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震培

單弦藝術發(fā)軔于清朝乾隆以來的岔曲和八角鼓牌子曲，幾百年來單弦藝人傾注大量心血創(chuàng)制、改造、豐富了很多曲牌，形成了很多流派，留下了很多經典曲目。其中闞澤良演唱的《武松殺嫂》堪稱是單弦敘事藝術的經典之作，文本精良、唱腔精美，在觀眾中口碑極佳。

闞澤良（1929-2017），原名闞恩城，天津人，14歲從藝演唱單弦，先后師從劉增祥、華連仲和榮劍塵，曾在沈陽曲藝團、吉林省曲藝團、吉林省戲校任職，1986年調至中國北方曲藝學校任鼓曲系主任。他作為榮派傳人，嗓音洪亮、字正腔圓、音色純正、功底深厚，多才多藝，代表曲目有《霸王別姬》《武松殺嫂》《鞭打蘆花》《罵曹訓子》《孔雀東南飛》等，著有《單弦藝術淺談》（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年版）一書。

《武松殺嫂》出自《水滸傳》第26回，武松從外地當差回來發(fā)現(xiàn)哥哥武大已死，見潘金蓮舉止異常，又問王婆，說是武大思念武二而死，武松不相信，找到仵作何九、賣梨的鄆哥，知道了真相。武松立刻報官，哪知西門慶買通縣衙，官府根本不管。不得已武松便鋌而走險，請來眾鄉(xiāng)鄰，做法事超度亡靈，并當場揭穿潘金蓮和王婆，又到酒樓斗殺了西門慶，回來殺死潘金蓮，為兄長武大郎報仇。

此曲段表現(xiàn)人物眾多，有武松、潘金蓮、王婆、何九、鄆哥、西門慶、眾僧人、陽谷縣縣官等，在兩千多字篇幅的鼓曲中出現(xiàn)如此多的人物和復雜的情節(jié)在鼓曲作品中是不多見的，既要內容精練濃縮又要敘事清晰，還要表現(xiàn)武松的英雄豪邁、潘金蓮的有恃無恐、王婆的狡猾抵賴、何九和鄆哥的鄉(xiāng)親仗義等。那么如何謀篇布局、安排詳略是個難點，表現(xiàn)武松的豪杰英雄氣概但又不可殺氣太重，兩者如何協(xié)調也是個難點。武松殺嫂因著懲戒“奸夫淫婦”的道德價值取向在民眾中認可度極高，深受群眾喜愛，很多單弦演員都喜歡唱，但唱本眾多且無定本，有的唱本處理人物線索簡單，有的唱本人物對話不講究，前后矛盾不合情理，藝術上顯得粗糙和不完整，有的唱本只追求娛樂效果，放縱想象意淫，而忽略了人物形象塑造。以上種種的局限使鼓曲精品難出，茫茫曲海藝壇，如同大浪淘沙，當年紅火成名的演員并沒有因此曲段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而最后能在舞臺上立得住留得下的唯有闞澤良本的《武松殺嫂》。這是為什么？這個作品有什么奧秘嗎？

首先，闞澤良版《武松殺嫂》濃縮了《水滸傳》整整一回的內容，而又有新創(chuàng)和衍生。武松與潘金蓮、王婆、何九、鄆哥、西門慶之間都有過交集，甚至與念經的大小和尚都有交談，這些人物對話有的講述故事來龍去脈，有的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有的抒發(fā)人物情感，有的烘托人物性格，總之各人有其聲口，這是基本的敘事格局。

第二，特別為人稱道的是，武松請和尚給武大郎超度念經時，有一段“放焰口”，現(xiàn)在會唱的已經不多了。闞澤良唱這段時，仿效他的老師榮劍塵，穿上袈裟，帶上五佛冠，真是形神并茂，韻味十足。所謂“放焰口”并不是一個曲牌，而是一段做法事的佛教軌儀活動?！把婵凇笔丘I鬼道中鬼王的名字，因他口吐火焰，故稱“焰口”。放焰口即超度餓鬼和亡靈。安排在大郎家的“放焰口”活動是通過四個曲牌[香贊][梆子佛][招請]和[云蘇調]表現(xiàn)的，除了[香贊]和[招請]兩段佛教內容，[梆子佛]和[云蘇調]都是敘事的。[梆子佛]中幾個和尚邊做法事邊八嘮“閑磕”，渲染了潘金蓮的美貌及她與西門慶通奸害死武大郎的傳聞，[云蘇調]通過師兄弟之間的對話描寫了武松的殺氣騰騰和預感要出事的恐懼感，這些都側面烘托出武松的高調復仇和事態(tài)的嚴重性。

第三，塑造人物講究細節(jié)，武松的精明是粗中有細，當他在靈堂看到潘金蓮的裝扮，“描眉打鬢，臉上粉未曾洗掉。白孝衫泥點兒全無，還露出來大紅的夾襖?！彼膵D行不端已露出端倪。王婆來看金蓮欲進不進，又讓武松看出她心虛有鬼，逼她說出何九，何九又主動說出鄆哥，于是武松知道大兄屈死的真相，雖多次落淚，但非常理智，他一步步實施復仇。原小說中武松是先殺潘金蓮再血濺獅子樓的，曲本中省卻了武松審金蓮、王婆的大段對話，而是潘金蓮有恃無恐地說：“捉賊要贓，捉奸要雙，我量你不敢把那西門慶去找?！庇谑俏渌扇オ{子樓斗殺了西門慶，回來才殺嫂雙雙祭奠。這樣的細節(jié)安排更加簡潔和合情合理。

最后，語言和轍韻上藝術性高。這個曲目的韻腳是十三轍中的遙條轍，這道轍的特點是仄韻多于平韻，根據(jù)鼓曲上仄下平的用韻特點，遙條轍并不是一道寬韻，但是此曲目在上句中用了不少仄韻字，這樣曲目的用韻比一般的曲本用韻更密，請看：

“此時節(jié)王婆在茶樓，聽隔壁哭得聲兒高（平韻）。

西門慶托付我把潘氏關照（仄韻），我何不過去瞧瞧（平韻）。

老王婆推門而入，哎她嚇哎她嚇了一跳（仄韻）。王婆抽身就要脫逃（平韻）?！?/p>

而且單弦比其他大鼓書還有特殊的用韻規(guī)則，致使遙條轍的仄韻字在曲本中有更多使用。以上所有都使這個曲本既一韻到底，又辭藻豐富，而且盡量避免了水詞，達到語言優(yōu)美的較高水平。

如上所述，《武松殺嫂》根植于民間藝人集體創(chuàng)造的藝術沃土中，經過幾代藝人千錘百煉的整理和加工、傳承和提高，在這個人物事件密集的鼓曲中，能做到敘事逼真如畫，歷歷如在目前，摹擬世態(tài)人情，自然而真切，警醒而感人，是非常了不起的?，F(xiàn)在我們的曲藝特別是鼓曲由于市場不振，連帶藝術價值也被低估了，讓人深感痛惜。我們應該加強鼓曲的鑒賞和研究，認識到優(yōu)秀曲詞的文學價值、藝術價值和經典價值，并有目的地推廣之、傳習之，傳人們要以活態(tài)非遺的姿態(tài)展演于舞臺，讓中華優(yōu)秀鼓曲藝術不斷發(fā)揚光大，代代相傳。

（作者：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