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頗時興男子漢文學(xué)。北方的一些男性作家,真正寫出了幾條錚錚響的硬漢子。令人肅然起敬。令人躍躍欲試。自知只有仰慕的份兒,可又抵不住那份誘惑,也想當(dāng)一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幕蛘卟荒敲错懙哪凶訚h。可是想到筆下的男性,招來較多的批評,不由有點手軟,深感不可造次。然而,還是想寫,沒有男人的世界是不堪設(shè)想的。寫誰呢?想來想去,想到了我們家里的一條男子漢。
他對食物的興趣
“他吃飯很爽氣。”帶他的保姆這么說他。確實,他吃飯吃得很好,量很多,范圍很廣——什么都要吃,而且吃得極有滋味。叫人看了不由得也會嘴饞起來。當(dāng)然,和所有的孩子一樣,他不愛吃青菜,可是我對他說:“不吃青菜會死的?!彼愠粤耍缘煤芏?。他不愿死,似乎是深感活的樂趣的。他對所有的滋味都有興趣,他可以耐心地等上三刻鐘,為了吃一客小籠包子;他會為他喜歡吃的東西編兒歌一樣的謎語。實在不能吃了的時候,他便吃自己的大拇指,吃得十分專心,以至于前邊的嘴唇都有些翹起來了。
他對父親的崇拜
他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候很少,和父親在一起就更少了。假如爸爸媽媽拌嘴,有時是玩笑的拌嘴,他也會認真起來,站在媽媽一邊攻擊爸爸,陣線十分鮮明;并且會幫助媽媽向外婆求援。有一次因為他敘述的情況不屬實,釀成了一樁冤案,父子二人一起站在外婆面前對證,才算了結(jié)了此案。然而,假如家里有什么電器或別的設(shè)施壞了,他便說:“等我爸爸回來修?!庇惺裁慈瞬粫鍪裁词拢麜f:“我爸爸會的?!痹谒哪恐?,爸爸是無所不能的。有一次,他很不乖,我教訓(xùn)他,他火了,說:“我叫我爸爸打你?!蔽乙不鹆?,說:“你爸爸,你爸爸在哪兒?”他忽然低下了腦袋,囁嚅著說:“在安徽?!彼潜У穆曇艉蜕袂榻形揖镁貌荒芡鼞眩瑥拇宋以俨蝗テ茐乃退菬o所不能的爸爸在一起的這種境界了。
他對獨立的要求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和他出去,他不愿讓人攙他的手了。一只胖胖的手在我的手掌里,像一條倔強的活魚一樣掙扎著。有一次,我?guī)ベI東西,他提出要自己買。我交給他一角錢。他握著錢,走近了柜臺,忽又膽怯起來。我說:“你交上錢,我?guī)湍阏f好了?!薄安灰灰易约赫f?!彼f。到了柜臺跟前,他又囑咐了我一句:“你不要講話噢!”……營業(yè)員只顧和幾個成人做生意,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滿頭大汗的,耐心地等待著。我極想走過去幫他叫一聲“同志”,可最后還是忍住了。
他的眼淚
“他哭起來眼淚很多?!边@是一個醫(yī)生對他的評語。每當(dāng)眼淚涌上來的時候,他總是一忍再忍,把那淚珠兒攔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從不為一些無聊的小事哭,比如不給他吃某一種東西啦,沒答應(yīng)他某一次要求啦,碰疼了什么地方啦,他很早就開始不為打針而哭了。
他面對生活挑戰(zhàn)的沉著
當(dāng)他滿了兩周歲的時候,我們決定把他送托兒所了。去的那天早上,他一聲不響,很鎮(zhèn)靜地四下打量著。當(dāng)別的孩子們哭的時候,他才想起了哭??蘼曕诹?,并無傷感,似乎只為了參加一個儀式。每天早上,送他去托兒所都很容易,不像我們姐妹幾個小時候那樣,哭死哭活不肯去。問他:“喜歡托兒所嗎?”他說:“不喜歡?!笨墒撬靼鬃约翰坏貌蝗?,也就坦然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不作任何無效的掙扎。據(jù)老師說,他吃飯很好,睡覺很好,唱歌游戲都很好,只不過還有點陌生。然而,他迅速地熟悉起來,開始交朋友,打架,聚眾鬧事。每日里去接他,都要受到老師幾句抱怨。
……
這就是我們家的男子漢。
(選自《王安憶精選集》)
閱讀心得
文章采用小標題的形式,便于將眾多的材料分門別類地組織,從多個方面或多個角度來展示材料、表達主題,使行文條理清楚;能吸引讀者,讓讀者在通讀全文前對文章的主要內(nèi)容有一個概括性的了解;在閱讀過程中更快更準確地理解文章內(nèi)容并了解寫作意圖;在閱讀全文后留下更為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