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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月光的駿馬(短篇小說)

2019-09-10 07:22:44盧一萍
廣西文學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母馬馬駒阿拉

盧一萍

1

我愛的姑娘叫巴娜瑪柯。我在白母馬生下月光時,第一次專注地看了她。她戴著一頂刺繡非常精美的庫勒塔帽,四條長長的栗色辮子一直垂到緊湊而渾圓的屁股上。她藍色的眼睛清澈得像卡拉庫勒的湖水,她的額頭像慕士塔格的冰峰一樣明凈。她長長的脖子上戴著用珍珠和銀子做成的項鏈,美得像是用昆侖山上的玉雕琢出來的。她胸前佩戴著叫作“阿勒卡”的圓形大銀飾。她有好看的嘴巴,嘴唇不薄不厚,正好與她的微笑相配,她的鼻子高而精巧,上面飾著幾點雀斑。她穿著有很多暗色小花的紅裙子,像一位公主一樣騎在一匹有青黑色紋理的大馬上。那是她父親的馬。她偷偷地騎它出來,就是想看一眼我家的母馬生下的、沒有一根雜毛的白馬駒。

這匹白馬駒出生的消息在草原上傳開之后,好多人都趕過來看稀奇。他們說他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可愛的小馬駒。它好像不是凡物,而是天上的神靈送到人間來的神駒。我的父親馬達罕也很自豪,但我不知道該給這匹小馬取個什么名字。

巴娜瑪柯一看到這匹白馬駒,就有些嫉妒那匹母馬,就喜歡得想變成白馬駒的小母親,就想上去抱住它,就想把它抱在自己懷里,每天把它親幾遍。她從馬背上輕輕地跳下來,說,這馬兒美得像月光一樣。

我一見到巴娜瑪柯,就被她那和白馬駒一樣清澈純潔的眼眸打動了。我記得她在看白馬駒的時候,我一直在偷偷地看她。我看看白馬駒的眼睛,又看看她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夠。我看得入了迷,聽到巴娜瑪柯夜鶯一樣好聽的聲音傳來,我驚乍了一下,臉“?!钡丶t了。我摸了摸腦袋,語無倫次地對巴娜瑪柯說,月光?太好了!這小馬的名字不是有了嗎?就叫它月光吧,多好的名字,這樣的名字只有你的嘴里能夠說出來。

巴娜瑪柯一聽,也高興得手舞足蹈。她說,你是說,這匹小馬的名字是我給它取的了?啊,月光!只有這匹小馬配用這個名字。我可以摸摸它嗎?

當然可以,你是賜給它名字的人,你摸吧,你摸摸它,它會很高興的……

巴娜瑪柯很高興地走近白馬駒,她輕輕地、小心地撫摸著它,像母親愛撫自己的嬰兒。白馬駒看見這位天使走向它,用眼睛望了她一眼,并沒有躲到母親肚子底下去。它好像和她已經(jīng)相識,心安理得地承受著她的愛撫,那種舒適的感覺使它抖動了一下自己還帶著母親子宮氣息的皮毛。

巴娜瑪柯感覺白馬駒的皮毛光滑得就像綢緞一樣,她忍不住抱著它的脖子,親了親它可愛的臉頰。白馬駒也回報了她的愛,舔了舔她好看的手。

我羨慕死了,我想,自己要是那匹小馬就好了。

我正陷入美好而又略帶傷感的遐想中,巴娜瑪柯用馬鞭輕輕地捅了我一下,你在想什么好事啊?唵?

我的臉又紅了,像是剛從美夢中醒過來。在一邊的伙伴們都笑了,有人給我開玩笑,說我是在想哪個姑娘了。我把他們轟開,回到巴娜瑪柯面前。

巴娜瑪柯也笑了,但她只是微笑。她又抱著月光的脖子,親了親它的面頰,問我,這匹白馬駒你們家以后會賣嗎?

不會的,這匹馬還懷在它媽媽肚子里的時候,騎手夏巴孜就把定金付了,我爸爸已答應(yīng)把這匹馬賣給他。

巴娜瑪柯略微有些失望,她說,那么,我問你,你們家的白母馬還能生出這樣一匹白馬駒來嗎?

我聳了聳瘦削的肩頭,覺得這是一個需要認真回答的問題,我就很認真地回答說,這匹母馬雖然是匹白母馬,但它以前下的都是其他顏色的馬,它這是第一次下白馬,所以,它還能不能生下一匹白馬駒,我一點也不知道,只有白母馬自己知道,你得問它。

巴娜瑪柯“呵呵”笑了,她好半天才忍住笑,我先跟你說了,我還會讓我爸爸跟你爸爸說,你們家的白母馬如果還能生出這樣一匹白馬駒來,我要讓我爸爸給我買回去。我爸爸已答應(yīng)買一匹好看的馬給我。你到時可不能把它賣給別人。

好好好,我一定給你留下。巴娜瑪柯的話讓我感到驚喜。我從內(nèi)心深處感激這匹白馬駒和它的母親,它們讓我和巴娜瑪柯有緣說了這么多話。我想,如果白母馬能再生一匹白馬駒,我要把那匹白馬駒送給巴娜瑪柯。

巴娜瑪柯騎著她父親的雪青大馬走了,她栗色的長辮上的銀飾在她那還顯得單薄的脊背上閃閃發(fā)光。她看到那么漂亮的小馬,顯然很快樂,這從她的歌聲中就可以聽出來。看著她閃光的背影,聽著她那令人陶醉的歌聲,我那顆青春的心變得憂傷了。在那一刻以前,我一直是個快樂的少年,我單純的心像高原晴朗的天空一樣明凈,但現(xiàn)在,我心靈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奔跑愛情的云團,這些云團有時很美,有時則變得十分黯淡。

2

我們塔吉克人每年都在夏牧場和冬牧場之間漂泊,高原的春天和秋天都短暫得像一個倩影,一般只有詩人和懷春的姑娘和小伙子能注意到。在一般人的感覺里,就只有夏天和冬天兩個季節(jié)。夏牧場在雪峰下面棕色的千溝萬壑和大大小小的荒原里,一戶牧民、一條溝壑或一片荒原,在那里找個有水的避風的角落,撐一頂白色的氈帳,就開始度過那漫長的夏季。那是整個高原最孤獨的季節(jié),每家每戶像一叢叢羊胡子草一樣,散在高原各處,音信隔絕。但在這彼此很少來往的夏牧場,一個夏季不見,小伙子長健壯了,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羊羔子長大了,小馬駒長成了兒馬;一個夏季不見,相愛的人情感更深,有仇的人泯仇和好。所以,從五月春天來臨之際到十一月初雪降臨這段時間,靠近河川的像塔合曼這樣的草原都是空的,只有牧草在這里生長。這就是冬牧場,這是牧民們冬季生息休養(yǎng)的地方。當天空飄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他們從一兩百里遠的夏牧場轉(zhuǎn)場到這里,住進用土坯壘成的低矮溫暖的冬窩子,把喂肥的牛羊賣掉,等待母羊產(chǎn)下羊羔,母牛產(chǎn)下牛犢,母馬產(chǎn)下馬駒,親人們再次相見,戀人們又能相會,婚禮都在這時舉行,不時會有老人去世——他們?yōu)樽约涸谶@時去世感到安慰,因為如果在夏牧場去世的話,家里人把他運回家族的麻扎有時要費很大的力氣。人們從那無數(shù)的溝壑和荒原匯聚到冬牧場的時候,草原上牛羊成群,人歡馬嘶,氈房連綿,炊煙如云,充滿了生機和人間氣息。

雖然我和巴娜瑪柯家的冬牧場都在塔合曼草原,但我家的夏牧場在高原北部的薩雷闊勒嶺里,那里與塔吉克斯坦相鄰;巴娜瑪柯家的夏牧場則在高原南面的紅其拉甫附近,邊界對面是巴基斯坦,相距四百多里路。所以,我要見到巴娜瑪柯很難。初夏是白母馬發(fā)情的季節(jié),所以巴娜瑪柯帶信來問我白母馬懷上小馬沒有,我說已經(jīng)懷上了。

我和巴娜瑪柯都喜歡駿馬,這使好多人覺得奇怪,因為現(xiàn)在很多小伙子小姑娘都是練的怎樣把摩托車騎得出神入化。他們在摩托車上裝飾了很多小玩意,有能在太陽下像鏡子一樣閃閃發(fā)光的磁盤,有恐龍和各種鮮花圖案,甚至還有一些國內(nèi)外影視明星和歌手搔首弄姿的頭像。

在我家薩雷闊勒嶺里的夏牧場,我第一次如此思念一個和我家沒有任何親戚關(guān)系的少女,高原的夏天如此晴朗,但我心里卻沒有一個晴朗的日子;慕士塔格雪山如此明亮,我眼里看上去,卻蒙著淡淡的陰霾;我無數(shù)次夢見我變成了高原上的鳥兒,飛到了巴娜瑪柯的牧場里;我常常希望自己變成一股溫暖的風,吹到巴娜瑪柯的牧場上,讓她家的牧場開滿鮮花。我每天都要騎上馬,登上牧場附近最高的山峰,望著高原南面的群山,希望看見她的身影,為她一首接一首地唱塔吉克族的愛情古歌。

我還聽說,縣上那個最有錢的沙吾提的兒子阿拉木也喜歡上了她。他游手好閑,穿著各種奇怪的衣服,一會兒是巴基斯坦的,一會兒是美國的,一會兒“哈韓”,一會兒“哈日”,一會兒又是流行在內(nèi)地的東西。他的頭發(fā)也不停地變換著各種顏色和很多奇怪的樣式——而這些顏色和樣式在縣城沒有理發(fā)店能做出來,他都是專門到喀什去做的,還有人說他是坐飛機專門到烏魯木齊去做的。他父親本來想讓他好好學習,以后能上個專門教他如何做生意的大學,但他讀完初中后,死活都不讀了。他不像我和巴娜瑪柯,想讀書但家里沒有條件送我們,所以我們初中都沒有讀完就回到草原上放羊了。阿拉木十六歲生日的時候,他父親就給他買了一輛路虎牌越野車,他在那輛車上貼了熊、虎、豹子、袋鼠、眼鏡蛇、老鷹等動物的圖案,還有英文、韓文和日文的字母,看起來像一頭奇怪的野獸。

塔吉克人有鑲金牙的習俗,這是身份和財富的標志。沒錢的人一口白牙,有點錢的人就會想辦法攢上一兩顆金牙,富裕的人會把所有門牙換成金牙,如果這個人滿口金牙,那就是很富的人了。沙吾提全家都是滿口金牙,阿拉木也是。所以他們家的人一說話,就是真正地眾口鑠金、金光一片。

帕米爾高原出產(chǎn)寶石,沙吾提一直想發(fā)財,就天天去尋寶。他把找來的寶石賣給一個江蘇人,這個肥胖的江蘇人有個綽號叫“寶石大王”,塔吉克老鄉(xiāng)找來的寶石是不是寶石都是他說了算。但很多時候,本來是真正的好寶石,他會說這個東西沒用,只是一塊山上到處都可以找到的石英石而已,隨手就給扔掉了,待老鄉(xiāng)走后,他再去把那寶石撿起來,揣進自己的腰包。他就這樣騙了不少的寶石,成了真正的寶石大王,最后在上海開了一家很大的珠寶店。沙吾提還是小伙子的時候,曾經(jīng)在修中巴公路的工程隊里待過兩年,學會了說漢話,所以他就成了寶石大王的翻譯。很多寶石都是他幫寶石大王騙來的,當然,他也從中得到了一份不錯的報酬,攢了一筆錢,更主要的是,他跟寶石大王學會了騙人,然后學會了做生意。他在1993年古爾邦節(jié)的時候,終于在喀什裝了一顆金牙回來。據(jù)說這是1949年以來帕米爾高原上第一個裝金牙的人。他本來要裝門牙的,但他是個斜眼,所以就把金牙裝在了左嘴角附近。他本來就是要炫耀一番的,如果金牙裝在門牙處,炫耀時會很方便,他齜牙時人家就會看見了,現(xiàn)在他只有向左咧嘴時,別人才能看見。于是,他一回到高原就裝牙疼,老是把嘴角往左扯,齜起左半個嘴巴,裝作牙疼時的“咝咝”吸氣狀,沒想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他后來雖然裝了滿口金牙,但好像還是只有那一顆金牙似的,常常齜咧起左嘴角,“咝咝”吸氣,生怕別人看不見。

滿口金牙的阿拉木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巴娜瑪柯,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

三個月前的一天,巴娜瑪柯騎馬到縣城買東西,正在街上閑逛的阿拉木看到了她的背影,就被打動了,然后他又跑到她的前面,看了她的臉,他就呆住了。他覺得自己的魂被她擄走了。他變成了她的一條狗,她走到哪里,他就忍不住跟到哪里。聽說他已開著車往巴娜瑪柯家的夏牧場跑了好多次。

所以,我決心要去看望巴娜瑪柯,我覺得自己一定要見她一面,不然,我有可能活不下去的。

父親曾答應(yīng)過我,讓我到喀什城里去玩一趟。于是,那天早上一起來,我就跟父親說,我要到喀什城里去,您答應(yīng)過我的。

我長這么大,第一次向父親撒謊。

父親看著我,有些不解,巴郎,我們是在夏牧場,從這里到縣城去坐班車很不方便的,何況,這些牛羊我一個人也管不過來。到了冬牧場再說吧,那時有的是空閑時間,你想在城里待多久都行。

我就想現(xiàn)在去,我從來沒有去過喀什城,他們說夏天的喀什城比冬天好看。我最多四五天就回來。

父親有些無奈地說,那好吧,你長大了,有心事了,我看你出去散散心也好。他說完,從貼身的汗衫里掏出五百塊錢給我。

我換了一身嶄新的衣裳。父親騎馬一直把我送到公路邊,把裝著馕和酸奶疙瘩的褡褳遞給我,囑咐道,你就在這里等著,大概中午的時候,就有喀什到縣城的班車經(jīng)過這里,你先到縣城住一晚上,明天一早縣城有到喀什的班車。喀什城大得很,你是第一次進城,自己要留意一點,把錢裝好,不要惹是生非,我四天后騎馬到這里來接你。不要忘了回來時給我?guī)灼烤啤?/p>

我點頭答應(yīng)了,和父親道了別,他便騎著馬回去了。

我看著在午后的陽光下像黑綢子一樣的路面,知道我順著這條路的一端走去,就能走到巴娜瑪柯的身邊。想起她迷人的微笑,我的心又咚咚地跳動起來。

我在傍晚才等到那輛喀什到縣城去的班車,所以到縣城后,天已黑透了。我在街上找了一家五塊錢一晚上的旅館住下后,又買了送給巴娜瑪柯父母的茯茶和糖。我想給巴娜瑪柯也買一件禮物,但我不知道該買什么東西合適,最后把所有的商店都轉(zhuǎn)完了,終于給她挑了一條紅頭巾。

我還看見了富家公子阿拉木和他的幾個小兄弟在街上晃蕩,他們把自己打扮得像電視里的節(jié)目主持人一樣花哨,他們的皮鞋在街上昏暗的燈光里閃光,他們的耳朵上竟然帶著明晃晃的耳環(huán)。他們手里拿著罐裝的青島啤酒,一邊喝著,一邊唱著遙遠內(nèi)地的流行歌曲。

可以看出,阿拉木他父親雖然有那么多錢,但他的兒子還是那么空虛、無聊。和他比起來,我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我的心里有無邊的愛,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對于這個秘密,除了我自己,誰也不知道。想到這里,我偷偷地笑了起來。我已有好久沒有笑過了。走進旅館的時候,我咧著的嘴還沒有合上。肥胖得像個羊毛紡錘一樣的老板娘見了我問道,小伙子,看你那高興的樣子,是不是在街上撿到寶石了?我仍只是笑著。那天晚上,雖然那個房間里睡了六個人,其中有四個人鼾聲如雷——他們此起彼伏,完全是雷霆的合唱,但我睡得十分香甜。

我一大早就醒了,跑到公路邊去等到紅其拉甫的便車??h城里的一切都還在沉睡,只有帶著寒意的晨風在四處閑蕩,把白楊樹葉吹得嘩嘩響。我蹲在路邊,一邊啃著馕,一邊望著天空,月亮已經(jīng)沉到西邊雪山的那邊去了,殘余的光輝給那幾座以深藍色天幕為背景的雪山勾勒出了一道淡淡的銀邊。天上的星星還是那么精神,有幾顆特別明亮,眨著,像巴娜瑪柯的眼睛一樣。她在天上看著我呢,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天亮后,不時有經(jīng)紅其拉甫去巴基斯坦的貨車呼嘯而過,但沒有一輛停下,最后,我攔了一輛邊防部隊的吉普車,他們像是認識我似的,問了我去哪里,就讓我上車了。一位軍官問我到紅其拉甫干什么。我說去看巴娜瑪柯。他問就是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嗎?他們家就在我們哨所附近放牧。我說是的。他說她是你的女朋友吧?你可得好好地喜歡她,我們邊防連的戰(zhàn)士也都喜歡著她呢,還有那個沙吾提的兒子也老開著車來找她。我知道他前面的話是在跟我開玩笑,但后面那句話卻是真的。我不笑了,我的心像被人捅了一刀,痛得我眉頭都皺了起來。路兩邊的風景像按了快退鍵的錄像一樣,從車窗外飛快地掠過去了,我的眼睛只看到了交替閃現(xiàn)的藍、白、棕三種顏色——那藍的是天,白的是雪,棕的是山和荒原。

小伙子,到了,河邊那頂白帳篷就是你要找的姑娘家。我順著中尉指給我的方向望去,看見那頂氈帳扎在河邊,很是醒目。帳篷頂上飄著中午的牛糞煙,那煙比天空還要藍。

3

我的心跳得像敲響的羊皮鼓一樣,似乎整個高原都可以聽見。我把那頂白氈帳望了很久。它就是我心中神圣的愛情的宮殿。想起巴娜瑪柯就住在里面,我的眼睛就潮濕了。但我卻沒有勇氣靠近它一步。

雪線還很低,晶瑩剔透的雪山似乎伸手就可以觸摸,雪山的寒意被風帶過來,從我的臉上掠過。潔白的云團在雪山頂上漂浮著,紅其拉甫河像一匹藍色的綢緞,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處飄動,河兩岸已有淺淺的綠意。巴娜瑪柯家的馬和羊群散在河岸邊,他的父親騎著那匹雪青馬,跟在羊群后面,牧羊犬無所事事,無聊地蹲在離白氈帳不遠的地方,牦牛則跑到了雪線附近。

雖然我已習慣高原缺氧的生活,但我仍然可以感覺到,由于缺氧,空氣顯得很重,讓人的呼吸變得很費勁,加之內(nèi)心的激動,更覺得呼吸艱難了。

我看到她媽媽走出氈帳,取了一些干牛糞,然后又進去了,她的兩個弟弟在外面和四只小羊羔玩耍了一會兒,被他們的媽媽叫進去了。我等著她出來。我想知道她真的住在里面,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確認這就是她在高原上漂移的家。

我在一塊長著紅色苔蘚的石頭上坐下來,我想,只要看見了她的身影,我就有勇氣向她跑過去。我覺得那頂白氈帳成了這個世界的中心,一切都圍繞著它在飛快地運行。

太陽慢慢偏西,陽光越來越柔和,風越來越硬,風中挾帶的寒意越來越濃,雪山被暗下來的天光襯托得更加明亮。這時,我看見巴娜瑪柯提著一個白鐵皮水桶,到了河邊,打了一桶水,又回到帳篷里去了。她走出來時,我沒有看清她的臉,只感覺到她的腳步是輕快的。她往回走時,因為提水時需要用力,她向左傾斜的背影是那么美,她的腰很細,但很有力。她的屁股已像兒母馬的屁股一樣鼓翹了。

我站起來,她的背影讓我覺得自己想飛,我那么快地來到了河邊,像鷹從高空俯沖而下。我在河邊洗了一把臉,河水清涼,我忍不住趴下去,喝了幾口。然后,我找了一個水流平靜的地方,照了照自己。我看見自己原本很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霾。

我來到巴娜瑪柯的白氈帳前,她爸爸已把羊群趕回了家,雪青馬已拴在了拴馬柱上,牦牛已從雪線附近自己歸來,沒有聽見牧羊犬的吠叫,現(xiàn)在不需要看護羊群,它一定是會自己的伙伴去了。巴娜瑪柯和她媽媽的頭埋在羊群里,正在擠奶。巴娜瑪柯的屁股朝著我來的方向,像一輪紅色的月亮,我感到有些害羞。母羊柔和地叫著,頭抵著頭,屁股朝外排成兩行,等著女主人把鼓脹的奶包里的奶擠掉,幾只高大的公羊在羊圈里無聊地兜圈,十多只半大的羊羔子則在羊圈外歡快地蹦跳著。我叫了一聲巴娜瑪柯,她沒有聽見,我又叫了一聲,她從母羊屁股后面抬起了頭。她看見我,有些不相信,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她的左手提著奶桶,兩只手上都沾著新鮮的羊奶。她的母親也隨之站了起來。羊都抬起頭來,面對著我的羊好奇地看著我,屁股對著我的羊,也把頭轉(zhuǎn)過來,好奇地看著我。

我走過去,按我們塔吉克人的禮俗,吻了下她母親滿是鮮羊奶味的手。

她把奶桶遞給母親,從羊群里走了出來。她的紅裙子上沾著白色的羊毛。她的頭發(fā)兜在黃頭巾里,黃頭巾上也沾著白羊毛,她的臉上還沾著一根。我從她身上聞到了母羊的新鮮的奶味兒——啊,她是一只多么漂亮的小母羊!

啊,是你啊,真沒有想到!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她一邊走近我,一邊問道。

我……我……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

你是從你們家的夏牧場來的嗎?

我點點頭。

那可遠了,有好幾百里路呢。

搭車來的,也沒顯遠。

你走了這么遠的路,到這里來,一定有什么事吧?她一邊問我,一邊用水壺里的水洗手。然后請我到帳篷里去。

我……我是來告訴你,我家的白母馬懷上小馬了。你帶話來問過我,我怕那個人沒有把我的回話帶給你,所以就來了。我終于找到了這個借口。

?。繘]想到讓你跑了這么遠的路!早知道,我就不帶話去問你了。

沒有什么的,這里我從來沒有來過,我自己也想來看看。

那就在這里多住幾天吧。

聽了她的話我很高興,我也想在這里多住幾天,甚至想在這里住一輩子,但我不能這么做。我來這里已很冒昧了。我言不由衷地說,如果明天有便車,我明天就回去,家里的羊群,爸爸一個人照看不過來。

她聽了我的話,眼瞼低下了。她站在白氈帳門口,望了一眼雪山,什么話也沒有說。

氈帳里很暖和,她的父親盤腿坐在那里,從氈帳頂上的通風口透進來的天光罩住了他,使他的身影看上去很朦朧。他正在抽莫合煙,煙從那光柱里飄了出來。看清我是個貿(mào)然而至的客人后,他連忙站了起來。我吻了吻他的有羊膻味和莫合煙味的手心。我告訴他我父親的名字,他說他認識,他們年輕時在一起賽過馬。

我把我來這里的借口又說了一遍。說這些謊話時,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她父親聽說我跑那么遠的路專門來告訴白母馬已懷上小馬駒時,非常感動。他請我在燒著牛糞火的爐子前坐下,然后說,現(xiàn)在很難找到像你這么認真對待一件事情的小伙子了,不管你家的母馬下的是白馬駒還是黑馬駒,我到時都買了。我去宰一只羊,我要好好招待你,今天晚上我們可以好好喝幾杯。

這樣的盛情讓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想阻止他父親,但他父親已經(jīng)出去了。一會兒,他牽進來一頭公羊,讓我過目。然后就牽了出去。她的兩個弟弟也跟出去看宰羊去了。

氈帳里只有我和巴娜瑪柯了,我摸了摸貼身放著的紅頭巾,但我沒有勇氣送給她。

羊肉在灶臺上散發(fā)著香氣。我和她父親說了很多話。我還第一次喝了白酒。酒的火焰在我的身體里燃燒。我感覺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我怕自己最后變成一片羽毛,被身體里的火燒焦,或隨風飄走,我沒有再喝。她父親也沒有再勸我。

灶臺是我們塔吉克人帳篷中最顯貴的地方。所以靠近灶臺的地方也就是專為客人騰出睡覺的地方,巴娜瑪柯的媽媽把我安置在灶臺邊躺好,我在牛糞火的暖意中很快就睡著了。

早上起來,我跟巴娜瑪柯的父親說,大叔,您已知道我家的白母馬懷上馬駒這件事情,我也就該走了,我得回去幫助我爸爸照看羊群。

巴娜瑪柯聽到了我說的話,她把頭轉(zhuǎn)過去了。她爸爸挽留我,但我已心滿意足,我一定要回去了。他最后只好說,我去問一下邊防連有沒有到縣城去的車,這段時間你可以讓巴娜瑪柯帶你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家的牧場。他說完,就騎著光背馬到邊防連去了。

巴娜瑪柯牽出兩匹馬來,問我需要馬鞍嗎?我說不用。我們倆便都騎著光背馬,信馬由韁地在她家氈帳后面的荒原上慢慢溜達著。

我們走了好久都沒有說話。這里的雪山漂亮嗎?她突然問我。

我又望了一眼涂抹上了朝霞的雪山,說,這些雪山很漂亮,每一座都很漂亮,像我有一次在電視里看到的金字塔,只是這些塔是銀色的,好像是純銀砌成的。

她聽了我的話,也望了一眼雪山。

我站在我們家的夏牧場的山頭上,一次次望見過這些金字塔一樣的雪山。我接著說。

真能望見嗎?

我記得我爺爺曾給我說過,眼睛望不見的地方,心能望見。我在那個山頭上,不僅能望見這些雪山,還能望見你。

我的聲音很低,但寂靜的高原的清晨卻能讓她聽見我說的話。我看見她的臉紅了。她用腳磕了一下馬腹,馬兒帶著她一顛一顛地跑開了。我追了上去,重新來到她身邊。她轉(zhuǎn)過頭去,低垂著眼瞼問道,那你還跑這么遠的路來干什么?

我摸了摸懷里的紅頭巾,鼓足勇氣對她說,我……我是來送這條紅頭巾的。我說完,把紅頭巾遞給了她。她接過去,用藍色的很深幽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羞紅了臉,又一次騎馬跑開了。我正要追上去,她爸爸快馬跑了過來,老遠就喊道,小伙子,邊防連有車到縣城,他們馬上要走!我只好把馬勒住。

當我坐著連隊的吉普車跑了好遠,看見騎馬來送我的巴娜瑪柯還站在那個小山岡上,我看見她把那條紅頭巾包在了她的頭上。

4

從紅其拉甫回來后,我就特別留意白母馬的肚子。我希望它能為我心中的巴娜瑪柯也生一匹白馬駒。我有好幾次一邊撫摸著母馬的肚子,一邊自言自語,一匹白馬駒,那可是巴娜瑪柯最希望得到的寶貝啊。

白母馬終于在第二年春天分娩了,正如我所愿,白母馬為我生下了一匹和去年一樣漂亮的白馬駒??吹桨遵R駒生出來,我激動得好像那是為我生下的孩子。我飛身跨上父親的馬,跑去給巴娜瑪柯報信。春天像是一夜之間來臨的,很多地方還有沒來得及消融的殘雪。但草原在一夜之間鋪滿了新綠,像是有一位仙女趁牧民們熟睡的時候,把一床剛織好的綠地毯鋪在了草原上。草原上充滿了勃勃生機,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令我陶醉。我的馬兒跑得像風一樣快,有時候我嘴里忍不住發(fā)出“嚯嚯”的嘯叫聲,有時又張開嘴,讓鮮嫩的牧草的氣息和各種花朵的香氣灌進我的肺腑里。

馬上又是從冬牧場轉(zhuǎn)場到夏牧場的時候了,我的內(nèi)心又憂傷起來,我自卑地想,我把她當作心中的明月,而我在她心中恐怕連塔什庫爾干河里一塊能引起她注意的白卵石也不是。

巴娜瑪柯家從冬牧場轉(zhuǎn)場到夏牧場后,阿拉木更是三天兩頭開著他那輛怪獸一樣的越野車去找她。

想起這個花花公子,我感到難過。我不擔心巴娜瑪柯會被阿拉木征服,但我擔心她會被他開的那輛車征服。我的心里流出了一支獻給巴娜瑪柯的情歌,我在飛奔的馬背上忍不住大聲唱了起來,我多想讓草原上的每一個生命都來見證我的愛情啊——

我心中的巴娜瑪柯啊,

慕士塔格頂上的冰雪一樣純潔;

她美麗的黑眼睛啊,

卡拉庫力湖水一樣清澈;

我對她的思念啊,

圣潔的藍天一樣高深難測……

5

當我挾帶著草原好聞的春天的氣息來到巴娜瑪柯的氈帳后面,剛要下馬,卻見巴娜瑪柯騎著馬正從不遠處跑來??吹剿倚睦锍錆M了喜悅,我的心那么緊張,整個身體好像都被春天的風帶走了。我忍不住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發(fā)出這聲嘆息。但我知道這聲嘆息是從我心的最深處發(fā)出來的。

巴娜瑪柯的懷里抱著一只小羊羔,她像抱著一個寶貝嬰兒。她怕顛著了小羊羔,所以沒有讓馬跑得太快。

她勒住馬,她的臉蛋被春光染上了兩團紅暈,說:一只母羊生了一只小羊羔子,我要把它送回氈帳里來。我遠遠地就看見了你,看到你飛快地向這里跑來了。她動作優(yōu)美地從馬上跳下來,接著說,你很少到我們家的夏牧場來,請到氈房里坐一會兒吧。

她抱著羊羔站在春天的陽光下。她比我上次見到時又長高了一些,變得更加苗條了;她的面孔鍍著高原的陽光,變成了淡淡的棕黑色,但卻像乍放的花,散發(fā)著香氣,更加動人;她的屁股已經(jīng)像母馬的臀部一樣豐滿;她的胸前已有了豐滿而優(yōu)美的曲線……她像一塊玉,經(jīng)過時間這個藝術(shù)家的雕琢,已變成一件珍貴的藝術(shù)品。

我羞澀地說,我家的白母馬下了一匹小白馬,和月光一樣漂亮,我跑來就是要告訴你這個消息的。

真的嗎?

真的。今天早飯后下的,我當時心里很緊張,我不知道白母馬會下一匹什么顏色的馬駒子。我看見母馬一點點把它生出來,竟然和月光一樣白。

太好了!我要和你馬上去看看!她把小羊羔交給已經(jīng)八十多歲高齡的奶奶,很快就出了氈房,輕快地上了馬,向我家的草場跑去。

跑了沒有多遠,就看見阿拉木的怪獸向草原駛來。車輪碾過柔軟的草原,我似乎聽到了那些牧草在車輪下的呻吟聲。

阿拉木一只手開車,一只手和腦袋一起,伸出車窗,大聲喊道,巴娜瑪柯,你要到哪里去?他嘴里的金牙隨著他嘴巴的開合,金光也一閃一滅的。

看到他,我心里難過起來。我多希望巴娜瑪柯不理他,繼續(xù)跟我往前走。但她勒轉(zhuǎn)馬頭,跑到阿拉木的怪獸跟前,才勒住了馬韁。我要到馬木提江的草場去,他家的白母馬生了一頭白馬駒,我要買下它,所以我要跟他去看看。她對他說完話,又把笑著的臉——多美啊——轉(zhuǎn)向我,說,他就是馬木提江。

阿拉木輕慢地看了我一眼,雖然他是抬頭看我的,但卻感覺他的目光是自上而下的。他下了車,他昂貴的白皮鞋擦得很亮,穿著一套新的時髦的白色休閑西裝,留的不再是那種爆炸式的彩色頭發(fā),而是染成了金黃色,梳得一絲不亂,感覺他突然變成了一個很有教養(yǎng)的、電視劇里面的歸國華僑的公子。但他稍微離得近一點,我就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發(fā)情期的種羊的氣息。他金口一閃,向我問道,你家的母馬這次就下了一只白馬嗎?

他竟然不屑地把馬稱為“只”,一個不敬重馬的人,是不配做草原的孩子的。我覺得他不配和我說話,就沒有理他。

他金口一閃,又接著說,回去告訴你的老父親,說我阿拉木要把他的白母馬和白馬駒一起買下,讓他好好想個價格吧!

阿拉木先生,我想告訴你,在我們塔吉克人生活了幾千年的帕米爾高原,在這雄鷹高飛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金錢買不來的。而你,能用你父親掙來的錢買下什么呢?

阿拉木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了,他冷笑了一下,說,我想,我用我父親掙來的錢買你這樣的窮鬼還是沒問題的。

但愿有一天,你能把自己買回去!我毫不示弱地回敬他。

單純的巴娜瑪柯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灰娒婢歪樇鈱溍⒌馗缮狭?,她還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她說,你們這是干什么???你們以前有仇嗎?說罷,又轉(zhuǎn)過頭來對阿拉木說,我在馬木提江家的白母馬生下上一頭白馬駒的時候就給他講了,我要買這匹小馬駒,我父親也答應(yīng)了,你要買,只有等下一次了。

巴娜瑪柯,我不需要買什么破馬,我買那破馬干什么呢?我早就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了,我爸爸已經(jīng)在烏魯木齊買了有花園的別墅,但我奶奶離不開草原,等她死了后,我們?nèi)揖鸵岬綖豸斈君R去了,永遠離開這個鬼地方,打死也不回來了。他用炫耀的口氣大聲說完,點了一支煙,擺出瀟灑的架勢抽了一口,吐出一串煙圈。但你喜歡那白馬駒,我就為你把它連同那白母馬一起買下來,送給你!多少錢都無所謂。這樣,你就不用擔心你買不到那匹馬,你也就不用擔心他們把小馬喂不好,更主要的是,你就不用再往馬的主人家跑了。

我為什么要你幫我買這匹馬呀,我自己騎的馬,我自己能買得起。巴娜瑪柯說完,轉(zhuǎn)身要走。

好了,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我今天來,是專門來看你的。你要去看白馬,你坐我的車,我送你去就行了,半個小時就可以到。

不用了,我喜歡騎馬。

聽了巴娜瑪柯這句話,我心里很高興。

你上次不是說,你的膽子大得很嗎?但我相信,你敢騎著馬在草原跑得像風一樣快,但你肯定不敢坐我的車。阿拉木知道,他今天一定要把巴娜瑪柯請到自己車上來,不然,他今天會很沒面子的。

巴娜瑪柯笑了笑,說,我只是個牧羊姑娘,我習慣了騎馬,你那樣的車,我怕我坐上去會……暈車的。她差點說她坐上去會吐。她說完,就用靴子磕了磕馬腹,轉(zhuǎn)身走了。

我從來沒有這么自豪過,我為巴娜瑪柯自豪。我打馬跟上了她。我聽見阿拉木在喊巴娜瑪柯的名字,他的聲音被我們拋得越來越遠。阿拉木開著車追上來,最后終于在草地里給陷住了。我看著巴娜瑪柯優(yōu)美的背影,我真想把自己在來的時候唱的那首情歌唱給她聽。

6

巴娜瑪柯趕到白母馬的馬廄前,白馬駒正在母親的肚子下吃奶。

月光已經(jīng)長得很高大了,眼神里有一種烈馬的桀驁不馴,像是要在這些來看熱鬧的人面前顯露一手,它躍過馬廄兩米多高的土坯墻,像一匹白色的利劍一樣射向了綠色的草原,留下了幾聲有力的嘶鳴聲和一串清脆的馬蹄聲。

好馬!真是一匹好馬!人們贊嘆道。

哥哥的行為使白馬駒松開了母親的奶頭,它像是受到了激勵,在馬廄里蹶著小蹄子,撒起了歡。

巴娜瑪柯看著白馬駒,覺得它和月光一樣俊逸。她已可以看到它成年后的風骨。

看,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樣清亮,一樣干凈。這是我從成千上萬句贊美巴娜瑪柯的話中說出的第一句話。我的聲音不高,臉也紅了,但我很高興。

巴娜瑪柯單純得和小白馬的眼睛一樣,她問,是嗎?我的眼睛有那么漂亮嗎?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用平生最大的勇氣說,不僅是眼睛,你每一個地方都漂亮,就像這匹白馬駒。

巴娜瑪柯聽了我的話,臉上綻放出兩朵羞紅。她什么話也沒有說,轉(zhuǎn)過身去,輕輕地撫摸白馬駒。然后回過頭來,問我,它有名字了嗎?

自從它懷在白母馬的肚子里,我就在給它想名字,你覺得雪光怎么樣?

雪光?好啊,你和我想的一樣啊!

巴娜瑪柯說完,摟著雪光的脖子,親了親它,騎上馬回去了。我一直把她送到她家的氈帳附近,才騎馬返回。我的心里充滿了對愛情的美好向往。

沒想第二天,阿拉木那輛越野車就停在了我家牧場附近一叢高原柳后面。他躺在車里,聽著在內(nèi)地流行的音樂,看到我騎著馬,趕著羊群走遠后,才來到我家的氈房門口。家里只有我的父親和母親在家,阿拉木心里暗暗高興。他裝作很有禮貌地向父親問好,并送上了自己帶來的茶葉和酒。

父親有些受寵若驚。人們都知道他是帕米爾高原最富的人的兒子。平時這個小伙子的眼睛都是看著天上的,今天卻這樣恭敬,父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母親給他燒了奶茶,擺上了干果、馕和糖果,他也沒有嫌棄,每樣都嘗了嘗。

他和父親聊了一會天,說,大叔,我是你兒子馬木提江的好朋友,我聽說你家的白母馬昨天剛下了一匹白馬駒,我剛好想買一匹馬,就過來看看,不知道大叔這匹小馬賣不賣?

我養(yǎng)不了那么多馬的,當然要賣了。不過,現(xiàn)在小馬駒剛生下來,還不是賣它的時候。

大叔,那你打算多少錢賣呀?

那得看它長大之后是一匹好馬,還是一匹破馬了,好馬得三千塊,破馬就賤了。

你們家那匹白母馬下的馬都是好馬。

那倒是,不過,白母馬現(xiàn)在老了。

您估計它還能為您下幾匹小馬呢?

最多也就兩三匹吧。

大叔,我想現(xiàn)在就把小白馬買下來,我怕別人給搶走了,不管它以后是長成好馬還是破馬,我都給您四千塊錢,我準備把您家的白母馬也買了,這樣的話,我就可以自己去養(yǎng),我今天就可以把小白馬和白母馬一起帶走。我一共按五匹馬的價格給您出錢……見父親不明白,他就扳起指頭給父親算起來,您看,白母馬、已經(jīng)生下來的小白馬——您剛才不是說這白母馬最多還能生兩三匹小馬嗎?我給您按三匹馬算——就是說,我把這三匹還沒生出來的馬也算上,一共就是五匹馬了,當然,老母馬和它還沒有生出來的小馬我可只能給您三千塊錢一匹。這一共呢,我給您一萬六千塊錢,您覺得怎么樣?

我的阿拉木巴郎,你這是在逗我耍呢,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這樣買馬的。

大叔,我今天就這樣買馬了,我說的是真話。

你花的是你爸爸的錢,這么大一筆錢,應(yīng)該由你爸爸做主的。

這是我自己的零花錢,您賣給我馬就行了,我把錢全帶來了,現(xiàn)在就可以付給您。他說完,就把一沓嶄新的人民幣“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但是……有個情況我還沒有告訴你,那就是塔合曼東邊的巴娜瑪柯昨天已經(jīng)來看過這匹小馬了,她說她要買的,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但那錢的確誘人,在這高原上,除了阿拉木這個把錢不當錢的花花公子能出這個價,就是五匹真正的駿馬,也不會有人出這個價的,何況有三匹還沒有影子呢。父親的眼睛很難離開那沓錢了。

大叔,不管誰買這馬,既然是做生意,那肯定是誰出的價錢高,誰最先付錢,這馬就賣給誰了。

你說的也對,那好吧,這錢我就先收下了。不過,如果你反悔了,你再來把這錢拿走就是了。

好了,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叫一輛車來把馬運走。他說完,就用手機給他的朋友打了一個電話,一會兒,他朋友就開來了一輛卡車,他把母馬和小馬趕到了車上,很有禮貌地和父親告別,然后,這個勝利者開著車,把車里的音樂轟得很響,吹著歡快的口哨,甩下一長溜煙塵,狂奔而去。

7

我披著一身月光,趕著羊群回到氈房后,聞到了清燉羊肉的香味。全家人都在等我,每個人的臉上都綻放著笑意,露出過節(jié)才有的表情。見我回來,母親把燉好的羊肉盛到了盤子里,父親臉上的笑最為明顯,像是用力刻上去的,他竟然從墻角摸出一瓶伊力特曲來。這一瓶酒就值三十八元錢,在我的印象中,這種酒一直是鄉(xiāng)上的干部喝的,我父親一直喝三塊錢一瓶的昆侖大曲,還從沒有喝過這么貴的酒。但我知道父親無論如何是舍不得買這么貴的酒的,肯定是別人送的,就問,爸爸,你又不是鄉(xiāng)長,誰會送你這么貴的酒???

父親以喜悅的口氣說,毛主席也沒有規(guī)定好酒就非得送給鄉(xiāng)長喝啊!他把酒倒進碗里,嘬了一口,發(fā)出了很夸張的響聲,然后很陶醉地贊嘆道,好酒就是不一樣??!你坐下,也喝一杯吧。

我坐下后,母親遞給我一塊羊肉,說,在外面累了一天了,先吃點,你爸爸喝的酒是你的朋友阿拉木送的。

阿拉木?他來干什么?我把嘴里的肉囫圇咽進肚子里,把手中的大塊肉放下了。

母親就把今天阿拉木來買馬的事給我講了,父親又作了一些補充,然后感嘆道,這真得感謝胡大啊,雖說賣給他的是五匹馬,但實際上那三匹馬是連影子也沒有的,誰能想到一匹老母馬、一匹小馬駒子能賣這么多錢?我開始還以為他在說瘋話,閑得沒事,逗我尋開心呢,沒想到人家啪地拍下了一萬六千塊錢。我這次可是知道什么叫有錢人了!有錢人就是把錢當空氣一樣花。父親說完,又深深地嘬了一口酒——他原來喝酒都是大口大口地喝,這酒他舍不得那樣浪費,所以每一口雖然響聲很大,但都只喝進去了一點點。那酒在他嘴里竄一陣,剩下的一丁點再緩慢地滲進喉嚨里,像一串串火苗,燎得他很陶醉。

我低下了頭,我感到自己的心涼透了,那種冰涼從心中擴散開來,我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子都被凍透了。我變成了一尊冰雕,坐在那里,屋子里的溫熱使我身上散發(fā)出絲絲熱氣,但冰雕內(nèi)部的寒冷使這整個外部世界的暖意也奈何我不得。慢慢地,氈房被寒意充滿了,草原的氣候也像是突然陷入了寒冬。全家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父親還是那樣喝進一口酒,然后說,怎么變天了?是不是要下雪了……

家里人都紛紛找來厚衣服穿上。

母親見我沒有動,以為我累了,就翻出我的羊皮褂子給我披上。她的手無意中觸到了我的臉,她覺得我的臉像冰一樣冷,但她并沒有怎么在意,只嘀咕了一句,這孩子進屋這么久了,怎么臉還沒有焐熱?。?/p>

我的眼睛里滾出了一串冰珠子,那是我的眼淚。它們落在地上,聲音很輕微,很快就融化了。

責任編輯?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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