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阿爾貝托·莫拉維亞 沈萼梅 劉錫榮
安妮絲連一聲招呼都沒打就那樣走了。其實她完全可以告訴我一聲,我不敢說自己是一個完美的人,但要是她告訴我缺什么,我是完全有可能滿足她的。結(jié)婚兩年了,一天早晨,她趁我不在家,就偷偷走了,連一句話都沒有。
那天早晨,我從小區(qū)市場買完菜之后,又去買了一米半要縫在餐廳窗簾上的邊飾?;氐郊乙咽侵形纾易哌M餐廳拿出買來的邊飾跟窗簾比較了一下顏色。這時,我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一個墨水瓶、一支筆和一封信。說實在的,我更在意桌布上的墨水印。我當即想:瞧,她怎么這樣馬虎,把桌布都弄臟了。我拿開墨水瓶、鋼筆和信,掀起桌布就去了廚房,在那里用檸檬汁使勁搓,把墨水印洗掉了。然后,我回到餐廳,把桌布重新鋪好,這時候才想起那封信。我打開信就讀:“屋子我打掃過了。午飯你自己做吧,反正你已經(jīng)習慣了。再見。我回媽媽那兒了。安妮絲?!蔽乙粫r搞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兒。后來我又讀了幾遍信,最后才明白:安妮絲走了,與我結(jié)婚兩年后就跟我分手了。
按慣例,我把信放在平時放單據(jù)和信件的碗柜抽屜里,然后,我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沒有思想準備,我?guī)缀醪荒芟嘈?。當我正這樣思索時,我的視線落在地板上的一根白色羽毛上,那是從安妮絲撣塵用的雞毛撣子上掉下來的。我撿起羽毛,打開窗戶,把它扔到窗外。然后,我拿起帽子,走出家門。
我走路有一個壞習慣,喜歡在條形石鋪成的人行道上跳著走,我邊走邊問自己,為什么她要如此薄情地丟下我,這簡直是在侮辱我。我首先想,自己是否有哪怕一丁點的背叛行為。我當即否定了,一點也沒有——我跟女人來往不多,我不理解她們,她們也不理解我。我又從另一條思路去審視自己,安妮絲會不會是因為錢才離開我的。但是從這方面來看,我也是問心無愧的。的確,一般情況下我是不給她錢的,她要錢干什么呢?到時候總是我付賬。
在感情上和經(jīng)濟上都沒有問題,剩下的就是律師們所謂的性格不合問題了。我不禁自問:婚后兩年里,我們連一次口角都沒有發(fā)生過,那么,哪兒來的性格不合呢?我們總在一起,要是有難以溝通的問題,也早該暴露出來了??墒?,安妮絲從來沒有跟我頂過牛。每次在咖啡館或在家里聚會,她難得開口說什么,總是我說。我喜歡說話,而且喜歡別人聽我說話。我最喜歡談家常,我喜歡議論東西的價格、家具的布置、暖氣的安排,總之,都是些瑣碎小事。一談起這些,我就不覺得累。我必須這樣做,跟一個女人說話,這些道理都得講清楚;否則,又有什么可談的呢?
丈夫們一般都有辦公室或店鋪,或者哪怕什么都沒有,也常跟朋友們出去玩。但是,對我來說,我的辦公室、我的店鋪、我的朋友就是安妮絲。我從來沒有把她單獨留在家里過,甚至她在廚房做飯時,我也待在她身邊。說來你們可能會感到驚訝,我特別喜歡做飯,每天做飯時,我都穿上圍裙,幫安妮絲在廚房做事。我什么都干:削土豆皮,擇豆角,準備各種調(diào)料,留心鍋里的東西。我?guī)退闪撕芏嗍?,所以她常常對我說:“行,你干吧……我頭疼……我去床上躺一會兒?!庇谑牵揖鸵粋€人做起飯來。唉,像我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找。
我思索著這些事,始終想不通安妮絲為什么要丟下我,我來到我父親的商店。我父親還挺年輕:黑黑的鬈發(fā),黑黑的小胡子——那兩撇胡子底下露出的笑容我始終無法讀懂。我穿過擺滿物品的櫥窗,徑直朝后堂走去。他跟平時一樣在算賬。我氣喘吁吁地對他說:“爸爸,安妮絲丟下我走了。”
他抬起頭,我覺得他在兩撇胡子下面露出了笑容,不過也許只是我的想象。他說:“我很遺憾……怎么回事?”
我向他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最后我說:“我想知道她究竟為什么要離開我。”
他遲疑地問我:“你不明白嗎?”
“不明白。”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嘆了一口氣說:“阿爾弗雷多,我很遺憾,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你是我的兒子,我撫養(yǎng)你,我愛你……但是,妻子的事得你自己去處理?!?/p>
“是的,但是,她為什么要離開我?”
他晃了晃腦袋:“換了我,我就不去刨根兒問底兒了……算了吧……”
“這對我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p>
這時候,進來了兩位神父,我父親站起身一邊向他們迎去,一邊對我說:“你過一會兒再來……我們談?wù)劇F(xiàn)在我有事?!蔽颐靼?,從他那里我是得不到答案的,于是我走出了店門。
安妮絲母親的家并不遠,就在維多里奧大街上。我想,唯一能對我解釋她出走理由的人是安妮絲自己。我跑著上了樓梯,進了客廳,但是出來迎接我的不是安妮絲,而是她母親——一個我難以忍受的女人,她也是個商人,染著一頭黑發(fā),滿臉胭脂,笑嘻嘻的,陰險奸詐,笑里藏刀。她穿著晨衣,胸前插著一朵玫瑰花。她見是我來了,就假聲假氣地說:“啊呀,是阿爾弗雷多,你怎么來這兒啦?”
我回答說:“媽媽,你知道我為什么來。安妮絲離開了我。”
她平靜地說道:“對,她在這兒……我的孩子。你想干什么?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p>
“什么?你怎么這樣回答我?”
她看了看我,然后問道:“你跟你家里人說了嗎?”
“說了,跟我父親說了。”
“他是怎么說的?”
我父親怎么說的跟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很不情愿地回答說:“你知道我父親的為人……他讓我不要刨根兒問底兒?!?/p>
“說得好,我的孩子……別刨根兒問底兒了?!?/p>
“可是,”我又激動了起來,“她究竟為什么要離開我呢?”
正當我怒氣沖沖地說著,我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桌子上鋪著一塊桌布,桌布上有一塊白色的刺繡小墊布,小墊布上放著一只花瓶,里面插滿了紅石竹花。但是,墊子沒有擺正。她微笑著看著我,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卻身不由己地舉起花瓶,把繡花墊布擺正了。于是她說:“真行……真行……現(xiàn)在你該走了,我的孩子……”
她說著站起身子,我也站了起來。我本想問她能不能讓我見安妮絲一面,但是,我明白已無濟于事了。打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我的妻子。
也許,有朝一日,考慮到像我這樣的丈夫不是隨便就能找著的,安妮絲會回來。不過,要是她不講清楚為什么她要丟下我離去,她就甭想踏進我家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