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悅
米果就放在窗臺的一角,有窗簾遮擋著,好在也是深秋,陽光不怎么強烈。夜晚到來時,他怕秋蚊子叮咬,或是其他飛蟲駐足,用一張紙蓋著。也不全是那樣的,夜晚的氣溫下降,處于一種憐憫抑或是不讓自己的目光在無意間掃到它,是一種遮掩也不為過。越是這樣,心里越是放不下它,好似那里有一雙眼睛總在捕捉他的影子,無論走到哪兒,都在身后跟隨。
瞌睡本來就少,躺在床上就跟躺在干硬的鐵板上,極不舒服,翻來覆去睡不著。以前沒有這毛病,自從發(fā)生那件事之后,這幾年過去了,睡眠始終是他犯愁的一件事。好似從那件事之后自己的內心變得異常脆弱,稍微有點不順心的事就無法合眼,一丁點的響動就會引起諸多的思緒來,無法排除也無法釋懷。最初到這里上班,人生地不熟業(yè)務不熟練,給自己帶來很多的不便。
現在,這份工作已經輕車熟路,也養(yǎng)成了他高度警惕的習慣。周圍稍微有響動就得爬起來,拿上手電筒從一樓巡查到六樓。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對他都不容易,到三樓就已經開始氣喘了。這不是年齡的緣故,是身體,體虛唄。有時候還真的對自己很氣憤的,覺得自己總是在犯賤,對自己不夠客氣和友好。從這幢樓里,每一天走出去走進來的人都跟他客氣著,微笑地點頭,微笑地招手。就是自己對自己不夠好!有些人喜歡在機關里加班,也有進來辦公室拿東西的,說一會兒就走,實則不然,半個小時或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仍不見人下來,得有十足的耐心等。餓著肚子等待其實很麻煩的,體內有一雙拳頭在搗鼓,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似老人不滿意的呻吟。忍耐就是這樣練出來的。某天,他躺在靠窗戶的椅子里,兩只腳抬起來,架在桌子上,搖晃著,有聽歌的想法,就把手機打開,是早先下載的QQ音樂,心情跟著歌聲飛翔。這種飛翔的感覺久久地在心頭縈繞不那么容易消散。那些日子,總有充足的陽光從窗戶爬進來,整個房間都被打亮了。也就在那樣的心緒里,他和紅紅在QQ上認識的。誰先加的誰兩人都說不清。
嚴格地說,門衛(wèi)相當于部隊里哨崗的位置,有專門的工作服、帽子和槍。區(qū)別在于他肩膀上不扛槍而是握在手中。那是一把超大號的手電筒。他自認為那是一把光榮的槍,握著它安全,感覺就不一樣,很威武,也助長了膽量。機關有一條潛規(guī)則,無論看到什么都不能說,爛在肚子里。習慣真的有時候是很殘酷的。他現在看到什么都不說。這也是這么些年來,他能在機關單位當門衛(wèi)不被辭退的原因。
原本他對這份工作是蠻自信的,在紅紅問起的時候,他卻有些難以啟齒,沒有勇氣把自己的身份說出來,更沒有把所在單位告訴她,他擔心紅紅嫌棄。嫂子就很鄙視他的工作,謀到這份工作時他該有多高興??!一連幾天走路都輕飄飄的。母親也是一臉的自豪,誰想正在給一歲孩子喂奶的嫂子用鼻子一笑,那有啥呀,不就是個看門的嗎?在咱村子看門不用人……后面的話嫂子沒有說出來,他知道后面是一句啥話,小東很受打擊,也很受傷。從此,小東就沒有勇氣告訴別人了。離開的晌午,小東和母親走出村巷,在村頭遇到了幾個大人,他們好奇地打量著小東,覺得今天的小東跟往日很不一樣,忍不住要問問,母親說,我家小東去城里上班呢!啊,小東在城里有工作了?小東則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就想盡快離開村莊。班車在村頭的大路旁停下來,小東和母親上車后,車緩緩離開村子。隨著村子的緩緩后移,車窗外的村莊漸漸遠去了,小東的鼻子一酸,一股酸水同時在心里翻騰著,他抑制不住自己,將臉別過去。那一刻,他的臉緊緊貼著窗戶向外望著——村子里的房屋,村子里的樹,村子里的玩伴,還有村子里每晚汪汪叫的土狗。原來,他是留戀這里的,很留戀。不過——再見了……
在當時,好在紅紅沒有深入問下去,他能在城里上班,多么令人羨慕,尤其小東是這樣的一個小東,更是不簡單!兩人第二次見面是在葡萄種植園。是紅紅的提議,要換個地方吧。距離鎮(zhèn)子不是很遠。紅紅說她喜歡葡萄園。葡萄成長的過程特別有意思:發(fā)芽、長葉子、開花,是米粒大淡黃色小花;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結果,一串串的,青綠色的小穗穗,然后慢慢長大,由青變紫變黑,到成熟時顆粒變軟,散發(fā)著香氣,到那時就可品用,盡情朵頤了。她要把葡萄成長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記在心里頭,繡在布子上。紅紅在鎮(zhèn)子上學刺繡時是政府免費培訓的。她在鎮(zhèn)子上學刺繡,所以,就在鎮(zhèn)子上租了一間房子,不打算回去了。紅紅不想回去還有另一個原因她沒有告訴小東。紅紅問小東,會種葡萄嗎?小東有些茫然地搖搖頭,他說他們那個村子種枸杞、麥子、玉米,但不種葡萄。紅紅有些遺憾地瞅瞅小東,想說啥有止住了。小東覺得紅紅文化水平很高,于是就讓紅紅講講,紅紅白皙的面龐浮現出一種自信,她清清嗓子說,農歷三月下旬,也就是春天的時節(jié),葡萄園的負責人,村里人都叫他園長,園長便召集村里人開始放條、綁條、施肥、灌溉、上架、打藥、抹芽、采摘、施肥、修剪、灌溉、埋條……這些程序按照季節(jié)分步進行,從放條的那一天起,就不要想著睡覺了,每人每一天的收入根據技術和干活多少計分,一天至少能掙八十元。小東急忙問紅紅怎么不在葡萄園打工,非要跑鎮(zhèn)子上來?這話把紅紅給問住了。此時正值初夏,沒熟的葡萄掛在稠密的葉片下,看著一串串小小的顆粒狀的葡萄,紅紅突然想起了一個句子來,她自己臉先紅了。
一旦到了夜晚從一樓到六樓,空無一人。不知道為什么他現在越來越害怕寂靜。在尋查一番沒有發(fā)現問題時,小東回到房間關閉手電筒,人和物體都淹沒在灰暗里,寂靜如潮水一樣覆蓋了整棟樓。窗戶外不時飄來城市的混響,夜已深,人們在忙碌啥?
沒有人替他回答。一個多小時過去了,耳邊的聲音消淡了,寂靜的夜晚,空氣有些黏稠,呼吸不暢。好久好久了,小東都是這樣的感覺,五年前的那個晚上,露宿野外的小東,感到的就是這樣的空氣。夜被憂傷包裹著,深邃的蒼穹下,星星的眼睛濕漉漉的,他不知道此刻的紅紅睡了沒,是不是想著他?沒有人回答他。他在心里堅定地回答著自己,一定想。距離紅紅帶他去的葡萄園足有幾百公里遠,此刻,他覺得就在他倆一起待過的那座園子里,頭頂的葉片、園子里彌漫的氣息是那樣的熟悉,葡萄肥大油綠的葉子被夜露浸透,低垂著,一動不動,似有萬般的傷心。
靠東的方向傳來一聲長鳴,緊跟著是轟隆隆的聲響,不一會兒便是咔咔咔的摩擦聲。這些聲音仿佛從小東身體的某處發(fā)出來的,帶著劇烈的震顫,使得他四肢冰涼,心臟碎裂。
夜將火車的鳴叫無限放大,他不敢往遠處的地方看,鉆進葡萄架下,期盼天明。
深秋的夜比白天的日子長,下班在六點鐘。偶爾,有人吃過晚飯來單位加班,一般走的話都在十點鐘以后。這樣的話小東就不能出去,即便是出去也不能走得太遠。要等。他小小的身影被玻璃窗隔在后面,腦袋從窗口探出來,向著樓層的方向觀望,看不見身影也聽不見腳步聲,重新縮回腦袋感覺也沒什么不好,臉上印著感恩的笑。桌子上有過期的變硬了的餅子、烏江榨菜,還有一包綠大豆,皮兒已經脫落。
有些剛剛考進機關單位的公務員小年輕,他們都不在樓上住,街上租房子,住公寓樓。大院里的路燈亮著,昏黃的光亮猶如沉沉入睡的老者,前廳的燈光也亮著,靜靜的亮光,內外迎合,營造出些許的暖意來。小東的身影出現在前廳,手里提著水桶、拖布、抹布。前廳是一幢樓的門面,每一天從這里走出去的走進來的首先感受到的是撲面而來的清新和干凈;在一天形形色色的走動里,前廳印著各種腳印也帶來不同的氣息和灰塵,飛揚的灰塵落滿各個角落,四處就不亮堂。等待下班的人走后,他得打掃。十點鐘,樓上加班的這個時候下來了,整幢樓回響著。樓房的特點是能聚音也能擴音。那位加班者友好地點頭,玻璃門 “咔”一聲關上了。這時,饑餓再一次地蘇醒。大街上的飯館大都打烊了,他是不能走遠的,在附近的飯館里吃上一碗拉面,急匆匆往回趕。樓下還真的站著一個,開玩笑說,小東約會去了?讓我好等啊……一串清脆的高跟鞋聲消失在樓上。
事實上,在小東來說,樓里有個人陪伴遠比吃飯重要,他希望有個人能夠加班很晚,那樣的話,也許,他不會因孤寂而失眠。躺在床上的他會感受到樓上人呼出的氣息、拿水杯子的響聲,甚至敲擊鍵盤的聲音,這些聲音如溪流的細碎,從不同的樓層向他漫過來。前廳的門是反鎖著的。一陣敲擊聲響起,玻璃窗外站著一個調皮的面龐,“嗨,請開門啦!”小年輕的馬尾一甩遠去了,他的睡意也遠去了。
一個細微的聲音從體內生發(fā),這令他不安,他知道那是什么聲音,是生命深層的退化聲。最顯著的是頭發(fā)的變白。原來,發(fā)絲的變白也是有聲的。
按理年齡并算不大,也不該是這么頻繁滋生白發(fā)的時候,滿打滿算今年才四十歲。在身邊的母親已經睡著了,借著窗外的微光,能看清六十六歲的母親已是滿頭白發(fā)。這樣下去,他擔心自己不到五十歲就會跟母親一樣。母親很少問小東的白發(fā),就像他不敢輕易地問母親的白發(fā)。
從何時開始,他才留意母親的頭發(fā)的?記憶里母親總是有著一頭油亮的頭發(fā),白天下田,她將頭發(fā)用毛巾包裹起來,到了晚上,散開發(fā)絲放在清水里。清洗完,坐在鏡子前的母親,一下一下,精心地梳理。那個時候父親已經去世,母親哪來的心勁?母親說是你們。這個你們指的是哥哥姐姐。要強的母親把哥哥姐姐一手帶大,并各自成家,挨到小東,就不怎么順利。手機被哥哥砸碎的那個晚上,小東傷心欲絕,爬上場院的杏樹,整整一天沒吃沒喝。陽光吸干了他的水分,風同樣吸干了他的水分,小東嘴皮干裂,嗓子沙啞。半夜,天空出現了一個月牙,清涼的風里,村子里的土狗叫個不停。
小東,下來,快下來吧……
后半夜,隱隱約約聽到一個聲音,小東看到了樹下的影子,確切地說他看到了一個灰白的腦袋,在月光下,那灰白有點詭異。母親又叫了一聲,她就靠在樹根下。小東知道,假如他從樹上不下來,母親會那樣坐上一夜。
原先,伸手摸摸自己的小胳膊小腿,還是蠻欣慰的,他對自己還是滿懷著期待。有時候,從田間回來,回味著那些鄙視的目光,母親在叫他吃飯他是多么地厭煩。哥哥和姐姐都吃同樣的五谷,他們在他眼前一天一個模樣,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比自己的大好多。還有村子里那些跟自己同歲的玩伴。三十歲的小東,他的個頭還是一米二的時候,他問母親,什么叫侏儒?母親微笑地回答,兒子你不是侏儒,真正的侏儒一米都不到,你都一米二了呀!
這幢樓有幾個單位,工會、科協、司法局、婦聯和信訪局。都是政府機構里不可或缺的部門。還是八年前,母親的一個遠房外甥在這幢樓上上班。那個遠房外甥跟母親說,讓小東好好干,他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說不上也能自己給自己成個家。那個遠房外甥也就是小東的姑舅哥早已升到省里去了,他依舊在這里當門衛(wèi)。每一屆領導來這里上班,首先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總在樓上樓下忙碌,覺得小東是勤快人,也是需要關照的人。
門房的玻璃窗口有一張桌子,高低和窗臺一樣,每一天郵遞員從大門口進來,將各單位的報紙、雜志、信件、快遞之類都放在桌子上,每一天從門口進來出去的都不忘到桌子前看看有沒有自己的郵件。這個時候,他們會抬頭看看玻璃窗內的小東,有些重要的信件、快遞、匯款單都放在小東房間里。
一個月里,母親在他這里是要住上一兩周的。在小東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在幾個兒女當中,母親為他傾注得最多,九歲時母親就發(fā)現小東的不一樣來,和其他四個孩子相比,小東的個頭幾乎是安分不動,穿什么衣服頭年和第二年沒有多大變化。確切地說變化還是有,就是那種變化過于緩慢了,和村子里一群同齡孩子相比小東就矮出一截,那些玩伴都喊他是侏儒。
三十二歲那一年, 說不清楚母親用怎么樣的哀求打動了當局長的遠房外甥,為小東開啟了進城的道路。那個初夏的晌午,小東帶著他的行囊離開村莊,這些年,所有的鄙視被滾動的車輪碾碎。
其實,在老家的小東,算得上是勤快的,哥哥姐姐還有嫂子始終認為他干不了重活,小東的任務是給田里送茶水、送干糧、送牲口的套繩、籠頭。身上背著農具,原野的風吹拂著他,小東的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聽小鳥的嘰嘰喳喳,遠處牲口的叫聲,他能從它們的叫聲里聽出友好與善意。
第一個月工資還沒有發(fā),小東給自己就制定了計劃。小東想,還是那個眼光可稱得上獨到的表哥比較了解他的,他非得用自己的雙手開拓一條光明大道,絕不會向哥哥姐姐張口要一分錢。母親很少花小東的錢,母親的錢是哥哥姐姐給的。母親將積攢下來的錢背地里給小東,并安頓道,把錢仔細著花,都老大不小了,得找個對象來著。母親從來不敢跟小東比這樣的例子:看看你哥哥,還有你姐姐像你這個年齡孩子都多大了。母親還是懂小東的。有一點,母親想錯了。城市里的姑娘滿大街,有哪一個會看上小東?即使小東為人忠厚,心地善良,又有何用?工作的第三年,小東買了一部新手機,是工作需要,單位聯系小東方便。起初的新鮮感是上QQ。加了好多的QQ好友。一個下午,一個叫“花好月圓”的闖入了小東的生活。
網上聊了兩個月時間,小東才知道“花好月圓”名叫紅紅。紅紅提出見面的要求,小東為難地說,單位不給請假??墒羌t紅很執(zhí)著,小東才把紅紅約見的事告訴母親。母親好高興啊,說她就知道小東能找到一個好姑娘。小東說,擔心人家姑娘看不上。母親說,小東一點都不矮。那幾天,母親替小東值班,小東去了紅紅所在的鎮(zhèn)子。事先說好的,紅紅穿粉紅衣服,留著一對長辮子,辮子上扎個蝴蝶結。地點是鎮(zhèn)子西街陽陽超市門口。
按照紅紅的描述,她的個頭不是很高。在西街,小東沒有看到矮個頭的姑娘,倒是有一個穿著粉紅色衣服的姑娘,一雙長辮子,在她的面前擺著鞋墊和各種刺繡品繡,她的個頭足有一米六八。小東的目光從攤位移開了,他繼續(xù)尋找著。這時,一個聲音飄蕩在小東的耳畔——賣鞋墊了,一雙五元,真正的手工刺繡,除汗,防臭,快來買啊……小東的目光再次投向高個姑娘。這次,小東吃驚地張大嘴巴,半天才喊了一聲,紅紅。姑娘聽到了,她抬頭望著小東,吃驚地張大嘴巴。良久,她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小東。小東遲疑地應一聲,并不想走過去。那是他長這么大經歷的最大的尷尬,脖子都紅了。紅紅好像緩過氣來了,她向小東揚揚手。
愛情就這樣神秘,在這個世界上誰能解釋清愛一個人的理由?紅紅長相的確把小東嚇著了,她高挑,皮膚白皙,一對長辮子宛如神來之筆,一雙眼睛清澈得如一汪水,嘴巴不小,卻紅潤如朱,尤其是她的牙齒,潔白似玉。小東喘著氣走近了紅紅。紅紅的攤位更是色彩斑斕:云朵、小狗、小貓、河流、竹子、葉片、大小不一的葡萄……它們互相照應又互相襯托,如游蕩在云朵和河流之間,生動鮮活,透著炫目的光澤。那不是手工刺繡,仿佛那些動物、植物掙脫大自然的束縛紛紛飛落在紅紅的攤位上。那一刻,小東的心怦怦直跳,在母親那里獲取的自信嘩啦一聲摔成一攤雞糞。他卻從紅紅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樣東西:柔情。
第三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已經不重要了。小東知道紅紅家住在距離鎮(zhèn)子幾百公里外的鄉(xiāng)村,是生態(tài)移民搬遷村——楊柳村。政府出臺了各種扶貧政策,鼓勵農民走出去學習各門技術。紅紅喜歡刺繡。
探問女方有何要求,紅紅說,有房子,有一份干頭,不求長相和個頭。那晚,他跟紅紅交代自己有一套廉租樓,是六十平方米,一年的租金才幾百塊錢,等于白住公家的房子。就是現在沒有裝修,呵呵……
鎮(zhèn)子在小東的眼里非常大了,街道四通八達。長長的街道,兩個人手牽著手。路人投來新奇的目光,大概,在這個世間,很少見得有這樣的一對戀人吧!他們走啊走,小東氣喘吁吁,卻心花怒放,總嫌街道不夠長,時間似流水,沒有走夠,沒有牽夠,天空已沒了太陽的影子。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燈光營造出如水的乳黃。那個夜晚,小東送紅紅回到出租屋,在那張不大的床上,紅紅說,她到這兒才一年,從未走過這么長的路。
也就從那個晚上開始,紅紅對小東特別的依賴。夜的帷幕徐徐拉開,在餐桌前,紅紅主動問小東想吃啥她買單。在城市工作的小東哪能讓。他接過服務員遞來的菜譜,一一點著,一邊的服務員按著自己的嘴巴盡量不笑出聲。紅紅盯著小東,半晌說道:小東,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小東好像早就料到紅紅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異常的平靜,用一種大哥哥的口吻說,還是好好考慮考慮吧,一輩子的事情呢,急不得。紅紅緊張了,怎么,你不愿意?小東畢竟是三十幾的男人了,他哪里有紅紅那么沉不住氣,半天不說話,用一根吸管替紅紅攪拌檸檬,踩著凳子遞過去,說,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考慮的?
現在小東想,當時聽到紅紅那句話,他的心都快蹦出來了,他為何不告訴紅紅他已經愛上她了,一萬個愛!當時提說她的父母干啥?自己還故作鎮(zhèn)定地伺候紅紅吃喝,紅紅說完那句話,他說,我也跟母親商量商量吧……就是那句話好像提醒了紅紅,她明白事理似的點點頭。在小東看來,只要紅紅情愿,她的父母親不會不同意。細想想,小東還是個童男子呢。
在車站,紅紅哭了,說她回去給父母打個招呼,小東等我消息。
小東信心百倍地等著紅紅的消息。紅紅那邊卻消息全無,手機總是關機。后來才知道,紅紅回去就病了。紅紅在三個月以后才告訴他得病的事情。紅紅說并不是病,她懷孕了。這邊的小東以為聽錯了,紅紅重新說了一遍,小東愣了十秒鐘,然后說,我馬上過去。
原來的米果有五個,那次,小東接過郭小倩遞過來的塑料袋,激動得忘乎所以,一口吃掉了四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留下了一個。去掉塑料袋米果呈現橙紅的顏色,他將它拿到鼻子底下聞聞。
郭小倩剛來時,他還是把她歸類于公務員的群體。剛開始是很難界定的,從她的衣著打扮看,有些特別。那是夏天的一個中午,一陣滑輪的滾動聲里,前廳門被推開了,一個個頭高挑的女人走進來,她的穿著確切地說太隨意了,寬松的淡綠色的裙子長長地拖到小腿以下,裙擺處露出底襯的白邊,快掃到腳面了,腳上穿的是繡花的布鞋,像鄉(xiāng)村女人手工做的繡花布鞋,而脖子上圍著一條深綠色的絲巾。三十歲左右,發(fā)絲長而飄逸,那種淡淡的染色浮動在發(fā)絲間泛出動感的光澤,一副墨鏡遮擋著她的眼睛,襯托得她皮膚很白。女人高揚著頭,目不斜視,向著樓上走去。
從此,小東有了一個新鄰居。
女人住在六樓的一間辦公室里,她不出去住公寓,也不怎么喜歡吃飯,很宅的一個人。剛開始的時候,小東還特意留心她會和其他的人一起走出去,時間長了,才發(fā)現女人很少出門,除了前廳里的亮光,到處一片漆黑。這個時候,小東走出前廳,來到院子里,仰起頭他看到從六樓的某個窗戶里透出的燈光。燈光的橙黃從上面泄下來,劈開黑暗的一角。有好幾次小東走近那亮光里,久久地站著。他多么希望那位有點特別的女人走近窗前,向他站著的方向看上一眼,說不一定,他會問她,怎么不吃飯呀?
六樓靜悄悄的,假如沒有那束亮光,會感到樓里面不會有任何人的存在。在餐廳里吃飯的小東,眼前會閃現一個人的身影,他就向服務員要了一盒飯帶著往回走,走進大院里,就有一道亮亮的光束,它充滿暖意地從六樓的窗戶里照射下來。不能輕易地上前去敲門,站在六樓的樓梯口讓呼吸順暢了,然后,放慢腳步走過去。門是虛掩著的,透出一點燈光,他從燈光里捕捉到一個晃動的影子,就緊張,一時覺得不知道說什么好。第三周以后的一個晚上,他的懷里依舊抱著一個飯盒,飯盒里的米飯和牛肉的香味散發(fā)出來。他站在門口,依然是那樣的緊張。這個時候門開了,女人是要出去的樣子,她一驚,你怎么在這里?小東心跳加快,一時無法回答,他躊躇著。女人明白了。謝謝啊,你自己吃吧,我出去一下。到一樓,女人回頭跟他說,不要鎖門哈,我一會兒就回來。更多的時候,樓上的人都下班了,女人走下樓來,她來到樓前的園子里散步??床灰娝詵|西,時而仰起頭,久久地看著那高聳的樹冠,她的神情迷離,誰也不懂此刻的她在想什么。不大工夫女人有點疲倦的樣子,她坐在園子里的椅子上,款款地抬起胳膊,縷縷發(fā)絲飄散開來,無聲的晚風里,似乎有樣東西需要女人去承接。
她失戀了嗎?
在前廳里干活的小東,望著她,她的側影讓小東想起了一個人。他覺得紅紅要是在的話,也會像女人那樣款款地坐在那里,干活的小東舍不得去打擾她??上Ъt紅不在了,在他的生命里紅紅是第一個女人,是他的唯一。在短暫的相識中,紅紅留給他很多的回味,他們的那個夜晚,五月的葡萄園……每一個去處。那次接完電話,他風塵仆仆地趕到紅紅那里,遇到的是紅紅父親。拄著雙拐的劉金萬用憤怒的眼神盯著小東,紅紅的母親,面容臃腫,瞇縫著眼睛,一串涎水掛在下巴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他們沒讓紅紅見小東,回絕道,我們已給她定下了一門親事,人家王元有車有房,還出三十萬的彩禮。福分來了拿腳踢,我瓜奶奶還偷偷地跑掉了,正發(fā)愁哪里去找她,她倒回來了!小東是勇敢的小東,他說,他愛紅紅,他會讓紅紅幸福。紅紅的父親用一根拐子指著小東說,那就拿來五十萬塊錢吧,你可以把紅紅娶走。小東答應了,但是,紅紅他沒有見到。他走出房門,在野外的葡萄架下待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鼓足勇氣再一次敲開了紅紅家的門,見紅紅面色蒼白地坐在凳子上。小東喊了一聲,紅紅——
紅紅哀怨地望著他。小東說,給我時間我回去找錢,保護好身體。沒等紅紅說話,劉金萬說話了,廢話少說,快去拿錢!
小東沒有找上錢,他的哥哥、姐姐、嫂子為小東的舉動吃驚萬分,他們說,小東你傻呀,五十萬啊,一家人不吃不喝得掙一輩子……那個姑娘懷孕你也信?小東說,紅紅是個好姑娘,她不會欺騙我的!哥哥一看小東無可救藥,把小東的手機砸了,給了他一個大嘴巴,讓小東清醒清醒。
錢沒有找上,紅紅那邊他又放不下,紅紅那張蒼白的臉老在眼前晃動。一天他跟母親說,要去找紅紅,不管怎么說要把孩子留下來,錢他會想辦法。母親哪能阻擋住小東。一路上小東想著各種對付紅紅父母的話。不放心的話,可以打個欠條。小東甚至想到給紅紅的父母下跪。他哪里想到,等待他的是更大的打擊。他坐了一天的車,趕到紅紅家已經黃昏,那座他熟悉的院落出現了,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以以往的勇氣,他想,紅紅只要見到他,他會把事情當著她的面處理好,絕對不讓紅紅受委屈。他沒有見到紅紅,見到的是紅紅的父母,他問紅紅在哪里,他有話要跟紅紅說。誰料,紅紅父親說,紅紅死了。小東追問道,她是怎么死的?車撞死的,跳樓摔死的,你給我滾,是你害了我女兒……紅紅的父親掄起拐子向小東砸過去……小東像一條癩皮狗一樣被趕了出來。很遠了,還能聽見紅紅父親粗暴的咒罵聲,狗東西,再來打折腿!以至過去了那么長時間,那歇斯底里的咒罵,那根飛旋的拐子帶著颼颼的風聲深深刻在小東的腦海里。他在鎮(zhèn)子上找過紅紅,陽陽超市門前沒有她的身影,出租屋已經住上了別人。
打那個號碼,已經是停機,后來變成了空號。QQ上尋找“花好月圓”,結果出現了一群“花好月圓”,實在記不得紅紅的頭像了,一個一個問過去,卻都商量好了似的保持沉默,要不反問一句,紅紅是誰?
紅紅就這樣從小東的世界里消失了。
后來小東又去了兩趟楊柳村。
楊柳村的人們清楚地記得,那個無月的夜晚,他們聽見劉金萬的半腦子女人母狼一樣的哀號。從此,叫紅紅的姑娘在村子里再沒有出現過。想必那個姑娘真的出事了。
小東的失眠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夜晚,睡不著的時候,他推測著紅紅的種種死法,一列火車呼嘯著從一座山洞里鉆出來,濃黑的煙霧中,紅紅站在車頭的不遠處,她表情冷漠地等待一場驚魂的死亡,周圍沒有一個人,所以注定她就在那一瞬間結束自己。也許那一會兒她后悔了,會大聲呼救,小東,小東,你在哪里?快來救我。她的呼救被沖面而來的火車淹沒了,隨后,是血肉模糊……選擇跳樓也不是沒有可能,在父母親的訓斥下,讓紅紅去墮胎,可是紅紅死活不肯,還和父母親頂嘴,一氣之下,父親或者母親就將她趕出家門。走投無路的紅紅來到了一幢廢棄的建筑頂上,巨大的絕望助長了她的勇敢,她像一只鳥雀那樣將自己打開,趁著夜色,向著一個方向飛去……
都怪自己無能。
在不多的匯款單里,小東知道了一個叫郭小倩的女人。那是中午一點鐘的樣子,女人走進大廳直接到窗口,敲敲,有我的匯款單沒?小東剛剛迷糊,懵懂中,他問女人叫啥名字?郭小倩。匯款單上標注的是一家雜志社的地址,落款處是郭小倩的名字和她所在單位地址。郭小倩在司法局上班,業(yè)余寫詩歌。女人接過小東遞給的匯款單報以微笑,一邊愉快地上樓去。
一天,郭小倩突然邀請小東陪她到秦渠邊走走。小東受寵若驚,慌忙點頭。
秦渠,小東以前來過。這是一條橫貫市區(qū)的河流,河水滔滔翻滾,渾濁不清。是黃河水。渠口在青銅峽水電站處。冬天的時候,地處秦渠上游的水電站閘門關閉,秦渠干涸,渠底堆積著石頭、瓦塊、塑料袋、殘枝敗葉、動物的尸體以及破舊的衣物。兩邊的樹木光禿禿的,在寒風里瑟瑟發(fā)抖。晨練的人們呼著白氣,沿著渠邊跑步。春天來臨,天氣變暖,開閘放水。黃河的水像千萬頭獅子帶著浩大的響動沖向秦渠。放水的那一天,人們都要來看的,他們看頭水的氣勢。那些堆積物瞬間消失,得到灌溉的田園瞬間變綠。
失去紅紅那會兒,晚飯后,小東走出大樓,他一個人來到秦渠邊,他會碰見很多人,不同年齡,男女老少,卻一個都不認識,沒有人會停下來跟他打招呼。秦渠兩邊的防護欄好像是石頭砌成的,有鏤空的花紋。小東是無心欣賞那些,他雙手抓在護欄上,面對河水發(fā)呆。有時候,會有一個念頭突然生發(fā),針刺一般猛扎他一下,驚得他一個激靈。事實上有多么的簡單,只要一個動作一了百了??纱藭r,總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面容浮現,在翻滾的波浪間不十分明晰,隱隱約約顯現出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影……他向前探探身子,一切都隱沒了。抓著護欄的手異常的冰涼,倍感困倦,失眠使他眼眶深陷。
多么希望有人能停下腳步跟他說說話,傾訴一下內心的痛苦。
秦渠旁邊的垂柳下,有三個人并肩坐著,聽不清他們說話的聲音,單從表情看,是那樣的投緣、開心。他打算走過去,帶著一臉卑微的笑。大概他的笑過于卑微,剛剛走近兩步,三個人起身走開了。小東望著他們的背影,站了很久。他不知道哪點冒犯了他們。
重新回到護欄邊,看著河水,聽著水聲,黃昏的余暉散盡了。散步的人越來越少,四周冷清下來。這時,秦渠周圍的燈亮了,燈光與暮色交融,河水變得更加渾濁不清。
將近九點鐘,小東回到單位。遠遠的,看到母親用拖布拖地,玻璃門內佝僂那個身影一晃一晃,宛如在水中……
母親看到小東進來了,沖他微笑著,抬高身子,捋了一下頭發(fā)說,飯后鍛煉鍛煉對身體有好處。望著母親開心的樣子,小東走上前去接過她手里的拖布。
再以后,只要站在秦渠邊,那個念頭就不自覺地冒出來,那一刻,小東倍感輕松,似乎離天堂不遠。他慶幸有這么一條河,能承載他的痛苦,一躍便與浪濤擁抱,他甚至能感覺得到河水的微涼,河水在呼喚著他,一聲一聲,小東,下來,快下來吧……而那個聲音總是與另一個聲音重合……
五年以后,他和郭小倩走在秦渠邊上,郭小倩說,她已經來過兩次了。這次,為何帶上小東郭小倩是這樣說的,出來走走對身體有好處,別老悶在房間里。小東是贊同郭小倩的話的,他挺直身子一改以往卑微的樣子,受約的他看都不看那些散步的人。倒是那些人向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就像五年前在小鎮(zhèn)上收獲到的目光一樣。郭小倩不在乎,她平靜地漫步,平靜地抬頭看著垂柳,她并不想和小東說話,衣裙在晚風里飄動著,發(fā)絲依舊是那樣飄逸。小東覺得郭小倩比任何時候都漂亮。
走了兩個來回,郭小倩貿然問了這樣一句話,你結婚了嗎?小東受驚一般低下頭,他好像在考慮能否回答這個問題。談過戀愛嗎?郭小倩并不放過他。小東沒有退路了,他尷尬地一笑,回答道,談過,不過,她已經不在了。郭小倩有點不好意思了,趕忙說,哦,沒有想到,但我能看出來,你是個受過傷的孩子。
小東又笑了一下,他不想說自己的過往,他已經失去了向別人傾訴的勇氣。
郭小倩稱呼他為孩子,小東感到可笑。他大著膽子問郭小倩,你談過戀愛嗎?郭小倩放聲笑了,我都多大了啊,孩子都七歲了。忽然她的聲音低下去,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她說,她要是在的話滿七歲了。三歲那年孩子病亡,都怪我沒有照顧好她。跟小東不同,郭小倩看似沒有半點悲傷,她坦誠地講述著自己的不幸,孩子得的是腦膜炎,急性的,趕到醫(yī)院里已經停止了呼吸。那晚我睡得太沉了,是孩子的哭聲把我驚醒,一看表凌晨一點鐘,加班的老公還沒有回來,打電話不接,她想再等等吧,結果……孩子突然從眼前消失不見了,孩子爸爸罵我沒有照顧好女兒,沒有及時送醫(yī)院。孩子離開的第二年,我們也分手了,他很快結婚了,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從那時起,無論到哪,人們都在談論她。郭小倩決定離開那座城市。
她說,換個環(huán)境不錯。
失去女兒和家庭的郭小倩竟然沒有掉一滴淚,她面對著河水深呼一口氣,說道,你體會不到一個母親的心被孩子帶走的感覺,有時候真想結束了自己,要不是還有親人……小東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那一刻,他發(fā)現郭小倩多么地可憐。那次,深夜里,待在樹上的他聽見母親的聲音,小東,下來,快下來吧。他從樹上下來抱住母親,叫了一聲,媽……大哭起來,眼淚、鼻子一起蹭在母親的衣服上。母親真把他當個孩子一樣緊緊地抱在懷里。記憶里,那是小東長這么大第一次酣暢淋漓地哭。在村子里,受多大的羞辱小東都不會哭。從此后,在母親面前小東再沒有流過淚。他變得異乎尋常地堅強。現在,在郭小倩面前小東流下了同情的眼淚。
小東覺得郭小倩是信任他的,他應該對她坦誠一點。他把眼睛揉揉說道,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在想,我的老媽是怎樣把我們五個操心大的。她真不簡單。聽我老媽說我父親個頭高大,很帥氣。你知道我父親把柿子叫什么?叫米果。
郭小倩笑了,米果,真好聽!她夸贊道。小東受到了鼓舞,接著說,是啊,打小我老媽就讓我們這樣叫。我特別喜歡吃米果。這點像我父親。
自打郭小倩來之后,小東的失眠有所緩解,內心也不怎么孤獨。他知道有一個年輕的女詩人伏案寫作,他側躺在床上,耳朵里塞著耳機,一只耳朵聽,一只耳朵留心外面的動靜。在他,女人能下樓吃飯是多好的一件事。哪怕女人出去待多久他都愿意等。現在,等待,在小東來說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每一個晚上,在這幢樓里,就他,就她。這就夠了。哪怕從此,女詩人跟他不說話,給他一個背影都無所謂。他要的是陪伴。
母親打電話來說她風濕病犯了,在姐姐家多待幾天,讓他照顧好自己。聽母親說完,小東安撫道,放心吧,媽。在每晚關閉燈光的一瞬間,他的心里不再被巨大的枯靜占據。他還需要什么呢?以后的日子里,郭小倩很少跟小東說話,她有自己所要忙的事情。小東無所求。兩人好像達成了一種默契,他出去時她為他留著光亮;她出去時他為她留著光亮。
近日,一間辦公室里也亮著燈光,每晚上都亮著,那是科協的一位領導在加班,每天加班到很晚。在眾多的上班族里,科協是很少加班的,領導親自加班處理公文為數不多。于是,樓上有兩扇窗戶透出亮光??吹侥莾墒鵁艄猓q如在孤獨漆黑的大海上漂泊的,陡然發(fā)現了一座燈塔,多好!
一天上午十點鐘的樣子,樓上傳來了吵嚷聲,小東慌慌地奔上去,他看到六樓的一間辦公室里傳出了很大的聲音——一個公文都寫不好!心思不放在工作上,整天詩歌詩歌的,有本事的話打個報告調出去啊。郭小倩站在領導辦公室門口,一言不發(fā),卻也表現出了傲視一切的冷漠。這時,幾張碎紙片從門口飛出來。
不久,同樣的事情又發(fā)生在六樓。樓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個愛寫詩歌的女人,不好好寫公文,讓領導毫無辦法。人們很同情那位領導。每次郭小倩從樓道里經過人們都投去怪異的目光,好像郭小倩是一個另類。郭小倩神情明顯不及以前,備受挫傷的她臉上不再浮現那種自信的微笑。一連幾天,小東看到,郭小倩的房間燈光徹夜亮著。郭小倩白皙的面容被灰暗的神情掩蓋了,眼圈發(fā)黑……
仰望六樓,和女人對望,她一個人長久地倚立窗前,頭發(fā)長長的遮擋住半邊臉。突然女人把另一扇窗戶打開了,玻璃晃動了幾下才停止,在那樣的晃動里,叫郭小倩的女人調整了一下站姿,將頭伸出來,她看到了樓下的花壇。那里長滿綠草和正在開放的花蕾。女人被花蕾吸引,她的半個身子都探了出來。這個時候時間凝固了,世界一片寧靜。小東出現了,大聲地叫喊,女人受到驚嚇一般向四周瞅瞅,然后,身子一躍,那個高挑的身子在半空中飛旋著,飛旋著……原來她并不像原來那么高挑,在緩緩地跌落中,她的身體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只有那寬松的衣服化作了承載她的帆。太陽忽然間跌落西山,濺起血光一片。他向著女人跌落的方向奔過去,無奈一雙腿灌了鉛一般的沉重,于是他喘息著,揮動著手臂。就遲那么一步,女人的身子墜落在花壇旁邊,頭磕在白色的花壇沿上,一股殷紅的血涌出來,模糊了女人的臉……
他抱起女人,喊道:郭小倩……
啪,啪,啪啪啪——
有我的郵件嗎?小東從夢中驚醒,他驚恐萬分,睜大眼睛。窗外著站一個人,明晰的光線給她全身涂了一層霞光,她的微笑告訴小東,現在是早晨,太陽馬上出來了,她是郭小倩。
他猛地翻身坐起來,一身的冷汗。
沒有嗎?沒有就算了,慌什么。
樓前的園子里樹葉開始飄落了。樹的謝幕竟是這樣的悄沒聲息。原本各色的、大小不一的葉片全都還原成秋色。
第三天一早,郭小倩出現了,她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有五個米果,她把米果遞給小東,然后回辦公室去了。從她的腳步聲里能感受得到她的快樂又回來了。
跟紅紅相處的那幾天,他們轉遍了鎮(zhèn)子所有的街道。當一天的時光讓黃昏的霞光覆蓋,兩人向紅紅的出租屋走去。紅紅的手里提著塑料袋,塑料袋里面有三斤米果。紅紅知道小東特喜歡吃米果。
上午九點鐘,一個女人風風火火向辦公樓走去。在院子里掃樹葉的小東問女人找誰?請做個登記吧。登記個頭!女人直接上樓去了。她在三樓一間辦公室門口站住了,亮開嗓門喊道:郝亮,你給我出來,今天當著大家面說清楚了,離婚還是不離?跟你過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我一天累死累活地操心老人和孩子,你倒好!天天加班到深夜,你躲誰呀?你的那點小九九我看不出來嗎?你在跟哪個女人幽會?
小東從一樓就聽到了這些話。在女人的罵聲里,夾雜著其他人的說話聲,可能是勸解的。不久,看到科協的那個領導臉色陰沉地從樓上走下來,默默地走出大門。女人緊跟其后,揮動著胳膊,郝亮,走,直接走法院。
辦公樓不再如以往那般平靜,從出進的人臉上不難看出他們詭異,甚至是左顧右盼。當看到小東的那張臉框在玻璃窗里,語氣低了些。小東捕捉到了關于郭小倩的話題。還能有誰?這幢樓里,就一個侏儒。那個小郭一看就不是個正經貨色,假裝清高,目空一切。問問那個矮子就知道晚上他們在樓上都干了些什么。算了,算了,那個小矮子嘴巴可嚴實了。
小東總算明白是咋回事兒了,他很想立馬沖出門去,對那三個女人說,我啥都知道,郭小倩什么都沒有干,她是清白的。小東僅僅是一想。在機關,管好自己的嘴巴是明智的選擇。當天下班,從前廳走出去的兩個人說起相同的話題時,小東覺得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以后的幾天里,小東沒有閑著,只要誰從前廳走過,他攔住他們,郭小倩是清白的,她是個好女人。人們先是一愣,接著就笑了,這個小矮子還挺有意思啊,替郭小倩說話。小東已經無所謂了,他向每一個人證明著,他甚至替科協的那位領導也證明著。令人費解的是,一向口碑很好的小矮子,滾子碾不出話來的他,是怎么了?難道這個處在枯靜中的侏儒精神出了問題?一個早上,小東走進了司法局局長的辦公室,那位領導端坐辦公桌前,小東有些氣喘,他說,郭小倩是清白的,我知道,她就是喜歡寫詩,沒有別的。那位科協的領導更是個好人,請相信我!領導正在埋頭審閱文件,聽到小東這樣說,抬起頭來,他笑了一下,然后說,你出去吧,我在辦公。不知道為什么,小東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他伸出雙手向上舉著,無奈,胳膊格外的沉重,最終,他失敗了,喉嚨被卡住了,他轉身離開。從六樓走到五樓,從五樓走向四樓,他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他看上去是那樣疲憊,他希望樓梯更長一些,更長一些,讓他疲憊的腳步不要停下來。
而在他的身后,幾個部門領導正在開碰頭會,他們在商議小東的去留。
這些小東一概不知道,他所關心的是,郭小倩不見了。郭小倩是給他米果的第二天不見了。第五天的時候,郭小倩還是沒有回來,在秦渠邊去了幾趟,都沒有聽到關于有人跳河的消息。
隔著一層紙,米果縮小了。歷經五天的時光打磨它真的縮小了,失去水分的表皮出現了褶皺,它好像經歷了一場不測,傷痕累累。小東走近米果,拿起來,將它塞進嘴里,隨即淚水噴涌而出。
兩周以后的一天下午,郭小倩敲開了小東的門,問小東有沒有她的信件?大概感覺小東盯著她的眼神不對勁,郭小倩是這樣解釋的:她下鄉(xiāng)結對幫扶去了,去的是一個叫楊柳村的。那個村子百分之八十的人脫貧了。有一戶人家對她印象特別深刻。男人快八十歲了,失去了雙腿不說,雙目也失明了。智障的女人在鍘草時把手和草一起送到了鍘刀下,生活幾乎不能自理。家里有一個女兒照顧著老兩口的生活。尤其那個女兒,真不像是一個農村姑娘。高挑,皮膚白皙,牙齒好像經過藝術家精心雕琢過。她的模樣跟那個家太不般配了。姑娘叫春花。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