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
1
對面的門大開著。從貓眼里望過去,整個空間顯得狹小、圓潤和扭曲。一扇灌滿洋灰的棗紅色工程門,厚重地靠在樓道的墻壁上,擋住了一副落滿灰塵的下聯(lián)。透過長方形的門框,是客廳的一角。從擺設的家具來看,不像是個客廳,倒像是辦公的地方———一張褐紅色的辦公桌,桌上散落幾本雜志和幾張A4紙。辦公桌的最右側(cè)擺了一只白色收納箱,一盞白色的臺燈。桌前放了一把黑皮的辦公椅,椅子轉(zhuǎn)向朝門的方向。角落里擺了一只棗紅色的掛衣架,上面光禿禿的沒有一件衣服。
建軍趴在他家門上,兩只胳膊撐在門框上,腦袋向前探著。他一只眼睛緊瞇,另一只眼睛貼在貓眼上,他喜歡這種窺視的感覺。
樓道里傳來一陣男人的咳嗽,咳了兩聲,清了清口腔,哈拉一聲,唾了一堆黏稠的痰。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快一個扁平的中年男人填滿了他的整個視野。建軍感到一陣不自在,他的身體不自覺地往右邊的鞋柜挪了再挪。男人走到敞開的門前,扭頭朝房間里乜了一眼,沒有停下腳步,很快打了個轉(zhuǎn),向上爬去。半晌,建軍才把緊張的身體放松,慢慢回歸原位。他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很滑稽,他知道外面也什么都看不到———即使他表情猥瑣,動作夸張。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測不假。他穿好衣服,出去反復演示了幾次。
剛才上去的男人是樓上三層的住戶,本地人,是村里的頭頭。北村三大姓———李,陸,孫。樓上的姓孫,大名不知道,小名倒是很清楚。賴小,孫賴小。經(jīng)常有人錯敲開建軍家的門,一開口便是一股濃厚的當?shù)胤窖??!笆琴囆〖彝??”開始的時候,妻子玉梅開門還會搭笑,解釋一番,來者頗為不滿地揚長而去。時間久了,有時候玉梅甚至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只用食指朝上指指,示意走錯了。有幾次,開門還沒來得及說話,來者便冒冒失失地遞進來大提小提的禮品,足以見得樓上的男人在村里有些地位。建軍暗中觀察過樓上的男人。一張硬邦邦的四方國字臉,腮幫子鼓起,臉上長著淡淡的雀斑,由于膚色較深,看上去不那么明顯,總是透露著一臉與之身份地位相符的嚴肅神情,他覺得這樣的人一定不適合笑。
住了這么些年,關于樓上這家人的情況,多少有些了解。比如說男人開一輛黑色的豐田凱美瑞,小區(qū)有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和一個獨立車庫。車庫位于二號樓與四號樓之間,車很少入庫,一般固定停在樓下垃圾桶旁的第二個空位。除小區(qū)的樓房外,村子里還有一落院子,占三分地,起了三層。大女兒前年結(jié)婚,婚禮辦得十分氣派,整個小區(qū),隔幾米就擺一道巨大的充氣拱門。樓道內(nèi)的欄桿上纏滿了彩帶,晶晶,上面掛了深紅色的拉花。每隔一階樓梯都貼一對亮閃閃的“囍”字。樓下的排場更大,足足擺了八道金黃色拱門,上面用紅布掛著新人的名字,和“新婚快樂”四個字。天空斜鋪滿三角形狀的小彩旗,腳下鋪了長長的紅毯。小區(qū)一側(cè)搭起了大棚(移動飯店),一直從二號樓擺到六號樓,所有的井蓋上都用一大張紅紙蓋住。
婚宴擺了三天,宴請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建軍家沒有被請,在糾結(jié)了一陣以后,玉梅代表全家出席。她看到上禮的人圍在一處,便下了樓,等那個滿臉雀斑的男人眼前,拿出五張紅票子,散開給了收禮金的人,她覺得這五百掏的又值,又不值的。不過出門在外,她始終相信錢總不會辦錯了事。
由于男人是村干部的緣故,婚禮上來了許多有面子的人。許多鄰里也坐在其間,她旁敲側(cè)擊地問了問,得知他們也沒被告訴。她想,還不是過來巴結(jié)?城中村可是塊肥水。婚禮上,玉梅聽人們說,陪了一輛本田呢,她也知道本田。回來后,她張大嘴巴告訴丈夫和孩子說,樓上的那家伙就是有錢,出手就是闊綽,陪了一輛本田,狗日的就是有錢!當然,她還補充道,天曉得撈了多少。
老實說,建軍對樓上這家人印象極差,是因為樓上經(jīng)常給他家廚房和衛(wèi)生間漏水。這房子是小產(chǎn)權(quán)房,沒有大紅本。因為是村里自己蓋的小區(qū),所以無論是房子的質(zhì)量,還是物業(yè)管理都極差。十幾年的房子,墻體陳舊,墻皮剝落,看上去破敗不堪。內(nèi)部更是漏洞百出,暖氣管道近五年才全部換上PVC管。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鋪的是工程地板,交房時地板已經(jīng)鋪好。臥室則抹了水泥,后來他鋪上了木地板??蛷d的地板沒幾年就顏色發(fā)黃,廚房的裂了幾塊兒。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由于防水做得極差,廚房和衛(wèi)生間經(jīng)常漏水。比如說三樓這家就沒少給他家漏水,同樣他家也沒少給一樓漏水。
樓下住著老兩口和一個孫女,女兒經(jīng)常開車回來,是一輛白色的福特福瑞斯。老頭退休前在礦上上班,現(xiàn)在領著退休金養(yǎng)老。就像大多數(shù)年紀大的人一樣,老頭有些古怪。有一段時間,他和防護欄上落腳的鴿子干上了,原因是鴿子每天都站在防護欄的欄桿上大小便,以至于他家放在防護欄上食物,晾曬的衣服和鞋子都不同程度粘上了鳥屎。每天都能見著他拿一根棍子,小心翼翼地站在窗戶下,怒視著打算落腳的狡猾的鴿子。一看到鴿子落在防護欄上,他的棍子便立刻探過去戳打一番。但折騰了一段時間,毫無成效,倒是幾番下來,鴿子變得更為機警,它們悠閑地站在防護欄上,謹慎地來回擺動腦袋,但凡有風吹草動,就逃之夭夭。
幾天以后,老頭就殺到了建軍家里,孩子們上學去,建軍去干活,只有玉梅一個人在家里。她給他打開門,他便馬上闖進來,沖到了陽臺上繞了一圈,最后走到門前。這時候,玉梅才看清楚,他兩只手里都拿著棍子,一根是他那條光溜溜的棍子,另外是根一米長的斷掉的墩布把子,像土匪一樣站在門前。他把提溜的那半截棍子遞給玉梅,讓她見著鴿子就打。他咬牙切齒,不停地甩著胳膊,生氣地說,這畜生凈拉屎,拉得到處都是,搞得外面連點東西都不能放,連玻璃上也到處濺的屎點子。他一邊說,一邊又委屈地把頭探過去,試圖在建軍家的玻璃上找到濺上的鳥屎,以求安慰。鴿子屎的問題同樣困擾著建軍家,但是,她家防護欄上面安了雨搭,三樓的鳥屎被安全阻擋。而站在她家防護欄上的鳥拉的屎,由于重力作用,大多都落在了一樓,也就是老頭家。玉梅想:即便落在了自家,如果是她,她會自己花點功夫處理了。在這種事情上,她不會找到三樓去,因為三樓的沒有義務管理鳥的屁眼,但是她沒有和老頭說。其實鳥屎的問題很好解決的,只需要像她家一樣在防護欄上面安一個雨搭,這樣落下來的鳥屎就會被安全擋在雨搭上面。玉梅指著雨搭和老頭說,但是老頭覺得代價太大了,至少要花幾百塊錢,他覺得根本就犯不著。玉梅也沒當回事情,她把老頭拿上來的棍子扔在陽臺上,過了幾天,又扔到了樓下的垃圾桶里。
大約一個禮拜以后,老頭采取了新的方案———給玉梅拿上來若干硬紙片。他親自動手,把硬紙片疊放整齊,墊在她家的防護欄上,這樣鳥屎就被安全阻擋在了二樓。鴿子爭氣,沒過多久,紙片上就落滿了黑里透白的發(fā)硬的鳥屎,惡心極了。終于,在一個下午,玉梅生氣地把紙片全抽下來,她跑了幾個來回才把這些沾滿鳥屎的垃圾全部扔掉。她想,這東西就連走過來翻騰垃圾桶的老頭都嫌棄。玉梅也沒再往上面鋪新的紙片。為此,老頭許久都沒和玉梅說話。玉梅覺得這些工人退休以后,都變成一個個怪人,看上去有些癡呆,就像被壓榨過的失了水分的水果一樣,慢慢腐爛。她覺得他們都已經(jīng)完成了生命的意義,接下來就是短暫或者漫長的等待死亡的過程。他們大多都會找些事情做,比如打牌,下棋,唱歌,跳廣場舞,打太極,抽陀螺……總之,他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消磨時光或者試圖延長壽命。
老頭屬于后者,他整天武槍弄棒的不消停。每天清晨和傍晚,他都喜歡跑到鄰近的公園里面撞樹,那是一顆瘦巴巴的樹,樹干上面纏了棉布。那公園距離小區(qū)足足有三站地,夏天悶熱的夜晚,閑暇之余,建軍和玉梅經(jīng)常出去遛彎,便能碰到老頭。他的雙腿彎曲,背對著那棵樹,發(fā)出均勻的力道撞擊,嘴里嘰里咕嚕數(shù)著數(shù)。
因為頻繁給老頭家漏水的緣故,老頭經(jīng)常是一副逮個現(xiàn)行的模樣出現(xiàn)在他家門前,建軍一家對他厭煩至極。有一天玉梅說起來,她說,看樓下那放不下的,每天拿根敲狗棍,她說著自己笑了起來。一家人如同打開了話匣子,你一言我一語,說見老頭每天都手持打狗棍,跑幾站地去上面的公園撞樹,跑的速度還真不慢,比現(xiàn)在那些肥胖的,長得像水桶式的小胖墩們可要利索多了。據(jù)建軍觀察,老頭經(jīng)常穿一身灰色運動套裝和一雙黑色運動鞋。棒子用兩只手拿在胸前,有規(guī)律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一天,他見老頭不知在哪里摔了跤,身上都是臟,臉也被蹭破了皮。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看見老頭出門,這讓他感到一陣竊喜。
老太太作為上來找他家麻煩的另一個主力,退休前是附近中學的一名老師。現(xiàn)在在建軍眼里,她顯得邋里邋遢,甚至有些癡呆。她走路有些不穩(wěn)當,左右搖晃,但是兩條腿捯飭得很快,像只百米沖刺的烏龜。她連家門口巴掌大的地方都不知道掃一下,每次掃完樓道以后,玉梅都說,這個老太太真叫了個邋遢。瞧!連她腳上的拖鞋都是污漬斑斑,看上去就臭烘烘的。每天早上,給上學的孫女做飯不能遠行到公園的緣故,老太太只圍著小區(qū)走動。她一般都是甩著胳膊,或者用力地兩手拍動著,發(fā)出“啪啪”的聲音。他們那個還在上初中的孫女,長一顆橢圓形狀的腦袋,剪了短發(fā),和她奶奶長的幾分神似———厚厚的嘴唇,鼓起來的腮幫子,黝黑的皮膚,三角眼并且眼神空洞。奶奶孫女,兩人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活活一個加大版和縮小版。玉梅不止一次說這孩子看起來呆頭呆腦,像個傻子。由于經(jīng)常被老兩口上來“尋釁滋事”,她總是逮個機會就要嘀咕幾句,比如說,看那熊樣吧。
有一年冬天,玉梅正在廚房做飯的時候,那老太太的“傻孫女”就差點點了火。一伙兒孩子,有四五個,那傻孫女個兒高高地站在里面,試圖擔當指揮官的樣子。他們跑來跑去,越過不高不矮的一叢灰敗得毫無生機的草叢。男孩們在里面滾來滾去,傻孫女當裁判。一會兒工夫,玉梅看著他們掏出了打火機,交到傻孫女手里,后者蹲下,對準了雜草,“哄”的一聲,火苗噴了出來。玉梅露著驚訝的表情,等著她反應過來的功夫,火苗已經(jīng)借著風在干燥的草坪上躥了起來。玉梅在窗戶上大聲喊著,看呀,看呀,起火了!她關注的完全是那個縱火的,那個看起來呆頭呆腦的樓下的傻孫女。那傻孫女看著一下燃起來的火,變得不知所措,快速竄回家里求救。很快,她的舅舅,還有幾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男人跑過去,又是用腳踩,又是用棍子敲,火勢才被控制,最后老頭和老太太踉蹌著端了一臉盆水才將火撲滅。這時,綠化帶已經(jīng)有一片黑乎乎的燃燒過的痕跡。玉梅有些不甘心,她渴望弄出更大的火來才好。
2
內(nèi)心講,玉梅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樓上樓下除了自己家以外,不是本地的,就是礦上的正式工。這小區(qū)是村里蓋起來的,住的大多是本地人,本地人操著一口流利的本地話,顯得底氣十足,他們打心里蔑視著外地人———他們稱呼他們?yōu)椤巴獾丶摇?。這城市的外地家可真不少,打工的,賣菜的,干苦力的,大多都是。這樣看來,本地人倒顯的稀缺了,他們更樂意做些收房租,打麻將的清閑營生消磨時光,玉梅總這樣認為,那才是好生活!她嫉妒本地人,狗日的,她總這樣形容他們。她厭煩他們,但她出門還是要和樓上樓下的每一個人打個招呼。
另外一些就是工人。他們生活在礦區(qū),這里的人大多都和煤礦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建軍的哥哥就是礦上的工人,建軍十幾歲就到了太原投奔哥哥姐姐,跟一位木工師傅學手藝。輝煌的時候,煤礦養(yǎng)活著整個礦區(qū),不論是學校啦,澡堂啦,她感覺礦區(qū)所有的一切都有煤炭的烙印。風光了那么十幾年。最近一段時間煤礦效益不好,發(fā)不出工資,隔不了多久,就有鬧事堵在礦門口,把馬路堵個水泄不通。工人的日子不好過了,那時候逢年過節(jié),米面油都能到了工人手里,那多讓人羨慕啊,玉梅多渴望自己也能領一份公家白給的東西。但是,這些曾經(jīng)讓玉梅羨慕的福利都沒有了,她覺得和工人階級的差距減小了。
她對工人的印象還算好,他們大多不是本地人。七四七五年吧,礦上大規(guī)模招工,大抵都是那時候來安家落戶的,他們相較于本地人容易相處,五樓的女人就經(jīng)常來她家坐一坐,她男人是洗煤廠的工人。
家里只裝修了半茬,客廳里還吊著白熾燈,燈口還能看到破洞,門框上的條掉了膠,落了下來,家里的擺設陳舊,電視機還是舊式的大屁股,沙發(fā)還是彈簧的,衣服鞋子到處亂擺,她整天都在收拾,家里都是亂糟糟的,沒有一點希望。女人還是經(jīng)常來,玉梅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說,瞧家里亂糟糟的。女人一笑,誰家還不是一樣的呀。她們坐在沙發(fā)聊些家常,她知道她家的小子,現(xiàn)在在讀研究生,說起兒子,女人總是一臉欣慰,玉梅則滿臉充滿了羨慕的神情,她多么希望,她的兩個兒子能夠出人頭地,能找個正式工作,領一份薪水,逢年過節(jié)給她拿回來些米面油。她多希望他們能找個鐵飯碗,真正擺脫農(nóng)民這個身份。
玉梅是個典型的家庭婦女,建軍在外面搞裝修。他們生了三個孩子,孩子多了不容易,他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家里就一個掙錢的,養(yǎng)活著四個閑人,張口穿衣都要錢。即便生活艱難,她總覺得人活著就要爭口氣,她和丈夫從落后的農(nóng)村里闖出來,就是為給孩子們奔一個好生活,他們攢錢供他們讀書,給他們在太原買房子,按部就班,生活的動力就是看著他們成才,但是他們卻越顯平凡,讀書剛開始還有點盼頭,到后來卻越來越差勁,還學會了壞毛病,花錢大手大腳,如果讀書失敗了,那么就失去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就還會像他們一樣,是漂泊在城市里掙扎的外地人。就像她一樣,她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外地人。
她家剛搬下來的那年,家里進來過兩次小偷,分別丟過兩百塊錢、一條牛仔褲和一把菜刀,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決定安防護欄。那年,趕巧玉梅的母親剛被接來,來看他們買的房子。這房子是非典那年買的,99平,12萬。從農(nóng)村爬出來的夫妻倆,拖家?guī)Э冢镎哿死涎?,東拼西湊,欠了一屁股外債,才終于買了塊巴掌大的地方安身,這是一輩子莫大的成就,這擱在從前連想也不敢想,他們站在建起來的樓房里,說不出的激動,他們又向目標邁進了一大步,甚至是勝利的一步,值得讓老人來看看。
母親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小老太婆,嘴巴長得皺巴巴的,兩個臉蛋上由于氣喘病的緣故,紅腫一塊。她坐了五六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才到。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她還是沒有住習慣樓房。晚上睡不著,她就和玉梅整宿地拉家常。她一落腳,就忙著幫著玉梅做家務,家里的事情真多,什么時候都一大堆,娘倆就一邊說話,一邊洗鍋、做飯、洗衣服、收拾家里。午后的時光,玉梅睡覺的時候,母親都坐在陽面的陽臺上,給玉梅的三個孩子納鞋墊。
安防護欄的那天,是早上,老人被玉梅叫到了臥室,她覺得興許她能幫點什么忙,在農(nóng)村都是這家?guī)湍羌?,那家?guī)瓦@家,可城市就不用了,玉梅花了錢,工人師傅拿了錢,自然理所應當干活,但是老太太還是吩咐玉梅給人家燒熱水喝。
防護欄是鋼筋的,抹了黝黑的漆,他們先用繩子吊起來,有人拉,有人在底下推,還有梯子,站在梯子上,但是巨大的防護欄太沉了,費了好大的功夫。尤其是安裝廚房那面的時候,樓底下還停了一輛小轎車,車上連個挪車電話也沒有,等了十幾分鐘也不見人出來開走,工人師傅著急,這都是掙錢的營生,時間就是金錢。他們小心翼翼地越過汽車,然后選擇了一個人站在梯子上,另一個站在樓道的門檐上,玉梅大喊,“小心了,千萬別碰了樓道門?!钡枪と讼聛淼臅r候,還是踩了幾腳。樓道的防盜門是新?lián)Q的,還不到半個月,加上給地下室安了一個二手老舊的鐵皮防盜門,平攤下來每家出四百五。是四樓的男人來收的錢,玉梅經(jīng)常能碰見這男人,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小老頭,他個頭不高,和玉梅一般大小,眉毛長得黑黑的,又黑又粗,眼窩深邃,收了錢,他遞給了玉梅兩把鑰匙,他還特意吩咐道,要注意愛護。但是碰巧就是那天她家安完防護欄沒多久后,那防盜門便不爭氣地出了毛病。
防盜門神奇地關不上了,并且再也關不上了,在一個清晨,四樓的老頭操著一口好聽的太原話罵人,聲音老大,湊巧了玉梅站在廚房窗戶前洗鍋,她越聽越不對勁。起初她看到小老頭和一層的老太太在一塊,后來她回想起來,肯定是那多嘴的老太太講的,因為那天她家安防護欄的時候,老太太就警惕地站在廚房地窗戶前,生怕工人踩壞了她家的防護欄。他們在一處說完話不久,小老頭就沖著玉梅家罵,玉梅起先還不知道,罵了一會兒她才聽出來端倪,母親問玉梅,樓下的那老頭說啥呢?玉梅告訴母親說,沒事。她心里這樣想,任憑你說幾句,算了,出門在外的。老頭卻是沒完沒了,他操著一口好聽的本地話,罵得特別傲嬌,也覺得很有面子。他是這樣說的,你媽的,他媽的,你媽的,操,還有一些她聽不懂的字眼。最后,他大聲講把你們這些外地人全部趕出去。
玉梅越聽火氣越往上冒,她把窗戶打開說道,你罵誰呢?小老頭還在曲線的上升階段,一看玉梅出來了,他放大了音量,罵你們呢,瞧把這新安的門弄成什么樣了,把你們這些外地人全都趕出去。這句話讓玉梅有點受不了,她隨手抄起一把菜刀,跑到樓下,她把那把菜刀的木制刀柄朝向小老頭,大叫道,你把老娘砍死,今天,你看老娘不順意,這里菜刀,她靠近了一步,她感覺自己像梁山好漢里面的孫二娘啦、扈三娘啦,她覺得自己憋在心里的那股卑微全部被沖破了。這時候,窗戶上都站滿了看客,就像別人家吵架一樣,大家伙總樂意瞧個熱鬧,這下升級了,連刀也到了。有人也出來講和,母親顫顫巍巍下來,一副可憐樣,她說玉梅呀,有事和人家好說,玉梅還在大聲嚷嚷,你厲害,厲害今天把老娘砍了!小老頭一時間懵了,他張大了嘴巴,看到玉梅娘下來,到老人跟前換了一副嘴臉,一口一個大娘,玉梅沖他罵道,誰是你大娘,小老頭一慫,一口一個大妹子叫,不停地給玉梅道歉。玉梅心想,一切“帝國主義”還不都是紙糊的老虎?再往后,見了面,玉梅也沒和小老頭說過一句話。甚至她覺得,小老頭在躲著她走道。
3
最開始的時候,對門的門像沒關緊一樣,拉了一道一指寬的縫隙。早上出門的時候,建軍就看到了。中午回來的時候,門已經(jīng)大敞開,與門框形成九十度角,暴露出客廳的一角。他剛想要探進腦袋瞧上一眼的功夫,他家的門打開了,就像提前埋伏好的一樣,玉梅黑著臉,大聲呵斥道,看把你能的,往回走!他扭頭看了看敞開的門,再看看玉梅,笑著對妻子說道,門也不關。他又說道,現(xiàn)在的這些人們。玉梅聽他說話,接話道,開了一早上了,用你操這閑心那,就知道你回來就要往里邊湊!
他們進了家里,他脫掉衣服,扔在沙發(fā)上,玉梅白了他一眼,拿起衣服,掛在門前鞋柜的掛鉤上,就去了廚房做飯。他在沙發(fā)沒歪了多久,在好奇心地驅(qū)使下起身站在門口,對準了貓眼,這節(jié)骨眼,樓下傳來一陣咳嗽聲,一口痰安全落地,緊接著樓上的男人穩(wěn)步向上爬來……
他沒有離開,繼續(xù)貼著貓眼向外看去。男人上去以后,一段時間,樓道里空蕩蕩的。他往四周掃了掃,樓道的墻壁上印滿了小廣告,開鎖的,修下水的,送煤氣的。中間貼一份長城寬帶的宣傳海報,號稱五十兆一百兆,附贈這樣那樣頗具誘惑的福利。臺階上落了幾張臟兮兮的傳單,發(fā)傳單的大多經(jīng)驗豐富,他們一般把傳單插在門縫里,或者打個卷,卡在門把手上。建軍每次都鉆進他們設好的圈套里———每次開門,他都順手拿起傳單看上幾眼,一進門順手放在鞋柜上。對此,玉梅已經(jīng)警告過他很多次,少往家里拿這些沒有用的東西。
他回想起他家門也曾經(jīng)大開過一次,那是有一年夏天父親來太原。老頭住不慣樓房,一進門就開始發(fā)牢騷。他站在陽臺前,看著防護欄喃喃自語道,不像個人住的地方,倒像個牢籠。狹小的空間讓他頗為焦慮,沒多久他就像個小孩一樣坐立不安,然后不停地在客廳里踱步。走了幾圈,他越來越待不住了,就開始找話了,他想起哪出是哪出———忽然想起了他在農(nóng)村的家,他的那幾畝地,還有他那扇破破爛爛的門。他起身和他說不行,他得回去,他那老院子里還晾了些收回來的糧食,下雨該怎么辦?為了讓老頭踏踏實實把心放在地上,建軍又給家里的老二打電話安頓了半天。這一番折騰,老頭這才勉強坐在沙發(fā)上。給他開了電視,他也看不進去,換到一個唱戲的頻道,這才把神給拽回來,在沙發(fā)上安靜坐了一陣。
很快,他們就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老人不能正常排泄。坐便讓他有些難為情,一輩子蹲慣了露天的茅坑,使他站在坐便前有些手足無措,他甚至覺得這比吃飯的瓷盆子都干凈許多,怎么能用來排泄呢?建軍反復演示了幾遍,他說,爹,就這樣。他坐在馬桶上,又站起來,攤開手,做出很容易的模樣。無濟于事,老頭硬把到屁眼前的屎給憋了回去。一晚上平安無事,到早上醒來的時候,壞事了,他一看父親的位置,摸了一把,涼涼的,他穿了衣服起身到了客廳里邊,他家的門大開,蒼蠅蚊子到處亂飛,他以為是進來了強盜,直到他轉(zhuǎn)了一圈也找不到老頭,心里也大概明白了。
原來,老頭以為城里和村里一樣,出門時不需要關門的,他考慮再三,家里悶悶的,味道不好,通通風也不錯。估摸著唯一讓他覺得不合適的是,怎么門上連個簾子也不掛。
就這樣,兩三個小時里,他家的門就大敞開,任由上來下去的人觀看,茶幾上的碗筷沒有收拾,還攤在那里;沙發(fā)堆著臟衣服,門前的鞋亂放著;最致命的是他家沒有裝修完就搬了進來,客廳還是吊著一個普通的節(jié)能燈泡,燈口還沒處理,裸露著電線,就想讓人看到自己光著屁股的窘迫模樣。最重要的是,也沒有人“多事”替關他家的門啊?
關于對面的門是何時開的,家里人還持不同看法,女兒說是昨下午就看見有縫了,但是她不確定,誰沒事盯著門看啊,手機還看不夠呢。
4
對門的房子一直是外租的,房主是一個叫牛海生的本地人。他唯一和這男人打過一回交道,是他家剛搬下來的時候,他記得清楚,他把購電卡錯插在牛海生家的位置上———他家三號,他插在了四號上面。為此專門找了物業(yè),物業(yè)拖拖拉拉,最后打電話叫來了業(yè)主牛海生,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挺著顆圓滾滾的肚子出現(xiàn)在他眼前。牛海生把手背在身后,眼鏡乜斜著,露著一臉不配合的表情,最后坐在沙發(fā)上摳指甲,等物業(yè)算好了兩家人卡里面的電費,最后采取了最省勁的辦法,兩家把電卡就此換過來,多了現(xiàn)場清算。現(xiàn)在,建軍家的購電卡上還歪歪扭扭地寫著“牛海生”三個字。
租客換過幾次,先前住過幾對年輕人,時間都很短暫,所以印象模糊?,F(xiàn)在住著一對中年男女,有兩三年了。男的四十出頭,一顆锃光瓦亮的頭,上面磕磕巴巴,頭骨凸起,兩道濃眉倒豎,眉頭緊皺,揉在一處,像個花和尚。臉上戴一副黑框的近視眼鏡,兩條鏡腿都被撐變形了,絲毫掩蓋不住溢出來的狠勁。他的鼻孔粗大,冒著粗氣,肩膀?qū)挻?,像一堵硬實的墻壁,看起來就不是個善類!相比這男的,女人則有些神秘。在建軍印象里,他只見到過這女人的幾次背影,一閃而過———一個個頭不高的燙著波浪頭的女人。他甚至懷疑里面到底是不是有個女人。很多個無聊的夜晚,大約在零點過后,透過那堵發(fā)黃的墻,會發(fā)出一陣粗重的喘息聲。大多時候他們會爭吵一番,然后激烈地性交,好像不爭吵一番就找不到性交的理由一樣。爭吵的內(nèi)容總是聽不清楚,他們兩家的格局呈軸對稱,他猜測應該是在客廳,或者是在另一個離得較遠的臥室里的緣故,加之他們故意壓低聲音,還有方言這道天然屏障做保護,他竟然一次都沒有弄明白過。爭吵過后是一陣沉默,然后很準時,十二點左右,誤差不超過十分鐘,他們就會性交。
有一次,爭吵聲音特別激烈,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他輕輕坐起身來,把耳朵小心翼翼地貼在墻壁上———瓶子跌落在木地板上的聲音,聲音沉悶,沒有打碎,順著地板滾動;男人壓著嗓子粗暴的罵聲;錯亂的腳步聲;他猜測他們扭打在了一處。緊接著發(fā)出一陣無規(guī)律的“咚咚咚”的響聲。聲音清脆,像是腦袋撞在床頭柜上的聲音。然后聲音靠得更近,就像夏天里的悶雷一般。他甚至感覺到男人直接把女人的腦袋摁在墻壁上撞擊,就在離他不遠的位置,整個房間都在輕微顫動。他可以想象到:男人一手掐著女人的脖子,一手摁在她的腦袋上,或者揪住頭發(fā),像對待牲口一樣。女人壓低聲音發(fā)出一陣殺豬般尖利的嚎叫,撕裂了寂靜的夜。后來,聲音變得不可抑制,兩人猛烈地廝打在一處,很快便分出了勝負———其中一個重重倒地,發(fā)出沉重的響聲。他的心懸在半空中,一陣興奮。
之后的一會兒工夫,聲音一下子消失,周圍一片寂靜。他緊繃的神經(jīng)漸漸放松,身體變得松垮起來。房間里黑黢黢的一片,窗外刮著風,樓前草坪里的樹隨風擺動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女人嚶嚶的啜泣聲,一抽一抽,一發(fā)不可收拾,像一只受傷的貓。一陣粗重的嘆氣聲。然后,低聲的抽噎變成痛苦的呻吟,比以往每一次都激烈,性感,時高時低,斷斷續(xù)續(xù)。有那么一刻,女人抑制不住地發(fā)出一陣肆無忌憚的長喘,像只受驚的驢一般。就這樣,聲音反反復復,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
玉梅說天曉得里面出了啥事情,該不是那個女人在昨晚已經(jīng)被殺掉了吧,但是昨天晚上他們沒有聽到任何異動,甚至最近一段時間都沒有聲音了。他覺得有些夸大其詞,但是誰又知道呢?這里人員混雜,小區(qū)近兩年發(fā)生過幾樁命案,比較轟動的是去年發(fā)生在六號樓的那樁殺人案,被人們吵得沸沸揚揚。
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是一對親家,被殺的是女方的母親,嫌疑人是男方的父親。小區(qū)居民眾說紛紜,加之人們口口相傳,使得最初的幾天,案情變得撲朔迷離。直到幾天以后,一個被大家廣泛傳播的卻又有些荒誕的事實,才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案發(fā)的原因是由于男女兩家地位懸殊,典型的女強男弱。結(jié)婚以后,女方家一直看不起男方,女兒過于任性,母親又像只母大蟲,夫妻兩人稍有口角爭執(zhí),就吵得整個小區(qū)都炸開鍋。那陣仗建軍是見識過的,先開始是夫妻兩人之間的戰(zhàn)斗,只聽鍋碗瓢盆慘烈地跌在地板上,碎成了幾塊。然后就是相互問候雙方父母,周圍樓上的人都走到窗戶前,探著腦袋,小心翼翼地窺視。建軍站在陽臺上,他氣定神閑,點了一支煙,他猜想此時此刻至少有上百顆腦袋,幸災樂禍地立在窗戶前,瞧著別人的不幸來安撫自己無聊的生活。生活出現(xiàn)一點波瀾總歸是讓人興奮的,于是大家屏住呼吸,瞧著好戲。果然,沒過一會兒,母大蟲便出現(xiàn)在了樓下,她不知從哪里突然一下子冒了出來,叉著腰,指著三樓一個骯臟的窗戶,中氣十足,破口大罵,人們這才注意到一個體型臃腫的滿臉泛著紅光的老太婆成了主角,并且很快占領了高地———她迅速沖到樓上,很快更激烈地爭吵……甚至有幾回110都來了。
殺母大蟲的那日,動靜可沒這么大,據(jù)鄰居說,只聽到幾句爭執(zhí),沒幾分鐘,就聽到殺豬般的嚎叫,男方的父親把菜刀直插母大蟲的心臟。原來男方的父親那日恰巧在家里,本來老頭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他站在一旁說盡了好話,那母大蟲不為之所動,反倒來了精神,才最終命喪西天。人們講得一個開心!就是做飯用的菜刀,家里面再沒有比菜刀更合適的家伙了,一個操著一口本地話的老頭侃侃而談。接著有人搭話,朝著脖子砍的,沒砍住,又朝著心臟去的,大出血。馬上就有人說道,當時就報了警,打了120,等來了,人已經(jīng)不行了。玉梅也出去聽人圍在一處說三道四,出了門她才大開眼界,這幫老東西,知天文曉地理,上至廟堂之高,下至江湖之遠,他們唾沫星子橫飛,什么也能講出個道道。有人說該殺,誰沒有個情緒,逼急了老母豬都能跳墻。有人說,還是沖動了,殺人犯法,不是明智之舉,過不下去,離了便是。也有人感慨,當下這結(jié)親,還得講究個門當戶對。
幾天以后,在四號樓與六號樓間設了一個簡單的靈堂,樂隊慘淡地吹打了兩天,事情宣布告一段落。至于后來如何,也沒人再去追蹤報道。
除此以外,和他們一棟樓的三單元還死了一個吸毒的人。沒過多久,房子就被出售,不知道被哪家不明緣由的倒霉蛋住了進去。
玉梅說起那年發(fā)生在礦上的一件兇殺案,兇手大中午行兇,打開錄音機,鄰居聽到了打斗聲,只覺得兩口子吵架,這事兒誰都懶得去管,關起門來,自家是自家,干嘛管那許多閑事。約莫一個鐘頭以后,音樂聲停,緊接著,一個男人從容地出門下了樓。直到幾天以后,警察從房間里面把尸體抬出來,人們才知道發(fā)生了命案。
玉梅說一看隔壁那男的面相兇惡,不是個善茬,按照她的想象,隔壁那男人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把女人弄死,并且把門打開,打算嫁禍于他人。她腦袋一歪,眉頭緊皺。這年代,啥事情干不出來。她一較真,鼻子和眼睛就會擠在一起,變得皺巴巴的。嘴巴變歪,上嘴唇提起來,下嘴唇抽回去,像鴨子的嘴。她說,你可別去碰那門把手,也不敢往里邊踏一步。留下的指紋,踩下的腳印以后都是證據(jù)。她一驚一乍,仿佛那里面果真已經(jīng)躺了一具冷冰冰的,開始發(fā)臭的尸體。她也被自己的描述嚇到了,她反復問丈夫,你真的沒進去吧?他不耐煩地回答道,沒有。
5
在玉梅看來,丈夫是一個天生就充滿好奇,愛熱鬧愛扎堆的人。作為一個普通小老百姓,這并不是一個優(yōu)點,反而是一個天大的缺點。因此,一看見丈夫往人堆前面湊,她就流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但凡見到路邊有扎堆的,保準他會一頭扎進去。過去耍猴的,賣藝的?,F(xiàn)在是掃二維碼的,充電話費送手機的。還有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甚至歷史更久遠,一直傳承至今的火車站常年差兩百就能回家的江湖騙子。另外有一些她說不上來的把戲,比如她見過一群人舉著鈔票,像群白癡一樣。一個帶著麥克風的男人被圍在中央,站在高處,慷慨激昂地陳詞。對于此類景象,她馬上就給下了定義,一看就是騙子!她看見被騙過去的大多是些雙腿佝僂,呈“O”形的老年朋友?;ò椎念^發(fā),三角眼,眼皮耷拉,背彎著,哈著嘴,底氣十足地喊著“敢”。建軍的個頭不低,遠遠就能看見他扎眼地站在里面,拉都拉不出來。
大大小小的當他都上過。年輕時,他整天游手好閑,丟過錢包,傳呼機,甚至公交IC卡。后來時興上手機,新買來沒用幾天的諾基亞和摩托羅拉也丟過幾個。最讓她忍受不了的是,有段日子,他熱衷于和路邊坐著的殘疾老頭玩猜單雙的,一種類似賭博的游戲。這游戲大概是這樣的,一般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做莊的人,一塊不大的布,更多時候是用吃完面的面粉袋子,道具是若干瓜子,和幾只缺角的碗。整個把戲也異常簡單,老頭像變戲法一樣來回繞八字,轉(zhuǎn)動兩個破碗。最后停下來問,是單是雙。他贏過幾回,玩上了癮,后來一直走背運,最多一次輸過五十塊錢。那時候他來這城市沒多久,還沒找到掙錢的門道,老頭跟前一堆最大面額不超過五十塊錢的財富讓他迷戀和上癮。周圍有和他一起押的,很久以后,他才醒悟過來那是拉皮條的。因為他真真切切見過玩完把戲的兩個人一起起身,光明正大地收拾好戰(zhàn)利品,美滋滋地揚長而去。玉梅說人家正常人誰往前湊,所以他一圍上去,她就狠狠把他拽出來,每次都是這樣。
傍晚的時候,門還沒關上的意思。玉梅說打電話吩咐一聲大兒子,他冒冒失失,常常是你怕什么,他偏給你來點什么,趁得早,給他打個電話,晚上回來的時候讓他長點眼睛,別多管閑事是個陷阱也往里鉆。建軍嘴上說沒事,這么大的人還不懂這么點小事之類的話。但是很快,他就起身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后者不耐煩地說,早看見了,懶得去管!掛掉電話,他對妻子說,明天抽空到物業(yè)說一聲,讓通知一下業(yè)主,總歸是鄰居。玉梅說,什么鄰居不鄰居的,今天我在門上看了一整天了,上下班的,上下學的,上上下下人多了去,都規(guī)規(guī)矩矩,人家誰去管,就你多事兒。玉梅嫌丈夫多事。隨后她又頗有興致地說,你知道嗎,人家秦老師也沒往里邊看。
玉梅說的秦老師是樓上六層的住戶,夫妻兩個都是教師。除了在學校教書育人,他們還在自己家里辦了個補課班。每逢周六日,上下樓的學生絡繹不絕,搞得樓道里轟轟直響。
她的意思是作為一個教書育人的老師,秦老師應該往里邊看看?或者她對秦老師也沒有往里看的這種明智的做法,表示認可和贊賞?建軍不得而知。他對秦老師的印象是,這是一個中年謝頂?shù)拟嵞腥?。如果不是因為事先知道他的職業(yè),那他一定不會以為這是個老師。除謝頂以外,他的身材矮小,體態(tài)臃腫,長一雙豆子般大小的眼睛,耳朵上夾一副超大鏡片的近視眼鏡,占了整張臉的三分之二。他走起路來彎腰駝背,兩只手揣在兜里,肩膀一邊高一邊低。他的鞋底仿佛永遠都黏在地上,走在路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與人民教師溫文儒雅的形象一點也不符,簡直像個鄉(xiāng)巴佬。他覺得秦老師是一個膽小的人,類似暗中打槍的人,擅長做出某些令你意想不到的驚人的舉動。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回家走到五號樓的時候,一陣窗戶拉動的聲音,六樓的一個窗戶打開,秦老師熟悉的腦袋探出,幾根俏皮的頭發(fā)隨著寒風舞動。他左瞧瞧右看看,確定沒有人經(jīng)過,很快伸出一只掛了一袋垃圾的手,猛地朝下甩來。那袋垃圾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拋物線,恰巧和他所教的科目相吻。力道和運氣差了點,最終,像一枚炮彈一樣砸在垃圾桶前?!芭椤钡囊宦暎验_來。垃圾四散,給他嚇了一跳。隨后,一陣急促的關窗聲,秦老師就像烏龜一樣,把腦袋縮了回去。事情很快就遭到了報應,第二天早上下了雪,就在小區(qū)的北門,有一處平時看上去不太陡的斜坡。秦老師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留了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建軍跟在后面,走到小區(qū)門前那段下坡路段的時候,秦老師并沒有因此放慢腳步,于是,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個仰面朝天,落地的一瞬間,由于慣性的緣故,他的頭發(fā)再一次在半空中飛舞了那么幾秒,狠狠落在腦袋上。他跟在后面忍住沒笑出來,為了消除尷尬,他繞了另一側(cè)回家。幾個小時以后,秦老師的妻子在同樣的地方,以同樣的姿勢,被建軍的女兒瞧了遍,她采取了她父親一樣的做法,也繞了個圈。
說是如此,玉梅心里也打了嘀咕,她心里想:再等等吧,等到晚上,晚上總會有人回來的。再者說,物業(yè)的那幫玩意兒這會早溜光了。
于是,他們決定等到晚上。一整天,建軍都感覺自己的心思被拴在那扇打開的門上面,這世道太冷漠了,人人都怕攤上事情,就是一件舉手之勞的事情。他想:如果那人家回來抱怨怎么辦?都是鄰里鄰居,眼瞅著門對門,又不是住了一家死人,他臉一燒。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妻子說的也有道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正常人家出門,誰還不把門拽個三兩下,一定是有什么端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對本地人的看法是他們沒什么了不起,但他心里總有那么一種感覺,他們不一樣。他想到村里的這幫玩意兒,玉梅開口就是狗日的。這幫自以為優(yōu)越的土著,土著這個詞是兒子告訴他的。
6
三樓的每次給他家漏水,玉梅都上去找,她怒氣沖沖地敲開他家門,害羞又溫柔告訴他們又漏水了。三樓的女人每次都說不是哇,不是哇,有時候還要下來看個究竟。后來他們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叫來村里的工人幫忙重新拾掇了衛(wèi)生間,但還是無濟于事。隔三岔五,衛(wèi)生間就像水簾洞一樣。
最嚴重的一次漏水是入冬暖氣試水的時候,三樓的在試水前一個月,提早改了管道,那段日子每天響得邦邦邦的,漏水的原因就是因為不知道管道哪里頂著氣,工人也不負責,沒有最后檢查放氣。最終,被氣壓頂?shù)淖兞诵蔚膫バ枪?,到了彎頭處再也承受不住壓力,崩裂開來。早上在建軍家的小臥室里,睡夢中聽到了類似爆炸的聲音,冒著熱氣的水拼命沖了出來,從臥室里流出來。一家人慌忙行動起來,衣服胡亂套上,把被子、枕頭、床墊、床單一股腦抱起來放在別的家里。水流不止,建軍沖到樓下費了半天勁,在地下室把總閘關掉,玉梅和兒子拿了桶、墩布、掃把、干毛巾,拼命防止水漫到別的屋里。玉梅怒氣沖沖跑到樓上敲開門,她叫道,老孫,你家今年改管道出了問題,現(xiàn)在讓我家漏水了,到處都是水。她本來想表現(xiàn)得更為憤怒,但是一開口,就變得可憐起來,像個怨婦一樣。交代清楚了,她又跑下來繼續(xù)用簸箕往樓道豁水,他們用毛巾、墩布和破舊衣服圍了一個堤壩模樣的東西,防止水流向地勢低的地方,直到整個樓的管道里面的水全部流干凈為止。
樓上的男人像視察洪水的災情一樣,站在樓道里,他說了點鼓勵的話,他說,老李,你們先趕緊收拾,咱們弄完再說其他的。態(tài)度很好。過了一會兒,女人拿下來紅色的桶和簸箕,還有幾塊干布子,遞給建軍,嘴上也說,老李,趕緊收拾,收拾完了,再看損失,咱們到時候一起賠償。說完,她站在門外看了幾眼,就上了樓。小臥室的木地板全部被抽了起來,立在門口,上面還濕乎乎的。木地板下面乳白色塑料狀的保護膜也被抽了出來,扔在門口。過了一會兒,這些全部扔到了垃圾桶的旁邊。小臥室的床也被抬到了客廳,一家人直忙乎了一上午,才把家里收拾出來。到了中午,建軍才自己買了彎頭,用熱熔器改好。后來事情就過去了,樓上的也沒再提。
玉梅覺得委屈事兒還不止這些,兒子騎了沒多久的捷安特自行車,鎖在樓下就丟了。玉梅去找物業(yè),物業(yè)的工作人員都覺得莫名其妙,她看見她們都快要忍不住笑出來了,就那幾個翻著白眼的村姑,每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她質(zhì)問她們,物業(yè)年初不是安裝了監(jiān)控,并且收了監(jiān)控費,那看監(jiān)控啊,錢白交???她們感到像是被冒犯了一樣,她們抬起頭來就像聽新聞一樣,聽完她們又全低下頭。緊接著其中一個像負責人模樣的給她耐心地解釋,監(jiān)控根本沒開,就是個擺設,用來震懾盜賊朋友。她們遇事冷靜,以不變應萬變,即便玉梅說得再有理,最后她們總像外國人一樣,聳聳肩,把兩只手攤開。她們的面部表情豐富,眉毛一挑,翻著白眼,撇撇嘴,完全擺出一副關我鳥事的無賴樣。
就是這樣。
日子來到了新的一天,透過貓眼,那門就像永遠關不上了,還是那副死樣子。玉梅昨天以為的那種種慘案,她現(xiàn)在也覺得沒多少可能。大白天的,那房子顯得破敗極了,租出去的房子就別想好了,看看那些租客把房子折騰的,她想。
她還是等了一個早上,建軍回來又催她去物業(yè),他說,不怕,你去吧。她問建軍,我怎么說?咱們不得統(tǒng)一口徑?萬一到時候人家問呢?我是怕說錯了話。建軍哭笑不得,妻子總是把一切都想的那么艱難,他告訴玉梅,就照實了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到了下午,猶豫了良久,玉梅還是去了物業(yè),她洗了個頭,抹了點保濕的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線衣,她把高跟鞋穿上,又脫了,換了一雙平跟的皮鞋。下樓時,她恰巧碰到了一樓的老太太買菜回來,盡管他們不久前才發(fā)生了不愉快———就在兩天前,她家剛給樓下的老頭家漏了水。在廚房,晚上睡覺的時候,水龍頭沒關,下水堵了,水流滿了水池,溢出來,流在了地上,不知從哪里的縫隙間,或者有個隱藏著的窟窿,朝老頭家流下去,沖到他家PVC頂上,又落在了櫥柜上,也許落到了碗里和盆里??傊?,后果是可以想到的。
早上他們一家人還在睡覺的時候,就聽見了一陣“邦邦邦”的砸門聲,急促,惱怒。玉梅從睡夢中驚醒,聽見廚房發(fā)出的“嘩嘩”的水流聲,她就知道不妙了,急忙套了件衣服,赤著腳跑到廚房關了水,敲門的聲音沒有停止,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把門打開。開了門,老太太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她操著一口方言,流得櫥柜上到處都是,她大聲地指責道,這都第幾次了,你們這是欺負人。說完,她委屈地用手碰碰鼻子。聽這話,玉梅心里不是滋味,她怎么這樣啊?她說道,大娘,你可千萬不敢這樣說,鄰里鄰居的,我們也是出門在外,怎么會欺負你呢。安撫了好一陣子,老太太才拖著那雙臟兮兮的鞋,慢吞吞的下了樓,她把自家的廚房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就拿了墩布跑下去給人家收拾了一陣,出門時,老兩口也沒搭理她……
她還是決定和老太太說一下,至少應該讓她知道,省得日后麻煩,她最怕麻煩了。她說道,買菜回來了?老太太點點頭,問道,出去呀?玉梅直入主題,哎呀,我家對門從昨天開到今天,門就一直開的了。就像一件很久前的事情一樣。老太太故作驚訝,是了?那是咋回事了,家里沒有人?玉梅說,我們也不知道,你說我家就住在對門,應該去和物業(yè)說說?老太太說,是該去說說。于是玉梅邁著步子出了樓道,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泔水的味道,垃圾桶堆滿了垃圾,有幾個帶著孩子在外面放風的大人,物業(yè)在十四樓那邊,需要上一個坡再下一個破,然后上樓梯,里面坐著幾個只知道收費的玩意兒。
傍晚,牛海生出現(xiàn)在了小區(qū),他和周圍的人打著招呼,就像常年居住在此一樣,他上了樓,把門關住。就那么砰的一聲,那扇棗紅色的門結(jié)實地嵌在了門框上,很快,穿過樓道里就聽見牛海生破口大罵,操他媽的外地人,住的就跟豬窩一樣。他進去胡亂踹了幾腳什么東西,又打開門出來,朝樓下走去,他一邊走,一邊罵罵咧咧,腦袋搖來晃去,像只橫著走的螃蟹。建軍看著他消失在貓眼中,出現(xiàn)在樓下。他挺著那顆圓鼓鼓的肚子,見人就罵罵咧咧訴說一陣,那模樣活像一只死肥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