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光宣

我對莫斯科南郊的梅利霍沃這個地方并不陌生，早就知道那里有俄羅斯著名作家契訶夫的故居。我雖去過三次梅利霍沃，但那個美麗的角落仍然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一有機會便想前往……

2016年5月1日，一位友人邀我去梅利霍沃參觀他在那里新建的別墅，我欣然答應(yīng)。一是前去祝賀朋友的新居落成，二是再次造訪作家契訶夫的故居。

契訶夫是我十分喜愛的俄羅斯作家之一。我在上中學時就讀過他的短篇小說《小公務(wù)員之死》，作家寥寥數(shù)筆就把那個社會地位低下卻一心想往上爬的小公務(wù)員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讀了他更多的作品之后，我愛上了這位會講故事、語言簡潔的俄羅斯作家。這也許是我對梅利霍沃的契訶夫故居莊園情有獨鐘的原因。

梅利霍沃距莫斯科城南九十公里，屬于莫斯科州謝爾普霍夫縣，是個風景秀麗的地方。19世紀80年代，契訶夫厭倦了莫斯科的城市喧囂，一直向往置身于大自然?！叭绻沂莻€搞文學的，我就需要走在人們中間……身居四面封閉的屋內(nèi)，遠離大自然，與人民隔絕……這不是生活?！?892年，他看到報紙上刊登的一則廣告，說梅利霍沃有一處莊園以一萬三千盧布出售，契訶夫當即決定買下。因為莊園的前主人—畫家尼·索羅赫金四年前就離開了，因此作家買到手的莊園一副敗落相。契訶夫與父母和妹妹搬到了這里。契訶夫成為莊園主人后，為重建莊園付出了辛勤勞動。他開辟果園，挖人工池塘，從國外購買花木種子，親自栽培并精心護理，給園林的花草編目，使之成為一個簡樸大方、適宜居住的莊園。

1899年，契訶夫去雅爾塔之前把這個莊園賣掉了。之后，莊園又幾易其主，十月革命前后已一片荒蕪。1939年，政府決定把契訶夫的這個故居改建為博物館，經(jīng)過兩年的準備，1941年正式向游客開放。

坦誠地說，梅利霍沃的契訶夫故居莊園既沒有亞斯納雅波良納的列夫·托爾斯泰故居的規(guī)模，也沒有米哈伊洛夫斯科耶的普希金故居的恢宏，從面積上看還不及扎拉伊斯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甚至也不能與康斯坦丁諾沃村的葉賽寧故居相提并論，可它卻以樸實無華的景致和其主人的魅力吸引著各方的游客。如今，它不但是一個出色的俄羅斯文化名勝，而且也讓莫斯科郊外小小的梅利霍沃村揚名世界。

契訶夫故居莊園博物館的每一個房屋，每一件展品（二萬五千多件）都是對作家生平創(chuàng)作的回憶；每一條小路都留下了作家的足跡?？梢哉f，契訶夫在這里度過了自己人生中最好的年華（1892—1899），把劇本《海鷗》和《萬尼亞舅舅》，中短篇小說《套中人》《第六病室》《姚內(nèi)奇》《帶閣樓的房子》《我的一生》《三年》《黑修士》《莊稼漢》《關(guān)于愛情》《女人國》《出診》《醋栗》和《新別墅》等共四十二部作品奉獻給了讀者。它們成為俄羅斯文學的經(jīng)典，豐富了世界文學的寶庫。

進入契訶夫故居莊園，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坐落在花壇中央的契訶夫全身雕像。契訶夫身穿西服，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撫胸，左腿筆直，右腳踮著腳尖交叉放在左腿前，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顯然很滿意這里的一切。這尊雕像是雕塑家莫托維洛夫和建筑師波利亞科夫在1951年聯(lián)袂創(chuàng)作的。從那時起，這尊雕像就一直站立在乳白色的展覽館前，仿佛在告訴游人：我是這里的主人，歡迎大家前來參觀。

這個故居莊園包括住房、廂房、廚房、浴室、馬廄等多處建筑。此外，還有果園、菜園、池塘和林蔭道等。在莊園里，我們看到了一些牌子上的奇怪名字如“天真院”“娛樂島”“法國南方”“魚缸”“列維坦小丘”“愛情林蔭道”等。原來，這是作家契訶夫親自起的名字，顯示出作家對自己莊園的熱愛，也反映出他濃郁的生活情趣。

我們進莊園后從右邊的一條小路往前走，不遠便看到兩只小狗銅雕，十分精致可愛。我前幾次來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雕塑，看了說明我才明白，原來這是俄羅斯功勛藝術(shù)家亞·羅日尼科夫根據(jù)契訶夫生前心愛的兩只小狗—勃羅姆和希娜的形象創(chuàng)作，2012年12月22日才安放在那塊草坪上。眾所周知，契訶夫在梅利霍沃居住的時候，允許勃羅姆和希娜待在他的臥室，對待它們就像對待女性一樣溫柔。每當契訶夫在園中散步時，兩只小狗就跟在他身后跑來跑去，形影不離，給作家?guī)砹藷o窮的樂趣。如今，這個組雕不但是莊園一景，而且也成了一個吉祥物。游人見到這兩只小狗銅雕，總要過去搓搓它們的耳朵，好讓自己的愿望成真。

契訶夫曾經(jīng)說過：“醫(yī)學是我的合法妻子，而文學是我的情人?！币虼?，在參觀作家故居的過程中，我最關(guān)注的一是作家契訶夫的住房，二是醫(yī)生契訶夫的診室。

我們穿過一片櫻桃蘋果園，便來到了一座黃褐色的房屋前。這個房子從外面看不算大，可里面房間卻很多，契訶夫、他的父母、妹妹瑪利亞均有自己的臥室，此外還有契訶夫的書房、餐廳以及其他用房。

在眾多的房間中，契訶夫的書房是我們參觀的重點。書房墻上掛著列維坦、波列諾夫等畫家贈給契訶夫的畫作，那是契訶夫與他們交往的見證。此外，還掛著列夫·托爾斯泰的照片。據(jù)說，契訶夫曾經(jīng)去過亞斯納雅波良納，托爾斯泰也多次去過雅爾塔的契訶夫故居。書房里尤為吸引我注意的是書桌上的兩張照片。一張是19世紀俄羅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另一張是女歌唱家利季婭·米金諾娃。柴可夫斯基的照片擺在這里很容易理解，因為契訶夫與柴可夫斯基私交很好，兩人相互欣賞對方的才華。據(jù)說，契訶夫曾經(jīng)想把詩人萊蒙托夫的《貝拉》改編成劇本，由柴可夫斯基譜成一部音樂作品；而柴可夫斯基則打算根據(jù)契訶夫的一些短篇小說的主題寫一部交響詩?？伤麨槭裁窗牙緥I·米金諾娃的照片放在桌上呢？此外，在這個房間的其他地方還掛著或擺著這個女人的幾張照片，究竟是為什么？

利季婭·米金諾娃是位絕色美人，歌唱得好，鋼琴也彈得不錯，還富有幽默感，很招男人喜歡，就連大畫家列維坦、著名歌唱家夏利亞賓都贊嘆米金諾娃的美貌和才華。米金諾娃本來是契訶夫的妹妹瑪利亞·契訶娃的同事和閨密，1889年與契訶夫相識后，兩人相互傾慕，很快便墜入情網(wǎng)。契訶夫稱她為“自己心靈的玉米”，而利季婭·米金諾娃也表示要把自己全部的“思想、感情、歌聲和精力”獻給契訶夫。契訶夫的劇作《海鷗》的女主人公尼娜·扎列奇納亞就是以利季婭·米金諾娃為原型的。然而，他倆最終沒有成為幸福的伴侶，這可能與契訶夫?qū)ε缘恼J識有關(guān)。他認為，“女人應(yīng)當永遠是男人的奴隸，女人柔軟得就像一塊蠟，男人想把她捏成什么樣就能捏成什么樣……”可利季婭·米金諾娃性格獨立，不愿意做男人手中的那塊蠟。盡管她鐘情契訶夫，但是無法接受契訶夫?qū)ε说目捶?，只能與契訶夫保持終生的友誼。米金諾娃的性格也很難讓契訶夫下決心娶她，為了冷卻自己的感情，契訶夫甚至跑到遙遠的薩哈林島……可米金諾娃畢竟是他的初戀情人，因此一直把她的照片擺在自己的書桌上。

契訶夫在梅利霍沃的故居接待過許多俄羅斯文化名流和尊貴的客人。在光顧的名人中，首推的應(yīng)當是風景畫家列維坦。他不但從梅利霍沃的自然風光、契訶夫的作品中汲取創(chuàng)作素材和靈感，而且試圖在這里找到自己的愛情。契訶夫的妹妹瑪利亞喜歡繪畫并拜列維坦為師。后來，列維坦愛上了瑪利亞并向她求婚，瑪利亞便征求契訶夫的意見。契訶夫和列維坦雖是好朋友，而且在俄羅斯有這樣的說法：契訶夫是俄羅斯文學中的列維坦，列維坦是俄羅斯繪畫中的契訶夫，但契訶夫不太同意這門婚事，他幽默地對妹妹說：“他的心靈與他的長相一樣，都像魔鬼……”瑪利亞立刻明白了哥哥的態(tài)度，婉言回絕了列維坦的求婚。這個情節(jié)是真是假無從考證，但從中可以看出契訶夫的幽默。此外，戲劇家涅米洛維奇—丹琴柯、吉利亞羅夫斯基、女演員奧·克尼佩爾、塔·史遷普金娜、德·穆希娜—普希金娜等其他俄羅斯文化名人也去梅利霍沃拜訪過契訶夫。

走出契訶夫的住房，看見故居的愛情林蔭道盡頭有一座小屋。這曾經(jīng)是一個廂房，契訶夫說：“我的廂房蓋得不大，可令人贊嘆?！泵慨斊踉X夫在家的時候，屋頂就升起一面小紅旗，告訴當?shù)鼐用窨梢哉宜床?。起初這里是客房，內(nèi)有兩個房間，四周環(huán)繞著郁郁蔥蔥的漿果樹，后來它成了契訶夫的書屋和診室。作家正是在這個僅有二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在1895年完成了劇作《海鷗》?，F(xiàn)在，門口墻上還釘著一塊牌子，上面是契訶夫的親筆題詞：“我完成《海鷗》的小屋”，后來這個房子就被稱為“海鷗屋”。

我們沿著廂房側(cè)面的一條小路往西走，可以看到一條小徑通向契訶夫的診室。本來，這個診室在附近的一個村子里，不在故居莊園內(nèi)，后來為了更方便地展示契訶夫的行醫(yī)活動，就把這個診室從外邊遷到了這里。診室恢復(fù)了19世紀90年代鄉(xiāng)村診室的原貌：進門右側(cè)屋角的衣架上掛著醫(yī)生的白大褂和帽子，旁邊的小凳上放著一個出診包，桌上有筆、紙和吸墨器，還有一盞煤油燈。左側(cè)瓷盆里有一個大瓷壺，這是醫(yī)生的洗手用具。不大敞亮的窗戶前擺著一張病床，是檢查病人用的，有一半被屏風遮擋住了?？坷锏膲Ω幏胖粡埡喴椎淖雷樱厦鏀[著小刀、鑷子、錐子以及消毒棉和碘酒之類的東西，那是處理患者創(chuàng)傷用的……

總之，這個診室給人的感覺是，內(nèi)科和外科簡易治療的一切都應(yīng)有盡有了。我坐在診室的長凳上，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契訶夫當年在診室里為農(nóng)民治病的情景：他坐在那里用聽診器給病人檢查，或用鑷子夾住一塊藥棉給患者涂擦傷口……

契訶夫在莫斯科大學醫(yī)學系學習了五年（1879—1884），作為醫(yī)學系畢業(yè)生，治病救人是他的天職，他從來沒有后悔過自己選擇的職業(yè)。他在一封信里寫道，“醫(yī)學是合法妻子，文學是情人”，“當妻子讓我厭倦時，我便去情人那里過夜。這樣做雖不成體統(tǒng)，然而能讓我不感到枯燥。況且，我這種背信棄義的行為并沒有給兩者帶來任何的損失……”可以說，行醫(yī)和寫作在契訶夫身上很好地互補了。行醫(yī)幫助作家接觸和認識各種各樣的人，有助于文學形象的塑造；寫作讓他洞察人的感情世界和了解人物的內(nèi)心感受，從而同情廣大勞動人民的疾苦，促使他更好地行醫(yī)。因此，契訶夫?qū)︶t(yī)生工作就像對寫作一樣重視。他來到梅利霍沃后，在這里為周圍二十五個村莊的幾千個農(nóng)民和窮人免費治病。他不但在自己的住所為男女老幼看病，還經(jīng)常坐馬車出診，去遠處的村落給患者看病。此外，他還收集草藥給當?shù)氐幕颊?，出資組建梅利霍沃的醫(yī)療所并購買設(shè)備。19世紀90年代初，還到處募資，與霍亂做斗爭。因此，契訶夫在當時是一位深受梅利霍沃居民愛戴和信賴的醫(yī)生。

契訶夫離開梅利霍沃的這個故居已近一百二十年了，但在這里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身為作家和醫(yī)生的契訶夫的存在，能感受到作家當年生活的節(jié)奏和氣息。我覺得，這就是莊園博物館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也是莊園的美麗和魅力所在。

契訶夫曾經(jīng)說過：“假如每個人在自己的彈丸之地上能盡自己所能，那我們的地球會變得多美啊?！笔聦嵄砻鳎骷移踉X夫本人已經(jīng)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