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方緒曉
一九七九年,恢復高考第三年,馬勇考入安徽大學歷史系,入學后到圖書館借的第一本書是侯外廬的《中國思想通史》,正是這本書影響了馬勇的學術方向,書中提到哪本書,就把那本書找來看,大學四年,幾乎把大學圖書館里與思想史專業(yè)相關的書都讀了一遍。
一九八三年,馬勇順利考上復旦大學歷史系研究生,師從著名思想史學家朱維錚教授。一九八六年畢業(yè)后分配到了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從事近代史研究。
馬勇上大學前當過兵,也當過工人,他是帶薪上學,所以,相較同學們生活條件好一些,也有富裕的錢買書。讀書期間就買了很多書,畢業(yè)來京時帶了十二箱書,這是他最初的書房家底。
從學習古代史到從事近代史研究,這個路徑促使馬勇必須把中國歷史打通,家里的藏書也涉及中國歷史的不同斷代和方方面面,這也是客觀造成馬勇家里書量很大的原因之一。
像大多數(shù)愛書人一樣,馬勇家每個房間也都是書,但多而不亂,不同書架都有各自的主題和分類,像客廳沙發(fā)背后,以書目、索引、年譜、日記等書籍為主,馬勇反復強調(diào),讀書目是做學問的第一要訣,要通過大量的閱讀書目和索引,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學問路徑,知道哪些書在哪里可以找到。
而談到書房的未來,馬勇也是愁上心頭,他說,人再長壽,生命也只是一個過程,而人過世之后,那些曾被我們珍視的書,就永遠失去了主人的守護,變得很可憐。
下面,讓我們一起走進馬勇老師的書房,聽聽他分享的書房故事。
我的閱讀啟蒙從地震棚開始
新晨:您的書房是怎么樣一個成長過程?
馬勇:我是農(nóng)村出來的,父親讀過私塾,對孩子的讀書還是很支持的,我們小時候,如果你愿意讀書,就會給你創(chuàng)造條件。印象中,上世紀六十年代時,邢臺地震,我們安徽家家都搭地震棚,我和大弟一人一個地震棚,我們就在地震棚里讀書,我的閱讀啟蒙差不多從那時候開始。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能讀到的東西很少,印象中只有比如:浩然的《金光大道》《艷陽天》,還有巴金的作品。我到新華書店買過一套魯迅的單行本,就是人民文學那套白皮本,后來我把它們裝訂成冊了。
一九八六年大學畢業(yè)到北京來的時候,我?guī)е抠Y產(chǎn)就是十二個紙箱的書。我為什么能夠在七年讀書期間積累那么多書呢?因為我是帶工資上學,像有一套《中華大詞典》,就是我在讀本科的時候買的,當時大概就三十來塊錢兒。
剛來北京,我住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對面的東四頭條社科院宿舍院內(nèi),給我的是一個二十平米的里外間,根本談不上有書房。但我們宿舍離單位近,我的書都放在辦公室。我在2005年搬到現(xiàn)在這個家之前,我的書房就是我的辦公室。
辦公室是個內(nèi)外間,但我因為書增長的太快,很快一個人就占了內(nèi)外間。那時候,我和楊天石每天晚上十點多才從辦公室出來回家,第二天送完孩子又去辦公室。2005年之前所有的作品,都在辦公室完成的。
2005年搬到現(xiàn)在這個家之后,有了一個20多平米的書房,但實際上每個房間都是書,樓下還有一個地下室也是書,加起來大概有三萬多冊書。直到去年退休前,才徹底把辦公室的書都搬回到家里來。
從讀書開始,專心讀了十幾年
新晨:除了做書房的辦公室,你們近代史所的圖書館應該是學術研究的主陣地吧。
馬勇:對。我一九八六年畢業(yè),到一九九一年才發(fā)第一篇文章,我老師朱維錚一再告誡我們,不要過早發(fā)文章,要多讀書。所以,那些年我每天就是去圖書館借書還書,再借再還。當時做的第一個課題是梁漱溟,我做了很多前人沒挖掘過的材料工作。包括后續(xù)做的幾個近代人物,比如蔣夢麟,在我做之前,國內(nèi)找不到一本關于蔣夢麟的書,我從香港、臺灣等地方收集、挖掘了很多材料。
我是學古代思想史的,后來到近代史所工作,當時的研究環(huán)境跟現(xiàn)在不一樣,那時候我們剛來的年輕人,老先生不讓我們寫東西。也沒那么大壓力,就靜靜地讀了五六年書,算上本科,專心讀了十幾年書。
等到后來開始寫東西時,腦子里對歷史有無數(shù)種自由組合,也知道材料在哪兒?隨時可以調(diào)動這些資源。我寫東西面比較廣,得益于當年閱讀比較系統(tǒng),可以從古至今打通。
兩千年時,近代史所承擔了一個編撰《中國近代通史》的課題。之前我發(fā)表過關于甲午戰(zhàn)爭、戊戌變法的文章,所長就讓我負責從馬關條約到辛丑條約這一個時間段的寫作。二零一四年,由近代史所中青年學者編纂的十卷本《中國近代通史》出版。
我的書房是流動的,為研究服務的
新晨:在書房和圖書館這兩者之間,您是如何取舍的,哪些書要收在家中,哪些去圖書館閱讀?
馬勇:我的書基本是一個流動狀態(tài),我正在做的題目,這些書都在我的書房,暫時不做的就搬到地下室去。需要參考和補充的基本是去圖書館,但很多時候,做研究需要借助更多的地方。比如,我當時做蔣夢麟,大陸各圖書館都找遍了也不找到什么材料,就需要去臺灣、香港等研究機構的圖書館。而我的書房本身,我保持它是流動的狀態(tài),隨著自己的研究變化而變化。我的書房是用的書房,而不是藏的書房,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一本書是因為藏而買的。
客觀造成我的書量大的原因是,我原來做古代史,所以積累很大量的古代史方面的書,大學畢業(yè)后做近代史,又大量購買近代史方面的書。加之三十多年來,我的書都跟著題目走,不同的題目又增加了不同的書。比如,劉大年找我合作做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思想文化,就增加了大量抗戰(zhàn)史的書。后來做嚴復,關于嚴復的書基本上都收齊了,還去沈陽看嚴復的資料、手稿等。之后,又做章太炎,用三年的時間讀章太炎的資料,《章太炎全集》最后就是我參與一起合攏的。
還有由社科院常務副院長汝信牽頭的“世界文明研究”,這項研究也一直在進行,我是參與其中“中國文明的研究”,今年已經(jīng)是第三期了。圍繞這個主題,又擴充出很多書。這些年來的課題經(jīng)費,基本上都換成書了。
到目前為止,我自主性的研究比較少,只有梁漱溟算是我自選的,還有幾本論文集。而我自己真正想寫的是“經(jīng)學史”和“儒學史”。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龐樸主持“中國儒學”項目時,曾約我參與,第一卷《儒學簡史》就是我寫的。
書失去了主人的守護,就很可憐
新晨:這么多研究項目,如此高速的圖書增長,您的書房是如何容納得下,有什么好的書房優(yōu)化手段嗎?
馬勇:我會隨著項目的變化,處理一些書,主要散給像孔夫子、布衣書局這樣的二手書店。不散書,家里可容納不了。淘汰書很不忍,但沒有辦法,人都有占有書的欲望。別人送的書,我是不敢往外散的,這類書還不少,所以,我通常放在書房最高處,免得不小心散出去,就很尷尬了。有一次,我在一個流動書攤,看到自己送給一位老先生的書,可能是老先生過世后,家里人處理出來的。人的眼睛在這時候特別敏銳,一眼就看到自己的書了。
新晨:這就涉及到書房的未來,每個人都會面臨這個問題,積累了一輩子的書,人不在之后,書房里的書就像孤兒一樣,不知如何托身。
馬勇:是啊,這是一個麻煩的問題。這些書對我們來講是寶貝,但對后人或圖書館來講,反而是個累贅。像我們單位圖書館,有故去的老先生要捐書,圖書館要查重,重復的不收。將來怎么來處理學者的書,真是一個不小的問題。我的書如果捐給一個新成立的大學歷史系,應該是很有價值的,我的書構成了一個歷史系整體的架構。人再長壽,生命也只是一個過程,而人過世之后,那些曾被我們珍視的書,就永遠失去了主人的守護,就很可憐。
新晨:你有自己的找書路徑嗎?這么多書平時能找到嗎?
馬勇:經(jīng)常找不到。昨天還在找一本丁韙良的書,我百分百知道我有,就死活找不到。我的書房已經(jīng)是分類很清晰的,就算有些書架是里外兩層,我大致也有規(guī)律的,里面一層多半是平時用的少的全集、套書一類。
碰到找不到書的情況,我一般上網(wǎng)下載電子版先用,也許過不了多久,找不到的書又自動出現(xiàn)了。很多大型的書我一般保留電子版,比如:《清實錄》、“國家清史檔案叢刊”,還有如大象出版社出版,虞和平主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全套三十多萬,我買個電子版才一百元。
上世紀九十年代有一次,在臺灣中研院訪學,我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想用的材料,送到外面一個復印的地方印回來。早期,蔣夢麟的資料,我都是在香港、臺灣等地復印過來的。
會讀書目是做學問的第一要訣
新晨:我看到你書架上有很多目錄學方面的書,這也是你學術研究的一部分嗎?
馬勇:我很同意歷史學家陳垣的一個觀點,他說:“人的學問最終是一個書目”。他通讀了《四庫全書》,人怎么可能通讀完《四庫全書》呢?他其實是在讀書目。我的太老師蔡尚思,一個假期讀完了江南圖書館,其實他也是在讀書目,后來,當然寫了很多關于目錄的書。
會讀書目是做學問的第一要訣,你要通過大量的閱讀書目和索引,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學問路徑,知道哪些書在哪里可以找到。老一代學人非常重視收集和閱讀書目。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我在上大學時反復讀,這種書要讀下來,會在心里形成一個學術的版圖。這個是受張之洞的影響,他的《書目答問》就是一本非常重要的舉要性書目。做學問,就是要從這兒進入。
現(xiàn)在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之后,大家似乎對書目、索引類的書不注意了,認為網(wǎng)上都有。但我遇到這類書,依然都買。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的檢索系統(tǒng)和我們以前讀書目在大腦里形成的檢索系統(tǒng),那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自己腦子的學問地圖和可以檢索的學問地圖,還是有自己的檢索系統(tǒng)踏實。
另外,史料書,年譜長編一類的書,我都是遇到就買,盡管有些暫時不做,我也會收集起來,非買不可。
還有日記,我是見一本買一本。日記只要讀的多了,才能體現(xiàn)出故事,單獨讀一本日記是沒意思的,只有在不同記錄的佐證下,日記的價值才越發(fā)呈現(xiàn)出來,可以從中類比出一些史料的真實性。比如《胡適日記》,寫的當然是很真實,但是胡適有好多東西不寫,于是,需要借助別的日記來看到他不寫的那些東西。比如,胡適與曹誠英的故事,他自己日記里沒記,通過別人的的日記,慢慢就勾勒出來了。這些就是日記對于學術研究的獨特功用。
新晨:說到日記,去年有一本《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出版后受到學界和文化界一致好評,這本日記應該很對您胃口吧。
馬勇:這本日記很重要,我多年研究蔣夢麟,鄭天挺是蔣的學生,所以,這本日記中有很多我以前沒看到過的關于蔣夢麟的史料,價值很高,我還決定重新寫一篇關于蔣夢麟的文章。你要是熟悉這里面的人脈關系,看這套日記,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獲。
新晨:歷史研究中,還有一類史料是報刊,您的學術實踐中會采用到報刊資料嗎?
馬勇:真正有報紙是從1895年開始,到1949年,這五十多年是真正可以用報紙研究的歷史。但是,我們首先要對民國時期的報紙有所了解,他們各自的政治立場和取舍的判斷。比如,同樣關于革命,于右任辦的《民立報》《民呼日報》等,立場肯定是革命是正義的、正當?shù)摹T倏磳崢I(yè)家張謇辦的《星報》《通報》,以及他為大股東的《申報》等,就不是很主張用革命的手段解決問題。這些背后的立場就是研究的關鍵,只有同感大量的閱讀和參考,才能客觀看待那段時期的歷史,歷史研究的溫情,就是這些細節(jié)中一點點呈現(xiàn)出來的。
歷史研究拼到最后是史料解讀的能力
新晨:不久前讀到一本北大尚小明教授的《宋案重審》,對史料的占有和運用真是爐火純青,這種方法是歷史研究的主流嗎?
馬勇:尚小明教授是完全按照學術的路徑在做宋案研究,他是史料派。他這個研究,之前有吳晗的底子,1949年前,吳晗一直注意收集宋案的資料,后來吳晗把這些資料都交給北大歷史系了,這些材料在北大歷史系多少年來一直沒人去研究。在這批材料基礎上,凡是遇到宋案資料,他全部收集起來,就形成了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尚小明做得很刻苦。民國歷史走這條路是正路。
對于近現(xiàn)代歷史研究,史料研究是最重要的。但是,對于古代史,就不一定是拼史料了。
比如,陳寅恪,他就不以史料為主,他只以二十四史的史料為準。羅志田教授也是,他不讀稀奇史料,只讀大家都讀的公共史料。羅志田的研究路徑是出新,同樣的史料,他能解讀出新意,他的解讀能力很厲害。陳寅恪也是,他的隋唐史沒有一條史料是新的,但他能解讀出新東西來。余英時也是,他研究戴震,從來不看那些所謂稀見史料,就在公共史料基礎上解讀出新意。再就是,臺灣的王沉森,也差不多是這個方法。
像北大的田余慶教授這一代學者,就在大家常識的狀態(tài)下,能研究出你完全出其不意的結論,這就是歷史解讀的研究能力。北大中古史為什么牛氣,就在于他們有很強的歷史解讀能力,這方面的傳統(tǒng)來自于陳寅恪。雖然陳寅恪出自清華,院系調(diào)整后,清華歷史系并入北大,陳寅恪幾位重要學生如周一良、王永興等都是北大歷史系教授。
茅海建、沈志華、楊天石他們幾位又是一路,他們主要看檔案。他們的特殊研究思路,檔案是必要的研究路徑。
新晨:最后,想再跟您請教一個問題。作為普通歷史愛好者,我們應該從什么路徑進入歷史閱讀,您認為非讀不可的書有哪些?
馬勇:對于普通歷史愛好者,建議先讀外國學者那些有大格局的通史作品。中國學者呢,要讀點的研究,西方哪怕是一流學者,像史景遷這樣的,史料解讀能力都不行,中國學者在點的研究方面比外國學者強。外國漢學家的宏大敘事和全球視野,以及文筆是中國學者比不了的。像孔飛力的《叫魂》屬于外國學者中點的研究極少極少的個案。
我比較推薦這些年出版的外國通史作品,如《劍橋中國史》《哈佛中國史》以及日本講堂社的《中國史》等等。這三家如果能閱讀比較明白,會比較好的構建出大的歷史格局。讀歷史,還是應該從通史角度切入,從遠古通下來,不要一上來就鉆入點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