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盾 閻莎莎

上海師范大學語言研究所的幾位博、碩士研究生，在幫老師整理書籍資料時發(fā)現(xiàn)一本音韻學筆記。根據(jù)筆記本封面上的簽名，他們找到我，提出歸還它，但希望復制一份，并加以整理。我聽說此事后很高興，自然表示贊同。我覺得，一件心愛之物失而忽得，珍重它的最好方式是與人分享。這樣一來，我便開始了和閻莎莎同學的合作：莎莎負責整理出一份Word本，期間同我做必要討論;然后我校對，執(zhí)筆寫成此文。

這本筆記寫于1988年6月2日至7月23日，51天，寫了350頁，平均每天7頁，記錄了我求學生涯中一段特殊的時光。那是我博士畢業(yè)、入教職僅一年半的時候，很希望在學術上有所提升;機緣湊巧，得到一個進修音韻學的機會。我于是和三位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上海外國語大學的語言學碩士，來到溫州師范學院，向潘悟云先生求學。潘先生是我碩士階段（復旦大學，1979—1982）的同班同學。盡管我學的是中國古代文學，但我早就知道，他有很深的語言學造詣。

1988年，這是多么美好的年份??！我在學術上剛剛起步，中國學術也在再度面向世界、面向現(xiàn)代化的道路上起步。整個中國充滿朝氣。所以，我們很看重這份筆記。莎莎希望通過它，了解20世紀80年代人的學習狀態(tài)，了解那時的音韻學入門方法;而我，則想通過它復習一門知識，并且重溫自己的學術初心——在快要降落的時候看看最初的飛翔。

現(xiàn)在，且讓我依照這份筆記，復原當年的學習過程。

我們是在1988年6月1日上午10：00，乘船到達溫州的。潘先生為我們安排的住處是溫州師院新校區(qū)的兩間教室，很開闊，很安靜。現(xiàn)在這里被稱作學院路，是溫州市的中心，繁華喧鬧;而當時環(huán)繞它的卻是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我們放下行李便開始學習了：中午參觀計算機房，下午背誦36字母、16攝、95韻和等韻圖。這意味著，我們第一天就走進了音韻學最基礎的技術環(huán)節(jié)——通過反復背誦，掌握唐宋人所建立的關于聲母、韻母及其結(jié)構(gòu)的各種分類術語。

次日開學，內(nèi)容同樣豐富：上午潘先生扼要講授漢藏語研究概況、音韻學史、音韻學發(fā)展方向和我們的學習計劃，下午、晚上我們幾位學生自學。講課從神話語詞（“飛廉”“蜚廉”等）和漢藏語諸民族語詞（例如藏語、布依語“風”：rlu，lum，zum，rum等）的對應關系入手，講到亞洲的各種音系。音韻學史則講晚清以來的幾種學術形態(tài)：在章、黃以后有高本漢（Klas Bernhard Johannes Karlgren，瑞典，1889—1978），高本漢以后逐漸建立起歷史形態(tài)學。至于我們這次進修，則安排四項內(nèi)容：其一學習中古切韻系統(tǒng)，其二了解唐五代西北方音，其三構(gòu)擬上古音并學習藏語，其四學會用dbaseⅢ語言編寫程序。關于課后閱讀，書目有《顏氏家訓·音辭篇注》和陸法言的《切韻序》《經(jīng)典釋文序》，以及周祖謨《切韻的性質(zhì)和它的音系基礎》、王顯《〈切韻〉的命名和〈切韻〉的性質(zhì)》、陳寅恪《從史實論切韻》、邵榮芬《切韻研究》、周法高《切韻研究》。書很多，如何閱讀呢？潘先生提出圍繞五個問題：1. ?參加切韻討論的有哪八個人？他們的郡望、里居為何？各自說什么方言？有何根據(jù)？2. ?“支脂魚虞共為一韻”，這種批評針對哪種方言？3. ?如何認識《切韻序》“秦隴則去聲為入”一語。4. ?結(jié)合顏之推《音辭篇》，評論“因論南北是非，古今通塞”。5. ?回答：陸法言作切韻，有沒有審音標準？如果有，是什么？這一天學習強度很高，我獲得的知識可稱“爆表”。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陳寅恪《從史實論切韻》一文。作為史學家，陳先生重視語言變化與社會變化的關系，《切韻》性質(zhì)與顏之推、陸法言等八位編寫者之身份的關系，其書同此前諸家韻書、字書的關系。根據(jù)這三種關系，他判斷，《切韻》的語音系統(tǒng)并不屬于當時某地（例如長安）行用之方言，而屬“東晉以前之洛陽舊音”，即諷誦語言（文讀）之讀音。這篇文章，不僅讓我接觸到《切韻》的本質(zhì)，而且了解了一條語言學研究的途徑——同史學相結(jié)合的途徑。

接下來，是這次學習的第一階段：通過《切韻》掌握中古音系。從6月3日到6月18日，共費16天時間，分四步進行。第一步4天，學習和討論切韻的性質(zhì)，包括切韻和廣韻的關系、切韻制訂者的審音標準、切韻同各地方言的關系。期間重點閱讀了高本漢《中國音韻學研究》、李榮《切韻音系》、羅常培《知澈澄娘音值考》和董同龢《漢語音韻學》。第二步6天，學習和討論中古音系的聲母。內(nèi)容有：關于切韻聲母的各家觀點，關于切韻聲母的研究方法，中古音聲母和現(xiàn)代方言的對應規(guī)則。期間我做了三項重要練習：一是記錄中古音同普通話聲母對應中的不規(guī)則字，編制中古音同北京話對應規(guī)律表;二是考察中古清濁音及其與贛方言的對應規(guī)律，編制清音對照、濁音對照兩份表格;三是利用計算機軟件，制作贛方言同音字表。贛方言是我的母語，通過練習，它成為我和中古音之間的感情橋梁。第三步6天，學習和討論切韻韻母。主要內(nèi)容有三：其一關于中古韻類，其二關于中古等，其三關于陰陽入聲韻。這一步是通過細致分析完成的，比如，我們做了分辨東冬、江宕、之脂支、曾梗、齊止等韻部的練習。分辨韻部時，特別注意對諧聲現(xiàn)象的利用;因為一般來說，同一個諧聲系列的字是同音字，至少是近音字——這就是段玉裁說的“同聲必同部”。比如江攝字同東韻（ong）諧聲;宕攝不諧。據(jù)此可知，“巷”“衖”“闀”“港”等字諧聲“共”，“肛”“杠”“扛”“江”“豇”“舡”“缸”“虹”“項”等字諧聲“工”，“降”“胮”“胖”“洚”“絳”等字諧聲“夅”，“窗”“牕”“堫”等字諧聲“囪”，都是江攝字。與此相區(qū)別，宕攝字同庚韻（eng）字諧聲，例如“唐”諧“庚”，“堂”諧“瞠”，“亢”諧“坑”，“尚”諧“撐”，“享”諧“亨”，“黃”諧“橫”，等等。

考察諧聲關系，事實上是在考察中古音的上古底層。這樣一來，我們在6月19日，端午節(jié)翌日，順理成章地進入了第二階段——學習上古音的階段。這一階段持續(xù)到7月3日，共24天。其內(nèi)容主要是理解上古韻部：第一步，了解藏文字母，并通過諧聲聲符初步認識上古韻部。為此，將三千基本字逐字填入所屬韻部表，表中注明“開口”“合口”“等”等要素。第二步，據(jù)以上各表，概括各韻部字的規(guī)則，嘗試擬音。比如通過“之職蒸”部的歸字，注意到上古“之”“幽”二部大量諧聲。如果進一步聯(lián)系六朝、隋唐時期詩人以“之”“脂”通葉的習慣，以及字書諧聲系列、反切系列中“之”“脂”不分的情況，那么可以判斷，上古“之”部應擬音為。第三步，利用諧聲資料、對轉(zhuǎn)資料和韻系框架，分析各部中的典型字，理解上古的元音系統(tǒng)和輔音系統(tǒng)。比如侯韻有叟、傁、瞍、、、溲、廋等字，尤韻有搜、獀、颼、餿、溲等字，豪韻有嫂、等字，今判屬上古幽部。因為根據(jù)以下幾個情況可以判斷，叟、傁、瞍、傁、溲、、廋等字原屬生母尤韻，到漢以后變?yōu)楹铐?。這幾個情況是：（一） ?叟字的諧聲系列都在幽部，葉韻之字亦屬幽部;（二） 在漢代典籍中，叟諧聲系列字（比如搜）只同尤韻通假，不同侯韻通假;（三） 《詩·生民》揄、蹂、叟葉韻，劉向《九嘆·憂苦》受、廋葉韻，張衡《東京賦》疚、酒、叟、壽葉韻。

在以上這個階段，我們用大量時間做了“歸字考”的練習。這其實是對鄭張尚芳、潘悟云兩位先生工作的重復。我們像鄭張先生那樣，對沈兼士《廣韻聲系》全部947個諧聲系列進行了全面分析，逐字核對《漢語大字典》，辨析出《廣韻》所收上古字;在此基礎上，理解了上古音復聲母構(gòu)擬體系。我們也像潘先生那樣，模仿董同龢《上古音韻表稿》，把《說文解字》9000字逐一填進分類框架，由此理解了上古的六元音系統(tǒng)。即以下這個系統(tǒng)：

7月4日，我們的學習進入第三個階段，即構(gòu)擬漢語音系的階段。其目的，一方面是為了理解現(xiàn)代方言語音現(xiàn)象的形成，理解歷史上的語音現(xiàn)象;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理解關于這些現(xiàn)象的解釋。在這一階段，我們認真學習藏語。大量證據(jù)證明，漢藏兩種語言具有同源關系（比如它們的基礎詞匯有大量相同），是進行歷史比較的重要對象。當時，我們正好買到了張怡蓀主編的《藏漢大辭典》（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于是充分利用這部辭典進行了比較研究。這一階段的學習也可以分三步：第一步，了解古藏語的韻母系統(tǒng)，以構(gòu)擬漢語上古音的韻部。第二步，從7月7日起，考察漢藏語系的復輔音，包括考察復輔音向單輔音的變化、藏語復輔音、章昌禪母復輔音、精莊組復輔音等，構(gòu)擬上古音的聲母。第三步，從7月14日到15日，討論漢語聲調(diào)與上古音韻尾的關系，建立對于上古漢語形態(tài)的認識。從技術上看，我們通過反復練習，達到可以熟練構(gòu)擬上古音的程度;而從理論上看，重點建立了以下三個認識：

其一是關于上古漢語形態(tài)的認識。所謂形態(tài)，也就是語法意義在詞匯形式上的表現(xiàn)。現(xiàn)代漢語的形態(tài)很貧乏，但藏語不是這樣：直到7至9世紀，藏文還有豐富的形態(tài)。由于上古漢語與藏語同源，比藏文時代更早，因此推測，上古漢語有豐富的形態(tài)。比如在上古漢語中，同一個詞，其表自動與表使動，會表現(xiàn)為定母、以母與透母、書母的交替;究其實質(zhì)，則是濁聲母與清聲母的交替?！笆弊志褪沁@樣：如果讀以母去聲（*lals），它便表自動;如果讀書母去聲（*lals），它便表使動。這種自動詞濁聲母、使動詞清聲母的情況，正好同緬彝語一致。

其二關于復輔音。復輔音即多個輔音的結(jié)合，多見于藏緬語、壯侗語、苗瑤語中與漢語同源的詞匯。漢語中也有復輔音的遺跡，比如一個諧聲偏旁可以同時代表兩個有截然不同的聲母的音節(jié)。另外在上古漢語中，有類似于藏文前置字母的現(xiàn)象，比如《詩經(jīng)·文王》“無念爾祖”的“無”，《詩經(jīng)·車攻》“徒御不驚，大庖不盈”中的“不”，都沒有詞匯意義，而只有語法功能。類似的情況還有：馬蜩、馬荔、馬陸、馬蚿、馬蚰、馬、馬藍、馬蓼、馬舄、馬塍、馬薊、馬薸、馬雞、馬蘄、馬蟻、馬藺、馬薤等詞匯中的“馬”，胡蝶、胡螓、胡梨、胡繩、胡鳙、渠略、渠卻、拒斧等詞匯中的“胡”“渠”“拒”，都是沒有明確語義（但有可能標示某一類事物）的詞頭。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詞頭在語音上屬魚部[a]（或?qū)僦縖]），可以看作“次要音節(jié)”，應是雙音節(jié)語素向單音節(jié)語素發(fā)展過程中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詩經(jīng)》中窈窕、參差、崔嵬、虺、蔽芾、厭浥、委蛇、差池、黽勉、踟躕、蝤蠐、苤苡、杕杜、蜉蝣、蟋蟀、椒聊、綢繆、棲遲、窈糾、夭紹、猗儺、倉庚、拮據(jù)、果蠃、伊威、倭遲、常棣、鴛鴦等詞匯，也是雙音節(jié)語素的表現(xiàn)。這些情況說明什么呢？說明雙音節(jié)的語素在東亞原始語言中是廣泛存在的。它們同時在語義和語音兩個平面發(fā)生簡化，語義往往向第二個音節(jié)傾斜，使第一個音節(jié)的語義虛化成為詞頭。這樣也就出現(xiàn)了復輔音的單輔音化，出現(xiàn)了雙聲聯(lián)綿詞——詞頭聲母因簡化而取主要音節(jié)的聲母成為雙聲詞。也就是說，在先秦時代，復輔音是漢語中大量存在的現(xiàn)象。

其三關于聲調(diào)。聲調(diào)是指用來區(qū)別意義的聲音變化，主要有長短變化和調(diào)形上的升降變化。漢語有聲調(diào);而且在各地方言中，調(diào)值變化很復雜。與之相反，現(xiàn)在的藏語沒有聲調(diào)。據(jù)此推斷，漢語聲調(diào)也是在上古晚期才產(chǎn)生的?，F(xiàn)在，語言學家初步認為中古平聲是中平調(diào)或低平調(diào)，去聲是高降調(diào)或低降調(diào)，入聲是高促調(diào)或短促調(diào);相比起來，仄聲較短，最短的是上聲，帶喉塞韻尾。若同藏語、緬語、古漢越語等親緣語相比較，則可判斷，聲調(diào)實質(zhì)上是對語素音節(jié)的簡化，來源于不同的韻尾。比如漢語入聲來源于*k、*t、*p等韻尾;上聲來源于*q韻尾，或稍晚的*韻尾;漢語去聲來源于*s韻尾（s尾一度變成h尾，h尾的發(fā)聲態(tài)引起調(diào)值下降，產(chǎn)生去聲）。從時間上看，漢語語素結(jié)構(gòu)的簡化發(fā)生在漢代以后，接著產(chǎn)生四聲，又因聲母的清濁分化為八個調(diào)，四聲八調(diào)遂成為漢語方言最典型的系統(tǒng)。從形態(tài)上看，聲調(diào)的產(chǎn)生經(jīng)過了三個階段：一是以、s韻尾作為區(qū)別性特征的階段，二是出現(xiàn)緊喉、氣嗓音等發(fā)聲態(tài)特征的階段，三是韻尾消失而以聲調(diào)作為區(qū)別性特征的階段。

我記得，那段時間，我們的學習緊張充實，收獲也很顯著。每天在食堂午飯或晚飯，我們總是坐在一起，談點輕松的話題，但內(nèi)容并不離開音韻學。通常會做一個擬音的游戲，即第一人出題，拈出一個漢字，第二人須說出它在中古所屬的聲部和韻部，第三人須說出它在上古所屬的聲部和韻部，第四人須總結(jié)出它的中古音和上古音。我們?yōu)闈h語常用字都擬了音，比如“王小盾”三字的上古音擬為wa Seu lun。有一天由潘先生出題，他拈出一個“啤”字，大家也按并母、支韻、平聲四等煞有介事地擬出兩個音來。未料潘先生大笑，說：“你們都錯了。20世紀以前沒有這個字。它來源于德語bier?！边@個故事其實有警醒的意味，說明擬音是一件未脫離主觀性因而有其局限的事情。

我還記得，在以上三個階段之外，我們另外學了許多知識。比如從7月18日到19日，重點考察唐五代西北方音，考察它和切韻系統(tǒng)的異同;7月20日講反切，次日講從上古到中古的語音演變規(guī)律;到22日，則進行總結(jié)討論。關于上古到中古的語音演變，討論了8個問題，即1. 韻尾的演變;2. 元音的演變;3. 介音和聲母的演變;4. 輕唇化;5. 腭化;6. i介音的失落;7. i韻尾的失落;8. 元音的后高化。在最后一天的總結(jié)課上，又補充討論了7個問題，即：1. 清化和腭化的步驟是否一致？在方言中有哪些聲母腭化？2. 在漢語諸方言中是否有鼻音聲母帶同部位濁塞音的情況？這種情況在語言史上是哪個階段的現(xiàn)象？3. 唐五代西北方音中梗、宕兩攝元音異化，韻尾失落，是否說明這種方言演變得比北方話更快？4. 唐五代西北方音中的魚部如何演變？5. 是否存在音段脫落而對周圍音段毫無影響的情況？6. 音變是無限的嗎？音變規(guī)律如何形式化？7. 輕唇化開始的時間大概在什么時候？等等。這些討論引起我們對一系列理論問題的思考，其一是共時現(xiàn)象與歷時變化之關系的問題，其二是當前方言現(xiàn)象與古代方言現(xiàn)象之關系的問題，其三是人類所感知的元音范圍的問題，其四是語言變化的音系條件（社會條件）與語音條件（生理條件）之關系的問題。這些問題，都代表了學術遠方。

（作者單位：溫州大學人文學院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