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一輛紫色的老式轎車當街自燃”,這樣的事件通常會成為一則新聞,而作為新聞的價值它是有限的,不過是表明,老舊的車輛如保養(yǎng)不善,會發(fā)生離奇的狀況,處置不當還會危及駕駛?cè)说陌踩悺H欢绻蔀橐皇自?,會是什么樣子呢?也許會有很多令人難以想象之處。比如,如何在燃燒的車子與所謂的“意義”之間找到聯(lián)系,如何將一個看似并無明顯意義的事件,轉(zhuǎn)換為一種有意義的延伸與詮釋?
從這首《蓄謀已久的燃燒》中,我領(lǐng)略到作者的手段。他在瞬間將這臺燃燒的機器“人格化”了,將車子的衰敗與人生的衰敗與困頓,迅速地建立了聯(lián)系。由此這臺車便不再是一塊陳舊的鐵,而是成為了一個生命,一個有著喜怒哀樂的、在日常生活的磨損中不堪重負的角色。它忽然間烈焰升騰,是源于“四周纏繞的線路,厭倦了陳舊不堪的自己”,是“被反復敲打和修理”之后,對于“不值得過的日子”的了斷沖動,“突然發(fā)怒”的它要通過這自毀式的燃燒,“讓一寸寸老去的疲憊和憤怒,戛然而止”。
我無法不吃驚這種轉(zhuǎn)換,一個如此偶然的事件被賦予了非同尋常的意義。這是對于生活的理解,以及對生命與生存之困的深切體悟的結(jié)果。我確信古往今來,這是一首無有先例的詩,也是一個標準的“現(xiàn)代性遭際”,他的處置讓我不能不喝彩——
火熄了,隱身于內(nèi)部的鋼鐵骨架
終于擺脫了積壓的重負
直立起來,像一組
驚嘆號跳出最后的灰燼
傷痕累累,卻挺起了昔日的銳利
和峭拔,站在了
天空下
這個結(jié)尾讓詩意最終升華并且確立。也可以說,它構(gòu)成了又一個類似“鳳凰涅槃”的案例。古典和浪漫的詩意不見了,但現(xiàn)代的殘酷與尖銳在自我的焚燒之后被確立起來。肉(鐵)身廢了,但人格獲得了某種完成。從郭沫若筆下浴火的鳳凰,到歐陽江河筆下作為現(xiàn)代性裝置與“后文明寓言”的鳳凰,這個涅槃與幻形的原型意象,一直在新詩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分量。而這首因汽車自燃而誘發(fā)的詩,則十分具有當下性地延伸了他們的詩意,且更具有戲劇性與“偶然意味”。并且,共同的一點是,悲劇背后的尊嚴與價值感,就像燃燒后嶙峋而立的鋼鐵骨架一樣,被重新確證下來。死與生,毀滅與重生,獲得了詩意的內(nèi)在統(tǒng)一。
顯然,這首堪稱杰作的詩在整體上提升或奠定了作者的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確證了這些詩的價值。
詩歌寫作的路數(shù)形形色色,有人直接以觀念入詩,有的是將觀念投射至外部世界,借助隱喻或者轉(zhuǎn)喻來實現(xiàn)表達,有的是從現(xiàn)實中受到觸動而獲得靈感,從中尋找或者提煉出詩意。包臨軒的情況似乎比較多樣,但最多的屬于后者,從日常性出發(fā),從所感所遇中抵達詩意,這看起來似乎是一個慣常的套路,但這樣觸發(fā)寫作也是一種挑戰(zhàn),就是有可能會使寫作變成流水賬。因此我所感興趣的,是作者在日常性中巡獵或發(fā)現(xiàn)詩意的意識與能力,比如他在“暴雨之夜”里看到了“破敗的窗欞”與“人心的戰(zhàn)栗”,“城市的骨架”像“聳立的危崖”(《暴雨之夜》),他從一幅穿過鬧市的油畫中看到了那個“征衣襤褸”“堅守著山頭”的老兵,而他護送著老畫家的畫出城,則“像護送一名傷員,穿越消費陣地上的封鎖線,到后方去”(《襤褸的堅守》)……這些句子并非只是一些別致的意象,它們其實所代表的是作者的觀察角度,甚至世界觀。其中我們除了要吃驚于他對表象的敏感,更要欽佩他對人心與世道的洞察,對于意義或本相的發(fā)現(xiàn)。所以相遇的是暴雨,但抵達的卻是世界或者人心的幽暗與秘密,說的是油畫,表達的卻是對于藝術(shù)和創(chuàng)造本身的敬重。
上述例子有很多,在《清明》《驚蟄》等詩中,詩人從中讀出的大約是某些時間的邏輯;在《鷹》《藍鐘花》《大水》《劍》這些詩里,他是從事物中尋找不易發(fā)現(xiàn)的事理。但無論是時間主題還是物的主題,生命意識都是最內(nèi)在和核心的要義。這些詩中我看出了作者處置日常所遇之物的能力,可以說詩意無處不在,眼光所及,便是詩意生成之地,且總是有詩人自我的精神與人格力量的投射,這無疑也是令人折服的。只是有一點,包臨軒不是那種過度“自我”的詩人,他會在主體與客體之間建立起微妙的平衡,因此與那些完全自我中心的寫作,還是有著微妙不同的。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自我強大了會影響到詩意的深廣,相反在他的作品中,可能問題有時候會在于主體力量的不夠,會使得他常常停留于“詠物”的境地,這一點似乎是可以商榷的。無論是詠物還是感懷,在現(xiàn)代詩中都不能是單質(zhì)的,主體與物之間必須建立起復雜的互動關(guān)系,還要在表達中堅持自省與悖謬性的交錯,甚至詩人對于詞語都是不能過分信任的。從這個意義上,似乎詩集中還有一些并未達到《蓄謀已久的燃燒》的那種佳境。
但在近作中,我似乎看到了一種更好的狀態(tài),詩人從迷戀靜態(tài)的人與物,一變而為動感狀態(tài)的追蹤和審視者?!侗┯陜A瀉而下》《從碎裂的銀白色中蘇醒》《不會再重復的飛翔》《風吹散了思想》《我們對命運一無所知》……這些詩,都堪稱是對生命處境或生存狀態(tài)的某種截獲,這樣的時刻總是承載著主體最為鮮活和現(xiàn)場的經(jīng)驗,也傳遞著他對于時代最敏感的信息解碼,故而是值得稱道的。
因為這樣的一種變化,我以為近作中的作者,正變得更像一位“抒情詩人”。這本身當然充滿了“危險”,不止堅持當下性寫作的詩人會警惕抒情詩,其實自象征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以來,抒情就已受到了普遍質(zhì)疑。不過在我看來,一種基于“中年經(jīng)驗”的抒情詩,或許正如晚期杜甫的抒情那樣有著天然的合法性和成熟氣質(zhì)。很簡單,中年經(jīng)驗的“陳熟”、內(nèi)在和悲劇氣質(zhì),會使抒情變得不那么容易漂浮,會使得主體的經(jīng)驗與客觀事物之間的縫隙彌合得更好。
以《我們都對命運一無所知》為例,主人公所傳遞的大約是看電影的經(jīng)歷,但電影對他來說很快便被視而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作者自身想象與幻感的彌漫?!白跍厝岬陌涤袄?,就像躲入黃昏,無風的山谷,與世隔絕”。而這時他忽然吃驚地發(fā)現(xiàn)——應了拉康的說法,人們所看見之物,根本上都是他自己的鏡像。作者驚人地意識到,在他和人物之間并無屏障,他們互為鏡像,互相支配和創(chuàng)造著,互為映射和顯形著:“主人公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當然反之亦然,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我的命運也是人物的命運”,或者——我的經(jīng)驗和趣味,也決定著人物的命運。
他的悲喜,全部生發(fā)于
我那固有的靈魂
而此前,我竟一無所知
這首詩可能不是作者最精彩的篇什,但卻很能夠說明他近期的寫法。在我看來,寫出漂亮的句子甚至篇章或許并不是最難的,難的是能夠?qū)⒔?jīng)驗的深度與微妙,真正滲透到書寫中去。在這方面,包臨軒是一個好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