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娟
她嫁給他的時候,是白流蘇戲謔自己的年齡,———實實在在的“二八芳齡”,二十八歲。在那個年代,她自是被淪為了剩女中的剩女,最后的閨閣時光是如何的心灰意冷、光景慘淡,她已不忍回憶。總之,那個滿腹詩書、千嬌百媚的王家“大小姐”在經(jīng)歷了十幾年狂風(fēng)驟雨般的社會風(fēng)暴之后,不僅變得一貧如洗,還成了街頭巷尾被人們幾乎嚼爛了的人物———王家“老姑娘”。
好像是老天的安排。那年,他的妻子害病死了,她的哥嫂托人給做了這個媒。她起初是不同意的,哪知道她的哥嫂已經(jīng)嫌惡她到了不能忍的地步:
———也不瞅瞅自己的成分?
———地主家的小姐能下地干活嗎?還不得神仙似地供著!
———這年齡,有人撿就不錯了!
這些話嫂子就在院子里亮著嗓門說,分明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處境———一個無人問津的女子,一個已經(jīng)被當(dāng)成了反面教材的女子,還有什么希望可言呢?花開堪折直須折,花落成殤無人顧,一朝夢醒,花期已過。
有些看透人生的蒼涼悲壯,也有些作別過往的憤怒決絕,她披上了嫁衣,從村東頭嫁到了村西頭,從高門大院嫁到了他家的籬笆小院。
這個男人她早就見過的。他是村里的赤腳郎中,略通些文墨,靠著家傳的一點醫(yī)術(shù)做著個不紅不紫的鄉(xiāng)間大夫,早年間他家的藥房充了公,他便只能掙得外出看診的幾個小錢,窮得也是不一般。
自打她嫁過來后,這個安靜的小院就永遠(yuǎn)地失去了安靜。他們的矛盾就像穿行于空氣之中的風(fēng),隨便輕輕一扇,哪怕吹一口氣,每一縷小風(fēng)都能成為一次小吵。她清楚地記得他們第一次吵架就在他們結(jié)婚那天晚上,那時寒冬臘月,屋子里冷得要命,床上的被子卻是薄得可憐。她的委屈和懊惱直接沖破了腦殼,她說,安的什么心,不明擺著要凍死人嗎!誰知,他一個男人嘴上也愛逞強,說,地主家的小姐就是難養(yǎng),你以為我愿意娶你?
你以為我愿意嫁你嗎?她怒火相向,再不能控制地歇斯底里,我才是一百個的不愿意嫁你!
那我是一千個的不愿意娶你!
你不愿意娶我干嗎要娶我?她紅著眼逼問他。
那你不愿意嫁我干嗎要嫁我呀?他梗著脖子反問她。
夜已深??耧L(fēng)抽打著紙糊的窗子,那紅紅的囍字一張一翕似在嗚咽。她的傷心變成了害怕,她幾乎可以斷定他的前妻就是這樣被他氣死的。她可不想步她的后塵,她要好好活著,既無路可去,不如暫作妥協(xié)。
那晚,她加了兩層被子睡了個好覺,他呢,一夜蹲在地上,把火爐燒了個旺透,屋子里再也不冷了。
他和前妻生活了五年,那個女人沒給他留下一個孩子。她嫁過去之后,孩子就像春天里的筍芽,一個接一個地出來了。她一共生了五個孩子,三兒兩女,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出色。
這些孩子都是在“戰(zhàn)火硝煙”中長大的,都是經(jīng)得起考驗的。她是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平日里喜歡侍弄花草,一到春夏,小院里總是芳香馥郁,蜂飛蝶舞,可他,偏要抱兩頭小豬回來,臭烘烘地養(yǎng)在廚房旁邊。他做這些事從不跟她商量,而且買回這些長嘴巴的東西后就一概不管了———他知道她嫌這些東西吼叫得心煩,一定會喂它們的。她總是一邊喂豬一邊罵他,豬們聽著,孩子們也聽著,聽著聽著就學(xué)會罵人了。他回家來聽到孩子們罵他“你這吃豬食的臭東西!”嘿嘿一笑,自言自語,看來喂豬喂得還挺勤快!她的氣就又來了,我怎么喂了這么頭豬!
他的目標(biāo)計劃就是在他們家小院里開一個小型動物園。今年添幾只羊,明年添一籠雞,再添幾只兔,又過幾年,還牽回來兩只小牛犢??蓱z她的小花園一年比一年小,最后變成了一個小花池,花池里邊還有多半是大蔥和韭菜。
一個大家閨秀就這樣被這個男人打造成了全職的“動物飼養(yǎng)員”,他們的小院上空漸漸彌漫了動物們各種各樣的味道,他說,那是錢的味道。
是啊,錢是個好東西。她把動物們養(yǎng)得肥肥壯壯,自以為為這個家創(chuàng)造了全部的財富,她的腰桿挺得那叫一個直,沒有我,你能養(yǎng)得了這么一大家子嗎?她嘲諷他的時候從來都無所顧忌,門縫里看扁人的那種不屑,她總是寫在眼里,掛在嘴上。他呢,永遠(yuǎn)都是嘴上不吃虧的主,什么你養(yǎng)的?連你都是我養(yǎng)的呢!孩子們聽了都忍不住笑,她只能嘆氣,這輩子遇著了冤家,不吵就不能活。
孩子們一個個都長大了,一個個都是班里的好學(xué)生。這其中,功不可沒的就是她。她的手,本就是拈針捧書的,她自己沒有了讀書出頭的機會,自然會把希望都寄予孩子們。她的大兒子趕上了第一屆高考,一舉考中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xué),自那以后,她信心倍增,在孩子們的學(xué)業(yè)上更舍得花時間花心思了。
他只得賣掉了一部分的動物,讓她陪孩子們讀書。院子里空下的地方,他種滿了蘿卜芹菜,他知道她愛花,他偏不給她機會種。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們的吵架變成了她的一句口頭禪,快了,快了,小五上了大學(xué),正好去城里給老大做飯看孩子,城里什么沒有啊,公園里到處都是花,只怕看不完呢。
她五十五歲的時候?qū)崿F(xiàn)了她的夢想,進(jìn)城給兒子看孩子,做了城里的老太太。
他呢,還在村子里。卷著褲管下地,背著藥箱看病,小院里再沒了雞鳴狗叫動物喧囂,也沒有了吵鬧嘆息嘮叨抱怨,沒有了她的院子,安靜得讓人窒息。
他一個人,什么都懶得做,一天吃兩頓飯,冬天屋子里不生火,冷得冰窖一樣,他便想起他們新婚之夜,兩個人吵架取暖的事,心里竟油然生出了許多的溫暖。他打開電視,故意調(diào)到槍戰(zhàn)片的頻道———這是她最不喜歡的,過去很多次吵架都是因為這個。現(xiàn)在,他有些暗自得意,你能管得著我嗎?繼而馬上又是空空的失落,仿佛是替她說的一樣,誰要管你呢?今后你愛看啥看啥!
日子越久越是想讓她回來。每年春天,他都虔誠地撒下花種,一春一夏,花兒開得何其燦爛,他日日都盼著她回來看花,可是一年又一年,花兒謝了一次又一次,她都不曾回來過。一年中,她只在過年時回來住幾天,她一進(jìn)門,他們又是吵。她嫌這里臟,那里臭,卻從來都不問問老頭子一個人天天吃什么,怎么生活。他便使勁地趕她走,以后別回來了,趕緊走,趕緊走!
老太太每次都是興沖沖地回來,氣鼓鼓地離開。她照看的孫兒、外孫一個個都大了,她呢,閑情卻越來越少了。坐在兒子家空蕩蕩的樓房里,她總是忍不住想起當(dāng)年她小院里的豬呀,羊呀,雞呀,牛呀……還有那個跟他吵了一輩子架的老頭子,當(dāng)年,若不是他的妻子死了,他一定不會娶她,她就是個替代品,一個一輩子都不曾被愛過的女人……
又一晃十五年過去了,老太太七十了。去年冬天,她下樓時摔了一跤,到來年開春腿都沒好全。眼瞅著窗外繁花似錦,她一個人心里急惶惶地難受。
沒有任何預(yù)期的,老頭子來了。他搬來了一筐菠菜和土豆,氣喘吁吁地爬上了五樓,他還是那副老農(nóng)民的樣子,破衣爛衫的,又臟又土。她剛想要罵他,一抬頭看到了他滿臉的皺紋和佝僂的腰……
這么多年,她從沒看見過的,就是他的蒼老,他的付出,她只能看到自己切豬草,煮豬食,卻從來沒見過他割豬草,犁地,收莊稼。
他還是年輕時的樣子,進(jìn)門就地坐,喘著粗氣說,倒杯水去。
從前,他下地回來也總是這個樣子,那時她總會回他一句,你自己不會倒?他便憤憤地起身自己去倒了??墒沁@次,老太太真的是想給老頭子倒一杯水了。
她轉(zhuǎn)身扶著手杖走向飲水機,老頭子徑直去了廚房,他們兩個,一個捧了杯熱水,一個端了碗涼水,同時放到了茶幾上。
如果回到過去,她一定又會罵他沒規(guī)矩,而他就是偏要沒規(guī)矩,就是屢教不改??蛇@次,她沒罵他,他卻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沒規(guī)矩慣了,以后得改。
她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老頭急了,說,你不想讓我來我立刻就回去。你別哭啊。
沒有,我哪哭了?我是眼睛不舒服了。她還是像年輕時一樣老頭子自顧自地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這就是你喜歡的生活!自己把自己關(guān)起來想出出不去想回回不來,有什么好,哪能比得上咱家花園一樣的小院?
什么?老太太瞪大了眼睛。你說什么?院子里有花了?
怎么沒有啊,咱院里,一春一夏,開過一茬又一茬,滿院子都是花,跟你從前種的花一模一樣!
她的淚決堤了。死老頭子,怎么從來都沒告訴過我你種了花?
那是你還沒看夠城里的花呀。老頭緩緩踱過來,說,你腿不好使了,不能下樓去看花了,咱回去看咱院子里的花吧。
那一瞬,老太太似乎嗅到了陣陣花香,她知道,那花香,是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