怎么幫他收納。

“除了還有心跳、體溫,我媽和其他尸體沒有兩樣。我恨舍棄我的她,也恨舍棄她的我。但就在我厭惡、舍棄她之后,才又感覺到自己有多想她?!?/p>

奧晴懷疑,子杰是因為母親的關(guān)系而選擇這份工作。用盡全部的責(zé)任,送對方最后一程,即使是陌生人也好。

“六點了?!?/p>

奧晴將公文包放在床邊,在自己的床單上留下子杰給她的鑰匙。反鎖關(guān)上門。她感覺心臟溺水了,奮力地跳動,卻只是不斷地往下沉。

當(dāng)沉到了底,她看見那道門縫。

這次身上沒帶紙筆。她抽出面紙,擦了些眼淚以后,用口紅寫了些丑丑的字,從門縫吹了進去,儀式性地模仿她上一次來過的遭遇。然后她走了。

下行左營的區(qū)間車中,奧晴想到,如果剛剛待的是自己的房間,那么現(xiàn)在要回去的,又是誰的房間?

“房間沒有其他女人的東西,所以才幫他打掃的?!?/p>

十一、水睫。

下午在會議室,公司開會討論新建案的銷售情況。奧晴坐在主管旁,待會準備報告,她手里拿著一疊報表。嚴肅的場合,她回憶過去的爭論。

當(dāng)初子杰希望她放棄工作,兩個人遠走高飛,到新的地方重新開始。他覺得奧晴的父母刻意要她遠離臺北的醫(yī)院,才買了高雄的房子給她。

“難道受過的傷,是這么好撫平的嗎?我們只是裝作若無其事地和我們的家庭相處下去。曾被家人遺棄,雖然又重新被拾回,但失去的部分卻永遠回不來。”他試圖說服奧晴,拿下手套拉住她的手說:“如果我們想要真正的完整,必然得再經(jīng)歷一次遺棄。只是這次換我們主動,拋棄曾拋棄我們的家,我們才有能力在未來建立自己的家?!?/p>

奧晴能懂子杰的想法。她住在父母買的房子,也考慮過下定決心切掉自己的手指,只為了符合社會十指并攏的期待。

“做不到,我們做不到的。既然做不到真正的放棄,何不珍惜現(xiàn)有的幸福。”奧晴淡淡補上一句:“你要我放棄那么多,可是你能給我什么?”她想過,也許就是這句多余的話,子杰決意放開她的手。

“既然彼此對未來、對幸福有不同的認知,還是分開好。”

分手那天,奧晴以為自己是當(dāng)晚最大的心碎。她反復(fù)問,是不是太在意那個人,就會失去那個人?她靠工作慢慢拼回自己的心。

前次整理子杰房間,奧晴發(fā)現(xiàn),他似乎也不想放棄禮儀師的工作。

“看他經(jīng)手的印領(lǐng)清冊,似乎已經(jīng)是主管級。他也因為這份工作,沒有離開臺南,從分手后努力到現(xiàn)在嗎?”

奧晴很喜歡自己現(xiàn)在的工作,因為她的工作,讓他們相遇;同時,也是他的工作,讓他們相遇。她想他應(yīng)該懂。

他不再寄來包裹。奧晴已經(jīng)能和那只蝴蝶和平共處,即使睡在子杰的床單上,每天按下子杰的鬧鐘起床,墻上掛著電子顯微鏡拍攝的海報,還有屋內(nèi)數(shù)不清的她沒法戴的手套,但在子杰房間的錯覺已經(jīng)慢慢褪去?,F(xiàn)在又開始找回自己房間的感覺。

她看著投影機播放的統(tǒng)計折線圖。想起一次兩人在河堤社區(qū)散步,他們牽手走上一座橋,就在快走到對岸的時候:

“我突然停下說,走過去也好,回頭不走了也可以。他馬上抱起我走回橋的原點。對我說,就當(dāng)你沒走過這座橋?!?/p>

奧晴回過神,只聽見主管下的結(jié)語:“商場精神,就是接受結(jié)果。”

開完會提早下班。她比平常腳步更快,走出公司直奔捷運,陽光來不及制造她的影子。今天穿的套裝沒有口袋,雙手隨著移動而搖擺。

她急忙走出捷運站臺,跑步回家,沒注意到云朵暗了下來。

與公司合作的那家物流貨運,車子停在門口,駕駛納悶地看著門牌,正等她簽收??爝f走了后,她沒看是誰寄的,很快拆了包裹。

是個毛茸茸的軍藍色小盒子。

“會是那個嗎?”

她想過的東西。

“你這一指?!弊咏茉氖种?,“到底是無名指還是中指?”

“無名指?!?/p>

奧晴打開盒子,是兩枚第凡內(nèi)戒指。她隨即戴在左手的一對無名指上。

“啊。下雨了?!?/p>

她抬頭看到雨水從很高的地方落下,連睫毛也感覺到雨的重量。將左手掌打開,她竊喜世界的掉以輕心,不懂得這一刻的美好。

奧晴想和往常一樣回寄子杰一份禮物。她想不出來,除了自己,還有什么同等分量的禮物能回寄。

“如果我們之間失敗了,就稱為愛好不好?!?/p>

“如果成功了呢?”

“那么不叫愛也可以?!?/p>

【作者簡介】林秀赫,1982年冬天生,臺灣“逃離世代”代表作家。國立臺灣師范大學(xué)國文博士,現(xiàn)任教于臺南大學(xué)。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臺港文學(xué)選刊》等文學(xué)雜志。

2015年,《嬰兒整形》,吳濁流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首獎。

2016年,《老人革命》,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電影項目創(chuàng)投”最佳創(chuàng)意獎、MPA亞太合作特別獎、戛納新影人基金大獎。

2017年,《五柳待訪錄:陶淵明別傳》,全球華文文學(xué)星云獎長篇歷史小說獎。

2018年,短篇小說《冰箱》,2018年金馬電影學(xué)院作品。

[編后記] ?本期“步履”欄目的作者是來自臺灣的“逃離世代”代表作家林秀赫,他帶來兩篇小說,分別是《五福女孩》和《房間的禮物》?!段甯Eⅰ穼懥艘粋€從小到大生活在高雄五福路的女孩,渴望離開這條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卻發(fā)現(xiàn)這條路似乎太長,像有一種引力一樣永遠拉扯著她,直到遇見一個男孩,發(fā)生的各種事情間接地改變了小佟永遠住五福路的命運;《房間的禮物》中奧晴是一位販賣幸福的售屋小姐,子杰則是葬禮的送行者,職業(yè)和價值觀都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如何相遇并建立感情,成了這篇小說最吸引人的地方。這兩篇小說的構(gòu)思都很精彩,作者的文字細膩優(yōu)雅,同時對社會、對人性又有著很強的洞察。

(顧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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