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把我的心燒盡,它被綁在一個/垂死的肉身上,為欲望所腐蝕/已不知他原來是什么了;請盡快/把我采集進永恒的藝術(shù)安排……
——葉芝《駛向拜占庭》
1
第一次坐在火車上看雨,雨在窗外,劉東北在車內(nèi)。窗外的萬物處于酣暢淋漓的沐浴之中。已經(jīng)坐了五個小時的火車,疲憊幾乎要把他拖垮,腰酸背痛,身上的骨頭都要碎掉了。距離劉東北要抵達的望城還有兩個小時十五分鐘,突然有人喊,下雨啦!這聲喊叫在車廂內(nèi)炸開。他連忙睜開眼睛,從臥鋪上爬起來,來到過道的窗邊,找個椅子坐下。那個失眠癥患者正從車廂連接處走過來。深夜里,他就這樣在過道里晃動著,讓人以為是竊賊。已經(jīng)有饑餓的人早起,坐在劉東北前面的椅子上吃著方便面,聲音很響。劉東北也有些餓了,聞到方便面飄來的味道,是那么香,還裹挾著一點兒辣味,他連連吞咽了幾口唾沫。劉東北想,如果下車前,乘務(wù)員推車過來賣的話,他也要買一桶泡面。突如其來的雨,轉(zhuǎn)移了他對于饑餓的專注。其實,車廂內(nèi)的那種壓抑憋悶氣氛讓他早就想逃出去了。此刻來臨的雨,盡管觸摸不到,但還是給他帶來風(fēng)起云涌般的欣喜?,F(xiàn)實生活中,又有多少東西是可以觸摸得到的呢?此刻來自身體的疲憊感也煙消云散很多。但他還是試圖打開車窗,把手和頭伸出去,用肌膚去感受一下那雨,感受那雨的濕和涼,但那個車窗仿佛銹死了,怎么都打不開。他有些失望,索性放棄打開車窗的念頭,就這樣隔著車窗也不錯,從一個封閉的空間里看另一個相對敞開的世界,像極了動物看人。
成為那雨中的一滴,縱身和其他雨滴一起狂歡、甚至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劉東北這樣想著,并對車廂的囚禁從潛意識里抵抗起來。劉東北在心里面命名數(shù)億雨滴中的一滴叫“劉東北”,并輕聲對窗外的雨呼喊著劉東北……劉東北……劉東北……他幻想有一滴雨會從那數(shù)億雨滴中飛奔而來,到他面前的車窗玻璃上,來領(lǐng)受他的命名。那密集的混亂的雨的叢林中,到底哪一滴是他?他自己也無法辨認,只好絕望地放棄了這個異想天開的命名。雨滴。沒有名字。劉東北這樣想,就像我們每個有名字的人在蕓蕓眾生中也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那雨滴是否也有媽媽?想到媽媽,劉東北的眼淚在眼窩里旋轉(zhuǎn)著,悄悄流下來。媽媽是那滴走失的雨滴。劉東北對著窗外的雨,輕輕呼喊著,媽媽,媽媽……你去了哪里?落雨后的窗玻璃像另一張哭泣的臉孔,隨著車輪在鐵軌上震動,雨水流淌著,讓那面孔也變得模糊,近乎淚流滿面。劉東北覺得腳下有些涼,這才發(fā)現(xiàn)沒有穿鞋。他回到臥鋪跟前,把鞋從床底拿出來,穿上,再次回到窗邊的椅子上坐下。
媽媽從養(yǎng)老院失蹤了。
劉東北的工作是在南方S市的美術(shù)館當(dāng)保安。那天展覽的是德庫寧的作品。劉東北網(wǎng)上搜索德庫寧,還看了他其他畫作,劉東北很喜歡,雖然看不懂,但能感覺到那種來自身體和靈魂的撕裂感覺,撕裂也許不準確,是切割,把身體切割成碎片,裸露出來的是靈魂。劉東北還記得當(dāng)天開展的時候,是個下午,日光從天窗照進來??凑沟娜酥杏袀€女人,站在一幅畫前面,突然失聲痛哭。為了維持館內(nèi)秩序,劉東北過去把那失聲痛哭的女人勸離,攙扶著她到旁邊的椅子坐下來,還給她接了杯礦泉水。那女人又哭了一會兒,是抽泣,之后離開美術(shù)館。劉東北有些搞不懂女人為什么看到那幅畫突然失聲痛哭。劉東北走到那畫作跟前,看了看,并沒有覺得有什么。德庫寧的那些畫作都價值不菲,是劉東北不敢去想的數(shù)字。劉東北天真地想,如果錢以億計的話,那還叫錢嗎?只是一個數(shù)字而已。女人第二天下午又來了,劉東北盯著她看,是一個四十二三歲的女人,上身穿著一件米黃色的無領(lǐng)毛衣,露出白皙細長的脖頸,下身是休閑牛仔褲,腳上穿著一雙棕色休閑皮鞋,裸腳,沒穿襪子,可以看到明亮的腳踝。劉東北覺得那雙休閑鞋有些不搭,至于什么顏色和什么樣式的搭,劉東北也沒想清楚。女人一臉淡妝,看上去畫得精致,有了藝術(shù)感,像劉東北了解的蛋彩畫。這次,她很平靜地站在德庫寧的那幅畫前面。劉東北正注視著她,像欣賞從某幅畫里面走出來的人物,他的手機響了。他看到那熟悉的區(qū)號,心里面還是咯噔一下。同事馬忠良也聽到劉東北的手機響,劉東北向馬忠良做了個手勢,馬忠良也向他擺了擺手,劉東北出去接電話。
“喂,是劉東北嗎?我是老來樂養(yǎng)老院的工作人員,你媽媽昨天晚飯后,失蹤了,你能回來一趟嗎?”
“什么?你說我媽失蹤了嗎?你們要負責(zé)任的,你們找??!不會是你們虐待老人了吧?我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跟你們沒完?!?/p>
“你別發(fā)火,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要找到你的母親。我們已經(jīng)派人在找?!?/p>
“怎么就失蹤了呢?怎么就失蹤了呢?”
“吃過晚飯,她和幾個老人在院子里說笑著,睡覺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對了,昨晚她說是她生日,我們還給她買了蛋糕……她房間里的東西一件都不少……我們問了和她同屋的于艷,問她們之間發(fā)生矛盾了嗎?還是她有什么反常?于艷都說沒有?!?/p>
“你說昨天是她生日?”
“是的。你不記得嗎?”
劉東北確實不記得母親的生日。
“也許她去了親屬家或者什么地方?”
“望城根本沒有親戚?!?/p>
“也許她去了之前熟悉的地方,也說不定?;蛘咚裁措[秘,你如果知道也請告訴我們,我們不想探尋個人隱私,只是便于尋找?!?/p>
“好吧,我請假回去。”
“謝謝!”
“謝個屁啊,你們繼續(xù)找,我回去要是也找不到,我要告你們的?!?/p>
劉東北撂了電話,心情有些沉重。美術(shù)館門前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天也陰沉沉的,濕冷的風(fēng)中好像有雨。劉東北轉(zhuǎn)身望了眼美術(shù)館內(nèi),那個女人還在之前讓她哭泣的畫作前面。劉東北還看到K在里面走來走去。劉東北掏出煙,點了一支。一對情侶挽著從劉東北面前經(jīng)過,進入到美術(shù)館內(nèi)。街道兩邊的梧桐樹葉紛紛落在地上,被風(fēng)裹挾著吹過來。劉東北用腳踢了一下腳邊的樹葉。他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落在臉上,他伸手摸了一下,濕的,是雨?劉東北想。接著,稀疏的雨點開始落下來,有幾個雨滴打在劉東北身上。他把身體往屋檐下縮了縮,把吸了一半的煙扔到雨中。劉東北繞道上了二樓,敲開館長的門,說明了情況,館長說,回去吧,你把馬文明叫來頂替你。祝你早點兒找到你母親。劉東北說,謝謝!劉東北退出門去,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
是啊,從上火車的那一刻,劉東北躺在臥鋪上就開始想,媽媽能去哪兒呢?在望城已經(jīng)沒有任何親屬啦!她會去什么地方?而且還是在生日那天。雨漸漸大起來,窗外的事物變得模糊。劉東北起身去車廂連接處抽了支煙。一個同樣在那里抽煙的老人對著窗外的雨喃喃著,一場秋雨一場涼??!那個“涼”字老人說得格外重,透心了都。劉東北的身體跟著打顫了一下,連忙吸兩口煙,才緩解過來。老人又說,也許是最后一場秋雨了,馬上入冬啦。劉東北看了眼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望城。他又回到座位坐了一會兒,等著乘務(wù)員賣東西過來。匆匆忙忙從S市火車站上車,就這趟車抵達望城,要不就要到沈陽倒車,他還是選擇了這趟。他回到臥鋪又躺一會兒,想再睡一會兒,但想著媽媽不知道此刻在什么地方,還是出了意外,他睡不著了。他又坐在過道的椅子上看外面的雨,小了些,外面的事物開始變得清晰。他看到大地上的莊稼紛紛被割倒……尸體般躺在地上??瓷先皲蹁醯?。有一輛馬車拉著秸稈順著壟溝走著,大地經(jīng)雨水的浸泡變得泥濘,車輪陷進黑色泥土里很深,車老板用鞭子在抽打著一匹灰色的馬。那馬都跪在地上了,車老板還在抽打著馬。劉東北不相信那一車的秸稈會那么沉,但那馬車確實深陷在泥濘之中。劉東北憤怒地瞅著,真想沖下去,把車老板撂倒在地上。但疾馳的火車一掠而過,那一幕過去了。但那馬跪在地上被鞭打的影像仍定格在劉東北的腦海里。開始經(jīng)過望城郊區(qū),那些破敗的拆遷后的房子還在那里。離開那年就拆遷了,直到現(xiàn)在也沒蓋起來。當(dāng)年有人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益,甚至自焚。隨著火車的行駛,望城的高樓大廈開始出現(xiàn),都看上去只是一個虛假的外殼,其實,從劉東北離開那年這座城市就已經(jīng)從內(nèi)部爛透了。是的,從經(jīng)濟崩塌開始?;疖囬_始減速,廣播里開始喊,望城火車站到了。劉東北拿起一個背包,里面有一本小說《死刑判決》,本以為在火車上可以翻翻的,但他一頁也沒看,也沒從背包里拿出來過。劉東北把背包背上,已經(jīng)站到過道,隨著人群向車門口移動。那一刻的劉東北甚至有些恐懼,恐懼這曾經(jīng)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他能感覺到身體內(nèi)部的那種退縮意識,是生理上的。有人向前擠著,他就連忙讓開,站到那人后面。他在后退。窗外的雨還在下,還在下,他沒有雨傘。有人已經(jīng)把帶在身邊的雨傘拿出來了。劉東北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句話,沒有傘的孩子跑得快。他暗笑著,也算是對自己沒有雨傘的自我安慰。劉東北仍在后退著,直到站在隊伍的最后。他已經(jīng)無處可退。他感到雙腿很沉,猶如鉛鑄一般。他要面對曾經(jīng)的過往,還有母親失蹤的事實,像兩個沉重的枷鎖,讓他喘不上氣來。為了尋找母親,他必須下車。即使最后可能是極其糟糕的結(jié)果,但也只有下車后才可能知道,是希望還是絕望,都要下車。窗外的火車站看上去重新修過了,看上去嶄新嶄新的,透著冷漠。劉東北最后一個下車,好像有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回頭看了一眼,根本沒有人。站臺上,有雨傘的人已經(jīng)撐起花花綠綠的雨傘。沒有雨傘的人也快速進入地下通道。劉東北的目光穿過站臺看到不遠處的工廠還在冒著煙,雨中的城市灰蒙蒙的。劉東北冒著雨進入地下通道,里面有股潮濕的霉味……劉東北隨著人流出站。站在臺階上,雨好像更大了,雨滴落在地上濺起來。雨水里透著涼了。劉東北的身體后退了一下,他在辨別老來樂養(yǎng)老院的方向。那是他的目的地。是啊,這座城市已經(jīng)沒有他的棲身之地。劉東北從臺階上下來,沖到雨中,很多人站在馬路上攔出租車,劉東北等在那里,眼巴巴地看著一個個人上了出租車,走了。他還在等,把背包轉(zhuǎn)移到胸前呵護著,后背已經(jīng)被雨淋濕,一輛出租車停到他跟前,他連忙拉開車門上去。劉東北跟司機說,去老來樂養(yǎng)老院。司機怔了一下,說,那兒啊,下雨,路不好走,要不你換一輛車。劉東北說,加十塊錢。司機說,那也不能到養(yǎng)老院門口,你下車后,還要走十分多鐘。劉東北真想說,再加十塊錢,但劉東北沒說。劉東北說,行,開車吧。出租車繞到車站對面的人民路,向老來樂養(yǎng)老院的方向駛?cè)?。老來樂養(yǎng)老院在望城的平頂山下。劉東北透過車窗看了眼車站,當(dāng)年離開的時候,那還是個灰色的建筑,上面有兩座鐘樓,現(xiàn)在鐘樓不見了,在“望城站”幾個大字下面安裝了一個電子大屏幕,不時滾動著廣告,很是刺眼。但還是讓劉東北覺得缺少點什么。是什么?劉東北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那兩個鐘樓。沒有了鐘樓,讓劉東北喪失了時間感。整個車站看上去現(xiàn)代化了,其實,在人們的心里反倒覺得倒退了,少了人情味。雨漸漸小了。司機問,這是從外地回來嗎?劉東北說,嗯。劉東北問,現(xiàn)在的活好跑不?司機說,屁,一到晚上八點半多鐘,大街上就沒人了,像外國電影里面的宵禁似的。劉東北說,哦。這么差啦?司機說,可不是,尤其近幾年,簡直一塌糊涂。年輕人都往外跑,這城市都是老年人,要這樣下去,都不敢去想??!劉東北嘆息了一下,問,鋼廠的效益怎么樣?司機說,能怎么樣?幾年前減一次工資,再沒漲上來,一個月工人少開五六百塊錢,誰還敢消費??!夠吃飯,夠孩子上學(xué)就不錯了。劉東北哦了一聲。司機問,在外面是不是好混一些?劉東北說,還行。司機說,我要不是歲數(shù)大了,我也出去,從下崗那天就開出租車,開夠夠的了,落下一身病。在這兒,掙那點兒錢,除了保證一家老少餓不死,有個病災(zāi)的,都不敢去醫(yī)院。小病兒就買點兒藥吃,大病去醫(yī)院也不給住院都是看門診,整個城市的醫(yī)保虧空,住院處不敢收病人,醫(yī)保報銷不了。你說,這個城市會好嗎?真羨慕你這樣走出去的。劉東北沉默,不知道說什么。司機問,你這去老來樂養(yǎng)老院看誰呢?劉東北說,我媽。我媽從養(yǎng)老院失蹤。司機說,哦。這個養(yǎng)老院的名聲最近不是很好。劉東北問,有什么事嗎?司機說,也沒什么,之前的老板是開礦的,被打黑進去了,換了個老板,資金跟不上,伙食和服務(wù)什么的都上不去。劉東北說,當(dāng)年送我媽去的時候,是你說的那個開礦山的老板,我們?nèi)ヰB(yǎng)老院看了,里面的設(shè)施和環(huán)境,還有伙食都很好,還看到那個老板和很多領(lǐng)導(dǎo)的合影掛在墻上,老板好像還是什么模范,區(qū)里的什么代表,他還有很多產(chǎn)業(yè),房地產(chǎn)、礦山、生態(tài)園、餐飲酒店等。對了,好像去養(yǎng)老院還有一個福利,就是死后免費給一塊一點五平方米的公墓。我媽決定去那里,是圖什么,我也不清楚。真沒想到如今……司機說,很多老人最近都從那里搬走了。你媽怎么失蹤的呢?劉東北說,我也不知道,他們電話里跟我說,晚飯后我媽還在和老人們閑嘮嗑,睡覺的時候,我媽就不見了。司機說,哦?,F(xiàn)在的年輕人也難,尤其像你們這樣的獨生子女的,總不能帶著父母去外面吧……老年人的養(yǎng)老問題已經(jīng)很嚴峻,但沒人關(guān)心這些。像你媽這樣的還有錢去養(yǎng)老院,那些沒錢去養(yǎng)老院的,只能……祝你早日找到你媽。劉東北說,謝謝!我媽還有幾個退休金,但不夠每個月的,還把房子抵給了養(yǎng)老院。司機說,唉,拿房子養(yǎng)老也不是辦法,現(xiàn)在的房子都過剩,哪還有人買?。『芏鄻欠可w起來,根本賣不出去,都空著呢。如果找到你媽之后,我建議你們還是換一家養(yǎng)老院……劉東北說,到時候看看。劉東北掏出煙給司機遞過去,司機說,戒了幾年了。一包煙七八塊錢,省了。你抽你的,沒事。劉東北不好意思,還是把煙插回到煙盒里,因為里面的秩序在抽出那支煙時被破壞了,他再插進去的時候,手指把煙撅折了,他開窗把折了的煙扔到窗外的泥濘中。有少許幾粒煙屑被風(fēng)刮回來,打在臉上,差點兒瞇了眼睛。
二十多分鐘,出租車在一條泥濘的路口停下來。司機說,你也看到這路了,車上不去,你走十來分鐘吧。劉東北說,原來不是柏油馬路嗎?司機說,是啊,可是去年被山洪沖壞了,再也沒修。司機說,不好意思。劉東北還是多給十塊錢,司機說,不收。劉東北還是把那十塊錢塞給了司機。司機說,謝謝。劉東北從車上下來,一腳就踩到泥濘中,鞋都被黏住了。是黃土,很黏,很黏。司機從窗戶探出頭來說,祝你早日找到你母親。劉東北說,謝謝。出租車開走了。劉東北把雙腳從黏稠的泥濘中拔出來,艱難地向養(yǎng)老院走去。路邊原來是一條小河,看上去干涸很久了,剛下過的雨讓小河里多了些水,但那些裸露出來的石頭看上去還像是動物的骸骨,透著森白。河邊的幾棵樹木,傾斜著,裸露出根部,隨時都可能栽倒在河床上。裸露的河床上被各種垃圾覆蓋。劉東北有些搞不清這些垃圾都是哪來的呢?從山上沖下來的嗎?微小的水流,偶爾發(fā)出流淌的聲音,是那么羸弱,仿佛在證明這小河還活著似的,但也是茍延殘喘了。劉東北心里面充滿失望,咋幾年沒回來,就這樣了呢?劉東北看到那城堡般的養(yǎng)老院矗立在山腳下。劉東北蹚著泥濘走著,尋找堅硬的地方,落腳,不讓腳陷進泥濘之中。也許是他判斷失誤,以為是一塊堅硬的地方,沒想到卻是軟的,一腳踩上去,身子向一邊傾斜著,失去了重心,差點兒摔倒在地上。他連忙晃動起雙臂才找好平衡,沒有摔倒。那看似堅硬的東西,猶如泥濘中的微小島嶼,其實是被泥濘淹沒的一只貓的尸體,皮毛上都是泥,讓劉東北誤以為那是一塊堅實之地。當(dāng)他腳踩上去的時候,從那浸在泥濘中的貓的嘴里和鼻孔里,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一股腐爛的氣味讓劉東北陣陣惡心,連忙逃離開來。劉東北抬頭看了看城堡般的養(yǎng)老院,很近,走起來又覺得很遠。是路上的泥濘影響了劉東北的行走速度。那死貓腐爛的氣味讓劉東北蹲在路邊嘔吐,膽汁都要吐出來了,鼻涕眼淚的。劉東北嘔吐完,直起腰,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和鼻涕。眼前的事物突然變得恍惚起來。那城堡般的養(yǎng)老院處于虛幻之中。路邊有一塊老來樂養(yǎng)老院的廣告牌,上面幾位面帶微笑,慈眉善目的老人向路人招手的照片,但不知道被什么人捅破了眼睛,看上去透著猙獰和恐怖。劉東北在廣告牌下面休息了一下,點了支煙,目測著距離,還能有一百多米。雨停了,城堡般的養(yǎng)老院后面的山上被白色的雨霧籠罩,像是一個大大的白色孝帽扣在山頂上,而山體是五顏六色的,像一件華麗的袍子。服喪的山,劉東北的腦海里面突然蹦出來這個意象,讓他的心臟跟著痙攣了一下。是啊,這座城市海拔最高的一座山,在服喪似的。劉東北扔下手里的煙頭,下意識要用腳碾一下,可是看到煙頭已經(jīng)在泥濘中熄滅了。他收回腳,鞋幫上都沾滿了泥。泥濘的路上仍可以看到一些人留下的腳印,稀稀拉拉的,扭曲變形,像一張張窄長的幽靈臉孔,隨時要從泥濘的土里面猙獰飛出……劉東北的目光離開泥地,繼續(xù)向養(yǎng)老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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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東北站在養(yǎng)老院門前,鐵門緊閉,他看到幾個老人坐在院子里的涼亭下面,在打牌。還有幾個老人在地里面挖掘什么。黑色的鐵門是鎖著的,是那種電子鎖,需要門禁卡的。這樣戒備森嚴,母親是怎么失蹤的呢?難道母親長了翅膀?劉東北沒看到上面有門鈴。劉東北喊著,開門,開門。從打牌的人里面跑過來一個老頭問,你干什么的?劉東北說,我要進去。老人說,我打不開,我要給你喊工作人員。劉東北說,謝謝。老人用眼睛看了看劉東北,轉(zhuǎn)身去了房間。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女人從房間里走出來,老人向鐵門這邊指了指。老女人走過來,問,你有事嗎?劉東北說,我找我媽。老女人問,你媽是誰?劉東北有些生氣地說,我媽就是失蹤了的那個。老女人說,哦,你回來啦,這么快。老女人說著,拿出門禁卡,把門打開。劉東北進去后,那門又自動關(guān)上了,啪的一聲。劉東北問,我要見你們院長。老女人對著樓上喊著,院長,院長,鞠藍的兒子來了。從樓上的窗戶探出半個身來的是一個四十三四歲的女人,短發(fā),透著精明。女人說,上來吧?劉東北的目光在院子里掃了一眼,他還記得陪母親來的那次看到?jīng)鐾づ赃呥€有老板的雕像,現(xiàn)在不見了,變成了一塊空地,但仍可看到雕像被移走的痕跡。涼亭旁邊的噴泉還在,幾只白色的天鵝圍繞著一個天使的雕塑。噴泉啟動的時候,從天使的頭頂和天鵝的嘴里往出噴水,好像還有音樂,但劉東北忘記是什么樂曲了。宣傳欄里關(guān)于老板各種豐功偉績的照片也都不見了,替代之前那些照片的是幾張過期的報紙。一個半身不遂的老人身體傾斜著,左臂像挎了個筐似的,在院子里艱難地走圈。每走動一步,身子都在向一個方向拉伸一下,像一個變形的漢字。是“人”字?劉東北一時還想不清楚,看上去更像是“入”字。劉東北走上樓。原來的樓道墻上也是之前老板和很多人的合影,也都不見了。那個女人已經(jīng)站在走廊里迎接他,看到他的時候,向他走了幾步,把他讓進辦公室里,說,請坐,辛苦啦!女人給他倒了杯水,又給他拿過來一條干毛巾。劉東北看著毛巾還怔了一下,女人指了指劉東北濕漉漉的頭發(fā)。劉東北哦了一聲,連忙用毛巾擦干了頭發(fā)。女人說,這雨后,要變天了,更冷,別感冒了。劉東北把毛巾還給女人,端起杯子喝了口熱水,才坐下來。女人轉(zhuǎn)身掛毛巾的時候,劉東北注視她的背影,一身黑色職業(yè)裝,下面是短裙,黑絲襪,黑色平底皮鞋。她在掛毛巾的時候,腳跟還蹺了蹺,她的屁股看上去緊繃豐滿。女人坐下來,看著劉東北說,謝謝你趕回來。這個女人不是先前的他和母親來時的那位院長,先前的那個是一個老頭。劉東北也打量著女人,兩道眉毛修剪得很精致。眉眼和嘴唇施了淡妝。女人說,我才接收兩個多月就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你母親失蹤了,真的對不起。這附近我都派人找了,整座山上也都搜遍了,也沒找到,才決定給你打電話的,我叫李嘉蓉。李嘉蓉說著,打開電腦說,你看,我們在尋找的過程中都有視頻跟蹤的。但都沒有你母親的蹤影……你可以看看視頻……劉東北繞到李嘉蓉身后,盯著電腦上晃動的視頻記錄,幾個人在山間搜尋。他聞到了女人頭上淡淡的洗發(fā)水的味道。女人說,你母親到底能去什么地方呢?劉東北說,你問我嗎?我怎么會知道。你們的大門那么嚴實,是我媽長翅膀飛出去的嗎?李嘉蓉說,那天晚飯后,正好有人來給食堂送貨,大門就沒關(guān)。劉東北繞回到李嘉蓉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他聽到肚子里嘰里咕嚕叫。女人明亮的眼睛看著劉東北說,你剛下火車還沒吃飯吧?劉東北嗯了一聲,說,下火車就往這兒趕啦,哪顧得上吃飯呢?是我媽失蹤了,不是你媽失蹤了。劉東北說話充滿了火藥味。女人拿起電話給下面的人打電話說,給下碗雞絲面條,送到我辦公室來。女人撂了電話說,先對付一口,中午和老人們一起吃。劉東北說,謝謝!女人說,現(xiàn)在要你幫忙忙想想,你母親可能去什么地方,好嗎?劉東北說,這山上不會有什么吃人的野獸吧?女人說,最近也沒聽說,以前倒是出現(xiàn)過熊和野豬,但熊和野豬傷人是會看到……我們搜尋的人什么都沒看到。劉東北的大腦陷入一片空白之中。他的手掏出煙,問,我可以抽一支嗎?李嘉蓉說,抽吧。李嘉蓉站起來,把窗戶開了一道縫隙。窗臺上擺著幾盆多肉植物。李嘉蓉問,你在S市嗎?做什么工作?劉東北說,在一家美術(shù)館當(dāng)保安。李嘉蓉說,不錯的工作。劉東北說,也是混口飯吃。李嘉蓉問,你母親最近沒跟你聯(lián)系過嗎?劉東北說,沒。我也沒跟她聯(lián)系。因為我知道她在你們養(yǎng)老院,我一直都很放心,再說,我那邊的工作忙,我也……李嘉蓉說,是啊,現(xiàn)在像你這種情況的太多了。我本想為老人們服好務(wù),讓你們身在外地也能安心工作,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對不起。李嘉蓉的道歉和禮貌,讓劉東北覺得不好意思,心里面的氣也消了不少,但劉東北沒說什么。這時候,有人敲門,李嘉蓉喊,進來。一個大胖子廚師端著碗面條進來,李嘉蓉接過面條,放在劉東北的面前。廚師從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一雙方便筷子,遞給劉東北。廚師問了句,要醋和辣醬嗎?李嘉蓉看了眼劉東北,劉東北說,不用。謝謝。廚師轉(zhuǎn)身出去。李嘉蓉說,快吃吧。劉東北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味道很正。劉東北兩分鐘就吃完了,把碗里的湯也喝干凈了。他有些害羞地瞅了眼李嘉蓉說,兩頓飯沒吃。李嘉蓉說,中午多吃點兒。都是我們不好,讓你……對不起。劉東北說,你不要老說對不起,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怎么把我媽找到。李嘉蓉說,是的。我是這樣想的,今天早上我又派人出去在這附近,包括這山上的溝溝岔岔都再搜尋一遍,如果還沒有的話,我們就報警,滿城貼尋人啟事。讓你回來,就是讓你幫忙,想想有沒有別的線索。對了,我們會補償你這幾天的誤工費,每天一百五十塊錢。但也只能給你一星期,如果一星期后,還找不到,我們就不能承擔(dān)你的費用了。丑話說在前頭,如果真找不到,我們再商議怎么辦?你說呢?劉東北說,可以,一時真找不到頭緒,我在火車上也想了,不知道我媽能去什么地方。李嘉蓉問,你還記得你媽生日嗎?劉東北說,我自己的生日都不記得。李嘉蓉說,昨天,你母親生日,我們給她訂了生日蛋糕,院里面的全體職工和其他老人給她過了生日……劉東北問,昨天是幾號?李嘉蓉說,十月二十六號,陰歷九月十八。你母親六十二歲。我們還說她年輕呢,連根白頭發(fā)都沒有。你今年?劉東北說,四十一。李嘉蓉說,哦。不好意思,提起這些傷心往事,但這也是為了尋找線索,你別介意。劉東北說,只要能找到我媽,我不介意。李嘉蓉問,那你父親呢?劉東北說,我父親在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鋼廠的一次意外工亡了。我成了工亡家屬,當(dāng)時,廠里給了我們一套樓房和一些錢,還把我安排進工亡子女的培訓(xùn)班,念了三年后,也分配到鋼廠上班。我開吊車??墒?,干了幾年,有一天夜班,差不多凌晨的時候,突然沒活了,我坐在車上,聽見我父親在半空中喊我……當(dāng)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什么都沒看見。我回家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我媽,我和我媽去我父親的墳上燒了紙,我媽還把我父親大罵了一通。燒過紙和罵過父親,也沒用,從那以后,我總是能聽見父親在廠房上空喊我……有一年冬天的中午,我正在班組休息室里吃飯,突然又聽到父親在廠房里喊我,我還是走出屋去,就在我剛踏出門檻,只聽見屋里砰地一聲,暖氣片爆炸了。白色的氣體從屋子里撲出來,像魔鬼撲出來似的。我在門外向里面看著,整個人當(dāng)時都嚇傻了。如果我在屋里的話……等白色魔鬼逃離之后,我進屋看到很多碎裂的暖氣片,刀子般扎在墻上。我站在屋里哭了。我知道是父親救了我。從那以后,我總恐懼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我甚至還去看了心理醫(yī)生,但那種幻聽沒有消失。我媽還領(lǐng)著我去了鄉(xiāng)下的一個跳大神的那里,大神一番折騰,圍繞著我,又吐火,又舞劍的,也沒有驅(qū)趕走我身上的邪神。我父親還是在我上班的時候,時常喊我,兒啊……兒啊……李嘉蓉說,你母親不會去你父親墳地吧?劉東北說,也有這種可能。李嘉蓉說,要不,吃過午飯后,我派人和你去你父親墳前看看。劉東北說,行。我還是自己去吧。其實,劉東北只對埋葬父親的地方有個大致印象,具體是哪座墳包,他也不一定找得到。因為沒有墓碑。之前,清明或正月十五的,也都是陪母親去的。他從沒細心留意過。他曾跟母親說過,要不要給父親樹塊墓碑,將來也好辨認。他母親說,算了。如果他在地下想你的話,他會引領(lǐng)你的。母親的話說得劉東北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劉東北重復(fù)了一句,我自己去吧,你們有人的話,去別的地方看看。李嘉蓉說,也好。從你到這里之后,就已經(jīng)給你計時,給你誤工補償了,包括現(xiàn)在我們之間的談話時間,也算在內(nèi),而且這些天里,你的車費都由我們報銷,住宿嗎?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睡在你母親的床上。如果你不想的話,我們再給你安排房間。劉東北聽了李嘉蓉的話,確實不知道說什么。李嘉蓉說,你說的你父親的墳地,這算是一個線索,我們記下來??纯催€有別的什么。你接著說……劉東北除了在小說里隱秘地講過自己的經(jīng)歷,這還是第一次對一個具體的人講,而且還在這個女人的對面,這讓劉東北覺得自己把自己脫得赤裸裸的,某種本能的羞恥心阻礙了他的講述。
母親去了什么地方?難道突然人間蒸發(fā)了嗎?劉東北點了支煙,不吭聲,心懷愧疚和悔恨。自己關(guān)心過母親多少呢?這么多年。從父親去世后,她就一個人拉扯著他。從工廠下崗后,母親開了個理發(fā)店,沒再找過男人,倒是有男人想和母親好的,常常會到理發(fā)店來,被劉東北發(fā)現(xiàn)了,他拿著剃刀,威脅母親,如果母親再和那男人來往的話,他就自殺。他把剃刀貼著喉嚨,很凜然的樣子,把母親嚇得都哭了,連連說,我再也不和那誰來往了,還不行嗎?媽求求你快點兒放下剃頭刀,鋒利著呢,別……劉東北看著鏡子里拿著剃刀的樣子,他突然很想試試剃刀割破皮膚的那種快感。就在劉東北要動手劃開皮膚的時候,他聽到噗通一聲,母親跪在地上,嚎哭著,兒子,求求你,求求你,都是媽不好,你趕快把剃刀給我。你要是心里還不舒服的話,你把剃刀給我,我死總行了吧?我這是做了什么孽嗎?老天爺這樣懲罰我??!你姐夭折,你爸又……要不是有你,我早就……劉東北手里的剃刀掉在地上,母親連忙爬著,抓在手里。劉東北也渾身無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母親上來抱著他,兩人都哭了。理發(fā)店外下著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被雨水洗刷著,是明亮的。那是在劉東北上培訓(xùn)班的時候。劉東北對母親說,我不想上那個學(xué)了,坐在那些同學(xué)中間,我就不舒服,總覺得那些死去的人在我們中間。母親撫摸著他的頭說,上吧,熬過這幾年,你就可以上班啦,現(xiàn)在,有個工作多難?。∧惆值膹S子,盡管不是集團里最好的,但要進去也很難,那些退伍兵什么的要想進你們廠都要花十幾萬的。媽也知道,你敏感,你難受,你不想要你爸用命換來的工作……人活著,難啊,兒子!再說,我們孤兒寡母的,媽也沒有能力讓你享受更好的生活。你就忍忍吧,上班就好了。母親淚水漣漣地安慰著劉東北。劉東北茫然地盯著門外的雨,滴滴答答的落在石板路上。一個穿著旗袍拿著油紙傘的女人從巷子里走過。那是喬喬,被街上人罵是婊子的女人。
李嘉蓉說,要不你先休息一下,我看你累了。
李嘉蓉的話打斷了劉東北的思緒。
李嘉蓉說,你想到了什么嗎?劉東北說,沒,從明天開始,我去找我媽。李嘉蓉說,要不要把尋人啟事貼出去?劉東北猶豫了一下,說,貼吧。萬一有人看到了呢。李嘉蓉說,你來寫,還是我來?劉東北說,你來吧。李嘉蓉說,好。你也不要太悲傷了。說不定,尋人啟事貼出去,就找到你母親了呢?劉東北想反駁,但劉東北沒有。李嘉蓉說,你休息一下吧,我們再等等去搜山的人消息。萬一他們找到了呢?你是睡你母親的床還是另外給你安排房間。劉東北還不想去面對那空了的床,他沒有那個勇氣。劉東北說,另外給我安排個房間吧。李嘉蓉說,好的。李嘉蓉領(lǐng)著劉東北下樓,找到那個開門的老女人,給劉東北安排了個房間。李嘉蓉說,休息一下吧,也許睡醒后,你母親就找到了。房間里很干凈,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地上擺放著六張床,劉東北選了靠墻的一張,把背包放上去。李嘉蓉出去了。屋子里變得肅靜,透著冷清樣。劉東北突然想到這個房間里曾經(jīng)住著的老人們,他們之前睡在這里,后來轉(zhuǎn)場,紛紛到另一個世界去睡了……劉東北覺得自己是一個入侵者,打破了這個空間的平靜。劉東北很累,他脫了外衣,掛在衣架上,鉆進被窩里。他很想裸睡,之前劉東北在S市宿舍內(nèi)睡覺都是裸睡的。劉東北有裸睡習(xí)慣是有一天早上被K突然揭開被子發(fā)現(xiàn)的。從那之后,整個宿舍里的人都知道了劉東北裸睡的習(xí)慣。劉東北在被子里褪去內(nèi)衣和內(nèi)褲,赤裸著躺在白色的被子里。劉東北睡了。裹著被子的劉東北像是回到了子宮之中,等待著降生。劉東北夢見了那個美術(shù)館里看到的女人,她微笑著向他走來……在靠近劉東北的時候,那女人成了德庫寧的畫,順著每一個線條碎裂開來。那碎裂傳染似的,劉東北的身體也跟著碎裂……在夢中,在白色的子宮里……都被傳染了碎裂似的,紛紛碎裂開來……
劉東北在疼痛的碎裂中醒來。看了看時間,臨近中午十一點了。他又躺了一會兒,才穿上內(nèi)衣內(nèi)褲,爬起來,身體還殘存著碎夢的疼痛。院子里一陣嘈雜聲,劉東北聽出來是那些在山上尋找母親的人回來了。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出去,劉東北的心跌到了谷底。他們沒有帶回來母親的消息。劉東北把凌亂的被子疊好,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瞬間的孤獨和屋子的空寂擊中了他,失蹤的母親讓他感到孤零零的,孤零零地在這混亂的世界上,猶如一種末日感緊緊攥著他……眼淚不禁從臉上流下來。他不想走出這個房間,他恐懼外面的消息,他不愿去面對。有人敲門,問,起來了嗎?是李嘉蓉的聲音。劉東北沉默,用手抹了下臉上的淚水。李嘉蓉又問了句,起來了嗎?搜山的人回來了。我相信你已經(jīng)聽到他們說的話了,仍舊沒有絲毫你母親的消息。我也知道你是悲傷的,但還不是悲傷的時候,你說呢?出來,吃點兒飯,你該上路了,用你的方式,到你熟悉的地方去尋找……我感覺出你不愿去面對你的過往,但……你必須面對,不是嗎?也許,你母親就隱藏在你不愿意面對的舊地……舊地里有你的創(chuàng)傷和疼,但誰又沒有過創(chuàng)傷和疼呢?我不也是在外面?zhèn)劾劾?,才回到這望城的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出去的,有回來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完整的,也都不是原來的自己……我剛應(yīng)聘到這養(yǎng)老院,沒想到就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如果你母親找不到的話,我也許就要離開這里……剛來的時候,之前的那個老板出事了,我要清除之前老板的各種痕跡……他本以為他有錢就能名留青史,這個青史當(dāng)然是要帶引號的,沒想到他遇上新時代了,他那一套思想和作為不行啦,你也注意到了,之前的那些痕跡都被我清除了……新的老板說要有新的氣象……我就預(yù)感到在這新舊交替的動蕩時期會有事情發(fā)生……沒想到會是你母親……
李嘉蓉在喃喃著。劉東北不知道怎么回答。劉東北咳嗽了一聲,李嘉蓉停止喃喃。劉東北開門走出來。李嘉蓉說,吃飯去吧,吃過飯你還要……劉東北說,好的。李嘉蓉說,你母親信教你知道嗎?劉東北說,在父親去世后,她就皈依了,每個星期去教堂做禮拜。李嘉蓉說,哦。希望上帝保佑她不會有什么意外。
兩人來到食堂,已經(jīng)開飯了。有人小聲說,這就是失蹤那誰的兒子。有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工作人員在喂他們。劉東北和李嘉蓉單獨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飯菜上來,四菜一湯。李嘉蓉說,這里不讓喝酒,你多多包涵,如果找到你母親的話,我單獨請你喝酒。劉東北說,我不喝酒。李嘉蓉說,院里有輛車,如果你想用的話,我可以叫司機跟著你。劉東北說,不用。我一個人可以的。李嘉蓉說,那好。劉東北說,如果你們怕我浪費你們的錢,也可以讓司機跟著我。李嘉蓉說,不是那個意思。對了,我把尋人啟事起草好了,你要看看嗎?我上面留了你的手機號碼和院里面的電話。劉東北說,你認為可以就可以。李嘉蓉說,那你一會兒去找你母親的時候,我就讓人全城開始貼啦。劉東北說,好。李嘉蓉問,還有什么建議和要求嗎?劉東北說,一時也想不起來,想起來再說。李嘉蓉說,好。你也可以提供你母親可能去的地方,我派人去找。劉東北說,我現(xiàn)在也不清楚。李嘉蓉說,吃飯吧。劉東北看了眼那些老人,整個人也仿佛提前抵達了老年。他不敢去想,他曾經(jīng)想過,但覺得自己的晚年也許會比母親更加凄涼。有個老人喊著,我們還沒去外面唱歌呢?工作人員安慰著老人說,那個吃飯前唱歌的程序省了。您老忘了。劉東北問李嘉蓉,什么唱歌?李嘉蓉說,是之前的院長為了討好老板,要老人們在吃飯前站到院子里老板的雕像前唱歌。劉東北說,哦。唱什么呢?李嘉蓉說,都是歌頌贊美之前那個老板的,感謝那個老板給老人們帶來幸福美好的晚年生活之類的。劉東北說,荒誕啊!李嘉蓉說,可不是,這個程序被我取消了,可很多老人好像被洗腦了,還處在那個慣性之中,每天吃飯前都喊著要出去唱歌。那個老板的雕像都被我們砸碎清除了。劉東北說,哦。李嘉蓉說得有些眉飛色舞了,還說,之前的那些工作人員也都被我辭掉,新?lián)Q了一批?,F(xiàn)在,這是一個全新的養(yǎng)老院。對了,還有老來樂這個名字,我們打算換成“和諧養(yǎng)老院”。劉東北又哦了一聲。他真的不知道說什么,繼續(xù)吃飯。李嘉蓉問,飯菜的味道怎么樣?我們的廚師是高薪聘請的一級廚師。之前那個就是家庭婦女在做飯。劉東北突然有些厭惡起李嘉蓉來,他很想頂撞一句,你這么能干,怎么把我母親丟了呢?但劉東北沒說。劉東北吃完,說,那我走了。李嘉蓉站起來送劉東北出門,說,祝你一切順利,找到你的母親。劉東北說,什么話?好像是我把我媽弄丟了似的。李嘉蓉說,吃過飯后,我就讓人出去貼尋人啟事。對了,你再存一下我的手機號,便于聯(lián)系。劉東北說,好。拿出手機存了李嘉蓉的號碼。在劉東北走出大鐵門,門關(guān)上的那一剎那,劉東北突然覺得像被拒之于門外似的。盡管李嘉蓉在里面沖著他揮手,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像是和劉東北在告別。劉東北心想,等我找不到我媽,再跟你算賬。劉東北踏著泥濘再次來到路口,攔了輛出租車。上車后,劉東北說,打計價器,到時候給我小票。司機說,好的。
3
那時候,還沒有公墓一說。公墓是近年的事情,跟隨著房地產(chǎn)一起變得緊俏。大街上各種公墓的宣傳廣告。那時候,叫墳山。埋葬父親的墳山在望城煤礦不遠處的一座荒山上。山上的植被不是很多,野草,灌木、還有一些槐樹和雜樹,但主要是槐樹。墳山上的幾棵松樹也是逝者家屬栽下的,因為土地貧瘠,都沒長太高。在墳山右面,有幾戶平房人家。從墳山上可以看到望城煤礦的豎井,據(jù)說是亞洲最大的豎井。在劉東北上培訓(xùn)班的時候,煤礦就已經(jīng)敗落,和望城水泥廠一起賣給了個人,現(xiàn)在望城煤礦又被賣給了外市的一個企業(yè),好像不叫望城煤礦了。圍繞著煤礦大院四周是低矮的棚戶。當(dāng)年,劉東北有個同學(xué)就住在那棚戶里,一年冬天,煤煙子中毒,被熏死了。據(jù)說,望城煤礦已經(jīng)把望城的地下挖空了。那時候,劉東北就幻想過,如果有一天發(fā)生地震的話,那么整座城市都會塌陷的。劉東北望著那一座座長滿荒草的墳?zāi)梗械臉淞耸?,有的沒。他并沒有看到母親的影子,他在沒有墓碑的墳?zāi)归g走著,他無法判斷哪一座是埋著父親的。那一刻,他多么希望父親像他當(dāng)年那樣在鋼廠里,時常呼喊著他,但整個墳山都沉浸在一片肅穆之中。他還看到一座新墳,上面擺著鮮艷的花圈,就像在盛開似的。那鮮艷勁兒,讓劉東北覺得瘆得慌。他把墳山的每一座墳?zāi)苟伎戳艘槐?,尤其是沒有墓碑的,也無從辨認出父親的墳?zāi)?。他沮喪地坐在一棵槐樹下抽了支煙。偶爾有灰喜鵲落在樹上,聒噪著。劉東北轉(zhuǎn)身望了望山頂,光禿禿的,他熄了煙,順著一條羊腸小道去了山頂。在羊腸小道的旁邊是一個溝堂子,他看到有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在下面燒著什么。劉東北喊了聲,喂,大叔,你在這附近住嗎?流浪漢警惕地看了眼劉東北,說,天做被,地做床,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劉東北說,羨慕??!你來這兒多久啦?流浪漢說,有幾天了。劉東北問,你在墳山看沒看到過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流浪漢說,沒看到,除了一家來埋葬,再沒看到有人來過。劉東北說,哦。你燒什么呢?流浪漢說,土豆??焓炝耍灰聛?,吃。劉東北說,不了。流浪漢手里拿著斧頭在劈一根木頭,把劈下來的放到火堆上。劉東北來到山頂,有風(fēng),硬,他站了一會兒,沒看到什么。風(fēng)刮著灌木,樹葉像被扇了耳光,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劉東北從山頂下來,再次路過流浪漢那兒,看見他雙手捧著一個土豆在吃著,斧頭就在他的腳邊。流浪漢再次讓劉東北下來吃。劉東北有些懼怕那斧頭,說,不了。流浪漢說,很香的,是我從地里面偷的。你不要告密哦。劉東北說,你吃你的,我不會告密。流浪漢問,你要找的老太太是干什么的?劉東北說,是我媽,從養(yǎng)老院走丟了,我四處找找,我爸的墳在這里,我以為我媽會來這里呢?流浪漢抹著嘴巴,說,真沒看見過。流浪漢又從火堆里扒出來一個土豆,扔給劉東北,說,吃,香著呢。劉東北接住,有些燙,連忙放到地上。他扔給流浪漢一支煙,流浪漢拿起一根燃著的樹枝,晃滅上面的火苗兒,用紅著的炭火把叼在嘴上的煙點燃。劉東北看了眼那個土豆,皮有些焦了。拿在手里,剝?nèi)テぢ冻隼锩鏌釟怛v騰的肉來,劉東北輕輕咬了一口,在舌頭上打轉(zhuǎn)幾下,吸著氣,覺得溫度適合了,才吞下去。是啊,好多年好多年都沒吃過這樣的燒土豆了。劉東北感慨著,香?。∷高^眼前的野草看著不遠處的墳山,那一個個墳頭就像是山的乳房,挺立在那里。他不知道誰會吮吸那豐滿的乳房,也許只有風(fēng)。是來尋找母親的,卻找不到哪一座是父親的墳。這讓劉東北都覺得荒誕。唉。劉東北嘆息著。這里沒有母親的身影,她又能去哪兒呢?也有幾年沒來了,既然來了一趟,不看父親一眼,這心里面也過不去??!也許父親可以看到我的。劉東北這么想著,站起來,對流浪漢說,我走了。流浪漢還是用警惕的眼睛盯著地上的斧頭,又看了看劉東北說,再見。希望你早日找到你的母親。劉東北說,謝謝!劉東北又在那些墳?zāi)怪g轉(zhuǎn)了一圈,在每一個墳前都站了一會兒。劉東北在心里面默默地說,你要是我爸,你就看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