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香結(jié)

阿味，中藥名，典出《增廣賢文》：“黃金無真，阿味無假”。

——題記

入秋不遠(yuǎn)，肩頭掮著一只鸚鵡的姑娘到梵凈山我的住處，說她是俄堡森林學(xué)院座上講師林清揚(yáng)先生的伺身，給我送一份樣稿并捎來一封信?！皼]想到，要走這么遠(yuǎn)的山路，”她的那只鸚鵡附和了一遍她的話，然后從它的主人手上把信給我叼來，信上說：

四十年來，教了一批廢物。想來也黯然神傷，這條路大抵是走不下去了。這本集子是他們的作業(yè)。近來眼睛不好，也懶得聽。讓大王整理的。小王不在身邊，他去月球探親去了，地球越來越空了，留在地球上也沒有多大意思了。后來又說要去冥王星探險。年輕人想管也管不著了。樣書過目之后，作篇序。身邊有黃山和黃河。勿念。

林清揚(yáng)親筆

二七九一年白露記于俄堡

“坐吧。近來，他身體還好吧？”

“從來就是那樣，近來很少見得到他?！?/p>

我迎她進(jìn)屋，坐定。然后是我們之間一些凌亂的對話：

乙：從信上看，他近來心情好像不太好，流露出來的情緒也不是很穩(wěn)定。難道他想死了嗎？

甲：自從他被倮倮咬了之后，一只眼睛變亮了，另一只眼睛變得更加黑了。

前年冬天。他抱著倮倮睡覺，半夜里，倮倮拱進(jìn)他的胳肢窩，咬了他一口。從那之后，他的一只眼睛變亮，一只眼睛變瞎;身上的肉變得有鱗片，像倮倮的那身皮。

乙：倮倮本來也是瞎子嘛。

甲：倮倮不是瞎子，有一只是好的。

乙：他本來也有這個想法。他一直想要變成蛇，不過，他本來是想變成一條龍的。

甲：黃山親眼看到，他身上長了鱗，跟蛇皮一樣。

乙：他為什么不見你們……

甲：他一個人在石屋里。很少見人，除非有女弟子來看他。女弟子一來，他流著哈喇子坐在輪椅上出來，很精神，像只豹子;平常沒人的時候，萎縮得像一堆風(fēng)干的臘肉。一百年也不洗一個澡。

乙：……（似乎略有吃驚）

甲：他希望我們詛咒他。說好的他還會以為我在罵他。不吃不喝，一個人盤坐在他的龍床上。吃著空氣。偶爾才出來拾幾片菜葉子。

乙：我也很久沒見他了。三百好幾的壽誕的時候，忙著也沒有空去。

甲：好在沒去，他把來做生日的人都趕跑了。他說，你們來做什么呢？來看我這個老怪物嘛。在樹上摘了幾片桑葉招待他們。

乙：的確有點難為他們了。這本書是什么時候的？沒有日期。

切入正題：

“是十年前到現(xiàn)在森林學(xué)院學(xué)員的畢業(yè)論文集。”

“你也編了？”

“沒有。他讓大王和小王編。小王抽了牌離開之后，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交作業(yè)。他就讓大王一個人編了?！?/p>

“抽什么牌呢？”

“畢業(yè)論文的題目啊。它們裝在一個黑匣子里。他讓所有人在樓下等著，一個一個上七樓去，他的書室在那兒，平常很少人進(jìn)，周圍都是青金巖包裹的陰冷，倮倮在旁邊，一下走開，一下又回來看著箱子。他讓我們從箱子里抽簽。抽到什么就是什么。那天他倒是穿了一身的龍袍。”

“你抽了嗎？”

“抽了?！?/p>

“抽得什么？”

“一張撲克牌。黑桃K。上面畫了一幅畫。老師說，十年之內(nèi)，你們把作業(yè)交回來。再塞進(jìn)這只匣子。畫上的東西就是你們的論文命題。五十幾個人每個人都拿到了一張牌。你看，我的在這兒?！秉S河拿書翻給我看，一張黑桃K。

書里有很多條款式的東西。排列得很精致。黑桃K下面所包含的一級詞條有：KA，K2，K3，K4，K5，K6，K7，K8，K9，K10，KJ，KQ，KK，十三條詞條下尚有多款二級、三級附屬詞條，像有很多樓層一樣;詞條前面有黑桃標(biāo)志，一級詞條都標(biāo)有全書中的編號，KA是第80篇了，接下去，我翻了一下，黑桃K所包含的十三詞條其編號依次為 80，81，82，83，84，85，86，87，88，89，90，91，92。詞條85-■ K6前面部分寫道：

K6.1 所有的夢都是同一個夢

因為，所有的時間是同一個時間，所有的空間是同一個空間

K6.1.2 夢是魂魄在外撿到的東西，夢的樣子基本上就是黑洞的樣子

K6.2 質(zhì)量正在膨脹的過程就是夢態(tài)

K6.3 你難以看清自己出體的樣子，但今夜，我是一棵茂盛的女人

K6.3.1 夢是一個人一生中的短暫輪回

在夢里，你可以超越光速，你也可以出賣和贖回自己

……

K6.6 夢不是睡著，而是和靈魂相伴

下面還有一部分，黑桃K6這一詞條（共6條）超過了一個P的內(nèi)容。一本很厚重的書。顯然，該詞條討論的是夢和夢境。該詞條下面的文字也是討論夢境的。漸漸地深入。這種文體很是奇特，有一種推土機(jī)一樣的力量，具有不斷推進(jìn)和挖掘的能力。所有的意識都在往地底下滲透一樣，是詩又不像詩，說是散文也不全是，記敘和議論又摻雜在里面，十分繁復(fù)，這種奇特的文體讓我的閱讀有被吸收感。我翻了翻其他位置上的作品，也是這樣，只是內(nèi)容全然不同。但整本書在風(fēng)格上是統(tǒng)一的?！斑@些詞條是你寫的，還是你在別處找到的答案？”

“是我自己寫的。我每天都做夢，做夢的時候經(jīng)常是男身。這里寫下的是我夢的很少的一部分。偶爾一兩句。因為他讓我說夢，而不是輯錄夢的內(nèi)容。”

我饒有興趣聽她漫無邊際地講自己的夢。還有手相。她說近來她的手相紋路亂了，是何預(yù)兆還不得而知。說著拿起手掌，看了看，斷斷續(xù)續(xù)中，我也聽明白了〔他們的老師是如何讓他們作的畢業(yè)論文〕。

那么，就是說，這本書有一幅完整的撲克牌秩序。最后一篇必定是第366篇。我打開一看，并不是，最后一篇也即最后一章，標(biāo)題是：“六六大王/小王章”。編碼是在365處結(jié)束的，這一篇屬于“五五方塊章”最后一篇，也即該章的第13篇，與黃河抽到的牌對應(yīng)，只不過，前者抽到的是“二二黑桃章”最后一張牌，后者是方塊K所轄的十三款詞條。由此可以推算出另外兩章：“三三紅心章”和“四四梅花章”。黑紅梅方（■）四四章十三詞條所轄篇數(shù)總和為364篇，也就是說每章所含篇數(shù)為91篇。

打開看，果然如此。但是為什么黃河抽到的牌最后一篇被編到了第92篇？紅心章最后一篇編為第183篇？梅花章最后一篇是274篇？方塊章最后一篇是第365篇？如果加上最后一篇就是366篇。與撲克牌點數(shù)之和對應(yīng)。那么，不用看，第一章肯定是編者把它命名了，并且擅自賦予了“1”（A）。這是唯一的答案。毫無疑問，是這樣，并且把開篇章命名為：“一一大鬼/小鬼章”。

一一 大鬼/小鬼章“1”

二二 黑桃章

A;2;……;QA，Q2，……，QK;KA，K2，……，KK 92

三三 紅心章

A;2;……;QA，Q2，……，QK;KA，K2，……，KK183

四四 梅花章

A;2;……;QA，Q2，……，QK;KA，K2，……，KK274

五五 方塊章

A;2;……;QA，Q2，……，QK;KA，K2，……，KK365

六六 大王/小王章…………………………………366

如此一來，書十分精心〔大王還是動了一些心思的〕，我想贊美大王幾句。但是黃河說：“如若是我來編，會更簡潔、漂亮、好記?！彼邀W鵡放到窗格上。她的話使我略有所思。但是沒想明白何以編得更好的理由。山下的夕光已經(jīng)變得輕澹，暮色四合。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開始進(jìn)入一場談話了，仿佛很久以前的夢境重新生起，抑或是處于出體狀態(tài)。

“只要第一章不命名。但是大王還是命名了。并且是他抽到了大王，所以他才叫大王的。小王沒有回來。最后一章也沒有編號。第一章不命名，那么中間的四章各91篇，二二章從1～91，三三章從92～182，四四章從183～273，五五章從274～364，秩序井然。前后各一章都不命名。那是隱匿，是自然的必然。是年-太陽歷的模糊之處，不確定性。但是大王起了私心。打亂了周天的綱要?！?/p>

一一 大鬼/小鬼章 “1”

二二 黑桃章

■ A;2;…;QA，Q2，…，QK;KA，K2，…，KK 1～91 ?92

三三 紅心章

■ A;2;…;QA，Q2，…，QK;KA，K2，…，KK 92～182 183

四四 梅花章

■ A;2;…;QA，Q2，…，QK;KA，K2，…，KK ????183～273 274

五五 方塊章

■ A;2;…;QA，Q2，…，QK;KA，K2，…，KK 274～364 365

六六 大王/小王章 366

“照這樣說來，老妖怪會燒了這本書?！?/p>

“從一開始，就是他在設(shè)計這個游戲。如果不按照他的游戲規(guī)則，那么還有存在的必要嗎？大王這樣編不符合他本來的意愿，不符合他畫的那些圖畫，閱讀這本書的人會心象紊亂，五臟六腑走位，最終會吐血而死。因為，他違背了人類意識中一種最基本的稱之為完形的心理結(jié)構(gòu)（見圖四）?！?/p>

A

2A，2.2

3A，3.2，3.3

4A，4.2，4.3，4.4

5A，5.2，5.3，5.4，5.5

6A，6.2，6.3，6.4，6.5，6.6

7A，7.2，7.3，7.4，7.5，7.6，7.7

8A，8.2，8.3，8.4，8.5，8.6，8.7，8.8

9A，9.2，9.3，9.4，9.5，9.6，9.7，9.8，9.9

10A，10.2，10.3，10.4，10.5，10.6，10.7，10.8，10.9，10.10

JA，J2，J3，J4，J5，J6，J7，J8，J9，J10，JJ，JQ，JK

QA，Q2，Q3，Q4，Q5，Q6，Q7，Q8，Q9，Q10，QJ，QQ，QK

KA，K2，K3，K4，K5，K6，K7，K8，K9，K10，KJ，KQ，KK

再打開這部書，小心翼翼地才覺察到那種心理上的錯位與不適。每張牌上都有老妖怪親手繪出的圖畫。對于圖畫而言，在它被抽出的一剎那，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支撐著畫面的命運(yùn)。抽出之后將被闡釋，編成詞條。這仿佛是八九百年前有人做過的一個有關(guān)貓的物理實驗。我也看到大王和小王兩張牌是陰陽可以疊合的一張圖。那么，這兩張牌合起來才是周天之象，是“1”天，那么，這一天是哪一天呢？

“從A到KK金字塔所包含的所有四種兩色（■）十三級詞條中，每一條都是可以交互感染的，只有保持大王/小王，即鬼陣（大鬼/小鬼）的不確定性、殘缺和否定，才能跳出那個迷亂的怪圈?！?/p>

這時，我開始注意她的身體和身體以內(nèi)的東西。夕陽在她的背后形成暖暖的光暈。她又舉起自己紋路變亂的手掌，看著，一聲不吭。她有一雙細(xì)長的眼睛。遭遇這樣一雙眼睛，其遲鈍而又永久的金屬目光好像有七千年了，在那些巖畫和洞穴里的壁畫上凝望了無數(shù)的時間的生成與衰變，才變得如此清蘊(yùn)淡定，她問：“你相信前世嗎？”

“信，又不信。”

“為什么？夢是同構(gòu)的。雙重同構(gòu)。不信，玩一下這副牌?！?/p>

她說的是書上的這副牌，我們剛才談?wù)摰哪歉迸?。但我找來的牌，不是書里說的那副牌，但是所有的牌的結(jié)構(gòu)都是一樣的。不同的只是玩法，“怎么玩呢？”

“每人抽一張，然后在書里查找相應(yīng)的詞條。”

“這個好?！?/p>

“你先抽?！彼f。

我準(zhǔn)備好抽牌。她雙手拉開牌，往上一揚(yáng)，牌飛散開來，像一群五彩繽紛的蝴蝶簇?fù)碇蛔▓@，蝴蝶慢慢停下，落在一千條婆娑的手臂上，最后牌又整齊地回到她的手上，“讓鸚鵡給我們抽吧?！?/p>

就在她揚(yáng)手的時候，鸚鵡自己銜走了一張。我說：“鸚鵡的那張留給它自己吧。”黃河把牌放在桌上，先從里面抽了一張。我也從里面抽出一張來，“先不看，我們交換一下，對方的詞條內(nèi)容由對方念出來。”

“好。是口述，還是照著原文念？”

“照原文……念?！?/p>

交換牌之后，我看牌，一張黑桃A。三個人，按照順時針方向，由鸚鵡開始朗讀，它是第一個，我第二，黃河最后一個。

■ J

——由鸚鵡朗讀它自己抽到的那張牌所屬內(nèi)容

（第329～339篇）1

這里□泊著我□船這里□泊著我的船這里□泊著□的船這里□泊著我的船這里□泊著我的船這里□泊著我的船□我的船這里□泊著□的船這里□我的船……『注解1』

鸚鵡用十三種亞細(xì)亞方言讀了以上內(nèi)容，聽半天才聽出來，它不斷地重復(fù)著一句話：這里停泊著我的船。原來它認(rèn)識的字僅限于此。而她的主人對它的記憶力又有點過于自信。于是沒收了它繼續(xù)朗讀的權(quán)力。鸚鵡一氣之下飛出去了。方塊J有十一級詞條，每級詞條還有很多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級詞條，分層的，很復(fù)雜，在這里，只交代方塊J十一詞條的大意。依我看，寫這篇文章的人也算得上林清揚(yáng)所有學(xué)生中最為奇怪的弟子之一了，不過他的這位弟子英年早逝。該弟子寫了一篇小說，這篇小說只有八個字――這八個字估計是對他老師的圖畫所做的基礎(chǔ)性描述——就是剛才鸚鵡念的：這里停泊著我的船。而圍繞著這篇小說的知識考古則洋洋灑灑有好幾萬字，在此僅扼其概要觀賞一下。這篇小說的全部內(nèi)容（字?jǐn)?shù)和標(biāo)點）都在這里，只有一句話：

這里停泊著我的船。

（一）

發(fā)生機(jī)制

小說中出現(xiàn)“這里”。所以故事發(fā)生在“這里”，或者是我的船體上。具體是指前者還是后者，敘述者沒有說明。兩者之間被模糊掉了。顯然，這里，也是我的船所在的地方。它們是同一地點“這里”，但是，通過敘述者后面的敘述我們知道，這里面有不同。船上和水港不一樣，這是很明白的。所以，我們姑且認(rèn)為是發(fā)生在這里。在這里發(fā)生的事情的具體事情，我們也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這里”是現(xiàn)在進(jìn)行時。他消解著逝去和即將到來的講述。提供了一個發(fā)生機(jī)制。

（二）

停泊，與修辭學(xué)有關(guān)的內(nèi)容

停泊是類。他描述的是所有屬于可以停泊之物的運(yùn)動狀態(tài)。但大體上我們知道，這里是要讓船停住。但，停泊是類，其包含了它的種，譬如下錨停泊、拋錨停泊，靠岸停泊，用竹篙使船停泊等等?？傊?，屬于把船停住的所有方式。我們可以想象，那是一種可靠的方式：將“其”拋出，船被固定住;它的另一端的想象之物就是錨――用纜繩或粗繩系在船只上的重物。因為它的重量和錨鉤的結(jié)構(gòu)特點將船底扣住河床或者湖面底部。其中描述這個動作過程的所有描述都被省略了，留給了想象。語言要復(fù)制運(yùn)動非常困難。但想象一旦被觸發(fā)，這些描述就都是多余的了。經(jīng)驗不可替代，但卻是共通的。

（三）

故事的主角

這里，故事的主角是敘述者――我。我可能是這個故事的主角，也可能只是輔助敘述者，講述這個故事的文書。這兩者間的敘述關(guān)系模糊不定。因為沒有更多的東西使我們能夠確定到底是哪一種關(guān)系。不過，關(guān)系不大，它們都有可能，才把我們推向一種比較可靠的假設(shè)的主角，即便不是主角，這個故事也都是由我來敘述的。這是在場的敘述。

（四）

小說中的另一個主角：船

即使沒有受過多少語言訓(xùn)練，我們都能讀得出，船是我要講述的焦點。和停泊有相似之處，這里的我的船是不確定的。我并沒有告訴你，我的船是什么船，是什么樣子的船。是紙船，還是大輪船，或者一個小小的舢板。這些不重要。它跟我的富有程度沒有關(guān)系。我只需告訴你這是我的船就行了。毫無疑問，它任何時候都屬于我。它是故事發(fā)生的第一現(xiàn)場，或者僅次于“這里”的現(xiàn)場。

（五）

隱蔽之物

天氣和航道是首先被隱蔽的;水，湖泊，河流，也是首先被隱去了的。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的船現(xiàn)在航行在赤道附近。但是我的船迷失了航向。我的指南針比加勒比海盜船船長的指南針還糟糕。我根本就不應(yīng)帶它出海。在一小時前，我上洗手間時沖水馬桶的水是逆時針旋轉(zhuǎn)的;一個小時后，那些水又變成順時針旋轉(zhuǎn)了;我只好把船駛回來一點，然后拋錨停住，拔掉馬桶塞子，一個巨大的氣泡冒將出來，水直接垂直掉下去了，沒有做任何旋轉(zhuǎn)。我不得不把船往來時的方向駛?cè)ァ移髟谧约旱暮Ｑ笊稀?/p>

（六）

小說的結(jié)構(gòu)

這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是“NP+VP+NP”模式。也就是說“這里”可以是主語。我的船也是主語。這種關(guān)系可以看著是倒裝。但是在我們的思維里，并不作這種區(qū)分。因為“我的船停泊在這里”和“這里停泊著我的船”我們是把它看成一種語言的。問題的關(guān)鍵在“停泊在”和“停泊著”怎么使兩種句式實現(xiàn)和解卻一直困擾著我們的。如果沒有VP，這篇小說依然是成立的：“這里我的船”或“我的船在這里”。我們可以從NP到NP（NP->NP），或者相反。

（七）

最美麗的小說都只有一句話，即那被召喚而來的物

■ 8

——黃河口述我抽到的牌所轄內(nèi)容

（第120～127篇）

俄堡的房子，在一條大河下面，周圍都是清涼的感覺。朱雒家很富吧，她媽媽買了一條大船，要朝我們的地方大河灣開來。我偷偷地登上了他們家的船，那是一條黃銅做的大輪。

從上層的窗戶中，我看到朱雒的媽媽站在船舷邊，舢板上刻著花紋，看不懂，仿佛有些秘意。她站在那些花紋上，眼睛盯住翻騰的河水，久久不動。

我始終沒有看到她的臉，只有一個側(cè)影，雙手交叉在胸前，像很多普通的女人一樣。我原以為她不會很普通的，可是她也和普通女人一樣有著同樣的姿勢。輪船在一個灘上沖進(jìn)了深水中。我被拋出了船。在水里起伏，我感覺到了身體的重力和水的浮力相互爭奪的全部過程，一時像一尾對水陌生而即將溺死的魚，一時又像被地球的引力倒吊著的一枚漂亮的釘子。

在船的周圍輕輕地滑動著，很輕松，也很艱難，不定于人在失去呼吸機(jī)會時的那種懸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到下游一個平靜的水灣才浮上河面。我已不知道自己用身體的哪一部分在看事物，所有的事物在我面前無比清晰起來。

世界很安靜。我看到那條大船沉入了河底。水手把朱雒弄上岸，她已經(jīng)死去。水手說她還能救。她只是水中毒。很難想像她不是被水溺死的。

一幫水手把朱雒扶到一根鋼管前面，鋼管的接口被弄開，水手們接下來的動作，使人驚駭。他們用剪刀在朱雒的肋間位置，把肚皮剪開，扯出一根腸子，喀嚓一下剪斷，把腸子接到鋼管上。就這樣，朱雒的嘴巴就出氣了，鋼管里的氣體經(jīng)過朱雒的胸腔從上面出來。開始是氣體，后來是火焰，十分鐘后，朱雒的身體爆炸。我看到自己繼續(xù)往下游漂去，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尸體，抬到附近的床上，一只狗雙腿直立，站在床沿，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堆誘人的肉。它好像是爺爺?shù)呐笥选?/p>

他們從我的肚子里取出二十兩紋銀，之后，我又回到了河里。我記得那條敞亮流動的河，向遠(yuǎn)處，經(jīng)過了一個又一個灣。世界很安靜。我看到那條大船沉入了河底，我確實記得那條船沒有走多遠(yuǎn)，就被漩渦打進(jìn)了河底。

■ A

——由我口述黃河抽到的牌所屬內(nèi)容

（第1篇）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夢了。我知道，八十個動詞也不能說出我看見的TA在我面前如何動作。肌肉狹長的身軀在兩道柵欄之間擺動，不能進(jìn)退，像一條淤泥里的大紅鯉。腿，腰身，尾巴，頭部，眼神的每一個動作加起來，在那一刻有一萬種表情，但我不能用完一萬個詞。它很焦急，還是歡欣？但那是一個實實在在的TA。

是什么使我如此熱淚盈眶？在那一刻？

TA最終掙脫了出來，好像掙脫了大地。洪水滔天而來。從村子的一頭，太陽剛剛升起，在洪水的背后，潮頭驅(qū)趕著一萬匹駿馬，朝橡樹林而來。我們站著的地方，淹沒了。

最后殘留的一點記憶，一艘船在河流中央，細(xì)路河上去了，船轉(zhuǎn)進(jìn)巨大的漩渦。船載著細(xì)路河在夾岸的橡樹林中消失。從樹的尖頂上。

很多年以后，洪水才退去。大地上一片寂靜。沒有人。沒有房子。這里像是從來沒有人住過。很干凈。植物茂盛。很多新鮮的物種出現(xiàn)在這里。你看現(xiàn)在的山下，也是這樣一幅光景。我好像來過這里。此時此地。

那從河上下來的船有一位艄公，但我從來不曾真正見過他的臉。從此之后我叫他河上的人。他偶然會從村子附近的河灣上經(jīng)過，坐在他那艘特別的船頭。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我始終記得那位帶我離開的艄公。我好像回到了前世。

有關(guān)黃河口述的紅心8是被虛構(gòu)的幾點證明

紅心8是我抽到的牌。本來，黃河并不會知道我所抽到的牌是什么，但是她想要知道，這點是可以肯定的，她提出交換之后，有這個意圖?；Q之后，她就知道了。我們在沒有翻看的情況下交換的，那么她知道自己手上的那張黑桃A嗎？

答案是肯定的。在她拋牌的那一瞬就曉得了。她對黑桃A所屬內(nèi)容及書中的位置都很清楚。也就是說，當(dāng)她拿到我手上的牌之后，便開始口述她的故事。這個故事與我將要口述的故事完全不同，卻又極為相似！二者聽起來簡直天衣無縫。那么，我怎么知道她說的故事是她臨時虛構(gòu)的呢？

她離開之前的那天晚上，我重新對照書，發(fā)現(xiàn)紅心8的詞條中來并沒有記敘那個自己沉船的故事，那是她編的。當(dāng)時，也就是念完之后，黃河把那張牌混進(jìn)了牌垛，我永遠(yuǎn)不知道自己抽到過什么牌。我被她的故事卷走了。

可是，我有一個機(jī)會明白她在現(xiàn)成表達(dá)或表明的，只是我過于遲鈍而沒有察覺，以致悲劇過早降臨到不幸者頭上，其中有我。在我沒有留意的情況下，鸚鵡又回來了，它站在黃河肩上，嚷了一句：“紅心8，我知道，我知道，作弊，作弊?！蔽也]有想到，黃河會隨口編出這么貼心的故事來。

紅心8講述的內(nèi)容幾乎是一個女子的身世和她未來的命運(yùn)，能夠解讀她命運(yùn)密碼的人并非她，也不是我，而是時間。

■ 8

——梵凈山版所及詞條內(nèi)容

（第120～127篇） 2

父親← →弟弟

↑↓

↑↓

我← →父親

我說過，在夢中，我總是變成男身，黃山也是。她是我的弟弟。弟弟很修長，也很俊秀，和我想象中的一樣。他是父親的小兒子。我是父親的大兒子。我覺得我這樣說很奇怪，但是我還是要這樣說才可接著說別的我想說的。大壩修好之后，湖水烏黑地在山間氤氳開來水氣。船塢在湖邊。父親和弟弟還有我，造好了船，打算等我從鎮(zhèn)上回來后，一起舉行個下水儀式。

大壩的橋基是我負(fù)責(zé)的呀。盡管是用了很大的心思。但每次走過的時候，我總覺得它向內(nèi)或者向外傾斜得太多，老是覺得它們要倒下，砸到壩上走過的人。但是這里很少有人來，除了我們一家。從鎮(zhèn)上回來——我不知道那個鎮(zhèn)叫什么——但我經(jīng)常去，也要經(jīng)過鎮(zhèn)中的那座橋。那個橋盡管不大，也不長，但很結(jié)實?？梢院芏嗳艘黄疬^。榿木湖的壩橋很大，很高——把水圍了起來，卻高得不安心。

這一切都是因為看見。就在剛才，這一切還多么的美得沉啊。盡管——當(dāng)我要過橋時，我看到了父親和弟弟在山上，那頭的山上，因為我們的房子在山上，父親和弟弟坐在屋頭，像兩個石頭。他們在動，所以我不敢邁步。每次走過榿木湖的感覺——很沉醉的美傷感侵略了我。壩上的石頭和木架護(hù)欄動搖了，我扳住一頭，把它們扳下了壩，掉進(jìn)了烏黑的湖里。他們什么也沒看到。

弟弟和父親朝船塢走去。新船在起架臺上，絞索一放，就可以下水了。僅僅只是缺了我吧。我躲在壩橋下的出水洞口，攀著石沿。父親將船放下了一段，快近水面的時候，又將船吸了上去。弟弟走上去，父親將他捆好，往水里放，弟弟是倒著的啊，臉面朝上，上面有船塢臺，我們新造的船，還有架子，再上面就是山脈和天了。弟弟充滿笑容的臉在慢慢下降，旋轉(zhuǎn)，在我這個位置，每旋一個圈就能在他的旋轉(zhuǎn)中碰上一回那種笑。是那么燦爛。到水面的時候，他像條魚一樣，滑潤地游著，父親從水面躍下，朝弟弟游去，兩個靠攏，吻在一起。抱著彼此。他們在水里游得很開心。撲通一番后，向湖心游去。赤條條的。

我看著他們在水里翻騰。盡管很遠(yuǎn)了，但我還是看得見他們，看著蕩溢過來的波紋，輕輕地叩著腳下的石壩。過了好久一陣，他們才又出現(xiàn)，上到岸來。在一個小泥塘里，父親朝躺在水里很愜意的弟弟潑了一點水花，水花落在弟弟的那個地方，弟弟不說話——他總是不說話，這是他看起來美的地方緣故吧（一個愛說話的男人不見得美到哪里去吧）。我從洞里下來，不得不小小地跳了一下。弟弟驚訝地看到我從他背后出來，臉上的笑陰了下去。很寒冷。我感覺。對我是很陰冷的一陣。父親見我突然出現(xiàn)，便走到水邊，抓起造船時用的銼手，一把挑了我陽具的脈。那根很美的陽具，微微彎曲的陽具，異乎尋常地長，像蓬蒿一樣長著，高高地挺到胸部，至乳前方。血走之后，它在下降，血線從挫開的皮下飆出來，發(fā)出咝咝的聲音。父親扔掉銼手，起身跳進(jìn)湖里。往深水里潛去了。

弟弟轉(zhuǎn)身也跟了下去，朝著剛剛蕩開的水圈。湖面上又多出一圈動蕩，還有那點紅?？啥⒕昧耍镆簿褪裁炊紱]有了。當(dāng)湖水靜下之后，我褪去身上的各種衣物。船在背面，太陽從后面照過來，船擋去了一半它的臉。像個月亮，也像太陽。

殘稿本重修補(bǔ)記

正如我們猜測的那樣，書拿回俄堡之后，被林清揚(yáng)付之一炬。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里發(fā)生的一切。也是一個秋天的午后，鸚鵡突然落在我的窗前。接著看到黃河從外門進(jìn)來。事實上，她不是黃河，而是黃山。如果她們不愿意主動交代她們是孿生姐妹身份的話，憑我的眼力幾近無法辨識（黃山說，這是我眼瞎?。?。槐樹跟槐樹的長相一般我也辨認(rèn)不出來。當(dāng)然，她們唯一的不同是她的手上多了一副銀鐲子。

黃山告訴我，黃河回去之后不到一年，郁郁而終，老妖怪把她埋到了后龍山（俄堡所在地山名），三年之后，長出一株蘑菇。老妖怪把它采回來，要燉鍋，黃山伺機(jī)調(diào)包，換上都龐嶺一帶所產(chǎn)劇毒蘑菇，老妖怪當(dāng)晚毒發(fā)而死。而黃山把這株蘑菇——即阿味——冰凍了起來。阿味是如何產(chǎn)生的，有很多說法，但大意都是說：處女之身，死后葬于泥土，身體中會吐出一縷精氣。這就是阿味。活著的人吃了會采集到原人和天地精靈之氣。它是萬物的精華。但是，它更像是神性愛情的一種象征。

林清揚(yáng)死后，俄堡中落。衰敗。成了一座廢棄的城堡。俄堡學(xué)院圖書館和藝術(shù)展覽館的所有書籍和藝術(shù)品被黃山焚毀。她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俄堡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后幾年。在她走之前的幾個月，她來了一趟梵凈山——為了完成她姐姐生前的一個遺愿——把她的一縷頭發(fā)送過來。另外，黃山把那株風(fēng)干的阿味也帶來了，既像魚，又像鳥，黃山把它們一并贈予我。這時的黃山其實還很年輕，至少看起來還風(fēng)韻猶存。她說，林清揚(yáng)是她和姐姐之間的一場了結(jié)。一切都完蛋了。

的確，林清揚(yáng)愛著的人是黃河。這一點無比重要。但是她和林清揚(yáng)卻先認(rèn)識。當(dāng)林清揚(yáng)發(fā)現(xiàn)黃山還有一個高傲清逸的雙胞胎姐姐的時候，他把自己所有的愛情想像力都放在了黃河身上。對黃山的感情日漸蛻變，脫落。而因為妹妹的緣故，黃河并不情愿再接受林清揚(yáng)。盡管她對他的思想和飽學(xué)抱有景仰之情。事情還遠(yuǎn)不止如此，黃河自始至終追求一種絕對的情感。那已經(jīng)超出了愛情的范疇。她們兩個，一個風(fēng)華絕代，好似人間尤物，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仿佛從天而降。黃山是林清揚(yáng)的肉身寄托，而黃河卻是他精神上期求卻永遠(yuǎn)無法滿足的奢望。臨到晚年，他在黃山的身體里種了一條魚。就是說，他把魚苗放在黃山的身體里，讓它自己長大，而且魚不能養(yǎng)死了。而對黃河，或者說黃河對他，她三兩下把倮倮——那條長翅膀的蛇——叉在地上，把它的翅膀給剁掉他也無法，他只有冥想，直到死亡成為他愛情的祭品和饋贈。

晚年的林清揚(yáng)宣講瑜伽和七道（這種學(xué)說在前兩個千年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直到公元2500年左右），成就非凡。本書的體例和命題設(shè)計體現(xiàn)了他思想的一部分。但是原稿已經(jīng)焚毀。本編最后定稿是由最初的編者大王先生根據(jù)當(dāng)年的記憶以及向所有（除卻三名死去的弟子）參與此選題計劃的俄堡森林學(xué)院的學(xué)員重新收集整理的，本人因閱讀了最初樣書稿，得幸調(diào)較少數(shù)文字，也只不過僅僅是憑借記憶而已。盡管如此，塵封數(shù)十載的殘稿得以面世，這也算是天意吧。

我記得黃河離開之前跟我說：“再回頭去看看那張牌（即那張黑桃K〔圖一〕），注意到?jīng)]？這是一副左撇子玩的牌。那么，他瞎的也一定是左眼。”“如果昨天你不像天女散花那樣拋牌，結(jié)果會怎樣？”“結(jié)果不是你所希望的那樣?！?/p>

殘稿本重修補(bǔ)記（續(xù)）

關(guān)于這本書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其實還有很多要說的，但在這里，似乎說明其中一點是有必要的。這和它是不是必然是一本偉大的有如林清揚(yáng)生前所愿我們不管。但在某種程度上它或許實現(xiàn)了自己的想法。由圖四，即由此書四章中的其中一章析出的金字塔心理結(jié)構(gòu)，我們很容易自己完成余下的空白部分。

我們把余下的三章依次填入一個圓，四個A在最接近圓心的位置，K在圓周上，那么，整個圓被分成四大塊。被黑紅兩色，彼此相隔，就是說，黑桃和梅花，紅桃和方塊是分別對稱的。而大鬼和小鬼構(gòu)成雙魚太極圖形狀位于圓的最中心。依次，從A到K，是十三層階梯。共五十二個位置，加上雙魚圖（太陽神的位置——大日如來）則是五十三個位置。我想，這正是本書的隱喻所在——曼陀羅（壇城）結(jié)構(gòu)。五十三個位格剛好是無上瑜伽學(xué)派密修時觀照的壇城（據(jù)密宗《時輪經(jīng)》）——密圖——這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的。林清揚(yáng)的所有弟子都熟悉這種結(jié)構(gòu)。曼陀羅的這種結(jié)構(gòu)對于讀者而言，可能是隱晦的，但是每一個讀者可以在曼陀羅上繞圈閱讀，任意跳躍閱讀，并重構(gòu)自我內(nèi)心世界，也因此，這最后的圖須由讀者自己去繪構(gòu)。而進(jìn)入這本書的讀者一定可以找到自己在壇城中的位格。它包含了大小世界，以及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等時空現(xiàn)實。壇城本身便是宇宙，身體的宇宙也便在其中了。

謹(jǐn)此為序。

作者簡介：1978年生于桂林。曾就讀于江西理工大學(xué)。2004年客京至今。2010年筑廬燕山，隱居十三陵銀山塔林，以讀書著述為志;同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地方性知識》（《銅座全集》簡略版，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這是一部在田野考察基礎(chǔ)上啟用方志體例完成的文學(xué)人類學(xué)和人類學(xué)詩學(xué)作品。第二部長篇小說《靈的編年史·秘密知識的旅程》刊《收獲》長篇專號（2017冬卷），單行本由作家出版社在2018年出版。評論認(rèn)為這是一部以非線性時間進(jìn)行敘述的體現(xiàn)作者繁復(fù)織體美學(xué)的百科全書式作品?！躲~座全集》（即出，《地方性知識》全本），此外，作者還著有《黑暗傳》、《燈龕》（詩集）、《旃檀林》（畫冊）等;編撰《烏力波》、小說前沿文庫、木鐸文庫學(xué)術(shù)叢刊、現(xiàn)代漢語史詩叢刊、歷代篆刻文獻(xiàn)匯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