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述軍
1
六月,麥稍兒變成了金黃色,在火一般的陽光下靜止不動,完全不像顆粒飽滿的水稻和谷子,要彎腰低頭,看著麥穗那樣直挺挺地站立,連風(fēng)都會望而卻步。和麥子同時變成黃色的,還有杏。前幾天看了還會讓嘴里冒酸水的大青杏,忽然間就像是被太陽烤熟了,黃澄澄地隱藏在葉子中間。
爺爺家的一片小果園就在村頭,四周圍著酸棗樹枝做成的籬笆墻,別看這道墻稀稀拉拉,卻能阻擋任何人的進入,那些針一樣的刺兒是沒人敢碰的。果園里有幾十棵果樹,杏樹占了多數(shù)。在這樣的特殊時期,爺爺就會在小果園里搭建一座小小的住所,小到里面只能放一張門板,要彎著腰才能進去。爺爺住在那里看守他的勞動果實。
星期六,我肯定要找爺爺去的,選一棵矮一點的杏樹爬上去,坐在樹權(quán)上,想吃哪個杏就隨手摘來,跟猴子似的。我隨便吃樹上的杏,爺爺從不管,只是經(jīng)常提醒我,要我小心,別從樹上掉下來。
我說:“爺爺,你放心吧,別說是樹了,就是電線桿子都沒事?!彬T在樹權(quán)上,我挑一個已經(jīng)發(fā)軟的杏,扔給下面的爺爺。爺爺接住,邊吃邊去干別的活了。
樹葉子很茂密,我隱藏在里面,別人很難發(fā)現(xiàn),自己也很難看見遠一點的地方,視線里全是黃綠相間的東西。如果不是聽見一陣狗叫,根本不知道果園里來了人。
爺爺養(yǎng)的那條大黃狗已經(jīng)十幾歲了,爺爺總說它老了。我很納悶,才十幾歲怎么就老了呢?我掰開它的嘴看過,還真的掉了牙齒,爺爺說那是老掉的。它是這個小果園的忠實守護者,就趴在小屋子旁邊,只要有陌生人進來,它就拼命吼叫。
“誰呀?”我在樹上大聲問一下。
“是我,伊萬?!?/p>
原來是伊萬這家伙。我馬上命令大黃狗:“別叫了。”大黃狗就乖乖趴著不叫了。然后我又喊伊萬:
“這呢,快爬上來?!?/p>
伊萬爬樹可比我差遠了,笨得像狗熊,好不容易爬到我旁邊,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我遞給他一個杏,說:“真笨,先吃一個?!?/p>
他接過去,倚靠在樹權(quán)上,貪婪地吃著。
伊萬,和我同歲,同班。不提學(xué)習(xí)的話,人很聰明,嘴巴很巧,跑得很快。班里至少有三個女生給他買過巧克力。本來有個女生是想買給我的,可一眨眼的空,她把巧克力遞給了伊萬,說:“還是給你吧?!?/p>
因為這事,我“討厭”伊萬。因為討厭,有時候我不再叫他伊萬,而叫他萬一(伊)。而實際上,我們是關(guān)系密切的伙伴。
估計伊萬是第一次有機會這樣吃杏,吃得狼吞虎咽,差點把杏核都咽下去。頭頂上一只麻雀也跳來跳去,根本不在乎我們兩個龐然大物,伊萬晃動樹枝想趕它走,它依舊在上面嘰嘰喳喳。
伊萬說:“再叫,捉住烤熟了吃。”
麻雀果然被嚇住了似的,不叫了??烧Q坶g,一顆麻雀屎就正好落在伊萬的頭上。
我笑得差點掉下樹,說:“遭報應(yīng)了吧?!比缓笥终瑯淙~,幫他把麻雀屎捏掉。
伊萬卻說:“這叫走鳥屎運?!?/p>
我懶得和他辯論,看看樹下已經(jīng)有一地的杏核了,就先出溜下去。伊萬也跟著下了樹。蹲在樹下,我們一顆一顆地撿杏核,我們吃杏,爺爺卻喜歡杏核,曬干,砸開,把杏仁兒煮熟了,再泡幾天,那可是下酒的好菜。
沒撿完杏核,爺爺就過來了,看看樹上,自言自語似地說:“大個的都讓你們倆吃光了?!?/p>
我把杏核遞給他,說:“爺爺,不吃杏,你哪來那么多杏核呢?”
爺爺應(yīng)該覺得有道理,沒說啥,捧著杏核去小屋了。他年紀太大,干一會兒歇一會兒才行。雖然他每天看守在這里,但他不吝嗇他的勞動果實,他只是怕被別人隨便糟蹋,如果有人光明正大地走進來,朝他要幾個杏,或是桃子、蘋果,他都會高興地去摘,而且保證挑最好的。
可是呢,總有人要偷偷摸摸地鉆進來,那是幾個比我大幾歲的家伙,他們常圍著果園轉(zhuǎn),大黃狗也總朝著他們狂叫。我很討厭那幾個人,總想沖上去把他們趕跑,可是擔(dān)心自己打不過他們,肯定打不過的。
好在有大黃狗把門,他們不敢越過稀疏的柵欄。我也慫恿大黃狗,讓它去咬他們,可是大黃狗不聽話,就是大叫,不會咬人。不過這樣也足夠震懾那幾個大孩子了。
沒想到,星期日早晨我再去爺爺那里時,卻發(fā)現(xiàn)大黃狗已經(jīng)死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爺爺蹲在旁邊,不住地摸著大黃狗的身體,我知道爺爺和大黃狗之間的那份感情,現(xiàn)在,他肯定傷心得要命。
“爺爺,大黃狗怎么死了?”我也蹲下,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摸著大黃狗身上的毛。
“看樣子是被人給藥死的?!?/p>
“藥死的?”
“肯定是夜里有人怕它叫喚,把藥扔進來讓它吃了。”
“為啥要那樣呢?”
“沒準是要鉆進來偷杏?!?/p>
我騰一下站起來,說:“哼,肯定是他們干的?!蔽蚁肫鹆四菐讉€經(jīng)常在果園外轉(zhuǎn)悠的大個的孩子。
爺爺緩緩起身,說:“別胡亂猜疑別人。把它埋了吧?!?/p>
選了一棵蘋果樹下,爺爺挖了個長方形的坑,把大黃狗放進去,放得小心翼翼,然后把土埋上去。很快,一個小小的墳塋出現(xiàn)在樹下。
這一天,爺爺都悶悶不樂,比平時多抽了好幾袋煙??粗鵂敔旊y受的樣子,我也郁悶了不少,也沒再像昨天那樣猴子似的到處亂竄,而是更多時間趴在爺爺?shù)男∥葑永?。極其簡單的一張床,就是幾塊石頭墊起的一塊門板。
快到中午,爺爺摘了一草帽的杏,告訴我:“拿著杏回家吃飯吧?!?/p>
我接過杏,說:“爺爺,哪天我再給您找一條小狗來作伴兒。”
爺爺輕嘆一下:“哎,不養(yǎng)了。省得死了看著難受?!?/p>
我不再說什么,抱著一草帽杏回家去。今天,似乎對杏沒有一丁點的食欲。半路上遇見了伊萬,我把杏全塞進他的口袋里,然后把草帽扣在自己頭上。剛想走,卻又問他:“你家有小狗嗎?”
伊萬說:“沒有。”
“沒有就算了?!?/p>
“不過我可以給你找找看?!?/p>
我很感激他,忙問:“能找到?”
“但是你不能著急,我姑姑家有條黑狗,好幾個月大了,是母狗,我琢磨明年這個時候肯定能下小狗,到時候,給你要一個?!?/p>
我真不知道怎么說他好,要等小狗下小狗,虧他想得出。但這畢竟也是一個希望。我是想快點找到一只送給爺爺,去撫慰它失去大黃狗的痛心。
“記著這事啊?!?/p>
雖然這么告訴他,連我自己都知道,誰也不會記得。
從這天起,爺爺?shù)男」麍@里一下子安靜了許多,這么寂靜,我覺得不太適應(yīng),再多的麻雀嘰喳叫,也頂不上那條大黃狗“汪汪”兩聲。有那個“汪汪”聲,似乎就有安全感。即使在夜里,也不會害怕。
我也和爺爺一起在那座小屋里住過幾個夜晚了。太陽落下去,月亮和星星升起來,聽著枕頭邊蛐蛐的叫聲,此起彼伏,抑揚頓挫,總有點舍不得睡著。
但并不是所有的夜晚都這樣寧靜。
那天,本來我們已經(jīng)躺在門板床上了,已經(jīng)開始聽蛐蛐的演奏了??蔂敔敽鋈挥肿饋?,跟我商量說:
“你敢不敢自己住在這?”
“敢!”我不知道爺爺為什么突然這么說,也許他是要考驗我夠不夠勇敢。
“你奶奶傍晚吃飯時就不舒服,我怕她夜里有事。要是你自己敢在這住,我回去看著你奶奶?!?/p>
“我敢?!边@個時候,杏已經(jīng)沒有了,其他的果子都不能吃,所以也不會有人來。再說,果園旁邊就是村子,隔著籬笆墻就是伊萬的二叔家。
“那我回去看看,要是你奶奶沒什么事,我再回來?!?/p>
爺爺鉆出小屋子,走了。
爺爺一離開,蛐蛐的叫聲也弱了,像是叫累了,要睡覺了。我探出頭去看看外面的天空,星光點點。安靜,也是催眠曲。很快,我就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時候,忽然間被一個震耳欲聾的雷聲驚醒。在沒睜開眼睛之前,已經(jīng)聽到了狂風(fēng)的吼叫。睜開眼睛時,恰好又一道閃電劃破了漆黑的夜色。接著是雷聲,把整個大地和天空都震動了。
一場暴風(fēng)雨正在襲來。
我害怕極了,不知道該怎么辦,現(xiàn)在,連獨自一人跑回家的勇氣都沒有。我最怕夜里的雷電了,在家的時候,趕上這樣的天氣,我會嚇得鉆進爸的被窩??涩F(xiàn)在,這個小屋子里沒有別人。我把被單蒙在身上,把身體蜷縮起來。
屋子頂上的塑料布在呼啦啦響著,估計上面用來遮陽光的樹枝早被刮跑了。我好擔(dān)心它會被風(fēng)掀倒,因為照這樣的風(fēng)力,估計它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雨點來了,砸在塑料布上,僻里啪啦的,也許是冰雹。又一道閃電過去,我嚇得渾身發(fā)抖,不禁大聲喊:“媽!媽!”
媽并沒有來。在一束顯得微弱的手電光下,是爸跑來了。
“大林子!大林子!”跑進果園門口,爸拼命呼喊,即便如此大聲,也沒有多少傳進我的耳朵,大部分被風(fēng)聲和雷聲淹沒了,但我還是聽見了。
“爸!”我回答著,在恐懼中看到救星,我一下子哭了。
“你奶奶去醫(yī)院了,我是從醫(yī)院趕回來的,快點?!卑职岩患暌绿自谖疑砩希缓罄彝嘏?。
等我們跑出小果園門口時,就聽“嘩啦”一聲,那座簡陋的小房子再也無法抵抗狂風(fēng)的摧殘,倒塌了。如果爸再晚來一會兒,真不知道后果會是什么樣。我們前腳邁進家門口,瓢潑大雨就灌了下來。
大雨伴隨著大風(fēng),在夜里咆哮,但持續(xù)的時間不長,到天蒙蒙亮?xí)r,早已經(jīng)停了。
因為狂風(fēng)暴雨,爺爺?shù)墓麍@里一片狼藉,不僅是小房子倒塌,更主要的是,地上滿是被吹打下來的青蘋果。還好爺爺在醫(yī)院看護奶奶,要不然,看到這樣的場景,他會心疼得要命。
有了這樣的一個夜晚之后,我再也不敢一個人住在果園里了。雖然后來爺爺又搭建了一個更結(jié)實的小屋,我仍是不敢,僅這一次,就嚇破膽了。
數(shù)數(shù)日子,離放暑假越來越近了,所以,媽常在我耳邊嘮叨,讓我好好上學(xué),好好學(xué)習(xí),別老瘋了似的瞎跑。一提上學(xué),我有一百二十個不樂意。在我看來,學(xué)校一點都不好,那幾間教室破舊不堪,冬天北風(fēng)從墻縫呼呼往里吹,夏天又熱得像蒸籠。桌子和凳子都吱吱呀呀地響,像是一碰就散架的樣子。事實上不是沒有這樣的事,前不久,伊萬那個破桌子在上數(shù)學(xué)課時就忽然間坍倒了。如果說有什么能給教室里增添些快樂,就是屋頂上有個燕子窩,總有兩只燕子飛來飛去,后來窩里又探出了小燕子的腦袋。
前兩天,學(xué)校又發(fā)了家長通知書,特意通知家長,不許讓孩子到河里洗澡。讓好多孩子討厭的是,老師還要讓家長在通知書上簽字。那次,我是代替伊萬他爸,他是代替了我爸,分別在對方的家長通知書上簽了字。為了和平時寫的字有所區(qū)別,我們特意練了大半天。
班主任一張一張地查看,看到我們倆的家長簽字時,他懷疑地看看我們,還問:“是家長親自簽的嗎?”
我回答:“保證是。”
伊萬也說:“保證是的?!?/p>
班主任自言自語:“我看怎么有點不像大人的字呢?”
大人的字啥樣?為這個問題,我們特意看了幾個大人寫的字,確實比我們寫得更好看點,我們寫出來的字橫平豎直,大人寫出來都曲里拐彎兒的。
于是我偷偷告訴伊萬:“看看你爸的字啥樣,以后好好練練?!?/p>
伊萬說:“我爸不認識幾個字,寫的都跟蜘蛛爬似的?!?/p>
“這幾天最好別去洗澡,萬一被老師逮住,萬一老師再家訪,就露餡了?!?/p>
“還是你心眼兒多?!?/p>
“快點放暑假吧,一放假,咱們就自由了?!?/p>
因為一張家長通知書,給我們的心里增加了些壓力,為了減掉這個壓力,我們盼望著放假,只有那個長長的假期,才可以玩?zhèn)€痛快。
其實,爸和媽也不許我自己到河邊去玩的,但有時我可以跟著大伯去。大伯喜歡釣魚。我喜歡蹲在他旁邊,把釣上來的小魚放到一個小塑料桶里。小魚在桶里游來游去的,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從河里被釣上來。我又扔給它們幾片嫩嫩的草葉,因為大伯說,魚也吃草葉的,可也許它們現(xiàn)在不餓,一口也不吃。
看著看著也覺得沒意思了,剛想站起來,竟有個小東西在舔我的腳。往旁邊一看,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一條小狗,正津津有味地舔著我的小腳丫呢。
“去去去?!蔽艺酒饋?,想趕它走開。它抬頭看看我,像是害怕了,迅速轉(zhuǎn)身離開??蓻]等我干別的,它又顛顛兒地回來了。
這次,我沒再趕它走,反而從小桶里撈出那條最小的魚扔給它吃。小魚在地上蹦跳,銀亮銀亮的。小狗大概從沒見過,竟嚇得往旁邊躲,直到兩三分鐘后,小魚不動了,它才一口叼住,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礃幼?,它很餓。
吃了我的小魚,它馬上變得大膽起來,直接靠在我的腳上。我蹲下,伸出手,它就唰唰地舔我的手心,癢癢的。
我試著摸一下它的耳朵,它不躲,又摸一下它的小尾巴,它還是不躲。于是,我一下子就把它抱了起來,仔細看看,渾身烏黑烏黑的,只有每只眼睛上邊,都有一個圓圓的小白點兒,像是另外的兩只眼睛。
“大伯,這條小狗真好。”我舍不得放了它。
大伯正聚精會神地釣魚,沒工夫管我,但還是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小狗,告訴我說:“哪跑來的流浪狗,真難看?!?/p>
“不,好看!”我把小狗舉起來給大伯看。
大伯的魚竿又釣上來一條小魚。趁從魚鉤上取魚的空兒,又說:
“眼睛上邊有兩個白點,這樣的狗叫四眼狗。”
“那……我把它帶回家吧,要不它會餓死的。你瞧,它多瘦。”
那條四眼狗確實很瘦,把它拿在手里,可以明顯地捏到一根一根細小的骨頭。
大伯隨口答應(yīng)了:“你喜歡,就帶回去。”
我特別高興,趕忙從小桶里撈一條大一些的魚給小狗吃。四眼狗邊吃邊給我搖尾巴,像是從來沒這么愉快過。
就這樣,四眼狗成了我養(yǎng)的第四條小狗。以前養(yǎng)過的三條,沒長大,就死了。這一條,也許以后我送給爺爺,我一直想著要再給爺爺找一條小狗呢。
我讓四眼狗和家里的那只小貓睡在一起,吃在一起。那只貓因為早已經(jīng)熟悉家里的一切,雖然個頭比四眼狗還小點,卻敢對著它豎起胡子,瞪圓眼睛,發(fā)出狠狠的“瞄瞄”聲。
“貓貓,別欺負四眼狗啊,小心它長大了報復(fù)你?!蔽铱粗鼈儾辉趺从押茫窬嫠频膶δ侵徽鬟鹘械呢堈f。說完了,見它還不夠聽話,就抄起來扔到了墻頭上。
四眼狗有了我這個小主人,就不再是流浪狗了,每天,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一日三餐都吃得肚子鼓鼓的。
隨著陽光的溫度不斷攀升,很快,麥子熟透了,在火熱的陽光下散發(fā)出獨特的味道,其實,我們一點也不喜歡成熟的麥子,而是更鐘愛于它們的半成熟,因為在那個時候,可以烤麥穗吃。揪一把麥粒鼓鼓的麥穗,再隨便找點什么可以燃燒的東西,只要有了火苗,沒半分鐘,就能聞見誘人的香味。而一旦麥子徹底成熟,麥粒就硬邦邦的了。這個時候,只有準備好鐮刀。
為了這個收獲,爸也臨時改換了工作的內(nèi)容,要不然,他每天要去放羊,家里那群山羊,占據(jù)著爸的半個生命?,F(xiàn)在,爸不得不把它們?nèi)υ谛⌒〉难蛉铩?/p>
也為了這個收獲,學(xué)校放了三天假,因為老師們也都要去收割自家的麥子。
一大早起來,爸就在磨刀石上磨鐮刀,沙沙地響。把兩把鐮刀磨得锃亮后,他用拇指在鐮刀刃上試試,滿意地說:“嗯,夠快了。”
我拿過一把鐮刀,也想那樣試試,被爸阻止了:“別動,小心割破了手?!?/p>
我只好把鐮刀放下,可又不滿意爸的態(tài)度,為什么你試試就沒事,到了我就會割破手呢?不由得抬頭看看爸那雙手,厚實而粗糙,也許那樣的手很不容易被割破吧。雖然把鐮刀放在了地上,但我還是看著鐮刀,看著看著,忽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兩把鐮刀并不一樣。
“爸,鐮刀怎么不一樣呢?”我總是那么多好奇。
爸說:“一把是右手用的,一把是左手用的?!?/p>
“左手用和右手用就不一樣?”
“那是。”
爸這樣說之后,我似乎明白了,爸是個左撇子,吃飯拿筷子也用左手。
簡單地吃過早飯,就準備出發(fā)了。爸邊往一個塑料桶里灌水,一邊跟我和大姐說:“大林子跟我們?nèi)湹兀愦蠼懔粼诩依?,準備做中午飯,記著往羊圈的槽子里放點水?!?/p>
我馬上問爸:“為什么不讓大姐去麥地?”
爸回答我:“因為大姐是女的,你是男的?!?/p>
男的就必須去麥地干活嗎?帶著這樣的疑問,我跟著爸和媽走了。爸負責(zé)趕著牛車,我和媽坐在上面,搖搖晃晃的,行進在望不到邊際的金色麥田之間。
爸在場的時候,是不許我動鐮刀的,我負責(zé)把他們捆好的麥個子往一起抱,大約每十幾米遠一堆,這樣有利于中午回家時裝車。媽割得慢。捆的麥個子也小,我抱起不費勁。爸割得快,捆的麥個子也大,我只能像拎死狗似的把它們拖到一起去。
氣溫隨著太陽的高度也在逐漸提升,很快,麥地里的那一點點早晨潮濕的氣息就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灼熱。站在地里,沒有一點陰涼的地方,整個身體都被陽光暴曬著??纯窗趾蛬?,早已經(jīng)汗水淋淋了,但他們一直那么割著。
我?guī)缀跏懿涣肆耍肱艿竭h遠的樹蔭下。
就在這時,爸忽然驚喜地喊我:“大林子,快來,有個好東西?!?/p>
我忙跑過去,一看,也歡喜得不得了,原來爸捉住了一只刺猬。有了這只刺猬,我可以暫時忘記頭頂?shù)奶枴U伊烁K子,拴住刺猬的一條腿,然后就像放馬一樣趕著它跑。別看它身子大腿兒小,可跑起來卻挺快的。我不敢摸它,即便它傳成個球兒的時候,也只敢拿樹枝撥拉它。去年的時候,爸也捉到過一只,那一只的命運很悲慘,被我和伊萬打死了。對這一只,我只想好好玩耍,至于它的結(jié)局是什么,我暫時不管。只要它好好跟我玩,我就不把它交給伊萬。伊萬有好多對付刺猬的辦法,最狠的一招是用泥巴把刺猬包起來,然后放進灶坑里燒。等泥燒干了,刺猬也燒熟了。他說特別好吃。但我不敢吃。
玩了大半天刺猬后,爸又招呼我干活了。頂著烈日,我才頭一次知道莊稼人真不容易,難怪爸和媽常跟我說,讓我好好上學(xué),將來到城里去。
中午,又累又熱,連飯都懶得吃。吃完了飯,爸再磨鐮刀時,我聽見沙沙響,就覺得特別刺耳。
“媽,下午我寫作業(yè),不跟你們?nèi)湹亓??!蔽覜]敢跟爸說,我怕爸不同意這樣的理由。
媽當然會同意,媽同意了,爸也就不反對了?!澳蔷驮诩覍懽鳂I(yè),好好寫,別貪玩啊?!眿寚诟牢摇?/p>
“嗯?!?/p>
也許是懂得了干活的辛苦,這個下午,我踏踏實實地寫了半天作業(yè),這樣的態(tài)度連大姐都覺得吃驚。因為平常,我連幾分鐘都坐不穩(wěn)的,寫幾個字就要跑出去玩會兒。
大街上到處都是麥垛了。打麥機沒日沒夜地隆隆響,為這個收獲的季節(jié)奏響轟轟烈烈的樂章??諝庵袕浡萄蹎鼙堑幕覊m,從靠近打麥場的地方走過,總會落一身塵土。
爸也把我們家的麥子全收割到了家門口,垛成小山似的一堆。但要等到打麥機,還需要幾天。村子里只有一臺打麥機,眼下是最得寵的。
吃了晚飯,天還亮著,我把從爺爺那偷來的一點煙葉找出來,又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一條紙,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泳砹酥煟m然樣子很蠢,但還是比較滿意??纯窗衷谖寡?,媽去喂豬,我偷偷拿了火柴,溜出去。抽煙這樣的事,必須隱瞞爸和媽。雖然我也只是出于好奇第一次嘗試,但如果被爸看見,肯定是要狠狠懲罰的。
躲到麥垛后面,點著了煙卷,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邮箘盼豢冢€想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影褵焹簭谋亲友劾锩俺鰜?,可是,已?jīng)受不了了,被煙嗆得直流眼淚,咳嗽不止。
“啥破煙吶!”我趕緊扔了煙卷,抹一把臉,裝作沒事兒似的回去。邊走邊想著爺爺抽煙時的陶醉樣子,心中也充滿了好多疑問。
無心去寫作業(yè),就蹲在院子里,逗小貓玩。可是沒多久,就聽見大街上有人喊:“著火了!”
爸和媽趕緊跑出去,我也緊跟其后。這個時候著火意味著什么,我們都清楚。出門一看,正是我們家的麥垛,冒著濃煙,風(fēng)一吹,火苗子立刻竄了出來。
夜色正開始拉開它的序幕,在逐漸暗淡下來的天空,火光的色彩顯得異常耀眼,它努力向上竄,想要夠到遙遠的星星似的。
“救火呀!”媽第一個驚呼起來,遇到這樣的事情,媽永遠也不如爸冷靜。
爸沒呼叫,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院子,然后又飛快地拎來水桶,
“嘩”一下把水潑向火苗子。可是,一桶水潑下去,火苗子只是瞬間暗淡了一下,然后,竟然更旺了,把灼人的溫度和耀眼的火星一起噴向高空,夜色,被它染紅了。
“快快,潑水!”爸也喊起來。
我這才知道什么叫杯水車薪了,自己也幫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大人們身后,焦急地看著,希望火快點滅了。
趕來救火的人有幾十個,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火總算熄滅了。在火的余溫中,大人們松了口氣,誰都知道,如果讓火蔓延開來會是什么結(jié)果。
“怎么會起火呢?”有人開始問到這個敏感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總不會是有人故意點著的吧?!卑纸o那個人解釋。
“應(yīng)該不會,你又沒得罪過誰?!?/p>
“好了,不說這個了,今兒謝謝老幾位?!?/p>
“客氣啥,走啦。”
人們散去,只剩下一個漆黑的麥垛,麥垛前站著爸和媽,我和大姐則站在稍遠的地方。幸好救得及時,麥垛沒有完全燒毀。
回到屋子里,我才注意到,爸的臉被火烤傷了。但他說沒事。
“怎么就著火了呢?”媽又把話茬拉出來。
爸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行了,別瞎猜了,也沒準是誰抽煙,隨便把煙頭扔那了?!?/p>
我趕忙低下頭,生怕爸看見我不安的神情。惹下這么大的禍事,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曾躲在麥垛后面抽煙。因為我猜想,那場火,肯定是自己扔掉的煙頭引起的。
爸也沒再說什么,但在橘紅的燈光下,我能看得出他顯得疲憊與郁悶。我也怕爸看出我的心思,就不聲不語地離開了。我想保守住這個秘密。
可是,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第二天,住在對門的丫丫就知道我抽煙的事了。一見面她就直接問我:“是不是這樣?偷著抽煙,點著了麥垛?!?/p>
丫丫是個牙尖嘴利的丫頭片子,比我小一歲。她說話時喜歡盯著對方,也喜歡用質(zhì)問的語氣。我總以為自己什么都不怕,可不知道為什么,卻偏偏怕丫丫的質(zhì)問。
現(xiàn)在,面對著她,我想辯解,說:“你別瞎說,誰抽煙了?”
丫丫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神知鬼知?!?/p>
“你看見了嗎?”
“我當然看見了,就昨晚,躲在麥垛后面。你要不承認,我就告訴伊萬他們,他們可是喇叭嘴,準讓所有人都知道,包括你們老師。”
我的天??!她這么說可確實把我嚇傻了,我不敢不跟她說實話,然后懇求她:“你千萬別告訴伊萬他們,還有,也別告訴我媽我爸。總之,你誰也別告訴?!?/p>
丫丫嘻嘻一笑:“害怕了吧?不告訴別人也可以,看你的表現(xiàn)。”
“怎么表現(xiàn)?”我有點惶恐不安。
“最起碼以后別再給我起外號。”
“不了。”說到起外號,我才記起她的外號叫鴨子,但沒幾個人知道。
看我做了保證,丫丫才得意地笑笑,扭頭走了。看著她的背影,我狠狠地說了句“臭鴨子等著瞧”。不過是在心里說的。
丫丫突然回頭,大聲說:“以后不許再欺負我!”
我欺負過她嗎?細想想,除了給她起個外號,還有什么呢?也許她指的是上星期的事。上星期三,我在她的作業(yè)本上畫了個小烏龜,旁邊寫上她的名字。還有星期四,我把她的書包掛到了樹權(quán)上,她氣呼呼告訴我,說早晚讓我知道她的厲害。
現(xiàn)在,我恍然大悟,這可能是她有意報復(fù)我,或者是威脅我。
我開始醞釀一個計劃,也要讓這個小鴨子知道我不是好威脅的。我去找伊萬,我覺得他是可以信任的。見到他時,他正在捏泥人,滿手的泥巴。
“萬一,有人說你壞話,知道不?”我蹲在他旁邊。
“誰?說啥?”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上。
“就是那個丫丫,她說你是烏鴉嘴?!?/p>
伊萬立刻看著我,問:“她真這么說?”
“誰騙你是狗?!?/p>
“等會兒我找她去,看我怎么收拾她?!?/p>
“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啊?!?/p>
“放心,我不出賣朋友?!?/p>
“那你繼續(xù)捏泥人?!?/p>
我了解伊萬,只要我這么跟他說,他肯定要去找丫丫算賬。說不定他會想出什么缺德的招數(shù),對付那些女生們,他比我強得多。
沒過兩天,就有了效果。不過,這個效果讓我對伊萬大失所望,嚴重點說,對他和丫丫有點咬牙切齒的痛恨。因為自己偷偷抽煙的事,被他們告訴了老師,進而,媽也知道了。
首先是班主任找我,問我有沒有偷偷抽煙的事,我開始說沒有,可班主任說有人看見了,我才不得不承認。那時候我就斷定,班主任說的“有人”肯定就是丫丫。然后是媽問我抽了沒有,我開始也說沒有,媽就直接說丫丫看見了。我只好低頭默認。
利用中午,我把丫丫叫出來,問她:“真不夠意思,你不是說不讓別人知道嗎?”
丫丫說:“我可沒說?!?/p>
“我答應(yīng)你的要求了?!?/p>
“可是,伊萬為什么來找我呢?”
“我怎么知道?!?/p>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神知鬼知?!?/p>
“少來這一套,鴨子,臭鴨子?!?/p>
我不管丫丫還有什么反應(yīng),頭也不回地走了。我還去想問問伊萬,怎么他一去找丫丫算賬,丫丫反而把我的事全抖落出來了呢?好在媽沒把我抽煙的事告訴爸,但媽肯定也明白了,麥垛著火是跟我有關(guān)系的。她很祖護我,不想讓爸知道,爸知道了,非揍我一頓。
去問伊萬,伊萬的回答讓我徹底懵了。
“你找丫丫了?”問他。
“找了,還在她家吃的?!彼卮?。
“還管飯?”
“怎么啦?丫丫是我姨妹,親姨妹?!?/p>
聽聽,能不傻嗎?他們居然是親戚,我還傻呵呵挑撥人家的關(guān)系,這不自找苦吃嗎?看來,有句話不得不相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說不定自己抽煙這件事全是伊萬給泄露出去的。
天氣也越來越熱了,只要不在學(xué)校的時候,就只穿一條短褲。雖然對丫丫和伊萬這倆人有意見,卻也離不開他們。尤其那天晚上,丫丫送我一根冰棍吃的時候,我心里美滋滋的。
吃著冰棍,爸竟然這樣告訴我:“大林子,從輩分上論,你還得管人家丫丫叫姑姑呢。”
我差點把冰棍全吐出來。”丫丫卻笑得如同一只小鴨子。
在她的笑聲過后不久,盼望已久的暑假就到了。
2
在我很小的時候,爸就說我是土命,沽不得水。啥是土命我不知道,我覺得自己是羊命。因為一到放假,我就從爸手里接過放羊的鞭子了。
我家那群羊,一水兒的白山羊。頭上一對長長的椅角,下巴底下一撮兒長胡子,個個活蹦亂跳的。爸放它們的時候,它們都聽爸的話,爸說站住,它們都齊刷刷站住不動;爸說上山,它們就撒開蹄子往山上竄。要不怎么叫山羊呢?我想它們是最喜歡爬山的羊。上了山,專撿陡峭的石砬子走,一個上午得跑兩道山梁。爸放了十幾年羊,走了十幾年山路,跑了十幾年山梁。爸說過,咱這座山上沒他沒踩過的地兒。
只有我放假了,爸才會把放羊的鞭子交給我。
爸不是要去歇著,家里地里還有一大攤子活等著他。只要是賣力氣的活,爸從不讓媽去干。媽累著了,會咳出血絲。
早上,我吃著媽做的烙餅卷小蔥,把羊趕出了羊圈。
“爸,走了?!蔽覔]了揮鞭子,鞭梢上帶著小蔥的味道。
“把羊看住了?!卑纸乐么笫[。
空氣中彌散著羊和蔥的滋味。
羊們咩咩地叫,看看我的鞭子,不肯往前走。它們是習(xí)慣了爸的聲音,看慣了爸的樣子,只有爸轟它們,它們才乖乖地走。我知道,那叫條件反射。其實,我拿的還是爸拿的鞭子。
“再不走,我抽死你們?!蔽颐统榱艘幌骂I(lǐng)頭的那只老公羊。
“咩”,它瞪眼看著我,向我挑釁。
“再叫,剝了你,喝羊湯?!痹谘蚱ü缮硝吡艘荒_。
我不知道爸是在笑我,還是在笑羊。我是幼稚,羊是固執(zhí)。爸拍了拍領(lǐng)頭羊的腦門兒,說了聲:“都走了,聽話點?!毖騻儾趴戏奈疫@個新主人的管教,咩咩叫著,撇下一路黑棗似的羊屎。
凡是小動物都惹人喜歡。三天前,一頭母羊生了兩只小羊,雪白雪白的。我怕它們走得太累,干脆抱著它們。它們軟綿綿,嘴里有股濃濃的奶味。一想到羊奶,忙看看羊媽媽肚子底下小口袋般的乳房,不禁有點饞,想和小羊羔似地吃兩口。
羊認識它們總走的那條路,用不著吆喝,它們知道怎么走,邊走邊東一口西一口采幾片草葉吃。山羊很嘴刁的,吃草只吃草尖,從不肯像牛似的,把草連葉帶梗都吃掉。
到在山腳下,我使勁喊了聲:“都站住,別走了,吃草!”可羊呢,個個像耳朵里塞了羊毛,沒聽見,還那么肆意地走。而且因為見了山的緣故,它們興奮起來,開始連竄帶蹦的。
“媽的,真想讓小爺兒喝羊湯是吧?”
我?guī)撞教筋I(lǐng)頭羊前面,掄起鞭子猛抽一個點兒。一頓暴揍,領(lǐng)頭羊才知道,我這個新主子不好惹,也就乖乖低頭吃草,不亂跑了。
穩(wěn)住了羊群,說是羊群,也不過十幾只羊。我開始逮螞蚱。捉到了,用草梗串起來。螞蚱可以拿回家炸熟了吃。大人們說螞蚱是高蛋白食品。啥叫高蛋白我不知道,我吃過,挺好吃的。在鍋里放點油,燒熱,把螞蚱放進去,不一會螞蚱渾身金黃,在身上灑點鹽面兒,就行了。不過,這東西也不能瞎吃。上回,鄰居家的二猴子只吃了一個,不服,住了三天醫(yī)院,差點哏兒屁了。
這玩意爸和媽不吃,他們說自己小時候吃夠了螞蚱,還有蛐蛐。我和很多一樣大的小孩子都特別羨慕他們。能天天吃炸螞蚱,還不和做神仙一樣?
羊們在眼前吃草的空,我捉了五只螞蚱。本想把一根狗尾巴草穿滿的。才捉了五只,那個可惡的家伙就到了。
伊萬轟著他家的大黃牛來了。那頭大公牛壯得沒法形容,我估算過,一頭牛能頂我一群羊的重量。牛到之處,羊是無法吃草的,那牛像是把羊當作敵人,見到羊就頭一低,眼瞪得像鈴檔,用尖刀一樣的牛特角沖羊豁。在他面前,羊們像是耗子見了貓,連咩咩的叫聲都發(fā)抖,嚇得屁滾尿流。
“萬一,把你的牛拴樹上?!?/p>
“憑什么?又不是你們家的山坡?!?/p>
“把我的羊都嚇跑了。”
“那又怎么樣?”
“哼,你和牛一樣霸道?!?/p>
我舉起鞭子去追趕跑散的羊群,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才把羊又圈到一塊。我得讓羊離牛遠一點,誰讓群羊難敵壯牛呢。
雖然我不喜歡伊萬,可山腳下除了他沒別人了。有個人說話總比一個人孤獨寂寞好點。見羊們無意亂跑,我又蹭了過去。為了讓伊萬感覺我不是故意過去找他的,我假裝追趕一只螞蚱。
“哎,萬一,看見飛過來那只螞蚱了嗎?”
伊萬瞧一眼前面的草葉:“沒有哇?!?/p>
“好大一只?!?/p>
“留著吃的?”他看我拎在手里的狗尾巴草,草上串著五只扭動著的螞蚱。
“不是,喂貓?!?/p>
我說了句瞎話,怕他笑話我饞。
“喂貓?多可惜,炸了吃才香呢?!币寥f用手背擦擦嘴角,仿佛流出了口水。
我嘻嘻笑兩聲,原來他和我一樣,是饞貓。
但伊萬不捉螞蚱,他想干點別的。不遠的地方是一片果園,果園里的桃子正熟。他說:“你幫我看牛,我偷桃給你吃。”
“偷嗎?”
我從心理上反感“偷”這個字,可一想到吃,反感還是被食欲戰(zhàn)勝了?!氨粍e人逮著。”我像是警告他。
伊萬鬼鬼地笑笑:“放心?!比缓螅堉锵蛄斯麍@子。
我為他擔(dān)心,又問:“遇到看園子的人怎么辦?”
他頭也沒回:“我脫了褲子裝拉屎。”
高招。很佩服他。
明天是個好日子。為啥呢?因為明天大伯家的哥哥娶媳婦。能娶媳婦的日子肯定是個好日子。爸今天也沒去田里干活,去大伯家?guī)兔α?。爸說大伯準備了七八桌酒席,每桌上都有半斤重的螃蟹。能上半斤重的螃蟹,這樣的酒席在村子里從沒有過。
大伯家的哥哥上過中專,在縣城里一家廠子上班。嫂子我見過,細高個,長得很白,很水靈。哥哥說是他小學(xué)三年級的同學(xué)。
那天,我親眼看見他們抱著親嘴。嫂子的嘴一定很甜,跟蜂蜜似的,要不哥哥也不會親那么長時間,多累呀。
早上出來的時候,爸就告訴我了,說今天晚上得到大伯家去住,為啥要上大伯家去住呢?到現(xiàn)在我也沒琢磨明白。
趁現(xiàn)在沒人,我想仔細琢磨一下??梢惶ь^,壞了。伊萬的大黃牛不知道啥時候跑到羊群里,低著頭,椅角朝前,正朝一只老山羊豁呢!
“王八蛋!”我罵了句,舉鞭子沖去。
牛是聽不懂我罵它的,或許它能聽懂伊萬的罵。揮起鞭子,狠狠抽了兩下牛屁股。牛停止了向羊的攻擊。我以為沒事了,誰知道可怕的在后頭。只見那大黃牛掉轉(zhuǎn)過身,哞一聲,將兩把尖刀向我刺來。
我的天!好在我還沒嚇傻,兔子一樣竄到一棵樹后。只聽“咔嚓”一聲,兩只牛椅角正卡在樹干上。牛仍低著頭,鉚足了力氣頂著樹干。它肯定以為頂?shù)降氖俏?,不是樹?/p>
即便如此,樹后的我,嚇得把褲子尿濕了。
那串一直提在手里的螞蚱,也不知道哪個時刻扔到了哪個地方,不見了。
伊萬是光著膀子回來的,老遠就見了我和牛對陣的架勢。他知道事態(tài)的嚴重性,顧不得遍地荊棘,向我跑過來。
“萬一,萬一,你的牛瘋了!”
終于見到了救星,我一下子支撐不住,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伊萬上前狠狠扇了大黃牛一嘴巴,又罵道:“去你媽的,活膩煩了是吧?”
大黃牛似乎知道主人的厲害,也似乎真能聽懂他的罵,哞一聲叫,轉(zhuǎn)頭走開。有塊樹皮被它堅硬而鋒利的椅角撞掉了。
伊萬伸手拽我:“起來吧,沒事了?!?/p>
我怯怯地站起。伊萬只看著我的下半截身子,然后笑得比哭還難聽。
“魂兒都嚇丟了吧,真慫?!?/p>
“誰慫?你比試得過牛?”
“嘴硬沒用,尿褲子才是最好的證明。”
一提尿褲子,我啞巴了。但心里想,看我怎么收拾你。這個你包括伊萬,也包括他的大黃牛。我“哼”了聲,氣呼呼的。
伊萬的褲子被荊棘劃了道口子,但他不在乎。他把自己的勝利果實攤我面前。一堆桃是用背心裝回來的。他把背心的一頭扎了個扣兒,像個小口袋。把桃倒出來,解了扣兒,又套在身上。他忽視了背心上沽滿了桃毛,穿不到半分鐘,左擰右擰了幾下,還是脫了下來。
“翻過來穿?!蔽艺f。
“那也扎得慌,光膀子算了?!?/p>
“沒人看見吧?”
“哪能。里面是有個老頭,眼瞎著呢。給,這一半給你?!?/p>
伊萬把桃子分成兩堆,一堆分給我。我們各自拿起一個,在草葉上蹭蹭桃毛,大口咬著。不想,一個桃還沒吃完,忽然發(fā)現(xiàn)背后站著個老頭。
老頭是果園子的主人,早發(fā)現(xiàn)伊萬了,只是沒他跑得快。但還是追來了。
老頭說:“你們倆偷了我不少桃?!?/p>
我忙說:“我沒偷?!?/p>
“沒偷桃會自個兒跑到這來?”
“是……”
我想說是伊萬一個人偷的,可又一想,那樣未免有點不仗義,人家偷來桃分給自己一半,怎么能恩將仇報、落井下石呢?
老頭就是老頭,他只說了我們一頓,警告我們下次再偷就把我們送到派出所去,然后就走了。我們一點也不害怕,他的語氣和老師相比,很慈祥,一點也不像斥責(zé)。
“下次還偷?!?/p>
伊萬瞧著老頭的背影。
“別偷了,這破桃一點都不好吃?!?/p>
“不好吃喂牛,喂羊?!?/p>
這辦法不錯。我拿了幾個桃子給羊吃,羊挺喜歡,看來再不好的桃子也比草好吃。伊萬的大黃牛把桃子整個咽下去了,連桃是什么味都不知道。
我忽然想問伊萬一件事。
“萬一,你是不是喜歡金子惠?”
“我喜歡金子惠?誰說的?”
“還用誰說,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p>
金子惠是我們班很漂亮的女生,個頭也高,眼睛也大,嘴唇也薄,還留著長頭發(fā)。伊萬和她是同桌。有一回我看見他們倆遞紙條,搶過來一看,上面寫著:“你眼睛真大,我們做朋友吧?”為了贖回那張紙條,伊萬破例給我買了塊雪糕。
“你別瞎說。”
“沒瞎說,將來你娶她當媳婦不?”問得好像很嚴肅。
“你是不是讓牛給嚇傻了?”
“誰傻了,問你呢?!?/p>
伊萬又哭一般笑了,說:“誰長大了還會娶三年級的女同學(xué),多沒勁,多讓人笑話?!?/p>
“娶三年級的女同學(xué)會讓人笑話?”
那我就弄不明白了,大伯家的哥哥明天不就是要娶三年級的女同學(xué)嗎?怎么沒一個人笑話他呢?伊萬這家伙一定沒說實話。他是善于騙人的。于是,我不再搭理這個虛偽的家伙。見我不高興了,伊萬卻又主動向我坦白了一點。
“告訴你,不過一定保密,將來,我要娶咱們班的劉佳佳?!?/p>
“誰要讓你娶劉佳佳了?!闭Z氣里全是驚訝和惱怒。
“喜歡她唄?!?/p>
“癲蛤蟆想吃天鵝肉?!?/p>
我很想罵他一句王八犢子,也想大哭一聲。劉佳佳,是我的鄰居,爸早說了,等我長大了,把劉佳佳給我娶來當媳婦。沒想到伊萬竟喜歡她。
真不知道該對他采取什么態(tài)度,想了想,說:“明天我去偷桃,分你一半,算扯平了,誰也不欠誰的?!?/p>
“干嗎呀?”他發(fā)愣。
“你甭管。”
伊萬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見他的大黃牛走遠了,忙攆過去。我也去圈攏走散的山羊。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人都是在大伯家吃的。大伯家熱熱鬧鬧的,門口貼了紅喜字,哥哥住的那間屋子也貼了紅喜字。我鉆進去看看,全是亮得晃眼的家具和電器。大電視正播放MTV,音樂聲能把屋頂上的瓦片震落下來。
很奇怪,大伯非讓我留在他們家睡覺,而且在哥哥的新房。除了我,還有大姑家的表哥、表弟。
我問大伯:“換了窩兒我睡不著,非在這住干啥?”
大伯說:“人家都這樣?!?/p>
“哪樣?”
“結(jié)婚的頭天晚上,新房里要有四個童男子來壓炕?!?/p>
“炕還會飛了不成?”我納悶。
大伯說:“哪會飛呢,咱不能壞了風(fēng)俗,將來你要娶媳婦,也得這樣?!?/p>
原來這是個風(fēng)俗。哥哥、我、表哥、表弟,都沒娶過媳婦,都是童男子。據(jù)說八十歲的老頭,只要沒娶過媳婦,也是童男子,也可以來壓炕。壓炕,能壓出什么呢?為什么非要四個人?三個或五個就不行嗎?我想,等我娶媳婦時不要別人壓炕,就我自己。
爸找算命先生給我算過命,說我是富貴的命,將來能上大學(xué),能當大官,能發(fā)大財,如果是過去,能娶八房姨太太。我聽了那叫個樂。樂得直放屁。爸也挺樂呵,拍著我的腦袋瓜兒,說:“咱老劉家就指望你光宗耀祖了?!?/p>
光宗耀祖是個艱巨的任務(wù)。自從有了這么個任務(wù),我一下子長大了不少,學(xué)習(xí)成績前進了三名,由后數(shù)第二變成后數(shù)第五。關(guān)鍵是能把羊放好,那群山羊很不好放的,弄不好丟了一只都不新鮮。我放的一段日子,不但一只沒丟,還多了兩只:一頭母羊生了兩只小羊。我給兩只小羊取了名字,一只叫小胖子,另一只叫胖小子。
夜里,我做夢了,說了夢話。我夢見小胖子被伊萬的大黃牛睬死了。我哭了,直喊:“小胖子?!?/p>
旁邊的表弟踹了我一腳。我迷迷糊糊問:“干啥?”
表弟說:“瘋了?哪有小胖子?!?/p>
我才知道剛才做夢了,翻個身,又睡了。雖說換了個窩兒,可放了一天的羊,跑了一天山路,累得腿疼腰酸的。別說頭挨著枕頭,就是挨著石頭都想睡一覺。還有,晚上吃飯時,大伯開了特例,讓我們每人喝兩杯啤酒。頭一次喝啤酒,馬尿的顏色,馬尿的味道,喝完頭就暈乎乎的,想睡覺。
表哥說,他一喝完酒就想找人打架,那叫酒壯慫人膽。我也想借酒壯膽,去找伊萬算算賬,理直氣壯告訴他,以后別惦記著劉佳佳,否則……可我連想都沒想完,就睡到另一個夢的世界去了。
是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把我叫醒的。醒來時天還沒亮。頂著星星,新娘子進門了。
新娘子,我的嫂子,身著潔白的拖到地的大裙子(后來才知道那叫婚紗),頭發(fā)編成了花,臉比以前見到時更白(后來才知道新娘子要化妝的,就是在臉上涂一層白粉,像抹墻皮似的)。我和表哥、表弟忙跑到門口,幫著別人放鞭炮。噼里啪啦中,塵土飛揚,紙屑飛揚,飛揚出喜慶的氣氛。
今天是哥哥娶媳婦的好日子,我和爸都不用去放羊了,專門在大伯家等著吃好飯。大伯不讓我白吃,讓我端盤子。
新娘子家來的所有人都是尊貴的客人,哪怕是三歲的小孩。上午九點,宴席就開始了。我負責(zé)端盤子,果然有半斤重的螃蟹??蛇€輪不到我吃,趁人不注意,我揪了個螃蟹腿,放嘴里嚼著。螃蟹腿多,少一個沒人懷疑的。
我的口袋里還裝了不少喜糖,多半是端菜時從桌子上偷來的。給新娘子一桌送菜時,我仔細看了她一眼,不為別的,只為哥哥說她是他三年級的同學(xué)。
我忽然想起了劉佳佳。
等端完了菜,我吃著糖塊到門口待著,卻一眼看見了伊萬和劉佳佳。他們正傻呵呵地站在一棵大楊樹下看熱鬧。伊萬今天竟然沒去放牛,竟然還和劉佳佳一起看熱鬧,出乎我的意料。
“劉佳佳,過來?!蔽覜_大楊樹下喊。
劉佳佳走過來:“干啥?”
“給你塊糖吃,真正的金絲猴奶糖,甜著呢?!?/p>
“真的?”
“當然真的,你知道嗎?今天我哥哥娶的媳婦是他三年級時的女同學(xué),可漂亮呢!”
我把“三年級的女同學(xué)”幾個字加重了一下,看看劉佳佳,沒什么反應(yīng)。她接過我的糖,咧著嘴笑。這一笑,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嘴里不知道啥時候少了顆門牙。少了顆門牙,顯得特別丑。
“這家伙,誰還會要?!蔽蚁?。
“我要。”伊萬大聲嚷道。
“你要吧。”真是個缺心眼兒的主兒,缺顆門牙的女同學(xué)他也要。
“夠哥們嗎?非等我要才肯給塊喜糖吃是吧?”
原來他要的是糖。我狠狠扔給他一塊。接了糖,伊萬和劉佳佳又回到大楊樹下去了。
這一天,山羊沒人放,只吃些帶樹葉的樹枝,咩咩叫了一天。走過羊圈的時候,我往里面丟了塊糖,想讓羊們也嘗嘗甜的滋味??裳騻円稽c也不感興趣。我把手伸給那對小羊羔,它們伸出舌頭來舔我的手心,癢癢的。
轉(zhuǎn)天,再把羊轟到山坡上時,伊萬的大黃牛已經(jīng)在那啃草了。伊萬騎在一棵歪脖樹上,晃蕩著兩條腿。我把羊轟得離牛遠些,讓它們相安無事,便也猴子似的爬上了伊萬騎的那棵樹。頭頂?shù)臉渲ι嫌邢s在鳴叫。在空曠的山坡上,哪怕只有一只蟬叫,也傳得很遠,異常嘹亮。
我問伊萬:“萬一,你說,你為啥要娶劉佳佳當媳婦?”
伊萬說:“當然有原因,劉佳佳給我買過巧克力吃?!?/p>
“就這?”
“還有呢,她給我抄過作業(yè)?!?/p>
伊萬有這樣的理由。而我,似乎一個理由也沒有。如果說有,就是當初爸說過的那句話了??磥?,自己是爭不過伊萬了。干脆算了,劉佳佳都少了顆門牙了,等以后遇到哪個不缺門牙的女生給自己抄了作業(yè)再說吧。
我換了個話題。
“萬一,你說咱們老師是不是偏心眼兒?”
“沒看出來?!?/p>
“還沒看出來?就上次,明明你和二禿子都遲到了,可老師只讓你寫檢查,沒讓二禿子寫?!?/p>
“二禿子被罰掃地了?!?/p>
“那不一樣,寫檢查是腦力勞動,掃地是體力勞動?!?/p>
“我寧肯寫檢查。”
伊萬真有點不知道好歹,懶得搭理他??吭跇錂?quán)上,閉起眼睛,一心一意聽蟬的叫聲。天氣晴朗,陽光像箭似的刺透了樹葉,扎到我們身上?,F(xiàn)在還不算太熱,太熱了我光膀子。上回伊萬偷桃回來時是光著膀子的,我發(fā)現(xiàn)他的肚皮上有塊指甲大小的紅斑。到家跟媽念叨,媽說那叫桃花斑。身上有桃花斑的人,容易交上桃花運。我又問啥是桃花運,媽就說,小孩子家不懂,別問那么多。
桃花運到底是什么呢?透過樹葉,望著瓦藍的天空,我努力想著。想從天空中尋找到一個答案。
“萬一,你交過桃花運嗎?”我問伊萬。
伊萬說:“啥是桃花運呀?我知道啥是狗屎運?!?/p>
難怪,小孩子是不懂的。
中午回家,我想捉弄一下伊萬。偷偷在石頭底下翻了只蝎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到了大黃牛的耳朵里。大黃牛哞哞地下山,尾巴甩來甩去,耳朵晃來晃去。伊萬喜歡騎在牛背上。馬騎腰,牛騎胯。牛腰沒法騎,因為牛是大肚子。伊萬幾乎坐到了牛屁股上。那地方比較寬闊平坦,騎著舒服。
剛下了山坡,大黃牛忽一下躥了起來,把伊萬從屁股上甩到地下。伊萬被摔得咧嘴,罵道:“王八羔子,想挨刀子是不是。”
我心里偷著樂。我知道肯定是那只蝎子蜇了牛耳朵。
因為這一摔,伊萬改變了下午放牛的地點。他說要去村北的河邊,不來山上了。我問他為啥,他說那好玩。
“那有什么好玩的?!?/p>
“聽劉佳佳說那有個傻子?!?/p>
“她怎么知道?”
“昨天她去過,見著了?!?/p>
“昨天有,今天還有?”
“傻子,哪有那么多地方去。”
“有個傻子就好玩?”
“你愛去不去,反正我去。”
在哪都是放羊。下午,我還是轟著羊,隨伊萬去了河邊。河邊不同于山坡,連草都不一樣,山坡的草干澀矮小,河邊的草水嫩豐盈??裳騻兯坪醺杏X不到變化,還是東一口西一口叼草尖吃。伊萬的大黃牛不一樣,不動地兒地大口吃著,不一會兒,就吃出了一片像剪子剪過似的草坪來。
在河邊的一塊空地上,還真發(fā)現(xiàn)了那個傻子。蓬頭垢面,衣衫檻褸。伊萬拉著我過去。那傻子正躺在地上睡覺。伊萬用草梗碰碰他的鼻子眼,他使勁打了個噴嚏后,醒了。看看我們,竟傻呵呵笑了。
伊萬問他:“抽煙不?”
“抽,抽?!鄙底由斐鍪謹[出要煙的姿勢。
伊萬還真從口兜里掏出根煙遞給他。他把煙插進嘴里,摸出個破打火機點上,很貪婪地吸著。沒吸幾口,忽然,他拼命地咳嗽起來,嗆出了眼淚。
見到這樣的情況,伊萬瘋狂地笑。把我笑得直發(fā)毛,我問他:“你瘋笑個啥?”
伊萬說:“我在煙卷里放了辣子面兒?!?/p>
“真缺德。”我一把從傻子嘴里揪出了煙卷,扔出老遠。
“行,你善良。這不找樂嘛。”
“你咋知道他抽煙?!?/p>
“劉佳佳告訴的,她看見了。”
這個劉佳佳,還真和伊萬有點對脾氣。哼,早晚還得把另一顆門牙摔掉。什么人!我很有點鄙夷劉佳佳和伊萬的人品。也許劉佳佳告訴伊萬時沒有想到伊萬會如此愚弄這個有點可憐的傻子。不管怎么說,沒有劉佳佳,伊萬就不會知道河邊有個傻子。
“你們這種人,將來沒有好下場。”
我盯著伊萬說。爸和媽教育我要尊敬別人,哪怕是個傻子,也得尊敬,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時辰一到,全部都報。
從我這討了個沒趣,伊萬去河邊撈貝殼了。沒過兩分鐘,他又喊我:“過來。”
我應(yīng)一聲:“干嗎?”也過去了。
一天中正熱的時候,沒什么陰涼可言,即便在樹底下,也悶得難受。只有水是清涼的。把手伸進去,清涼便從指尖傳遍全身。水中有那么多小魚,三四厘米長,成群地游著。它們是感覺不到水以外的溫度的。我想用雙手捧起幾條來,可它們靈敏得很,只要水一動,原本游得很慢的小魚,倏一下就不見了。
伊萬說:“想逮條魚還不容易,等著?!?/p>
說完,他脫了個精光,青蛙一樣跳進河水里,一個猛子扎出十幾米遠,水面上蕩起一片兇猛的漣漪。他的水性真好,可以三分鐘不出水面。在水下摸來摸去,嘩啦一下,頭頂撞起一片潔白的水花,露出半截身子,身子上往下淌著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他的手里居然攥著一條二寸長的小魚!他把小魚舉起來:“怎么樣?魚!”然后一甩手,把魚扔上了岸。
小魚在空中扭動著,鱗片在陽光中閃亮,落在草叢里還在拼命地掙扎。它的跳躍是和掙扎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怎么忍心讓它曬成一條魚干呢?忙檢起它,又扔回了河里。
“阿彌陀佛,善哉?!?/p>
我學(xué)著電視里看見的和尚的動作和語調(diào)。但我不是不殺生的,我經(jīng)常解剖螞蚱,就是把螞蚱腿一個一個揪下來,再把翅膀揪下來,看它還能不能動;把麻雀點著了再放飛,看它會飛出多遠;把耗子放在貓嘴邊,看它被嚇破膽的樣子……不知道今天怎么就突然不想殘害一條小魚了。
伊萬在水里撇著嘴道:“想當和尚是吧?以后別吃肉。沒準這條魚將來成了精,回來報答你呢。”
“那是聊齋里的故事。”
“真的,它會變成一個女的,給你當媳婦。”
“凈瞎掰。”
伊萬說的也不完全是瞎掰,這叫好心有好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魚一命起碼勝造兩級浮屠吧?我問伊萬啥是浮屠,伊萬說浮屠就是小孩,救人一命比自己生七八個小孩還強。伊萬是很有“學(xué)問”的,很多我們不懂的事他都懂,他的學(xué)問讓班上的好多女生羨慕,給他買巧克力吃一點都不新鮮。
伊萬下半截身子沒在水里,說:
“洗個澡吧,舒服極了?!?/p>
我忙說:“我可不去,我爸說我是土命,沽不得水的?!?。
“啥土命火命的,封建迷信。我媽還說我是火命呢,水火不相容,洗澡不也沒事。”
“反正我不洗?!?/p>
“不洗,是吧?”
伊萬向前蹭著,趁我不備,一把拉住了我的大腿?!皳渫ā币宦暎冶凰нM了河里。河水真的很清涼。不過,那股清涼只在我落水的一瞬間感覺到了。之后,是恐懼與慌亂中的掙扎。耳朵里,鼻子里,嘴里,全進了水。我胡亂拍打著,滑進了一個深坑,水沒了頭頂。
“裝得還挺像?!?/p>
伊萬在一旁看熱鬧。
我已經(jīng)沒能力說多余的話了,一張嘴,水就往里灌。我只是本能地撲騰著,終于一只手抓住了一樣?xùn)|西,那是伊萬的腿。
伊萬感覺到了不對勁。我的手指死死地摳進他的肉里,鉗子似的,他擺脫不掉。他知道我不是裝的了,猛地彎下腰,把我從水中薅了出來,拖死狗般把我拽到岸上。我站不住了,渾身的力氣都消耗在了水中。我趴在地上,一張嘴,“嘩”,吐一口河水,連鼻子眼兒也往外冒水,像幾個泉眼。
伊萬嚇得小臉刷白,蹲在我旁邊,看我吐水。
“吐凈了沒?”他問。
“凈了?!蔽艺f,沒有底氣。
“嚇死我了?!?/p>
“先嚇死的是我。”
好在我們都沒被嚇死。半個小時后,又都活蹦亂跳的了。我們都不敢離水太近,生怕再被嚇著。伊萬說:“你爸說得對,你真是土命,沽不得水?!?/p>
從那以后,我再沒去河邊放羊,還是把羊趕到山坡上去。
也是從那天以后不久,兩只小羊羔中的一只突然病死了。死的那只是胖小子,小胖子沒什么事。它怎么會生病呢?小胖子和胖小子每天都吃同樣的草,喝同樣的水,它怎么就生病了呢?我摸著已經(jīng)僵硬的小羊,有說不出的難受。爸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一把尖刀,刀刃白亮亮刺眼。
我問爸:“磨刀子干啥?”
爸說:“把小羊剝了,皮子可以賣幾塊錢?!?/p>
我從沒跟爸那么急過:“爸,不許剝?!?/p>
“不剝干啥?”
“把它埋了。”
爸拎著刀子,我抱著小羊,在猛烈的陽光下僵持,終于還是爸退讓了,他收起刀子,說:“也賣不了幾塊錢,你還是把它埋了吧?!?/p>
我知道,爸是不想讓我傷心。小羊每天跟著我跑,和我有感情。我用個紙箱子裝了它,埋在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柿子樹底下。
現(xiàn)在,我從河邊撿回來的那條小狗,個頭增加了一倍,再抱起來時,感覺它胖乎乎的,捏不到骨頭了。
變得強壯起來的四眼狗,每天除了和那只貓鬧著玩,沒別的事。現(xiàn)在,貓也不敢朝它吹胡子瞪眼睛了,也不敢朝它狠狠地喵喵叫了,反而是它,動不動就把貓叼起來,左甩右甩的。
漸漸地,四眼狗又多了個毛病,它喜歡把襪子、鞋、毛巾等等,只要它能叼得動的東西,全往它的窩里叼,似乎很喜歡收藏似的。尤其是媽媽剛洗干凈的衣服,只要被它夠到,準得到它的窩里去找了。
“再叼,打死你!”媽邊從窩里掏出一條毛巾,邊嚇唬著四眼狗。
四眼狗有點怕,縮在一角不敢動。
可是,等媽重新洗凈了毛巾,曬在繩子上去做飯時,四眼狗就又把它拽下來叼走了。
可把爸氣壞了。下午就找來了一條細細的鐵鏈子,把四眼狗拴了起來。四眼狗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束縛,顯得很驚恐,東一頭西一頭亂撞,怎奈,鐵鏈子另一頭系在樹上,憑它的力氣,怎么可能掙脫呢?
“爸,不會把四眼狗勒死吧?”我有點心疼四眼狗。
爸說:“沒事?!?/p>
四眼狗跳了半天,終于筋疲力盡了,趴在地上喘粗氣,小小的紅舌頭一吐一吐的。我出現(xiàn)時,它就那么發(fā)呆地看著我,像是在哀求我放開它。
“你千萬別再亂叼東西好不好?要不我可救不了你了。”我摸著它的耳朵。
它像聽懂了,怯怯地汪汪兩聲。
看著爸出門了,我才把系在四眼狗脖子上的那個套兒解開。四眼狗重新恢復(fù)了自由,圍著我歡快地跑著。
傍晚,太陽已經(jīng)落下了,院子里沒有了金色的陽光,換上些徐徐的風(fēng),頓時涼快了許多。一直躲在樹蔭下的四眼狗也歡快起來,汪汪叫著,東邊跑跑,西邊跑跑。
我啃著一根冰棍兒,眼睛始終圍著四眼狗轉(zhuǎn),等它靠近時,咬一小塊冰棍兒吐在晾臺上,它就唰唰舔幾口,也嘗嘗甜甜涼涼的滋味。
忽然,四眼狗一下子向墻腳竄去,然后又來個急剎車,在一叢月季花旁邊匍匐下,把頭扎得很低,耳朵幾乎向前伸去了。它要干什么呢?我簡直忘了手中拿的冰棍兒,直勾勾地看著它。
月季花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一只蝴蝶在花朵上跳舞,小院里靜得出奇,一丁點聲音也沒有。我也站著不動,連冰棍兒也不吃了,任憑它慢慢融化,冒出煙兒一樣的涼氣。
如此兩分鐘后,四眼狗猛然一躍而起,直撲向墻腳,它的前爪和嘴巴幾乎插進墻腳下的泥土里了。它在干什么呀?我有點懷疑它是不是瘋了。但很快,隨著“唧唧”兩聲慘叫,一直半尺長的大老鼠被它叼了過來。
哦,原來墻腳有個老鼠洞。
四眼狗并不吃那只老鼠,只是把它咬死,然后把死老鼠放在晾臺上,蹲在旁邊看著。我想,它肯定是在欣賞自己的戰(zhàn)利品,并希望它的主人獎勵它。
“四眼狗,好棒哦!”我趕緊把快要拿不住的冰棍兒全堆在它嘴下,讓它貪婪地舔著。
這時,爸也來看那只死老鼠,并給四眼狗這樣一句評價:“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我反對說:“狗怎么就不能拿耗子呢?我看四眼狗比那只貓強多了,從沒見過它捉到一只老鼠。”
爸笑了,說:“也是啊?!?/p>
因為四眼狗能抓耗子,我就對它另眼相待,每次都把肉骨頭給它吃,讓貓在一邊饞得瞄瞄叫,越叫越不給它吃。
“餓了饞了,去抓耗子吃?!蔽腋嬖V喵喵叫的貓。
可貓聽不懂我的話。
總之,越來越覺得那只貓討厭,開始討厭它喵喵叫,討厭它黑白相間的毛,討厭它吃得胖胖的卻不去抓老鼠……
尤其是在一個午后,它把一只死青蛙叼到了我的床上,我真的氣瘋了,抓起身邊的枕頭砸向它,然后又一腳踹向它,它再也顧不上那只死青蛙,瞄一聲,從開著的窗口
“飛”了出去。
此時,四眼狗正蹲在床頭,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兩天后吃晚飯的時候,大伯給爸送來了一盤子狗肉。因為有了下酒菜,爸就破例喝上二兩高粱酒。看他喝酒那樣子,我就想嘗嘗酒的味道。伸著脖子瞧瞧爸的酒杯,爸就猜出了我的心思,在有了八成醉意時問我:“想嘗嘗?”
我有點不好意思回答想,怕爸說我沒出息,就說:“不想。”
爸笑瞇瞇地喝完最后一口酒,把一塊狗肉塞進我的小嘴:“小孩可不能喝酒。”
我問:“為什么呀?”
爸說:“酒刺激大腦神經(jīng),小孩喝了,容易變成傻子。”
哦,是這樣,難怪大人們都不讓小孩喝酒。可是,大人喝了怎么不變傻呢?我不知道爸是不是在糊弄我,他嘴里噴出的酒氣已經(jīng)讓我也有點醉了。
四眼狗一直趴在桌子腿旁邊,抬頭望著我們,像是饞得要命,偶爾輕輕“汪汪”一下,不知道是在撒嬌,還是對我們故意饞著它表示不滿,它肯定不知道我們在吃它同類的肉。
我撕下一塊狗肉,剛要扔給四眼狗,卻被爸阻止了。
“就給它一小塊吃,看把它饞的?!蔽艺f。
“不行,這是狗肉,狗不能吃狗肉?!卑终f。
“為什么呢?”我知道人不能吃人肉,狗也不能吃狗肉嗎?
爸說:“狗要是吃了狗肉會變成瘋狗,到處咬人。”
聽了很害怕,瞧一下四眼狗,趕緊把那塊狗肉放進自己嘴里。為了四眼狗的健康成長,我給它扔下去一小塊烙餅。四眼狗如獲至寶,一口叼起來,跑了。
爸給我講明白了道理,也酒足飯飽,到院子里去了。我迅速拿起他的酒杯,底朝上,口對口,把里面殘留的幾滴酒滴進自己嘴里。
頓時,我把嘴咧得像開了花。爸喝得挺香的高粱酒原來這么辣,咽下去,嗓子眼兒像被火燒過似的。
趕緊跑出去喝水。順便讓四眼狗也喝個痛快。
3
我對這片山坡有著很特別的感情,但到底是什么感情,卻又不知道了,總之,是喜歡。只要把那些雪白的山羊趕到山坡上,就可以一邊聽著它們咩咩地叫,一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捉螞蚱,逮蝎子,采野花,摘野果,或是干脆找塊大石頭,躺在上面裝死。
但有時候,還是希望能另有發(fā)現(xiàn)的,好奇心可以催促我鉆到狹小的石頭窟窿里面去。也可以爬到十幾米高的石頭砬子上去,還可以鉆進茂密的灌木叢里去。在那些地方,或許能有刺猬,或許能有鳥窩,當然,更或許有蛇。
那天,總是到山坡放牛的伊萬沒有出現(xiàn),卻破天荒似的來了毛桃。毛桃的真名叫毛遠方,腦袋長得像個桃子,所以我們都叫他毛桃。他很不愛聽的,一開始叫他這個名字時,他沒少和我們打架,也沒少在老師那告狀,可后來,他慢慢習(xí)慣了,喊他毛桃,他也答應(yīng)。
毛桃不是來放牛的,也不是來放羊的,就是來山坡上玩的。這家伙和伊萬的關(guān)系最好,有時候他會騎在伊萬那頭大黃牛背上,可自從不久前從牛背上摔下來后,就再也不敢騎了。
“嘿,毛桃,萬一呢?他怎么沒來呀?”山坡上沒有伊萬的時候,總覺得寂寞些,所以很希望每天都能看見他,和他的大黃牛。
毛桃拿著跟樹枝,邊走邊抽打身邊的草葉?!叭f一得精神病了?!彼勾髣艃焊嬖V我,生怕我聽不見似的。
“你凈瞎說?!蔽抑烂以诤f八道。
他卻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得發(fā)誓,不許告訴別人啊?!彼呀?jīng)走到我身邊了,扔了那根樹枝,一屁股坐在大石板上。
“什么秘密呀?快說?!?/p>
“你先發(fā)誓?!?/p>
我裝出一副很認真的樣子給他發(fā)誓:“如果我泄露了秘密,就讓我被蛇咬死?!?/p>
聽完我發(fā)了毒誓,毛桃才告訴我一個關(guān)于伊萬的秘密,他說:
“萬一又和喬小麗好上了?!?/p>
我覺得非常詫異,也非常感興趣,我知道毛桃為什么要加上個“又”字,因為以前,我們都認為伊萬和劉佳佳關(guān)系好,整天一塊走,一塊寫作業(yè)??伤趺赐蝗灰蛦绦←惡昧四??喬小麗長得一點都不好看,胖乎乎的。
“你聽誰說的?”我問毛桃。
“親眼看見的?!?/p>
“在哪?”
“就在他家門口,他拉著人家喬小麗的手呢。”
在家門口拉著女同學(xué)的手,看來伊萬真的有問題了,難怪今天沒來放牛呢。我借題發(fā)揮,往毛桃的耳朵里灌了不少伊萬的壞話,希望以后他能和我靠得近些。這個毛桃簡直是新聞記者,知道很多事情。他也再次強調(diào),不許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我明白他那點鬼心眼兒,就是想以后借此敲詐伊萬,讓伊萬給他買根冰棍吃,或者是買塊烤白薯吃。
“你放心吧,絕對不跟別人說。”
聊完了伊萬的事,毛桃又跟我說別人的事,從他嘴里說出來的,基本上都是些奇聞異事,真假難辨。但我聽得人迷,希望以此來彌補我的無知。一直聽到看不見了我的羊群,我才從大石板上蹦起來。
“干啥呀?一驚一乍的,嚇我一大跳,以為被蝎子蜇了呢?!泵乙舱酒饋?。
“趕緊跟我找羊吧?!?/p>
“丟不了?!?/p>
“敢情不是你們家的呢?!?/p>
我抓起趕羊的鞭子,毛桃也抓起他扔下的樹枝,沿著遠處“咩咩”的叫聲追去。那些天生淘氣的山羊太不聽話了,專門往石頭砬子上跑,跟猴子似的。一直到我和毛桃累得喘不過氣來,才終于把它們?nèi)Φ揭粔K平坦點的地方。為了讓它們長點記性,我在那只領(lǐng)頭的大公羊身上狠狠抽了兩鞭子。它像是很不服氣,瞪著眼睛看我,兩只長犄角也向我示威。“還敢看我!”我又舉起鞭子,這才把它嚇退,乖乖地啃草去了。
穩(wěn)住了羊群,我和毛桃靠著一塊大石頭休息,等呼吸勻稱了,心臟也不怦怦跳了,我們才想起頭上的太陽正烤著我們,趕緊到陰涼的地方去了。
毛桃建議說:“讓你爸趕緊把這些羊都賣了,要不,你一個暑假也待不住了,天天得放羊?!?/p>
我說:“我爸才不賣了,這是他的命根子。”忽然我問他,“你到山上干啥來了?這有啥好玩的?”
毛桃瞧瞧我,說:“我以為萬一也在這放牛呢,要是在的話,今天我非騎著他的牛下山,看看它還能不能把我摔下去?!?/p>
“上次差點摔死,還敢騎?”
“怎么不敢?我就是想讓它知道,我不怕它,如果……”毛桃忽然停下,眼睛緊盯著前面的草叢,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異常。
“看見什么了?”
“有動靜,走,過去看看?!?/p>
我們都閉了嘴,高抬腳輕落足,盡量不出聲音,躡手躡腳靠近那個草叢。我心里感到緊張,不知道那里面隱藏著什么東西。側(cè)耳聽聽,沒有任何動靜,又一步一步靠近些,忽然,撲棱棱一聲響,一只大野雞從我們面前的草叢飛了出去,隨著它的起飛,嚇得我和毛桃都驚叫了。那是因為它離我們太近了,幾乎是從我們的腳下飛出來的。如果遠一些,一只野雞是嚇不到我們的。
心臟更加猛烈的跳動后,毛桃說:“快看看,沒準有雞蛋呢。”
我們忙拔開草叢去找,并沒有什么雞蛋,卻看見了幾只毛茸茸的小雞。小雞也受到了格外的驚嚇,瞪著小小的圓圓的眼睛瞧著我們。
“逮住它們!”
我和毛桃同時撲過去,想輕而易舉地抓住那幾只小雞??蓻]想到,那些小雞靈活極了,見兩個龐然大物撲向它們,它們一扭身,全鉆進草叢了。
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我才終于抓到一只。毛桃一只也沒抓到。那些小雞逃得連影子也看不見了。重新回到?jīng)隹斓牡胤?,我把小雞攥在手心里,只露出個小腦袋。
“沒想到它們跑那么快。”我說。
“它們是野雞,肯定跑得快?!泵疫@樣解釋。
“它們吃什么?”
“吃草籽唄,還有蟲子?!?/p>
說話間,一個影子在我們面前晃動而過。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抬頭看看,只見天空中一只老鷹正展翅盤旋,它飛得很高,卻不是要急于離開的樣子。
毛桃說:“沒準老鷹發(fā)現(xiàn)了目標?!?/p>
“不會是咱們的羊吧?”
“肯定不是,老鷹抓不動羊,抓個老鼠還行?!?/p>
我們繼續(xù)抬頭看著那只老鷹,只見它飛著飛著,突然就一頭扎進了草叢,一眨眼,竟從草叢里抓起一只小雞。小雞叫著,掙扎著,卻怎么也逃不出老鷹的爪子,被老鷹帶著飛上了天空。抓了只小雞,老鷹也就不那么盤旋了,而是直接向遠處的山峰飛去。
我和毛桃都看呆了,真不知道我們怎么都找不到的小雞,它怎么會在那么高的天空中就能找到,并且還能一下子就抓到。我下意識地把自己手中的小雞捂得嚴實些。
眼望著一只小雞被老鷹抓走,我竟然很心疼,我知道,那么個可愛的小家伙到了老鷹的爪子下就完了。真不知道其他那幾只是不是能逃過老鷹的捕殺,如果說哪只幸運,就應(yīng)該是我手里的這一只了。我打算把它帶回家,和奶奶養(yǎng)的小雞放在一起,每天喂它米粒吃。
“毛桃,差不多咱們該回家了?!蔽彝枺谶h遠的西邊。又看看羊群,好多都肚子鼓鼓的。
“你等等,我想捉個蝎子?!?/p>
毛桃去翻石頭了,白天蝎子通常藏在石頭底下??墒牵瑳]過幾分鐘,就聽見他尖叫了一聲。我趕緊跑過去:“怎么啦?被蝎子蜇啦?”
毛桃坐在地上,搬起左腳,說:
“蛇,讓蛇咬了。”
我看看,他的腳踝上果然有幾個深深的牙印兒,往外滲著血。“蛇呢?”我渾身緊張了。
“往那邊跑了?!泵抑钢?,那邊的草果然還在微微搖動。
“誰讓你瞎跑呢,慘了吧?”
毛桃咧著嘴站起來,滿不在乎地說:“沒事,等我抓住那條蛇,活剝了它的皮。走,先回家了。”
我一把按住他:“你別動?!?/p>
“干什么?”毛桃詫異地看我。
“你沒聽老師說過?被毒蛇咬了是不能動的,越動,毒液在你身體里走得越快。”
“那怎么辦呀?”毛桃害怕了。
我不是嚇唬他,老師真這樣告訴我們的。以前都沒被蛇咬過,也就沒把老師的話當回事,今天讓毛桃遇上了,我想還是應(yīng)該聽老師的話,“毛桃,你在這等著,別動,我去找劉佳佳她爸?!?/p>
毛桃肯定是害怕了,很聽我的話,坐下一動不動了,“你得快點?!?/p>
“你放心,看著點羊啊。”
我把小雞交給他保管,然后一步不停地向山坡下跑去。劉佳佳的爸爸是大夫,在村子里開了個小診所,毛桃也知道的。
平時需要半個多小時的路,僅十幾分鐘就跑完了。上氣不接下氣地撞進小診所,朝著穿白大褂的劉佳佳她爸喊:“叔叔,趕緊上山去救毛桃吧?!?,
“毛桃是誰?怎么啦?”劉大夫一點也沒著急。
“就是毛遠方,他讓毒蛇咬了?!?/p>
“被毒蛇咬了?那快點去?!眲⒋蠓蜈s忙收拾藥箱。
他騎著摩托車,帶著我一直開到山腳下。實在沒法往山上開了,只好停下來。我?guī)?,向毛桃等待的地方一路小跑。由于跑得匆忙,我的褲子被酸棗樹劃破了?/p>
“毛桃!毛桃!”接近毛桃的位置時,我大聲呼喊他,很擔(dān)心他會出什么意外。
“在這吶?!泵一貞?yīng)。
我們過去,劉大夫蹲下身查看他腳踝上的傷口,檢查過后,他居然說:“沒事,不是毒蛇咬的,起來吧?!?/p>
“不是毒蛇?”我有點不相信他的話,要不是毒蛇咬的,自己不是白忙乎了嗎?
“不是,被有毒的蛇咬了,傷口很快就會發(fā)黑發(fā)紫。咱們這里幾乎沒有毒蛇?!?/p>
我看看毛桃的傷口,確實不是那樣的。虛驚一場。我們感謝了劉大夫,看著他下山了,才放心地轟趕著一群山羊回家。毛桃比我先到家,站在家門口時,他忽然跟我說:
“今天也要謝謝你?!?/p>
“謝我什么呀?”我笑嘻嘻的。
“謝謝你那樣做。”
毛桃能因此這么感激我,我簡直有點懵。朝他笑笑,揮著鞭子走了。當然,在和他分手的時候,我沒忘了把那只小野雞要過來。把羊轟進羊圈,我趕緊去找奶奶了。
奶奶雖然病著,走路搖搖晃晃的,可她還是養(yǎng)了一群小雞,每一只都毛茸茸得可愛,它們一點也不怕人,專門跟著人轉(zhuǎn)。在它們跟前,走路都要特別小心,要不然會踩到它們的。我把小野雞偷偷放在雞群里面,以為它們會和睦相處,沒料到,小野雞一出現(xiàn)在雞群,其它小雞就立刻恐慌了,不是往一堆兒扎,就是四處瞎跑。很顯然,它們對這只陌生的小野雞有恐懼感。
“大林子,你搞什么鬼呢?”奶奶來看她的小雞了,卻發(fā)現(xiàn)小雞一個個驚慌著。
我說:“奶奶,您看,我在山上逮了只小野雞,想和這些放一起養(yǎng)著?!蔽野研∫半u捉起來給奶奶看。
奶奶說:“那怎么行呢,野雞是養(yǎng)不活的。”
“為什么養(yǎng)不活?”
“它們天生不是讓人養(yǎng)的東西。”
“我不信?!?/p>
“你把它放在籠子里試試,他連米粒都不吃的。”
“為啥要放籠子里?”
“它跑得快,放外面去捉不到它了?!?/p>
這話我信,剛才我就一直沒敢完全放開它,它在山上都不容易捉住,在奶奶家的院子里,我肯定更追不上它。于是我把它放進了雞籠,又把其它小雞最喜歡吃的小米粒放進去一些。為了讓它感到安全,我悄悄離開了。
半個小時后去看看,米粒沒有少。它蜷縮在雞籠的角落里,像是極度恐懼。我想,也許到了夜里就好了,它應(yīng)該喜歡在夜晚活動。
太陽落山后,因為奶奶要把她的小雞裝進雞籠,我只好把小野雞放進一個紙箱子。同樣,在里面放了水和米粒。
“等天黑了你再吃吧,別怕?!?/p>
小野雞仍舊蜷縮在紙箱角落,不叫不動,似乎沒有一丁點的活力,完全不像在山坡上那般活躍。
難道真像奶奶說的那樣,小野雞養(yǎng)不活嗎?稀里糊涂地做了一夜的夢之后,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去看望這只小雞,打開紙箱子后,我才完全相信了奶奶的話。那個小家伙仍舊保持著昨晚的姿勢,但顯得更加疲倦,連眼睛也懶得睜開。水和米粒都沒有動,也就是說,自從昨天下午它被我捉住起,到現(xiàn)在還水米未進呢。這么小的生命,怎么承受得住呢?
“奶奶,它真的什么也不吃?!蔽腋嬖V正在喂小雞的奶奶。
“我說過養(yǎng)不活的?!?/p>
“噢……”我琢磨了一會兒,把小野雞拿起來,然后去趕羊群上山。
今天,伊萬來得比我早,而且他是和毛桃一起來的。我把小雞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生怕它因為饑渴而站不穩(wěn)??墒悄兀膬芍荒_一著地,就立刻精神了,頭也不回地跑了。
“你怎么把它放了?”毛桃間我。
“放家里養(yǎng)不活,它的家在這片山里?!蔽蚁袷呛苡懈锌?。
“哼,沒準又要被老鷹吃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p>
我看看伊萬的大黃牛,又問毛桃:“怎么,今天是專門為騎牛來的?”
毛桃否定:“不是,我是來報仇的?!?/p>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找到昨天咬他的那條蛇,然后把它揪成兩截,或者是拍扁它的腦袋??墒撬趺茨苷业阶蛱炷菞l呢?同一類蛇看起來都差不多,只有長短之分。那就要看哪條蛇比較倒霉了。
可結(jié)果是毛桃很倒霉,四處尋找了半天,連蛇的影子也沒看到,氣得他直踹腳下的石頭。
“毛桃,等哪天我碰見了,一定給你捉住,拿你們家去?!?/p>
“你捉住的我不要,我非得自己捉一條?!?/p>
“誰捉的不一樣?”
“那不一樣,我得讓它知道,在被捉的時候有多恐怖?!?/p>
我給他做個恐怖的鬼臉,然后把羊趕向旁邊去了。為了彌補未成功的復(fù)仇計劃,毛桃騎到了伊萬的牛背上。趁他們沒注意,我在牛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大黃牛“啤”一聲叫,向山下跑去。毛桃死死地趴在牛背上,大聲罵著該死的牛。
伊萬也忙著追趕。
我幸災(zāi)樂禍般笑,也趕著羊群下山。在村頭的路上,正好遇見劉佳佳,她拿著把野花,見了我就說:
“行啊,你?!?/p>
“什么意思?”我對她的話不理解。
“我爸說,你昨天做得非常好?!?/p>
原來她指的是我找她爸救毛桃的事,我傻傻地笑了:“啥呀,連是不是毒蛇咬的我都沒分清?!?/p>
“總之你做得對,我爸說的?!?/p>
突然間被這么個女生如此夸獎,我像是從云層上掉下來,又跌進厚厚的棉花堆里似的,發(fā)懵,發(fā)愣,然后,就剩下嘻嘻地笑了。
笑完了,竟然一下子想起個人來,就是二禿子。自從暑假開始,每天趕著那群淘氣的山羊到山坡上去,很少有時間和大伙一起玩。所以,就一直沒見到過二禿子,還挺想他的了。其實,二禿子并不禿,頭上的毛又黑又密,不知道是誰給他起了個“二禿子”的外號。平時大伙都這么叫他,他也有叫必應(yīng),似乎并不嫌它不好聽。二禿子,本來是叫吳志高的。現(xiàn)在,只有幾個很本分的女生還叫他那個名字。
開始去放羊也許還充滿樂趣,可時間長了就不一樣了,膩了。終于有一天,我和媽說:“我再也不管放羊了?!?/p>
媽看著我,也沒說什么。但她知道我不去放羊的原因。
昨天下午,突然變了天,我急匆匆趕著羊回家,沒想到丟了一只羊。爸把我數(shù)落了一頓,又和我一起去山坡找羊。那時已經(jīng)烏云壓頂了。
“爸,要下大雨了?!蔽矣悬c害怕。
爸說:“那更得把羊找到,要不它會被雨澆死的。”
我們鉆進了樹林,又鉆下了山溝,平時很愜意的地方,在烏云籠罩下變得黑暗和恐怖。我不時地喊一聲“爸”,每一聲都顯得恐慌。只要沒聽見爸的回應(yīng),我就嚇得想哭。
爸總在我附近呢,他學(xué)著羊叫的聲音,希望那只丟失的羊聽見。
“咩……”爸叫一聲。
接著爸的聲音,是一道強烈的閃電,然后一個霹靂在頭頂上炸響。
“爸,真要下大雨了,快回家吧?!蔽?guī)缀跏窃谄蚯蟀帧?/p>
爸仍在堅持,當他又一次“咩”地叫了一聲后,我隱約聽見石砬子下面?zhèn)鱽砹送瑯拥穆曇?,判斷一下,不?yīng)該是回聲。
“爸,羊在下面!”我有些驚喜。
“快,下去!”
我們抓著灌木溜下去,一看,那只羊就趴在下面??磥硭菑纳厦娴粝聛淼模喜蝗チ?。爸觀察了一下四周,果斷地選擇了走下面的山谷。我們幾乎是把那只羊趕得快要飛起來了,因為我們知道,大雨馬上要到了,大雨一到,山谷里是最危險的。
一路狂奔,撞進家門口的時候,豆大的雨點嘩啦一下子就從天而降了。
“太可怕了!”我喘著氣。
爸當時也沒再說什么,急著去收拾別的東西了。可是等到吃晚飯時,他又把這件事提了出來。
“你回家的時候應(yīng)該數(shù)數(shù),別隨便就丟一只?!卑峙u我,或者是教育我。我當然很不愿意聽,趕上那樣惡劣的天氣,那么多羊,跑來跳去的,數(shù)得過來嗎?所以我覺得委屈,竟覺得在爸眼里自己還沒有羊重要。悶悶不樂了一夜后,我就向媽提出不去放羊了。
“你也該看看書,寫寫作業(yè)了?!眿屨f,“老去放羊耽誤寫作業(yè)?!?/p>
這個理由很正當,爸也同意。于是,放羊的鞭子又回到爸手里去了。
要寫什么作業(yè)呢?我把語文書和數(shù)學(xué)書從書包里掏出來,擺在眼前琢磨著。書包還是放假那天掛在墻上的呢,已經(jīng)落了一層塵土。數(shù)學(xué)書、語文書,是一副被蹂躪過的樣子。不單我的課本這樣,二禿子和伊萬他們的課本也如此,還有的人沒到放假,就把課本弄丟了呢。也就是那幾個小巧玲瓏的女生吧,給課本包了書皮,像寶貝似的。
“語文老師好像是讓把生字寫十遍,數(shù)學(xué)老師……”我實在想不起來數(shù)學(xué)留了什么暑假作業(yè),干脆先拿個本子,抄寫生字。沒寫上三十個,就感覺不自在,看著那些七扭八歪的字,想想,還不如去放羊的滋味舒服呢。
所以,應(yīng)該找點別的事做。
家里有輛很舊很破的自行車,除了鈴擋不響,哪都響。即便如此,爸也當寶貝似的,從不肯讓我隨便動。不過,爸去放羊了,一出去就半天,我有機會偷偷地把自行車推出來。但不巧的是,被媽看見了。
“那是你爸的車子,你別亂動,弄壞了小心他揍你?!眿屇弥丫虏?。
“我去練一小會兒,你看人家二禿子他們,都會騎了,就我不會?!蔽铱粗鴭?,希望得到她的同意。
媽說:“那你小心點,別撞到別人,別摔跤?!?/p>
我說:“沒事,我慢慢地。”
其實,我已經(jīng)算是會騎了,趁爸媽都不在家的時候,我偷偷練習(xí)過好多次。只是騎起來晃晃悠悠,有點顧手顧不了腳。
找了個比較寬敞的地方,才敢騎上去,是個下坡,不等用腳蹬,就感覺破自行車飛起來了,我有點緊張,趕緊捏閘,捏了半天也沒怎么管事。站不住了怎么辦?我只好任由它跑。
前面就是十字路口,我還沒想好往哪邊拐,就“咣當”一下,和側(cè)面飛來的一輛自行車撞到一起了。
沒有例外,雙方都摔倒在地,滾了一身土。這樣的事故并不少見,所以也沒什么事。站起來撲拉撲拉身上的土,我才注意到另一個摔倒的人,原來是二禿子。不對,他旁邊還有一個,竟然是我們班的漂亮女生金子惠。
“怎么騎的車?沒長眼睛???”我先發(fā)制人,質(zhì)問還沒爬起來的二禿子。
二禿子爬起來,撲拉著土,說:
“下坡,車沒閘?!?/p>
和自己的情況完全相同,還有什么可說呢。彼此拽起自己的自行車,又相互傻了吧哪地笑笑,一場交通事故就算了結(jié)了。
“你去哪玩?”二禿子間我。
“瞎轉(zhuǎn)悠呢?!蔽铱粗d子旁邊的金子惠,忽然萬分好奇地問他,“你騎車載著她?”
“是?!倍d子也扭頭瞧瞧金子惠。
金子惠雖然也摔倒了,但身上沒那么多土,見我們關(guān)注到她,她顯得靦腆了,向旁邊挪開兩步,保持著沉默。
“行啊,二禿子,沒事載著女生玩?”我的語氣里充滿了欽佩,或者說是嫉妒。
二禿子趕忙解釋:“不是,是……剛才,金子惠幫我寫作業(yè),我才……”
“是這樣嗎?”我眨著狡猾的眼光。
金子惠終于說話了:“不是,誰幫他寫作業(yè)啦,是他偷我們家園子里的黃瓜,被我逮住了,他怕我說出去,才答應(yīng)載著我轉(zhuǎn)一圈?!?/p>
“敢情是這樣?!?/p>
二禿子尷尬了。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想要挾他一下。
“你說?!?/p>
“幫我把數(shù)學(xué)作業(yè)寫完了?!?/p>
二禿子答應(yīng)得很爽快:“沒問題,我昨天才照別人抄完的,明天就替你寫?!?/p>
一筆意想不到的交易完成,我很感謝爸這輛破自行車,也感謝二禿子那輛。看來,沒閘也不是什么壞事??啥d子不這么認為,他死活不肯再騎車玩了。女生金子惠也表示,要是再讓她坐這么個沒閘的破車,她就不玩了。我們只好坐下來商量,最后,還是二禿子拿了個主意。
“我知道村子西頭那間破屋子的屋檐下有個馬蜂窩,咱們?nèi)ネ绷??!?/p>
捅馬蜂窩,這個建議不錯。立刻起身,拍凈屁股上的土,先把自行車送回家,然后直接去村子西頭那間破屋。二禿子家也在村西頭,對那一帶的情況比較了解。我到那時,他已經(jīng)拿了根長長的木棍等著了。女生金子惠還是站在他旁邊。
我問二禿子:“馬蜂多不?”
二禿子指指屋檐下:“自己看看?!?/p>
我謹慎地靠近些,抬頭看看,果然一個大馬蜂窩倒掛在屋檐下,有大碗那么大,上面爬滿了蠕動的馬蜂。
“真夠多的?!蔽亿s忙后退幾步。
“怕不怕?你捅還是我捅?”
“還是你捅吧。”
“那好,都聽我的?!倍d子舉著木棍靠近屋檐,覺得距離差不多了,他停下來,把木棍對準馬蜂窩,然后猛一下戳上去,同時大喊一聲:
“跑!”
聽見這個命令。我和金子惠頭也不回地跑了。后面,二禿子連木棍都扔了,連躥帶蹦地逃命。足足跑出一百米,我們才停下來,喘著氣,回頭看看,頭頂和身后都已經(jīng)沒有馬蜂了。
“真險啊,跑慢了肯定被蜇了。”我說。
“嚇死我了?!苯鹱踊葸€有點魂不附體。
二禿子呢,抱著腦袋,一臉哭喪相,說:“疼死了,被蜇了好幾下?!?/p>
“你被蜇了?”金子惠問。
“該死的馬蜂,怎么不蜇他,就追著蜇我?!倍d子瞧著我,看來他很嫉妒我沒被蜇到。
我嘻嘻笑,說:“你是禿子嘛,沒毛的好蜇?!?/p>
金子惠一聽,笑得前仰后合。見二禿子氣憤而痛苦的樣子,她又不得不強忍住歡笑。
“笑什么笑?早晚有你哭的時候?!倍d子氣呼呼說。
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這句話起了作用,金子惠忽然變得異常傷心了。
“怎么啦?”我問她。
她說:“明天,姑姑要去醫(yī)院?!?/p>
“你姑姑去醫(yī)院關(guān)你啥事,走,玩去了?!?/p>
可金子惠說什么也不玩了,一個人很郁悶地走了??粗哌h,我才第一次明白了一個道理:女生的心情像天氣一樣,變化莫測。
少了一個小女生,不知道為什么,二禿子和我也一下子沒有了玩的興趣。于是,我硬拉著他去給我寫數(shù)學(xué)作業(yè)。二禿子雖然十二分不愿意,但為了讓我保守住秘密,也無可奈何似地跟我去了。我寫語文,他寫數(shù)學(xué),都寫得稀里嘩啦的,不知道對錯。
第二天上午,我老遠就瞧見了金子惠,她正一個人低著頭走路。我使勁喊她一聲,她抬起頭看看我,然后朝我這邊走來。
“怎么又不高興啊?”我看得出,她一臉的陰郁。
金子惠說:“昨天晚上,我姑姑死了,死在醫(yī)院里?!?/p>
“啥病呀?”
“不知道,聽爸爸說,姑姑小時候被狗咬過,會得什么……狂犬病。一得,就沒治了?!?/p>
我聽得傻傻的,嘴角動幾下,覺得木木的,沒說出什么話。去年春天,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康二爺家的狗尾巴,也被狗狠狠地咬了一口。爸趕緊背著我去打針,聽說是什么狂犬疫苗。
“你姑姑沒打疫苗嗎?”我問她。
“爸爸說那時候還沒有,要是打了就沒事的?!?/p>
“哦?!蔽业男牟胖饾u平靜下來。
金子惠說一會要去姑姑家,說著說著她的眼圈紅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讓她快點去。見她走了,還站在那看著她的背影??粗粗液鋈挥袀€奇特的想法,想要報復(fù)一下康二爺家那條可惡的狗。
怎么報復(fù)呢?我設(shè)計了好幾種辦法,比如用彈弓打它的腦袋,再比如把什么藥片夾在饅頭里給它吃。后來想想都不好。就在這時,忽然聽見“砰”的一聲,扭頭看看,是一個小孩的氣球爆炸了。
哈哈,有辦法了。我受到了啟發(fā),跑進家一陣翻騰,把一串鞭炮找了出來。那是前些日子大伯家的哥哥娶媳婦時我偷偷藏下來的。拿著鞭炮和火柴,悄悄地爬上康二爺家的墻頭,往下一看,康二爺家那條大黃狗正蜷縮在墻根兒下睡覺呢。輕輕擦著火柴,點著鞭炮,扔到了睡覺的狗身上。
鞭炮噼里啪啦地響了。那條大黃狗一下子被嚇瘋了,馱著后背上的鞭炮亂竄。眨眼間,它身上的毛也著火了,散發(fā)出難聞的燒焦的氣味。
狗的主人,也就是康二爺,聽見大黃狗叫聲不對,趕緊出來看看,一看,大黃狗快成燒烤了。他趕忙端起門口的水盆子,嘩一下,把半盆子水潑在狗身上。
看到這樣的情景,我樂得像蛤蟆叫??刀敱緛頉]注意到趴在墻頭上的我,這一怪笑,他發(fā)現(xiàn)了。見我這么幸災(zāi)樂禍,他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也太淘氣了?!笨刀斨钢肝摇?/p>
我趕緊跳下去。
沒想到康二爺竟跑到我家里來告狀,他是帶著自己的大黃狗來的??匆妿缀鯚饬嗣拇簏S狗,正好放羊回來的爸格外驚奇。
“您這狗怎么了?”爸問康二爺。
康二爺說:“問問你兒子吧?!?/p>
爸似乎明白了,馬上轉(zhuǎn)向我:
“你干的好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但又不能不回答:“誰讓它咬我呢?!?/p>
“咬你?”
“去年春天咬的?!?/p>
爸當然不會忘記那件事,但他絕對沒想到這么長時間以后我會報復(fù)一下那條狗??粗鴰缀鯚龥]毛的狗,爸也想笑,但他忍住了,板著臉,狠狠斥責(zé)我。斥責(zé)了我,又賠著笑臉給康二爺說好話,說什么我不懂事,還說可以賠他一條狗。
康二爺說:“賠狗倒是不用了,可是你得好好管管這孩子?!?/p>
爸笑著說:“一定管,嚴加管教。”然后虎著臉對我,“下午開始,去放羊!”
爸不是和我開玩笑,也不是做樣子給康二爺看。下午,他把放羊的鞭子塞給我,無奈,只好再次趕著那群咩咩叫的羊上山了。羊是沒有什么憂愁的,無論什么時候,都很歡快,跑著,叫著。我則不然,看著它們的悠閑與歡快,獨自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愣愣地發(fā)呆。
這半天,似乎很難捱。好不容易盼到太陽快落山,就狠狠地抽著那只領(lǐng)頭羊,讓它一路小跑下了山。其它的羊緊跟在后面,有點前呼后擁的樣子。
半路上,遇到了語文老師,也是我們的班主任。他是從另一個岔道上過來的,也往村子里走。我以為他會問問我假期里的作業(yè)完成得怎么樣了,可沒有,他問我這樣一個古怪的問題:“開學(xué)以后打算上幾年級呀?”
“上幾年級?”我有點懵,難道上幾年級還可以自己選擇嗎?這個老師,真有點意思,“應(yīng)該是五年級吧。”我回答他,因為暑假前我們是三年級。
班主任隨便撿了根樹枝,幫我趕著羊,說:“可是你的數(shù)學(xué)不及格,沒準升不了五年級?!?/p>
“還在三年級?”我知道,班主任說的不及格是暑假前的期末考試。
“嗯?!卑嘀魅吸c點頭。
“那……二禿子和伊萬他們幾個呢?”
“二禿子是誰?”
“就是吳志高。”
“別叫人家外號。他們幾個都可以升五年級?!?/p>
怎么會這樣呢?一起上學(xué),一起玩,結(jié)果,他們都升級了,自己卻留級了,這可是一件極其不光彩的事??晌矣悬c納悶,如果說別人成績比我好,都能順利升級,我一點也不懷疑,二禿子和伊萬兩人,哪一點比我好呢?語文?數(shù)學(xué)?要說比我好的科目,頂多是體育,可體育又不在升級考試之列呀!
“可是老師,我……”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清自己的想法。
班主任揮著手中的樹枝,說:
“還有一次機會?!?/p>
“什么機會?”我的眼睛一亮。
“開學(xué)前會有一次補考,只要能考及格了,就可以升五年級。”
很感謝班主任提供給我這么重要的信息,這個信息,足以讓我有充分的理由說服爸和媽,以后一直到開學(xué)的日子,都不去放羊了,連別的活也不去做了。
我把羊趕進羊圈,就和爸說了這件事,可爸卻說:“你一邊放羊一邊看書,兩不誤?!?/p>
天啊,他居然這樣說,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我親爸。
還是媽好,當即就拍板了:“從明天開始,你一個心思復(fù)習(xí),什么也不用管了?!眿屨f的話,爸一般都不反對。
大姐正幫著媽洗衣服,她嘲笑我:“真現(xiàn)眼,要留級了?!?/p>
我說:“得意什么,要是老讓你放羊,你也考試不及格。”
大姐做了個鬼臉:“狡辯。”
我喊一聲媽:“媽,以后我做的那些活,都讓大姐去做。”
大姐咯咯地笑,繼續(xù)洗衣服。
從那天以后,我真的不用去放羊了,每天抱著數(shù)學(xué)書,看了一遍又一遍,但最終沒看懂幾道題。后來,是大姐一道一道地給我講,我才明白了一些。
果然,在開學(xué)的前幾天,班主任通知我到學(xué)校去補考。只考數(shù)學(xué)和語文,哪科沒及格考哪科。一進小學(xué)校的門口,就看見了伊萬和二禿子。
覺得很意外,問他們:“今天補考,你們來干什么呀?”
他們異口同聲:“補考?!?/p>
“不是說你們都不用嗎?”
他們異常驚訝,問:“誰說的?”
“班主任呀。”
伊萬苦笑一下:“班主任的話你也信吶?!?/p>
二禿子就說:“是啊,信班主任的話,還不如信鬼話呢。他也告訴我,只有我要補考,你們都不用?!?/p>
我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我們都被班主任忽悠了。但我不想責(zé)怪班主任,如果他當初不那么說,我肯定沒那么大的動力。補考的試卷比期末考試簡單,我得了七十分,比二禿子和伊萬都高些。拿到這個分數(shù)時,好像是這一個暑假里最開心的時候。
“伊萬、二禿子,我們可以升人五年級啦!”
我好激動。
他們兩個也很激動。
那一天,我們瘋了似地玩,把破自行車騎飛了;躺在草地上打滾兒;跳進小河里摸魚;每人至少買了五根冰棍兒……
4
已經(jīng)是暑假的最后一天了。從來沒有玩膩了的感覺,而是覺得這個假期太短了,好像一眨眼就到頭了。因為是最后一天,爸和媽就什么活也不讓我干了,哪怕是掃院子,喂小雞,也讓大姐去干。媽說:“最后一天了,你就瘋玩去吧?!?/p>
我就叫上伊萬和二禿子兩個人,坐在院子門口的大槐樹下商量。怎么玩呢?玩什么呢?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研究了好半天之后,二禿子提出個想法,說可以到離村子三里路遠的那個已經(jīng)廢棄了的燒磚窯去看看,說不定能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
我和伊萬表示同意。
那個地方確實一直都沒去過,有一種神秘感。兩年前那里還豎著幾十米高的大煙囪,每天突突地冒著黑煙,總有拖拉機往外拉磚??扇ツ晖蝗煌.a(chǎn)了,連大煙囪也被拽倒了。我問過爸為什么,爸說是沒有土了。我奇怪得不得了,土不是到處都有嗎?
“萬一,你說那個破窯里面會不會有狐貍精啊?”我看著伊萬。
伊萬說:“要是有,咱們就把狐貍精逮住?!?/p>
“狐貍精可會吃人的?!蔽宜坪跤悬c怕。
二禿子拍我一巴掌,說:“膽小鬼。”
我不服氣:“要是真遇上,你們別跑,敢嗎?”
“我掐死它!”二禿子做了個狠狠掐住脖子的姿勢。
“我一腳就踹死它!”伊萬也很像個能降妖除魔的英雄。
有這么兩個勇敢的人在一起,我的擔(dān)心就多余了。三個人離開大槐樹,向遠處的目標去了。路邊是茂密的玉米,通往破磚窯的路像是從玉米地里鉆出來的,也像鉆進了玉米地。除了有輕微的蟲鳴,就是寂靜。也偶爾有一絲風(fēng)掠過,玉米葉子沙沙響起來,讓人覺得頭皮發(fā)麻。
二禿子忽然說:“我知道,這片地里有座墳,很大的墳?!?/p>
我一把拉住伊萬的胳膊:“二禿子,別說了,多害怕?!?/p>
二禿子嘻嘻哈哈笑:“其實是個大土堆了?!?/p>
穿過一大片玉米地后,前面就是那座廢棄的窯址??拷瞬鸥杏X到,那是個大家伙,完全是用磚砌成的,幾個黑漆漆的窯口,像是巨大的嘴巴。地面上已經(jīng)長了荒草,但不高,四下看看,是一大片開闊地,估計是當初存放磚的場地。爸不是說沒有土了嗎,瞎說,這里除了土,沒有別的。
“進去看看?”二禿子征求我們的意見。
“進去?!币寥f說。
我只好附和他們:“進去就進去?!?/p>
壯了壯膽子,我們向里邁出第一步。才進窯口還不算黑,有陽光射進來,再往里走,就黑暗了。黑暗,是恐懼的根源。腳下有破碎的磚頭,走起來磕磕絆絆。我膽怯了,第一個說:“還是出去吧,萬一塌了呢。”
伊萬也打了退堂鼓:“出去吧,太可怕了。”
二禿子還想堅持,但沒人支持他,他自己是不敢前進一步的,也只好退出去。快退到窯口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后的黑暗中“嗷”一聲怪叫,接著,就感覺有個東西飛一樣從后面躥過去了。突如其來的怪異,把我們?nèi)珖樕盗恕6虝旱陌V呆之后,我們同時喊了聲“媽呀”,然后失魂落魄地逃命。二禿子跑得最快,其次是伊萬,這兩個來的時候還大言不慚地逞英雄,一下子變成了狗熊。我被他們遠遠甩在了后面。
“等等我!”我喊。
他們像沒聽見,一前一后奔跑著。忽然,跑在最前面的二禿子不見了。
“二禿子!”后面的伊萬驚叫著。
“二禿子哪去了?”我追上去。
伊萬更是一副嚇破膽的樣子,他指著前面,氣喘吁吁道:“好像是掉下去了?!?/p>
“掉下去了?”我一看,天啊,是一口井,井口被雜草遮擋著,不留神根本就看不出。“二禿子!”我蹲到旁邊,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
“二禿子!”伊萬也和我一樣喊。
下面沒有回音。
伊萬一下子就嚇哭了,邊哭邊說:“他肯定是摔死了,要不就是淹死了?!?/p>
我倒是突然來了膽量,趴到地上,一點點爬到井口,讓伊萬拽著我的腿,我再探頭往井下看。里面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見?!岸d子!二禿子!”我又喊兩聲。然后側(cè)耳聽著下面的動靜,這一次,終于聽見下面有人說話了,是二禿子的聲音。
“我在這呢,嗚嗚……”
“你等著,我找人把你救上來。”
我讓伊萬把我向后拽,然后轉(zhuǎn)身站起來,告訴他在這守著,自己急急忙忙跑回村子去搬救兵。我不知道二禿子在井底怎么樣了,但我能猜到他的恐懼。伊萬留在枯井邊,看見我越跑越遠,他大聲喊著:“你快點,我一個人在這害怕?!?/p>
我頭也沒回,沿著玉米地之間那條小路跑著,因為慌張,有幾次險些摔倒。那些帶有鋸齒的玉米葉子,偶爾劃到我的胳膊上、臉上,有股火辣辣的滋味。但我顧不了什么,只想快點跑。
在村頭,我見到的第一個人卻是那個叫劉佳佳的女孩子。她是我的鄰居。
“跑什么呀?”劉佳佳問我。
“不好了,二禿子掉井里了!”我喘著氣,停下來,“我得找人去救他。”
“掉井里了?”劉佳佳不相信。
“真的,伊萬在那看著呢?!?/p>
“那快點喊大人?!逼綍r不怎么愛大聲說話的劉佳佳像是突然變了個人,她把雙手圈成個喇叭筒,放在嘴巴邊,大喊:“有人掉進井里啦!”聲音尖利,劃破了她面前的空氣,一直飛向村里。
“我去找二禿子他爸?!?/p>
可是,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二禿子家時,他爸竟然不在。二禿子媽一聽自己的寶貝兒子掉進枯井,嚇得差點死過去。緩了緩神兒,才驚慌失措地拿根繩子跟我跑出去。
街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七八個大人。都是被劉佳佳的呼喊聚攏來的。帶著大人們,又急匆匆返回破磚窯,老遠,就望見伊萬正眼巴巴地站著。也許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內(nèi),他的恐懼一點也不比井下的二禿子少。見我們跑過來,伊萬才見到了救星似的,從他的臉上就能看出,他緊繃著的心放松下來。
“兒子!兒子!”二禿子媽撲向井口,要不是有人死命拽著,恐怕她也要跳下去。
“把繩子放下去?!币粋€壯壯的漢子,把二禿子媽手里的繩子拿過來,一頭拋進井去,然后朝井下喊
“抓緊繩子?!?/p>
可是,二禿子帶著哭腔回答:
“我的胳膊傷了,抓不住繩子?!?/p>
看看那個細細的井口,大人們一下子沒辦法了。井下有一個孩子可以,要是再下去個大人,絕對容不下。可是,他們都嘀咕著:“必須有人下去才行啊。”
不知道是從哪來的一股勇氣,我居然在這個危急時刻挺身而出:
“我可以下去。”
大人們一下子全盯著我,然后都表示同意。于是那個壯漢把繩子系到我的腰上,邊系邊告訴我:“這井也就十來米深,別怕,你下去把繩子系在那個孩子腰上,一定要系結(jié)實,我們先把他拽上來,再放繩子拽你?!?/p>
我點點頭,被繩子系住的時候,除了感覺腰被勒緊了,還突然感覺害怕。可到這個時候就不能再打退堂鼓了。為了井下的二禿子,我豁出去了。抓緊繩子,閉上眼,被他們慢慢送下去。隨著陽光的黯淡,我的呼吸開始加劇,似乎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只有雙腳落地了,才敢睜開眼睛,一看,和自己貼在一起的正是二禿子。井底下沒有水,像是有月光的夜晚。
“哪個胳膊折了?”我解著繩子,問他。
“好像是這個?!彼f。
我也不知道他說的這個是哪個,反正胳膊折了就不敢用力了。我把繩子系在他的腰上,使勁扯了扯,應(yīng)該松不了扣兒。“你用那只手拉著點繩子?!比缓笥殖厦婺莻€圓圓的有光亮的小孔喊,“往上拉!”
二禿子徐徐升上去。
二禿子離開,井下只剩了我。我不敢抬頭,怕井壁上的土落進眼睛里。一直到二禿子被徹底拉出了井口,才又抬頭望著,有種井底之蛙的感覺。幾分鐘后,我也被那根繩子拉上去。重新見到陽光,感覺那么親切。雖然只在黑暗的井下待了短短的時間,卻總覺得這份陽光已經(jīng)久違了。
其實,二禿子的胳膊并沒有折,只是劃破了點,他媽從衣服上撕下條布,給他包裹住了。有驚無險之后,大家懸著的心都放下來。但大人們沒忘了很嚴厲地教訓(xùn)我們,讓我們少到這個地方玩。我們不敢反駁,跟在大人們身后往回走。逐漸地,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二禿子忽然對我說:“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我肯定要報答你?!?/p>
我被他的話嚇一大跳,絕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我咧嘴笑笑:“啥救命恩人呀,你又死不了?!?/p>
二禿子說:“死不了也算。”
“噢……”我忽然有個想法,跟他說,“既然是救命恩人,那就也不用等以后再報恩了,今天就報吧?!?/p>
二禿子也驚訝地看著我,我的話似乎也出乎他的意料。不過他說:
“行啊,你說,怎么報?”
“你讓你爸把我的車子修好。”我知道二禿子他爸會修自行車。
“哪壞了?”
“鏈子讓我騎斷了,我沒敢讓我爸知道?!?/p>
“這還不簡單,你偷偷推到我家,我爸放屁的空就能給你接上?!?/p>
“可你還得保證不讓我爸知道?!?/p>
“你放心吧?!?/p>
有了二禿子的承諾我就放心了,回家后,見爸和媽都不在,就把破自行車悄悄推到二禿子家去。二禿子他爸本來想去干別的活了,但他知道是我下井把二禿子救上來的之后,就先給我修車了。要說二禿子爸的修車手藝,簡直沒得挑,三下兩下,鏈子接好了,看不出被我騎斷過。
再把破自行車騎回家時,正好趕上爸放羊回來,而且身后還跟著另外一個陌生人,年紀和爸差不多,只是穿的衣服比爸穿的光亮些。爸看見我騎他的自行車,臉上有些變化,但沒說什么。我趕緊把自行車放在那個固定的位置,然后,站在一群羊旁邊,聽著它們咩咩叫,也順便聽著爸和那個陌生人的交談。
爸說:“就賣三只。”
陌生人說:“價錢按我說的。”
爸沉默一會兒,眉頭皺了皺,像是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然后他的語氣顯得沉重,說:“好吧,就按你說的?!?/p>
他們之前約定好了什么呢?我在旁邊猜測著,我想應(yīng)該和這群羊有關(guān)。事實真的是那樣,他們就是在談羊。只見爸從羊群中趕出了三只,轟到陌生人面前。陌生人摸摸羊的脊背,點點頭,說:“還可以?!比缓髲膽牙锾统鲥X遞給爸。
爸在手指上蘸了點唾沫,一張一張數(shù)著。我忽然就明白了,原來爸把羊賣給了陌生人。我大聲說:
“爸,不賣羊?!蔽覍γ恳恢谎蚨加懈星?,尖尖的特角,咩咩的叫聲,歡快的奔跑,都讓我感到親切。其實,爸也是這樣的。
爸說:“賣了?!?/p>
爸說賣了,肯定就要賣了。我蹲在地上,摟著羊的脖子,真舍不得它們離開。也許那三只羊理解了我的感情,也咩咩地叫著。陌生人從旁邊的柴垛上抽了根樹枝,趕著羊走了。
羊走得戀戀不舍。
我和爸都站著沒動,都有些茫然若失。
我忽然問爸:“爸,你為啥要把羊賣了呀?”爸經(jīng)常跟我說,羊的價錢在冬天最好,夏天最差,可他為什么偏要在價格最差的時候賣掉幾只呢?
爸多少沉默一下,然后,低低的聲音說:“你的學(xué)費還不夠呢?!?/p>
我一下子就傻在那了。
今天的晚飯,爸就著點黃瓜和咸菜,喝了幾口二鍋頭,我也偷著舔一下,辣得直吐舌頭。爸是喝不了幾口酒的,他放下酒杯,跟我說:
“你要好好上學(xué),將來到城里去,像你大伯家的哥哥那樣,多好?!?/p>
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就知道朝著爸傻笑。
爸一揚脖,又喝一口。酒的味道彌漫了整個屋子。
吃完了飯,我去找二禿子玩,問他還疼不疼,他說疼,又說,他爸剛才磨嘰了半天,讓他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上城里的學(xué)校,上好班,娶漂亮媳婦。我真想笑,又笑不出來,怎么二禿子他爸和我爸都是一樣的想法呢?
“也許他們都老了?!弊詈?,我有這樣的結(jié)論。明天就開學(xué)了,在沒聽到老師的教導(dǎo)之前,先讓老爸教導(dǎo)一下,也不是什么壞事。可憐天下父母心,老師經(jīng)常這么說,今天似乎才感受到了。
是啊,明天也許真的該好好上學(xué)了。
5
新學(xué)期開學(xué)了。
我總聽大人們說,暑假過了就涼快了。可是,也許今年很與眾不同,過了暑假,天氣依然那么熱,天空中很難發(fā)現(xiàn)一點云彩,湛藍的空中,只有火球一般的太陽,它似乎是燃燒得正旺,把全部的熱量都拋到地面上來。這個暑假,也只下了三四次雨,除了自己住在爺爺果園的那次下得大些,其他幾次都雷聲大雨點小,下得稀稀拉拉的。聽那些白頭發(fā)的老頭兒們講,這樣的氣候不正常,屬于災(zāi)年。我不懂什么叫災(zāi)年,也不知道那些老頭兒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一直到有天晚上,爸愁眉苦臉地回到家,我才體會到災(zāi)年意味著什么。
爸是查看我們家的玉米地了,手里還拿了根枯黃的玉米秸子,“再不下雨,都得旱死了,一粒糧食也長不了?!?/p>
媽說:“地頭兒上不是有機井嗎?實在不行,就先抽水澆澆?!?/p>
“機井里的水早干了?!?/p>
“要是不長糧食,明年恐怕要沒吃的了。”
“真是個災(zāi)年?!?/p>
原來災(zāi)年就是莊稼不長糧食,就是要挨餓。聽著爸和媽的對話,看著他們很嚴肅的表情,我還是不太相信會是那樣。因為以往也有很少下雨的時候,也有人說是災(zāi)年,我怎么沒感覺到挨餓了呢?大人啊,就是喜歡胡亂猜測,喜歡無中生有,喜歡說糊弄小孩的話。
災(zāi)年不災(zāi)年的,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我關(guān)心的是該去上學(xué)了,而且要從三年級升到五年級。還是在村外的小學(xué)校,還是只有幾位老師。所不同的是,一開學(xué),新班主任就在班里宣布了一件大家聽起來很新鮮的事。新班主任是個女的,很年輕,后來我才聽別的老師說,人家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那時我對她敬佩極了,因為這個小學(xué)校里從沒有哪位老師讀過大學(xué),都是民辦老師。當然,什么是民辦老師,也是若干年以后我才明白的。
班主任宣布說:“校長決定,從這個學(xué)期開始,我們學(xué)校也要在每個周一的早晨舉行升國旗儀式,而且,要從我們班選出四名負責(zé)升旗的同學(xué)。”
這是件好玩的事,同學(xué)們嘰嘰喳喳地議論,然后又嘰嘰喳喳地詢問班主任,問題五花八門,班主任不得不用黑板擦敲敲桌子,跟大家解釋。
“升國旗是件很嚴肅的事情,不是鬧著玩的,所以,希望大家都高度重視。升國旗的時候,要奏國歌,要行隊禮?!?/p>
“老師,我去當升旗手?!弊谧钋芭诺囊粋€小個子說話聲音很大,他這么一說,立刻帶動了其他同學(xué)。
“老師,我也去?!?/p>
“讓我也去吧?!?/p>
“還有我?!?/p>
班主任再次拿起黑板擦敲敲桌子,說:“想報名的都舉手。”
結(jié)果,全班三十幾名同學(xué)都齊刷刷把手舉起來。當然也包括我。班主任沒說話,站在講臺上打量每一個人,她的目光移到任何一個同學(xué)的身上時,其他同學(xué)也跟著她移動目光,大家不知道她會聚焦在誰那里。
“你算一個。”終于,她說話了,而且用手指著我,同時掃一眼貼在講桌上的座次表,“叫劉大林,對吧?”
我受寵若驚般站起來,告訴班主任:“是。”
隨后,她又點了伊萬、毛遠方和蕭白的名字。他們也都站起來,不知道是驚喜還是慌張,但都表現(xiàn)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其實,我肯定也是那樣的,因為怎么樣升國旗,我們從沒做過。但這一點已經(jīng)不重要了,看看其他人羨慕的眼光,我們就知道,這應(yīng)該是很榮幸的事情。
關(guān)于為什么選了我們四個人,班主任也跟大家說了理由:“四個旗手要求身高差不多,胖瘦差不多?!?/p>
理由很簡單,但沒人會反對。相信大家都在電視里見過天安門廣場的升旗儀式,那些旗手真的是一般兒高,一般兒胖瘦。
“可是老師,咱們學(xué)校連旗桿都沒有?!币寥f提出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來。
班主任說:“會有辦法解決的?!?/p>
我沉不住氣了,告訴班主任,也告訴所有的同學(xué),說“我們家有?!?/p>
“你們家有?”班主任盯著我,其他人也都盯著我。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不知道大家都盯著我是什么意思,忙說:“我們家有一棵小樹,又直又高,砍了做旗桿肯定行?!?/p>
班主任笑了:“你們看看劉大林同學(xué),為了給學(xué)校找旗桿,把自己家的小樹都砍了。”
同學(xué)們都跟著笑,只有伊萬和毛遠方,他們倆在用白眼兒瞟我,我一猜就知道他倆的意思,準是在心里說這樣的話,臭顯擺啥呀,拍馬屁。
班主任肯定是看不出那兩個家伙的心思來的,她問我:“你爸會同意嗎?還有你媽。”
我也瞥了伊萬和毛遠方一下,然后跟班主任打了保票:“沒問題,別說一棵小樹了,就是大樹,我爸也會讓我砍了?!?/p>
“太好了,我們給他鼓鼓掌吧?!?/p>
班主任帶頭鼓掌,其他同學(xué)也拍起巴掌,聲音高低起伏,聽起來有些像是扇嘴巴的聲響。不管如何,我成了這位新班主任的第一個寵兒,別人愛怎么嫉妒就怎么嫉妒吧。
我說的那棵樹就在我們家院墻的右邊,是棵楊樹,有茶杯口粗,七八米高,直溜溜的像跟竹竿。站在下面,抬頭瞧瞧,覺得完全可以做一根旗桿的。于是,就跑進院子去和爸商量。
爸在往羊圈里扔沙子。似乎扔得心不在焉,把一鐵锨沙子扔到了一只小羊的后背上。沒有了大羊,這幾只小羊也不需要每天去放,只要割一點草回來就行,也可以隨便拽幾個樹枝給它們,它們可以把樹皮啃得溜光兒。
“爸,我想把外邊那棵小樹砍倒?!蔽艺驹诎稚磉叀?/p>
爸一聽就火了,把鐵锨一戳,說:“你沒事干是吧?”
“我想用它做旗桿,學(xué)校要升旗?!?/p>
“學(xué)校升旗關(guān)你屁事?!?/p>
“我答應(yīng)老師了,要拿一根旗桿去?!?/p>
“學(xué)校里就沒有樹啊?就不會去買一根啊?你砍哪門子樹啊?”爸氣呼呼,像是要把一肚子的怨氣全撒在我身上。
“反正我答應(yīng)老師了,就得砍。”
“你敢?”
爸不同意,我還真的不敢。但和爸僵持下去,我也不可能取得勝利。我只好去搬救兵,我很了解爸,他很聽媽的話,只要媽說讓我砍了,爸再不愿意也得讓我砍。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給媽,媽是支持我的,她說:“要是能給學(xué)校當旗桿用,那就砍了吧?!?/p>
“可爸不讓?!?/p>
“你爸正不痛快呢?!?/p>
“誰惹他了?”
“沒人,是死了一只小羊。一會兒我勸勸你爸,會讓你把樹砍了的?!?/p>
“小羊死了一只嗎?”
我趕緊又跑回到羊圈邊,數(shù)數(shù)不停躥跳的小山羊,真的少了一只。死了一只小羊,等于從爸身上割下幾斤肉,他的痛苦也許別人并不知道。但我懂。
“爸,媽告訴我小羊死了一只?!?/p>
爸嘆口氣:“唉,不是少一只的事啊。”
明明是死了一只,怎么說不是一只的事呢?爸是不是糊涂了。
“難道死的不是一只?”
“是一只,可它是母羊,一年下來,又可以生幾只羊羔呢?!?/p>
“噢?!蔽覐氐酌靼琢税值囊馑?。
爸看著那幾只雪白的小羊,眼睛發(fā)癡,良久,才慢慢轉(zhuǎn)身,看看我,說:“那棵小樹砍了吧,能給學(xué)校當旗桿,挺好的?!?/p>
他居然主動同意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只要他同意,我就像只快活的兔子,拿起把斧頭,一蹦一跳地跑了。身后,聽見爸的叮囑:“小b點?!?/p>
“沒事?!蔽一卮鸢?,砍棵小樹費不了多少勁。
再次來到那棵小樹下,蹲在地上時,忽然發(fā)現(xiàn)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仔細瞧瞧才看出來,小樹周圍的土被翻動過,沒準是爸把這里的草鏟除了。我掄起斧子,噼啪幾下,就砍斷了多半個樹干。見小樹開始側(cè)歪,忙往旁邊閃閃,根據(jù)它將要倒下去的方向,在另一面又狠狠砍了一斧子。支撐整個樹木的根基再也無法堅持,開始是緩慢,然后“嘩啦”一聲,整棵樹砸到了地面上重重地一摔,顯得異常狼藉。
修理一下枝權(quán)后,就剩一根筆直的樹干了。趴在一頭,閉著一只眼瞧瞧,溜直溜直的。抬抬樹根那頭,沒抬起來,再抬抬樹梢那頭,似乎可以彎成個巨大的弓??磥恚课易约焊静豢赡馨阉岬綄W(xué)校去。
媽過來,看我已經(jīng)把小樹砍倒了,也不禁有些別樣的感慨?!翱沉搜??!彼f著,然后圍著樹根轉(zhuǎn)了一圈,慢慢地踩那些松散的土,“應(yīng)該再栽一棵?!?/p>
“不用栽,過幾天準能從樹根上孳生好幾棵?!?/p>
“那樣好。要不,你爸看著不舒服。”
“不就是一棵小楊樹嗎,我爸也真是,拿它當個搖錢樹似的?!?/p>
“你不知道,你爸把死了的那只小羊埋在樹底下了,他挖了個很深的坑。”
我一下子明白了,為什么一提到砍這棵樹爸反對得厲害,原來這里安息著一只被他視為寶貝的小羊。都怪我沒能理解爸的心情。為了彌補自己這點過失,我找來些帶刺的酸棗樹枝,把樹根圍了起來,又拎了兩桶水澆在里面,希望它能在這個異常干旱的環(huán)境下快點孕育出新的生命。
第二天早晨上學(xué)前,我喊來了伊萬、毛桃,還有二禿子,四個人一起用力,才把光禿禿的樹干扛起來,走走試試,顫巍巍的。我們互相調(diào)整一下節(jié)奏,像四個小猴子抬著孫悟空的金箍棒,搖搖晃晃地奔學(xué)校去了。一路上不知道停了幾次,抬到學(xué)校的時候,都被壓得直不起腰了。最后喊了聲“一二”,“咣當”一下把樹干扔在地,然后又像四只小狗似的喘著氣。
伊萬首先責(zé)備我,說:“就你能耐,說什么自己家里有旗桿,你倒是自己扛來呀?”
二禿子也緊跟著說:“就是,在班主任跟前獻殷勤,差點把我們累吐血?!?/p>
“不過呢……”毛桃也想責(zé)備我,卻忽然改變了,說,“你們知道咱們新班主任叫什么不?”
我們都搖頭。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起碼要過半個月才能知道教課的老師都叫什么。尤其這個班主任,是新畢業(yè)到這里的,沒有哪個學(xué)生認識,沒法和別的學(xué)生去打聽。
毛桃一下子神氣起來,說:“我知道。”
“你知道?叫什么?”我們都不張著嘴喘氣了,轉(zhuǎn)而看著他。
“班主任叫東方曉曉?!?/p>
我們?nèi)齻€同時笑了,指著毛桃的鼻子尖說:“你就胡掰吧,哪有四個字的名字?!?/p>
毛桃不服,給我們舉了例子:“怎么沒有,別說四個字的,五個字、六個字的都有。知道山本五十六嗎?知道車爾尼雪夫斯基嗎?都是人名兒。”
“誰告訴你的。”
“我大表姐?!?/p>
“瞎說?!?/p>
“我大表姐才不瞎說呢。她認識咱們這個班主任,是她告訴我的班主任叫東方曉曉。我也說哪有四個字的名字呀,她就給我說了這兩個人。跟你們說,我大表姐學(xué)問可大了。人家是北京農(nóng)村的?!?/p>
“噢?!币敲业拇蟊斫闶潜本┺r(nóng)村的人,我們就服了,北京是首都,北京人肯定要有文化,也肯定知道取名字可以是六七個字的。
“可是我們要驗證一下。”我說,“親自問問班主任叫什么?!?/p>
“你問呀,肯定錯不了?!?/p>
正說著,班主任過來了。看看我們抬來的旗桿,很滿意地點點頭,贊賞說:“哎呀,這根旗桿可真不錯,謝謝你們了?!?/p>
見她不說話了,我馬上問:“老師,您是叫東方曉曉嗎?”
“是啊,你們知道了呀?!彼X得奇怪,因為她還沒給大家自我介紹過??赡苁撬韬隽?。
毛桃偷偷捅捅我們?nèi)齻€的腰眼兒,那是在向我們炫耀:他的消息完全準確。
我就說:“老師,那以后我們就叫你東老師吧。”
“東老師?”班主任一愣,之后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先是開心地笑,接著說,“不對,你們要叫我東方老師。”
“怎么會是東方老師呢?”
“因為我不姓東,而是姓東方啊?!?/p>
真是奇怪了,怎么還有姓東方的呢?可既然班主任說自己姓東方,也只好叫她東方老師了。我告訴東方老師,應(yīng)該先把樹皮剝了,那樣容易曬干,曬干了再豎起來當旗桿。東方老師完全贊同。
不過要先去上課了。
趁東方老師走得離我們遠一些時,我又問毛桃:“你大表姐沒說有姓東方的嗎?”
毛桃說:“沒有?!?/p>
我開始懷疑毛桃那位大表姐的學(xué)問了,但毛桃也不會騙我的。東方老師確實姓東方,這一點在兩天之后的開學(xué)典禮上得到了證實。那天,校長親口告訴所有的同學(xué),說我們學(xué)校里來了第一位上過大學(xué)的老師,姓東方,叫曉曉。
東方老師還負責(zé)訓(xùn)練我們四個升旗手,為了不耽誤上課,我們幾個只好犧牲寶貴的星期六和星期日了。在第一個準備訓(xùn)練的星期六到來之前,東方老師特意帶我們到十幾里之外的一所中心小學(xué)去參觀。我們是坐一輛四輪拖拉機去的,一路上顛簸得厲害,東方老師差點吐了,緊抓著車幫不敢松手。我們就不同了,聽見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就像聽見了充滿力量的音樂。
中心小學(xué)的確比我們的學(xué)校漂亮多了,花壇、草坪、教學(xué)樓、操場,這些都是第一次真實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利用課間操的時間,中心小學(xué)特意給我們安排了一次升旗儀式。
“好好學(xué)習(xí),看看人家是怎么舉行升旗的,回去咱們就這么練習(xí)?!睎|方老師囑咐我們。
我們答應(yīng)著,覺得眼睛忙不過來,但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升旗的過程中。伴隨著國歌,一面鮮艷的國旗徐徐升起,我們也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打著隊禮,眼睛從旗桿下看到旗桿上。
“看明白了嗎?”活動結(jié)束,東方老師問我們。
我點點頭,伊萬卻搖搖頭。其他兩個呆呆的。
“我們也要多下功夫,升好國旗,首先要有正確的思想認識?!?/p>
我們不很懂,思想認識和升旗有什么關(guān)系呢?升旗是用手的,又不是用思想。但我看得出來,東方老師對這件事很重視。她要求我們,周六周日,每天早晨按正常上學(xué)時間到學(xué)校。
星期六,天氣驟然變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早晨準備去學(xué)校時,天空已經(jīng)被厚厚的烏云鋪滿了。山頂差不多要鉆進烏云中去了。沒有了持續(xù)多日的烈日,仿佛有些不習(xí)慣,人們走路的步伐都快起來,一改之前懶洋洋的樣子。
一場暴風(fēng)雨就要來臨!
“大林子,這么惡劣的天兒,就別去學(xué)校啦,怕是到不了學(xué)校就下雨了。”見我在門口張望,媽擔(dān)心著。去學(xué)校,至少要走二十分鐘。誰知道老天爺會不會給我留出二十分鐘的時間呢?
“可是東方老師肯定在學(xué)校等著我們呢。”我知道,東方老師住在了學(xué)校。學(xué)校為她準備了一間極其簡陋的宿舍。
“這天兒,老師不會傻等著你們幾個?!?/p>
對呀,伊萬他們幾個呢?是不是已經(jīng)去了學(xué)校呢?我向街道張望一下,一下子就看見他們?nèi)齻€人正向我這里跑來。
“大林子,咱還去不去學(xué)校?”沒到門口,伊萬就迫不及待問我。
我該怎么回答呢?去,媽不同意。不去,怕東方老師責(zé)備。要是有部電話就好了,可以打給東方老師,可那時那地,哪有什么電話呀!
“看看再說?!蔽彝趬簤旱奶炜?。
“再等雨就來了?!倍d子比誰都著急,他是個天生的急脾氣。
一股風(fēng)刮過來,涼颼颼的,似乎風(fēng)中夾裹著雨星兒。隨后,接近山頂?shù)牡胤綇潖澢鷦澾^一道閃電,轟隆隆的雷聲緊隨其后。幾個豆大的雨點砸在地面上。多日干旱的地面早已鋪滿塵土,冰涼的雨點一砸,濺起的塵土飄散在空氣里,散發(fā)出土特有的氣息。
就在此時,東方老師急匆匆來了,她的腳步比落地的雨點還急促。
“東方老師?!蔽覀兌即蠛?,在那樣的氛圍下,聲音小了,是聽不見的。
東方老師看見我們幾個,跑過來,說:“找到你們就好,我是怕你們?nèi)W(xué)校,這天氣,都待在家里。”
“我們正商量去不去呢?!?/p>
“趕緊回家,哪都別去。下大雨,尤其打雷打閃,太危險。”
“那您呢?”
“我也趕緊回學(xué)校了。”
但天氣沒給東方老師返回去的機會,眨眼間,大雨傾盆而下了。我趕緊拉著東方老師跑進屋子,給爸和媽介紹后,也沒太關(guān)心他們都說些什么,而是和二禿子他們幾個一起趴到窗臺上,伸手去接從屋檐上瀑布一樣流下的雨水。真涼快,整個夏天的悶熱,被瞬間溶解在道道雨線里。對面的屋頂上,騰起大片的水霧。街道上的樹木,想靜止在暴雨中,卻又不得不搖擺著,看樣子,它們都承受不住雨水的壓力了。
閃電,蛇一般扭動在烏云里。
雷聲,要震動一切阻擋它的東西。
東方老師讓我們關(guān)上窗子,說那樣更安全。我們不能反對,也不想反對,因為看見那些閃電,聽見那些雷聲,早就想躲進一個角落里了。
暴雨一直下到中午才逐漸停下來,但烏云沒有散開,看樣子雨還沒有下夠。趁著雨暫停的時間,東方老師堅持要回學(xué)校了。見留不住她,我們就拿了傘和雨衣,送她回學(xué)校。村里的路上都流著水,匯集到村外的水溝里。通往學(xué)校的必經(jīng)之路上,有座小木橋,當我們趕到時,洪水已經(jīng)沒到橋面了。
東方老師不敢過去,她大概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我不怕,因為我知道,每次下大雨都會這樣。我們四個人把東方老師簇擁在中間,保護她過去了。過了木橋,不遠處就是學(xué)校。
“謝謝你們,趕緊回家吧,一會還會下雨的?!睎|方老師捋一下額前的濕發(fā)。
“老師,你快點跑回學(xué)校啊?!?/p>
“你們也一樣?!?/p>
看著東方老師小步跑起來,我們才返回去。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時間內(nèi),橋面上的水上漲了半尺多。
“大林子,這小木橋不會被沖塌吧?”看見還在上漲的洪水,伊萬非常擔(dān)心。
“塌不了,快點回去。”
他們?nèi)齻€在前面,我在后,膛著水過橋,現(xiàn)在,我們都不敢跑,怕不留神滑到橋下去。橋下滾滾的洪水,有摧毀一切的架勢。
“快點!快點!”我催促著,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四個人依次而過,就在我剛剛邁到岸上的時候,身后傳來“轟隆”的聲響,回頭一看,嚇得心都跳出來了。那座小木橋,實在經(jīng)受不住洪水的沖擊,在我離開它的那一刻,坍塌了。木板、碎石、泥土,被洪水卷著,沉浮著。
“我的天??!”我的心抨怦怦動,腳步都不知道該怎么邁,“再晚一步就完了?!?/p>
其他三個人也驚呆呆的,被嚇到的表情同樣寫在他們臉上。幾分鐘后,我們才醒悟過來,撒開腳丫子往家里跑,跑進家門,大雨再次傾注起來。
仍舊是閃電,一道接一道;仍舊是響雷,一聲連一聲。
當一道最為醒目的閃電過后,我嚇得堵住了耳朵,閉起了眼睛。雖然如此,還是隱約聽見那個讓窗戶都發(fā)顫的雷聲。隨著雷聲余音的消失,雨忽然間停了。
趁著雨的間歇,躲在屋子里的人們再次跑到街上來。人們需要到外面透透氣,需要看看水流得怎么樣,也需要談?wù)剬@場雨的想法??墒?,這次來到街上,人們完全改變了原有的想法,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在一個話題上。
“剛才那個雷在捉妖啊?!?/p>
“原來那棵大樹里藏了妖孽,難怪呢?!?/p>
我也和爸出去看熱鬧了,只見伊萬家門口的那棵老榆樹被閃電擊中,整個樹腦瓜都被削掉了。我常聽爺爺說,下大雨的時候,為什么要打雷?那是老天爺在捉妖,哪里藏著妖孽,老天爺就會用雷電劈哪里,直到把妖孽劈死為止。
伊萬也站在家門口,看著被劈成兩半的老榆樹。
二禿子和毛桃也來看。
甚至連金子慧和劉佳佳也來了。
但我們沒人敢靠近那棵樹,遠遠地瞧著,聽著大人們的論說。后來,我們慢慢挪到伊萬跟前。對于這棵老榆樹被雷劈倒,伊萬的驚訝程度遠遠高于我們。那畢竟是他家的樹,自己家的樹里藏了妖孽,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我們還常爬上去捋榆錢兒呢,現(xiàn)在想想,真是太后怕了。幸虧我們沒被妖孽給吃了。
“萬一,原來你們家門口的老榆樹里藏著妖精??!”金子慧的眼睛瞪得比誰都大,那是最為驚訝的表情。
“我怎么知道,沒準今天的雷劈錯了地方呢?!币寥f不想承認自己的樹里藏妖精。
“劈錯了地方?老天爺可不會?!倍d子站在金子慧的立場上。
“那你們說,樹里藏了什么妖精。”
“當然是樹妖了?!?/p>
“我才不信呢。要是真有樹妖,我們爬樹的時候,怎么沒把我們給吃了?”
“那是他還不餓?!?/p>
“反正我不信?!?/p>
我說:“萬一,你愛信不信,我們都信。要不咱們以后問問東方老師,看她怎么說。”
毛桃說:“對,要不我問問大表姐?!?/p>
“還是問東方老師。”
大人們在說什么我們沒人去理會,我們在說什么,大人們也沒人理會。總之,都是關(guān)于這棵樹的。無論大家說的是真是假,老榆樹被雷電劈倒是事實。沒過幾天,方圓幾十里范圍內(nèi)的人們都知道了這件事。
這場大雨過后,到處是汪洋,大人們再也不說干早了,可他們不離嘴的還是那句話,今年是災(zāi)年,先旱后澇。
孩子們不考慮這些事情,他們對災(zāi)年這個概念還不了解。我們幾個擔(dān)心的,是大雨之后能不能再進行升旗訓(xùn)練。因為去學(xué)校那條路上的小木橋被洪水沖毀了,學(xué)校通知每一個學(xué)生放假。放到什么時間,要看什么時間修好了小橋。
又多了幾天玩耍的日子,大家當然高興得要命。雖然我還念念不忘升國旗的事情,但卻無法阻止玩的欲望。干旱時和發(fā)水時,我們都有可以玩的地方?,F(xiàn)在,正是捉魚的好時機。
我和伊萬、二禿子三個人找了條水溝,下去試試,水沒到肚臍眼兒。我把事先偷偷準備的一張破漁網(wǎng)拿出來,讓二禿子拽著另一邊,橫截在水溝里。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魚兒人網(wǎng)。
“萬一,你到前面去膛膛水,讓魚都游過來?!痹诎l(fā)黃的流水中,能看見幾條小魚褐色的脊背,它們就在破漁網(wǎng)前面來回游著。
“我不去,要去你去。”伊萬守在網(wǎng)邊不動。
“去不去?”我使勁拽他一把。
這下壞了,我用的力氣大一點,腳下一滑,伊萬和我都失去了重心,順勢倒進了水里。一倒進水里,立刻就變得慌亂了,胡亂地怕打著,被流水往下沖去。
“大林子!萬一!”一直在岸上的二禿子幾乎嚇傻了,聲嘶力竭地呼喊。同時抓起一根樹枝,在岸上追趕我們。
不知道伊萬怎樣,我被嗆了好幾口水,差點就不行了。好在這時二禿子把樹枝伸了過來,我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死死地抓著,讓二禿子把我拉到岸上。
在我身后,伊萬卻自己爬了上來。我們倆趴在岸邊,一張嘴,水就往外冒,兩張小臉都煞白煞白的。等吐凈了肚子里的水,再也不敢下到水溝里去了。連那張破漁網(wǎng)也不要了,灰溜溜地回家。這個遭遇我們發(fā)誓都不許對父母講。
三天后,小木橋修好了,我們重新回到學(xué)校。第一件事就是問東方老師,大樹被雷劈倒了,是不是大樹里藏著妖精。東方老師笑了,說:“怎么會呢?那都是迷信的說法。”
伊萬馬上來了神氣,對我們撇撇嘴:“怎么樣?我說樹里沒有妖精吧。”
既然東方老師這樣說了,我們也不再堅持原來的看法,拋開樹與妖的問題,自然又說到升旗上來。但不知道為什么,東方老師卻告訴我們說,暫時不訓(xùn)練升國旗了。
“為什么呢?”我問東方老師。
東方老師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校長通知我的,說是暫時不練了?!?/p>
“那什么時候再練呢?”
“我問問校長,盡量早點開始?!?/p>
既然不練升國旗了,只好把心思全放在上課上了。東方老師是教語文課的,她的聲音特別甜,比收音機里的聲音還好聽。原來怎么也背不下來的古詩,有時候被東方老師一讀,竟然很快就能背下來了。東方老師特別喜歡金子慧和劉佳佳,說她們倆發(fā)音標準,可我們一點都不覺得那樣,因為她們倆也罵人,罵人時發(fā)音一點也不標準,能把一聲的字罵成四聲。
很可能是因為我跟東方老師說到劉佳佳罵人的事,她也抓住個機會向東方老師告‘我的狀了。
有一天下午,我快到學(xué)校門口了才發(fā)現(xiàn),四眼狗一直跟著我呢。我想把它轟趕回去,可它就是不聽話,走走停停地跟著我??纯磿r間,快到上課點了,我干脆趁著東方老師不在,把四眼狗偷偷抱進了教室。
“不許出聲,聽見沒有?”我貓下腰,悄悄叮囑四眼狗。
四眼狗進了陌生的環(huán)境,雖然蹲在小主人的腳下,卻也有些拘謹。不知道它聽懂了我的叮囑沒有,反正它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是吐著粉紅的舌頭四下張望。
東方老師來上課了。今天,她教我們一首古詩。她讀一句,我們跟著讀一句。讀著讀著,就聽見了“汪汪”的叫聲。
“怎么回事?”東方老師停下來。
我趕緊踢一下四眼狗,示意它別出聲,四眼狗也很乖,不再叫了。東方老師也沒有再詢問下去,可能她以為是教室外有條小狗。就在她準備繼續(xù)讀下去的時候,劉佳佳站了起來。
“報告老師,劉大林把他的小狗帶到教室里來了?!?/p>
東方老師一愣:“哦?是嗎?”她的目光看向我。
我知道隱瞞不住,就向東方老師坦白了:“嗯,是。可是,四眼狗是自己跟我來的?!?/p>
“在哪呢?”
我把四眼狗抱出來:“這吶。”
東方老師走下講臺,來到我身邊,伸手摸摸四眼狗柔軟的毛,說:
“真可愛?!?/p>
“老師,您也喜歡小狗嗎?”
“喜歡啊?!?/p>
“那我就把這條小狗送給您吧,它可聽話啦?!?/p>
東方老師甜甜地笑了:“這么聽話的小狗,還是你來養(yǎng)吧。現(xiàn)在,你能讓它安靜下來嗎?”
“肯定能?!?/p>
我撫摸著四眼狗的耳朵,又搖搖它的小尾巴,然后把它放到腳下。它果然就一動不動,一聲不出了。
東方老師也很滿意,轉(zhuǎn)身回講臺。在她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我狠狠瞪了劉佳佳一眼,劉佳佳當然捕捉到了我的眼光,她朝我吐吐舌頭,表示自己勝利了。
那天放學(xué)的時候,劉佳佳因為跑得急些,不知道腳下踩了什么東西,摔了個嘴啃地,差點把另一顆門牙也摔掉了。我和伊萬在她身后,看見這樣一幕,高興得手舞足蹈。
劉佳佳爬起來,見我們那副幸災(zāi)樂禍的模樣,氣呼呼說:“早晚讓你們踩狗屎上。”
我笑嘻嘻說:“天底下有那么多狗屎嗎?”
伊萬也說:“要是踩到了,也叫走狗屎運。”
“呸,真不要臉?!?/p>
“你罵人?!蔽抑钢鴦⒓鸭选?/p>
“我從不罵人,我罵小狗呢。”
“你……”
我有點怒氣沖天的感覺,很想躥過去揪住她的耳朵??墒牵瑒倓傔~出一步后,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劉佳佳看看我的腳下,伊萬也看看我的腳下,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大笑起來。
我低頭看看,天啊,正踩在狗屎上了。
“大林子走狗屎運了。”伊萬有些歡天喜地的樣子。
我真想把粘在腳上的狗屎都蹭他身上??纯磩⒓鸭衙奸_眼笑地跑了,我忽然覺得這個小丫頭片子挺不好惹的。
6
時間像只會飛的小鳥,眨眼間就過去了一個多月。又是一個周一的早晨,兩個男老師終于把那根旗桿豎立在了教室前。教室前面僅有的一小片空場算是操場了。在此之前的兩三天,我們訓(xùn)練了幾次,每一次都不能按時把國旗升到旗桿的頂上。東方老師再三指點,最后一次才稍有好轉(zhuǎn),國旗升到旗桿頂了,可音樂還沒結(jié)束。東方老師說:“就這樣吧,希望周一的時候能有出色的表現(xiàn)?!痹趺礃硬潘愠錾??我們并不太理解。
第二節(jié)課之后是課間操時間,學(xué)校決定,從這周開始,每周一課間操時間舉行升國旗儀式。面對著一百多雙眼睛,我們都緊張了,緊張到走起路來很不協(xié)調(diào)。
國歌響起,我們緩緩拉動那根牽著旗子的細繩,眼睛也隨著向上看。有徐徐的風(fēng),國旗升到一半的高度,就開始隨風(fēng)舒展。
那些平時做操時嘰嘰喳喳的學(xué)生們,今天竟然異常安靜,都注視著冉冉而起的五星紅旗,都舉起手臂打著隊禮。我偷著看看大家,油然而生一種神圣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萬一,你說,要是咱們能到天安門廣場去升國旗,那該多威風(fēng)啊!”我拉著繩子,用低低的聲音跟伊萬說。
伊萬也低低說:“你以為天安門廣場上的旗桿也是你們家的楊樹做的呀?!?/p>
“什么做的不都是旗桿嗎?”
“那不一樣?!?/p>
忽然覺得繩子拉到頭了。一抬頭,國旗已經(jīng)飄在旗桿頂端了,可是國歌聲還在繼續(xù)。光顧著說話,繩子拉得快了。但我保證我們的對話除了參加升旗的四個人之外沒有別人能聽見。
小學(xué)校的第一次升旗儀式就這么結(jié)束了,盡管不是很完美,卻也足以讓在場的每一個人終生難忘。也許,這樣的小學(xué)校里,有這樣的旗桿,有這樣的升旗儀式,才是最恰如其分的。
就在舉行這個升旗儀式后的第三天,我忽然病了,發(fā)著高燒,上吐下瀉。媽把我背到村里的衛(wèi)生所,打針吃藥。我最怕吃藥了,最小的藥片也得喝半瓢水才能咽下去。媽就跟別人說我怕苦,一點苦味都怕。我卻說是我嗓子眼兒細,不嚼碎的東西咽不下。要是打針還行,在劉佳佳她爸用酒精棉球擦屁股時就緊咬著呀,等針頭“啪”一下扎進去,再齜牙咧嘴,但是能忍著不叫出聲來。
很不湊巧,這樣的場景被小女生金子慧看到了。那天她也感冒了來打針,人家笑嘻嘻地就打完了,見我打針的樣子,嘴一撇,極其輕蔑地說:“還是男的呢,真現(xiàn)眼?!?/p>
我說:“男的怎么了,男的也怕疼?!?/p>
“還不如個女的?!?/p>
“女的怎么啦?有本事不比打針,比摔跤,比爬樹?!?/p>
“比就比,一點也不怕你?!?/p>
“你等著啊?!?/p>
這一句“等著”說出口,還真的要“等著”了。連爸和媽都沒想到,我的病會越來越重,幾天后,變得昏昏沉沉的,站都站不穩(wěn)了。在很多人的建議下,爸決定把我送進縣城里的醫(yī)院。
在拖拉機顛簸的車廂里,我第一次昏迷了。昏迷之前,聽見媽急迫地喊著我的名字。我努力想睜開眼睛,我知道,只要我看著媽,媽就會放心些??墒?,我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皮,它們在媽的注視下疲憊地合攏在一起。
睜開眼睛時已經(jīng)在醫(yī)院了,而且胳膊上插了輸液管,一滴一滴的藥液正緩慢注入我的體內(nèi)。病房里彌漫著一股藥味,這種味道遠遠比不上教室里彌漫的粉筆末的味道。
“媽?!蔽液耙幌率刈o在旁邊的媽,聲音很輕,有氣無力。
“媽在呢?!眿屭s緊抓住我的手,把一個媽媽對孩子的體貼與疼愛傳遞給我。
“爸呢?”
“出去交錢了。”
“媽,我會不會死?”我側(cè)頭看著媽,問得很認真。
媽笑了,說:“傻孩子,你就是發(fā)高燒了,怎么會死呢?別瞎想?!?/p>
“噢?!蔽乙残πΓ坪跣Φ煤懿蛔匀?,然后又問,“咱家的羊呢?還有四眼狗,不會挨餓吧?”
“不會,你爺爺會去喂的?!?/p>
“等回去了,我就把四眼狗送給爺爺。四眼狗長大了,就能幫爺爺看果園子了。”
“好,你爺爺也喜歡四眼狗。”媽摸著我的腦門。
“媽,咱們要在醫(yī)院待幾天?”
我很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聞見濃濃的藥味就覺得不舒服。小小的病房里住了四個病人,媽和爸只能蹲在我旁邊,或者半坐在我的病床上,實在困了,就在地上鋪幾張舊報紙,躺下睡會兒。連續(xù)幾天之后,看看他們的臉,我就知道,他們疲憊極了。
媽說:“再待兩三天就差不多了?!?/p>
可是,這個兩三天一直沒有過完,我記得應(yīng)該有十幾天了,胳膊上仍舊插著輸液管。爸不愛說話,尤其在這個時候,他更多的是默默守在我旁邊。
我好想東方老師,也好想伊萬、二禿子、毛桃,還有劉佳佳、金子慧,睜著眼閉著眼,眼前都是他們的影子。也好想自己的小學(xué)校,很想那里的讀書聲。很多時候,想著想著,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大林子,醒醒,老師來看你了?!?/p>
忽然有一天下午,我正睡得昏昏沉沉?xí)r,被媽叫醒了。我睜開惺松的眼,便看見一個熟悉的面龐,正是東方老師。
“東方老師。”我多么驚喜啊。
東方老師蹲下來,把一大束五顏六色的野花遞給我,“瞧,這是同學(xué)們給你采的?!?/p>
我貪婪地聞著野花的芬芳,也從這淡淡的花香里,聞到那些伙伴的味道。那些大山里長大的孩子,身上也帶著大山的味道呀。
“東方老師,我這么久沒上學(xué)了,會不會降級呀?”我望著東方老師,她的眼睛永遠那么清澈。
“怎么會呢?等你回去了,老師給你補課。我?guī)У倪@些孩子,到明年升級的時候,一個都不能少?!睎|方老師也摸著我的腦門,也像媽媽。
“嗯?!蔽液芨屑|方老師,她可不像原來的班主任那樣,動不動就嚇唬我們。
“伊萬他們也想來看你呢,路太遠,我沒讓他們來。他們就跑到山坡上,給你采了這些野花,希望你早點好起來,早點回到學(xué)校?!?/p>
“東方老師,你回去告訴他們,我好想他們?!?/p>
“嗯,我一定告訴他們?!?/p>
為了不影響我休息,在有護士進來換輸液瓶時,東方老師走了。臨走前,她使勁攥了攥我的小手,又輕輕捏一下我的小臉蛋。
有了東方老師的安慰,我的病迅速好起來了。沒過幾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了。在出院回家的頭一天傍晚,大伯家的哥哥又一次來看望我,而且這次,他特意帶著我和爸媽去大街上吃晚飯,吃完晚飯又帶我們看城里的夜景。
第一次走在這樣的夜色里,竟然有點眼花繚亂了。
街上,依然流淌著或舒緩或激昂的旋律。形形色色的人們在閃閃爍爍的霓虹中,顯得靚麗,或者說是嫵媚。他們的腳步是緩慢的,遠比白天要緩慢,大約是經(jīng)歷了白天的匆匆后,這時,才能讓腳步和心情一樣平靜下來。不一定非要進哪家商場和酒吧,只沿著街隨便走走,沐浴在一片朦朧的燈光中。
媽始終牽著我的小手,我想如果是白天,媽可以放開我的小手,讓我在喧囂中跑一跑,跳一跳。晚上,媽多了些緊張。我感覺自己是一條幸福而快樂的小狗,在媽身邊,瞧著那些大櫥窗里的模特,瞧著那些被彩燈映得藍幽幽的樹葉。
城市的夜晚,光怪陸離。
我羨慕這里的一切,好奇這里的一切。難怪爸和媽總說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到城里上班呢。
“媽,為什么城市里越到晚上越熱鬧,咱們家那到晚上就看不見人影呢?”我終于問媽這個我琢磨了老半天的問題。如果是一道數(shù)學(xué)題,比如八十乘以十五得多少,我動動小腦瓜就能給出個準確的答案??涩F(xiàn)在這個問題,我實在找不到答案。
我們走過一個服裝店的大櫥窗,身上也都被里面的燈光映成淡紫色。
媽說:“因為這里是城市,我們家是農(nóng)村?!?/p>
我還是不解,想把身上的淡紫色拍打掉,像拍打塵土似的拍打掉。那又怎么可能呢?我問媽:“農(nóng)村就非得天黑了就睡覺嗎?”
“當然不是,我們可以看電視,還可以炒花生吃?!?/p>
“就這些?”
“還有……”媽想不出還有哪些了。
大伯家的哥哥替媽補充說:“你還可以靜靜地趴在窗臺上聽音樂?!?/p>
我不懂了,我們家晚上從不放音樂。爸和媽都不喜歡太多太雜的聲音,他們更喜歡夜晚的寂靜。別說自己家里從不放音樂,就連左鄰右舍家也從不放音樂。
“可是,哪來的音樂呢?”我抬著頭看哥哥,問道。
“蛐蛐的叫聲呀,時高時低,時緩時急,不是很動聽的音樂嗎?”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每天晚上,人們安靜的時候,窗外的蛐蛐就歡快了。那的確是很好聽的音樂,他也記起課本中就是把蛐蛐的叫聲比作音樂。那真是很了不起的音樂呢,除了蛐蛐,誰也彈奏不出來。蛐蛐一定有一雙靈巧的小手,有一張精致的琴。
“怎么城市里連一聲蛐蛐叫都聽不見呢?”我側(cè)耳聽,正有一段崩嚓嚓的舞曲響起。
“因為這里是城市,我們家里是農(nóng)村呀。”哥哥還這樣回答。
“城市里就沒有蛐蛐嗎?”
“沒有,蛐蛐在這么嘈雜的環(huán)境里怎么生存呢?它們需要泥土,需要草叢,需要露珠。”
看看堅硬的路面,路旁高聳的樓宇,我真覺得這里不是蛐蛐待的地方。
我們停下來,是在一個賣玩具的小攤前停下來的。我說要買一只小兔子。小兔子有雞蛋那么大,雪白雪白的,兩只紅眼睛,把它身上的發(fā)條擰幾下,它就能向前蹦。我就是只小兔子,喜歡蹦蹦跳跳。
“喜歡你就買一個,自己挑?!眿尶闯隽宋业男乃迹艺f。每只小兔子三塊錢,媽把三塊錢放在我手里,讓我選好小兔子后,親手把錢交給賣玩具的老婆婆。
我是多么喜歡這些會蹦的小兔子?。?/p>
在我選好了一個,準備把錢遞給老婆婆時,忽然聽見了歌聲。那歌聲絕不是從哪個商場里傳出來的,因為那樣的歌聲,總伴隨著震得樹葉發(fā)顫的音響?,F(xiàn)在的歌聲,是那么輕,那么柔,那么緩,那么動情,簡直是一股清澈的溪水,從街的一頭緩緩淌過來。
循聲望去。
不只是我,媽和爸,還有哥哥,以及好多人都循聲望去。
在霓虹閃爍中,出現(xiàn)的是一個童話: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走路一跛一跛地,她推著一輛經(jīng)過改裝的輪椅。輪椅上除了坐著個男孩,還裝了個小音箱、電瓶和話筒。小男孩,不過十歲,正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
近了,一看便知,他是個瞎子。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凄美的場面。就聽老婆婆說,這姐倆又來了,沿街乞討,真叫人同情。我看得有點發(fā)呆,不太明白什么叫不幸,也不太理解什么叫令人同情。只知道瞎子看不見陽光,看不見花朵,看不見小鳥,只能看見漆黑漆黑的一片。
“媽,瞎子能看見什么嗎?”我曾問過媽。
媽曾說:“瞎子看不見陽光,看不見花朵,看不見小鳥,只能看見漆黑漆黑的一片?!?/p>
“真的嗎?”
“你閉上眼睛,就是個小瞎子?!?/p>
我閉起眼睛,果然是漆黑的一片,漆黑得可怕。
“媽,我不想買小兔子了?!蔽彝蝗话咽掷锏男⊥米臃畔?,“我想把這三塊錢給唱歌的那個小孩?!?/p>
旁邊有個人說,也許他們是騙子,騙得人們的同情??晌覉詻Q反對,哪會有人裝成這樣騙人呢?看看輪椅上,有個小塑料盆,盆里是幾枚閃亮的硬幣。
“城里騙子多?!庇腥擞^察著姐弟兩人,或許他們的同情心、憐憫感曾受過傷害,不愿意再次輕而易舉被傷害一次。
我卻說:‘他們肯定不是騙子?!?/p>
媽看看我,說:“那你自己決定吧。”
我跑過去,把三塊錢放進小塑料盆。錢很輕,落下去沒有聲音,也沒有驚動還在唱歌的男孩。推輪椅的女孩連說了幾個‘鵝]謝”。其實,我一個也沒聽見,早掉頭跑到媽身邊了。
“媽,你說我送給他們錢好不好?”我竟有點不安,不知道為什么。
雖然家里已經(jīng)是借錢給我治病了,但此刻媽卻笑著鼓勵我:“好,你做得真好,我們應(yīng)該多一份愛心。”
“愛心是什么?”
“愛心就是……要懂得幫助別人?!眿寷]多少文化,只能有個簡單的解釋。
唱歌的小男孩似乎聽見了我們母子的對話,把臉側(cè)向我們,改唱了另一首《愛的奉獻》。聲音稚嫩,有的地方明顯跑調(diào),但沒人呻笑。這個場合,連霓虹燈也停止了閃爍。
我說:“他的歌真好聽。”
有些人望望我,對我笑了,肯定是在笑我的幼稚可愛。媽沒有笑,說:“是,他的歌真好聽?!?/p>
“媽,我說他的歌和蛐蛐唱的歌一樣好聽?!?/p>
“哦?”媽媽一愣,“你怎么能把他和蛐蛐放在一起呢?這孩子太天真。”然后她彎下身,小聲告訴我,“別那樣說,讓唱歌的姐弟倆聽見會不高興的?!?/p>
媽拉了我的手,向前走,走得緩慢,和那輛輪椅一樣緩慢。我們都不說話,全身心傾聽男孩的歌聲。街上的一切嘈雜都無法覆蓋那不高的音調(diào)。只要你被它打動過,心和心就相通,它就是在你的心里唱響的。
小男孩會唱的歌真不少,一首接一首??偯獠涣擞腥吮谎矍暗耐捤?,所感動,又上去給他們的塑料盆里放進一枚硬幣,或紙幣。小女孩起碼說兩句謝謝。很多時候,她的眼角淚花閃爍。
媽說:“他們這個年齡,都該上學(xué),也許他們都沒上過學(xué)?!?/p>
我說:“不上學(xué)的孩子多可憐呀!”
就在這時,街道旁邊又多了一幕令人心酸的場景。只見一個和唱歌的小男孩差不多年齡的另一個男孩跪在地上,不抬頭不說話,他的面前放著一張紙,上面用毛筆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家庭貧困退學(xué),盼望好心人伸出援助之手。旁邊放一個飯盒,里面有幾塊錢。
“媽,怎么城市里有這么多可憐的孩子呢?”即使不看那些字,或者說我也看不懂那些字,但我能用自己的方式判斷,一個人要是給別人跪著,肯定非常可憐。
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
哥哥回答了:“那個孩子是小騙子,每天都來,一天換個地方,怕被人認出來?!?/p>
媽說:“不可能吧,誰家會讓這么小的孩子跪在街上?”
“就是?!?/p>
推輪椅的女孩停下了,猶豫了一下。她仔細看看地上的孩子和孩子面前的字,咬咬嘴唇,像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然后伸手抓起塑料盆,一跛一跛地走到男孩面前,小心地把錢倒進他的飯盒?!皣W”一聲,金屬撞擊,聲音不大,卻令人心顫。
“這孩子心腸好啊!”爸說,
“我也以為她是個騙子呢?!?/p>
“是個好孩子。”
這一切被一位從人行道上匆匆而來的阿姨看得真切。她沒說話,直接站到了跪在地上的男孩對面。男孩的眼睛肯定是定格在了阿姨的腳上。他根本沒抬頭,誰都看得出他的身體猛地一顫,繼而呼地竄起,頭也沒回地跑掉了。阿姨沖他的背影喊了聲,看回家不打斷你的腿。面對眾人的驚疑,阿姨面帶難堪,說:‘他是我兒子?!?/p>
“你怎么能讓孩子這么做?”人們的氣憤驟然而來。
“是啊,太過分了?!?/p>
阿姨給大家解釋說,這孩子上網(wǎng)吧成癮了,家里不給他錢,他居然想出了騙人的把戲。原來我也不知道,剛才有位同事告訴我,說他在這跪著乞討,騙人。我氣壞了。
原來真是個小騙子。連我也認可了。人們都說回家得好好教訓(xùn)他一頓,孩子是棵小樹,不修剪,將來長不成棟梁之材。
阿姨端起地上的飯盒,來到小女孩跟前,也是很小心地把里面的錢倒回去,然后,急忙追趕自己的兒子去了?,F(xiàn)在,女孩的塑料盆里比原來的錢更多些,那是她用愛換來的。
我忽然又說:“媽,我還是想買個小兔子。”
“不是說不買了嗎?”
“可是,我又想買一個?!?/p>
“那你自己去,就在那。”我們才離開老婆婆的小攤不足十幾米。我拿了錢跑回去。
“婆婆,賣我一只小兔子吧。”
“好,賣你一只。”
“給您錢?!蔽疫f過三塊錢。
老婆婆卻只接了兩塊?!安皇侨龎K錢一只嗎?”我問老婆婆。
老婆婆笑瞇瞇的樣子很像我的外婆,一臉慈愛。她說:“從你剛才給那個唱歌的孩子三塊錢開始,我的小兔子就降價了,兩塊錢一只了。”
“真的嗎?”
“當然啦,不過,只給你一個人降價,千萬別跟誰都說啊?!?/p>
“謝謝婆婆?!蔽夷昧诵⊥米优芑貋砀嬖V媽媽,說小兔子只要兩塊錢了,又問,“是不是可以把剩下的一塊錢再給唱歌的小孩呢?”
媽當然不能反對,她懂得這是培養(yǎng)孩子愛心的時機,馬上答應(yīng)我:
“行,你去。”
“我想把小兔子也送給他們,他們肯定沒有玩具?!?/p>
媽媽忽然明白了我為什么又要買小兔子,作為母親,她更同情那兩個孩子,“去吧。”
我跑去,把一塊錢和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放進塑料盆里。因為多了只雪白的小兔子,沉悶的塑料盆一下子顯得活潑了。小女孩看見了,激動地說謝謝。又對唱歌的男孩說:
“弟弟,今天是咱們最幸福的日子,今天,咱們收到了第一個玩具,是只雪白的小兔子?!?/p>
弟弟伸出一只手摸索到塑料盆中,他摸到了那只可愛的毛茸茸的小東西。“是雪白的小兔子?!彼匝宰哉Z。
我看見,兩雙眼睛,四點淚花。
那天晚上,我們在城里轉(zhuǎn)了一大圈,回醫(yī)院時,已經(jīng)很晚很晚了。在醫(yī)院的最后一夜,我失眠了。腦子里全是那對姐弟的影子,我想,他們肯定是城市里的蛐蛐,一直唱下去,生活下去……
7
終于又回到了家。
第一件事就是把迎著我跑來的四眼狗抱起來,然后去看那幾只已經(jīng)逐漸長大的山羊。四眼狗汪汪地叫,山羊咩咩地叫,都在為它們的小主人健康歸來而高興。
中午放學(xué)的時間,伊萬帶著七八個同學(xué)來了,他們圍著我左看右看,上瞧下瞧,把我看得直發(fā)毛,總覺得似乎少了點什么零件似的。
“看什么看?沒見過呀!”我呵斥他們。
“大林子,住醫(yī)院好受不?”伊萬問我。
我說:“好受著呢?!?/p>
“那咋不多住幾天呢?”二禿子笑嘻嘻的。
“是人家醫(yī)院不讓住了?!?/p>
“準是怕你把醫(yī)院的藥都給吃光嘍?!?/p>
金子慧馬上說:“什么呀,醫(yī)院有的是藥,他是怕把家里的錢花光嘍?!?/p>
“我們家多著錢呢?!?/p>
“多著錢呢?不信,你拿出來讓我們看看?!?/p>
“憑什么給你們看?”
毛桃躥到我面前,把其他幾個人擋在身后,說:“這幾天酸棗都紅了,去摘點不?”
一提酸棗,我頓時覺得有股酸水從嗓子眼兒冒出來。是啊,該是酸棗長紅的時候了。一到這個時候,我們就會趁著中午或晚上,到山坡去摘,酸甜酸甜的。
“等下午放學(xué)再去吧?!蔽遗聥屪柚梗吘棺约簞倓倧尼t(yī)院回來。
“那說好了,下午放學(xué)就去?!?/p>
“一言為定。”
有了約定,毛桃他們兔子似地跑了。下午,我沒去學(xué)校,按照媽的意思,讓我從明天早晨開始上學(xué)。反正也耽誤了這么長時間,再晚去半天也無所謂。整個下午,我隨便地翻著書,想盡快把沒學(xué)到的東西補回來,可又滿腦子想著山坡上紅彤彤的酸棗。
毛桃他們果然準時來找我。爸和媽都出去干活了,我就拎著個塑料袋,和他們一起上了山坡。酸棗果然都紅紅的,像瑪瑙一樣。為了不被酸棗樹的刺兒扎到,必須小b地一個一個去摘。如果是大人們,他們可以滿把去捋,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慌略?。最需要注意的,是要看清楚酸棗樹上有沒有馬蜂窩。去年,毛桃摘酸棗時就碰到了馬蜂窩,差點被一大群細腰兒的馬蜂蜇死。那些馬蜂也真是的,愣喜歡在滿是刺兒的酸棗樹上搭窩。
“毛桃,看好了酸棗樹上有沒有馬蜂窩?!蔽姨嵝衙?。
毛桃正把一棵酸棗樹拽得彎彎的,扭頭跟我說:“放心,我可不想招惹那些玩意兒?!?/p>
我也拽倒一棵酸棗樹,挑選最好的酸棗。一邊摘,一邊偶爾扔進嘴里一個。半個小時后,就已經(jīng)摘了半塑料袋了。四下望望,見前面的石頭砬子上有一棵酸棗樹,上面的酸棗又紅又大,忙爬上去,摘一個嘗嘗,酸甜可口。雖然都是酸棗,但大小絕對不一樣,味道也絕對不一樣。那些長得不好看的,吃著不好吃的,我一概不要。
“萬一,過來,這棵樹上的好吃?!蔽艺泻粝旅娴囊寥f。
伊萬也張望著,尋找著合適的酸棗樹,見我喊他,他抬頭看看,回答:“不去,那地方太高太陡?!?/p>
“沒事?!?/p>
“我怕掉下來?!?/p>
“膽小鬼,能掉下去嗎?這么高的石頭砬子連我們家的小山羊都不怕。”
“我怕。”
毛桃大概是摘了不少了,他喊我們:“差不多就回家啦?!?/p>
我說:“還少呢?!?/p>
“多了也吃不了,吃多了牙齒就酸倒了,連豆腐都嚼不動了。”
“再摘點?!?/p>
我不想現(xiàn)在就回家,看看自己塑料袋里的顆顆酸棗,覺得還應(yīng)該再多摘些才好。他們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想多摘些,然后明天早晨上學(xué)時送給東方老師。東方老師是城里人,肯定喜歡這些酸棗。
“嫌少,我給你點?!泵乙擦鄠€塑料袋,基本上已經(jīng)滿滿了。
“不要?!蔽铱床簧纤乃釛?,大的小的,紅的綠的,好的壞的,什么都有,這樣亂七八糟的酸棗,怎么送給東方老師呢?要是賣給那個沿大街收購酸棗的小販還可以,他是不怎么挑剔的。據(jù)說被收購走的酸棗都去榨酸棗汁了,都運到大城市里去了。我們從不喝酸棗汁,就是吃酸棗。
伊萬忽然大喊一聲:“唉,馬蜂窩!”
我一驚,趕忙把手中拽著的酸棗樹放開,然后倒退兩步。當時因為慌亂,完全忘記了自己是站在石頭砬子上,這一后退就慘了,一腳踩空,身體一下子失去平衡,直接就摔倒?jié)L了下去。那半塑料袋酸棗,也隨之撒得一個不剩。
我的手和臉都被樹枝劃破了,感覺一陣灼燒般疼痛。好在被一大塊石頭攔住,要不然,真不知道后果會怎么樣。我重新站起來時,很想哭。
“告訴你別上去,你非上去,這下完蛋了吧?”伊萬趕過來,沒有安慰,反而是打擊。
“早點下來回家也不至于這樣吧?不聽話。”毛桃也沒說安慰我的話。
我氣急敗壞地告訴他們:“都躲我遠遠的?!?/p>
似乎因為摘酸棗傷了我們的和氣,其實不然,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我們喜歡斗斗嘴皮子,說歸說做歸做,那幾個人都去幫我撿酸棗了。
總之,出了這么個意外,影響了我的心情,沒心思再摘酸棗,悻悻地回家了。媽看見我臉上、手上的傷痕,問我:“又去哪淘氣了?”
我沒有隱瞞,把經(jīng)過告訴媽,
“我想給東方老師摘點酸棗?!?/p>
媽說:“那你也得小心點呀,別剛從醫(yī)院回來就再進去?!?/p>
我笑了:“不會,那地方我也不想去?!?/p>
“去看看你奶奶,她的病又重了?!?/p>
“嗯?!?/p>
我抱起四眼狗去了奶奶家。四眼狗已經(jīng)是半大的狗了,我都快抱不動了。但我喜歡抱著它。我說過,要把它送給爺爺?shù)?,自從爺爺那條大黃狗死了以后,我總發(fā)覺爺爺有些孤單。
奶奶的病確實重了,躺在炕上,喘息著。見我來,她褶皺的臉上泛出些艱難的笑。我趴到奶奶身邊,抓抓她干枯的手,竟不自覺地要掉眼淚。在家的時候,我聽爸說過,奶奶怕是熬不過今年冬天了?,F(xiàn)在是秋天,離冬天很近很近。
“奶奶,奶奶?!蔽液魡舅?,聲音很輕,怕聲音大了驚嚇到她脆弱的心臟。
“大林子?!蹦棠桃草p輕回應(yīng)著我,沒有力氣說更多的話了。
我告訴旁邊的爺爺,從今天起,四眼狗就留在爺爺家了。爺爺就問我:“你真舍得把它給爺爺?”
我說:“舍得?!?/p>
爺爺特別高興,夸我:“好孫子?!?/p>
四眼狗也很懂我的心思,離開我,趴到爺爺腳下去了。這條小狗,真的應(yīng)該好好感謝我,要不是我把它撿回來,真不知道它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
秋天的風(fēng)越來越?jīng)隽?,天空也越來越高遠了。爺爺果園里的蘋果也成熟了,散發(fā)著濃郁的果香。爸和媽經(jīng)營的幾畝玉米也收割了,顆粒歸倉后的秋天,一切都枯黃起來,都缺少了以往的生機。山坡上的茅草在秋風(fēng)的吹拂下瑟瑟響著,也如同波浪一般起伏。爸看中了這片茅草,準備找個時間割了,留作冬天里當柴禾燒。爸喜歡睡熱炕,一到冬天,媽都把炕燒得熱熱的。
可是,爸還抽不出割茅草的時間。于是我和爸商量,要利用星期天替爸去割茅草。爸開始不同意,說我用不好鐮刀。后來,大姐也加人進來,爸才勉強同意,讓我們割一回試試。大姐是看著爸忙不過來,想替爸分擔(dān)一點。我呢,主要是為了玩。
“爸,你放心,肯定沒事?!蔽蚁虬执虬?。
媽插話道:“大林子,這可是力氣活,連你爸割半天都累得直不起腰呢?!?/p>
“我爺爺說,像我這么大的人,還沒長腰呢?!?/p>
媽笑了:“你爺爺是逗你呢?!?/p>
“總之,我能把茅草割回來?!卑趾蛬尶隙ú恢溃詮母铥溩幽菚r開始,我就經(jīng)常拿把鐮刀練習(xí),割院子外面的草,有一次把手割破了都沒敢告訴他們?,F(xiàn)在,自我感覺使用鐮刀一點問題也沒有。
“你要聽大姐的話?!?/p>
“聽。”
“那明天你們?nèi)ピ囋?。”爸也同意了?/p>
大姐十三歲,上初一。
大姐雖然也是個孩子,卻比我懂事。在我眼里,媽在時,她是大姐;媽不在時,她就是媽。她說話像媽,她的舉動也像媽。大姐總梳一條馬尾巴辮子,烏黑烏黑的,一尺多長,我拿小尺兒給她量過??此驹阽R子面前梳辮子,幾乎是一種享受。有一回我拿塊紅薯看她梳辮子,出了神,紅薯卻被跑來的小狗搶走了。大姐長得特別漂亮,比媽還漂亮。鄰居街坊的大媽大嬸都說“這閨女跟仙女似的”。我沒見過仙女,大概仙女也都有一條馬尾巴辮子,也穿大姐喜歡穿的方格襯衫吧。
說實在的,在我兩三歲的時候,我們家里還比較困難,除了來客人或是特別的日子,媽舍不得烙肉餅吃。我饞,有時候看見別的孩子吃肉餅,就情不自禁地把手指頭放嘴里吮。大姐不像我,見我那個動作,準笑話我,說我是小饞貓。
我們每天一塊上學(xué)、放學(xué)。其實大姐的中學(xué)比我們的小學(xué)遠好多,在鎮(zhèn)上。剛開始上學(xué)時,放學(xué)了我總等著大姐。她替我背書包,一路上,我像只小狗似的在她身前身后跑跳。那段路有四五里,可我從沒覺得遠。當然現(xiàn)在不那樣了,因為自己有伊萬、毛桃這樣的一大群伙伴了。
到了周日,除了寫作業(yè),大姐都要幫媽干活,洗衣服,做飯。為了多幫媽干點活,大姐總會把作業(yè)在頭天晚上寫完。伏身在炕沿上,一聲不響地寫。爸和媽干他們大人的活計,從不打攪大姐。我也偶爾像大姐似的,趴在炕上,寫幾個字,看看她,再寫幾個字,翻翻身子。見我老翻身,大姐就把一個枕頭押到我后背上。我愛吃大姐做的飯,雖然她的做法和媽一樣,菜里也沒多放幾滴油,可就是覺得香。
今天是我們要去割柴的日子,媽起得特別早,喂完小豬喂小雞,再喂小羊,最后給我們做飯。和平時不同的是,除了熬小米粥,還要多做幾張肉餅。粥是早晨吃的,肉餅是干糧??粗鴭尠讶怙炠N進鍋里,我就有點流口水,趕緊幫忙燒火。不一會就有股香噴噴的味道從鍋蓋縫鉆出來,又鉆進我的鼻子,我就一步也舍不得離開鍋臺了。不單我,連小貓也支棱著耳朵蹲在我旁邊,不肯去吃媽剛才給它的一小碗剩飯。等肉餅熟了,掀開鍋蓋,一鍋的熱氣和香味都跑出來,飄滿了屋子。媽把肉餅從鍋里移到盤子上涼著,又去拿我的書包。趁這個機會,我趕忙拿起一張,在上面咬了個小月牙。雖然熱得直咧嘴,可真香呀!媽回來看見那個小月牙,就用手指頭點我的腦門兒,也說我是小饞貓。說完又掰一塊讓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吃著,小貓把掉在地上的渣兒也舔個干凈。
吃完飯,大姐磨鐮刀,我套牛車。老黃牛很聽話,牽著它走,它哞哞地叫,屁股一調(diào),自己就進了車轅。背上放鞍,肚下勒帶,車閘一松,老黃牛就一步一步地拉車走了。
“等等我?!贝蠼隳昧藘砂宴牭?,和裝了肉餅的書包。
“快點,快點,牛走得慢?!?/p>
大姐緊跑兩步,爬到車上,“小弟,你慢點趕車?!?/p>
“大姐,放心吧,這牛最聽我話?!蔽覔P一揚鞭子,老黃牛明顯加快了腳步。
趕車,向來是男人們的事,女的只會坐車。爸就總趕車,媽就總坐車。別看大姐比我大,個頭比我高,學(xué)習(xí)比我好,長得比我俊,可趕車,爸是不肯讓她趕的,知道女的沒這個本事。瞧她坐在車上的樣子就知道,恐怕從車上掉下去,一只手死死抓著車幫。女的天生膽小,誰都不例外。
出了村子,山就在南面。
通往山的路不平坦,坑坑洼洼的。但也不用擔(dān)心,路兩邊都是已經(jīng)收割完的莊稼地,走歪點不怕。再說,老黃牛熟悉上山的路,不用管它,也能把車拉到山坡上。
太陽剛剛爬起一竿子高,斜斜地照著我和大姐,也照著老黃牛,感覺暖融融的。秋天的陽光總讓人覺得溫暖,連土坡上的螞蚱也都在有陽光的一面蹦跳。還有一只跳到了牛車上,又飛到大姐的辮子上。不知道它是想坐我的牛車旅行,還是想聞一聞大姐頭發(fā)的香味。我認為那是個好玩的小東西,可大姐感覺到頭發(fā)上有什么在爬時,竟嚇得大叫:“小弟,是啥?”
“膽小鬼,不就是只螞蚱嗎?”我給她捏下來,在她眼前晃晃,手一揚,螞蚱就嗤啦啦地飛了。飛在空中,映著陽光一閃一閃的。
“你不膽小?”
“我不膽小,我是男的,誰像你們女的,一點膽兒都沒有,看見毛毛蟲都嚇得喊媽?!?/p>
“那你怕蛇不?”
“不怕?!?/p>
“怕狼不?”
“不怕?!?/p>
“怕鬼不?”
“怕。”
大姐笑得特開心,像燦爛的陽光,像盛開的牡丹花。我也咧著嘴笑。在我們的歡笑中,大姐把對螞蚱的恐懼忘掉了。
“駕。”我搖晃著鞭子,老黃牛也融進我們的快樂中,撒開四個笨拙的蹄子,有節(jié)奏地小跑起來。這一跑,牛車開始吱吱呀呀地響,不知是哪被跑散了。大姐和我坐在車上,也被顛簸得搖擺。
“小弟,慢點?!贝蠼悴桓以傩?,抓緊車幫,幾乎是蹲在車上。她那么柔弱的身體,肯定受不了這么厲害的顛簸。
“快嗎?”
“快?!?/p>
“大姐,你天生不是坐車的料JL.”
“那坐啥?”
“坐轎嘆?!?/p>
“胡說。”
“連坐牛車都嫌快,你敢坐拖拉機嗎?坐上跟飛似的。”自己小的時候,二叔有臺拖拉機,跑運輸用的,我坐過一回,突突突,真快,坐上去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二叔說是向北開,我卻說是向西,后來想想好像是我錯了。后來再坐拖拉機就不覺得怎么快了,也不南北不分了,比如上次和東方老師坐拖拉機去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xué)參觀升旗儀式,就沒弄錯方向。
我怕大姐受不了,吆喝老黃牛慢下來。牛車雖然慢了,吱吱呀呀聲卻一直響著。我知道沒啥大毛病,以往也有過這種情況,爸在車軸上抹點油,就不響了。
“小弟,太快了危險。媽不也告訴你,讓你慢點嗎?你記著沒?把車跑壞了還得花錢修,牛也不能累著?!贝蠼愀嬖V我。
“大姐,你真像媽?!?/p>
“哪像?”
“嘮嘮叨叨的,哪都像?!?/p>
“是為你好。”
“媽也這么說。”
大姐的確像媽,人們常說“長兄如父”,那“長姐”當然“如母”,大姐像媽也就不奇怪了。我常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是大姐每天背著我,夸張一點說,我是在大姐的后背上長大的。那時的大姐也小,辮子也短,可我喜歡趴在她背上拽她的小辮。她常蹲在地上,拍著手說:“來,小弟,找姐來,姐背你。”
是大姐給了我溫暖的童年。
大姐愛笑,在無話可說時就笑靨如花。說她像媽,她就笑著,笑出一臉稚嫩的慈祥。
“我哪都像媽嗎?”
“就年紀不像?!?/p>
“不像爸?”
“一點不像。”
我們還是說著這個話題。天晴得格外好,藍藍的有幾朵白白的云,沒有一絲風(fēng),也不見云飄動。我索性半躺在車轅上,任車搖搖擺擺。車搖搖晃晃,看見天上的云也就搖搖晃晃了。大姐也看天,看云,看著看著她又哼起了歌。大姐天生有副好嗓子,別說唱歌,連說話都顯得甜潤。我希望她將來能當歌唱家,在收音機里唱歌,在電視機里唱歌,多神氣,可她卻不愿意,非要當個老師。
“大姐,當歌唱家多好,我就愛聽你唱歌?!蔽疫呁七吅退f話。
“一點都不好?!?/p>
“那當老師就好?”
“好啊,沒老師,你知道一加一等于二?”
真好笑,一加一等于二只有小孩子才不知道。不用老師教,長大了也自然明白。大姐總把我當成幼兒班里的孩子。我不搭理她。閉起眼睛養(yǎng)神。
忽然,“嘔噔”一聲,牛車軋到了一塊石頭上,猛地一顛。猝不及防,我險些從車轅上摔下去,幸虧大姐及時拉住了我。我多少受了點驚嚇,不敢再躺著??纯创蠼悖樛t,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一只手還揪住我的衣服不放。才知道她受到的驚嚇遠遠超過了我。
覺得對不起她。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我讓老黃牛走得更慢。車慢了,大姐的心才會平靜下來。
我們都不再說話,隨著牛車的節(jié)奏呼吸著。
牛車上了山坡,山坡并不陡峭。選一片茅草比較茂密的地方,把車停下。
“大姐,這行不?”茅草沒到了我的胸脯。
“行。”
大姐說行就行。我把車閘扳緊,又找塊石頭倚在車轱轆上。把牛從車轅中卸下來,拴在車尾,拍拍它的腦門兒,告訴它老老實實吃草,不許亂動,不然回家不給它水喝。老黃牛“哞哞”叫兩聲,意思是說知道了,就左一口右一口地吃草。
一人一把鐮刀,鐮刀被大姐磨得锃亮。茅草叢叢,上面只露出兩個腦袋。我在右手上吐了口唾沫,爸干活時就那樣。
“大姐,看誰割得多?!蔽覐澭鼣[好架勢。
“開始。”
鐮刀霍霍,茅草一片一片地被割倒。割柴是力氣活,我又在拿鐮刀的手上吐了唾沫,大姐肯定比不上我。一頓飯的工夫,我就割出了一塊炕大小的開闊地,大姐割過的地方只有兩張飯桌那么大。
“大姐,加油!”我又貓下腰揮起鐮刀。照這樣的速度,一天準能割一車。大姐始終不聲不響,不像我把鐮刀使得叮當響,割草也割石頭。
“小弟,你小心點,別割到自己?!彼痤^叮囑我,已經(jīng)一臉汗水。
又割了一陣,才知道累得厲害,腰酸背痛的,看看握鐮刀的手,雖然像爸那樣吐了唾沫,還是起了血泡,按一下,鉆心疼。
“大姐,歇會兒吧?!?/p>
“累了你就歇著?!?/p>
“你不累?”
“再堅持會兒?!?/p>
“我可得先歇一陣?!?/p>
我一屁股坐在山坡上,又“嗖”一下站起來,割過的茅草茬兒直扎屁股。干脆到牛車上躺著,車廂底的木板硬邦邦的。見我躺到車上,大姐忙抱了一抱茅草,給我鋪在身子底下。硬邦邦的木板上多了層軟綿綿的茅草,像鋪了床厚厚的褥子,舒服極了。
仰面看天,天還是那么藍,只是那幾朵白云不知什么時候飄遠了,也顯得淡了。老黃牛大概吃飽了,臥在車旁邊不停地咀嚼,嘴角全是白沫,像媽洗衣服時盆子邊上泛出的肥皂的泡沫。
我又聞到了書包里肉餅的香味,咽了口唾沫,沒去動。
“躺著吧,歇夠了再割,別累著?!贝蠼阏f。
大姐又去割,彎下腰,揮起鐮。看著她彎腰的樣子,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她彎下腰說“來,過來,姐背你”。那個后背好親切呀!
一骨碌從車上爬起來,“大姐,你割,我捆?!?/p>
“不累了,就先捆吧。”
每次捆柴都是我的活,大姐干不了。爸和媽一起割柴時,總是爸捆,媽也干不了。我把一小把茅草擰成草繩,抱一抱來捆上。雖然很用力,捆得還是很松散,個頭也小,跟狗脖子似的。
大姐在前面割,我在后面捆,很快,山坡上擺了一片“狗脖子”。
看看太陽,差不多掛在正南方了,肚子也咕咕叫?!按蠼悖摮燥埩?。”
大姐也站起身看太陽:“餓了?那先吃干糧。”
“吃肉餅嘍?!?/p>
“一提吃你就高興?!?/p>
我們都扔了鐮刀,向牛車走去。還沒等到牛車近前,卻都傻眼了,只見老黃牛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我們的肉餅?zāi)亍?/p>
天啊!它居然把書包給叼下來了,原以為它夠不到的。我瘋了似地沖過去,拎起書包看看,里面只還剩一個肉餅了。我從沒那么憤怒過,舉起鞭子,狠命抽打它。
“行了,小弟,別把它打壞了,它還得拉車呢?!贝蠼銛r著我。
“大姐,就剩一個肉餅了。”
“你吃吧。”
“你也餓了?!?/p>
“姐還不餓,早晨吃得飽,你吃吧,吃飽了好有力氣割柴?!?/p>
我以為大姐真的不餓,她不善于說謊的。就把肉餅一口一口吃下去,肉餅的香味混雜著茅草味,令人回味無窮。幾只山雀在我頭頂上嘰嘰喳喳地飛舞著,肯定是被肉餅的香味引來的。
吃了個肉餅,渾身來了力氣,把大姐又割下來的茅草捆成幾個“狗脖子”,就抄起鐮刀,讓鐮刀片上閃著太陽的光輝,讓毛草在一片閃閃的光亮中快樂地倒下。
“大姐,你歇著,我來割?!?/p>
“你注意點?!贝蠼阕诹艘粋€“狗脖子”上,擦著汗。
“沒事?!?/p>
剛說完沒事,鐮刀割到了石頭,在石頭上彈一下,由于用力過猛,鐮刀從石頭上劃到了腿上,沒覺得疼,卻唰一下流出血。
“怎么啦?”大姐從“狗脖子”上跳起來。
“流血了?!蔽胰恿绥牭?,坐到地上,一流血心里就慌,心里一慌就沒了力氣。
大姐也慌了,拿手給我捂住傷口。平時她最怕血,爸殺雞她都不敢看。可現(xiàn)在她的手指都被染紅了,還是緊緊捂著。漸漸地,血不那么流了,她才松了口氣,一只手從口兜里掏出手絹,把傷口裹緊,又解了根鞋帶系上。
“大姐,沒事了?!?/p>
“什么沒事,馬上回家,你坐著別動。”
大姐小跑著去套牛車。從沒見過她套車,她竟也能把老黃牛塞進車轅里,動作還挺麻利,就是忘了系底下的牛肚帶。套好車,她又小跑著把一個個“狗脖子”扔上去。
“大姐,再割點吧?!蔽矣X得傷口不是很疼。
“得回去上藥。”
大姐決定的事我改變不了,就想去趕車,一邁步才曉得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簡單,那條受傷的腿根本不敢著地。
“小弟別動,來,姐背你?!闭f著她過來并彎下腰??粗暮蟊常液鋈恍睦锇l(fā)酸,大姐的身體那么單薄,怎么能再讓她背呢?她已經(jīng)把自己的童年都背過來了呀!
“大姐,我自己能行?!蔽以噲D走幾步。
“不行,快點!”她硬把我拉到她的背上。大姐的后背好溫暖,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媽的懷抱,就是大姐的后背最溫暖。
把我背上車,她牽著老黃牛,第一次把牛車趕動。牛車走得很不穩(wěn),我半躺在半車茅草上,晃晃悠悠的,連眼中的藍天也晃晃悠悠。
“大姐,你也能趕車?”
“看也看會了?!?/p>
“你就是心靈手巧?!?/p>
“是嗎?”
“是,不像我們班的女生,一個個笨手笨腳的?!?/p>
“還說別人呢,看看自己吧?!?/p>
下了山坡,牛走得慢了,大姐就一個勁地吆喝,讓牛一路小跑,她也跟著小跑,累得氣喘吁吁。由于走得快,牛車幾次軋到石頭,我被顛得直咧嘴。大姐就用鞭子抽牛,邊抽邊說“叫你不好好走,叫你不好好走”。
“大姐,你別怪它。”
“不怪它怪誰?”
“怪你?!?/p>
“我又沒拉車?”
“你沒趕好車?!?/p>
大姐趕車的技術(shù)比我差遠了,老黃牛也不愛聽她的話。但它知道往家里走。大姐一直把牛車趕到村里的小衛(wèi)生所。
“大姐,已經(jīng)不流血了,不用去了?!蔽铱纯词軅牡胤?。
“不行,不上藥會落疤,難看,將來娶不到漂亮媳婦?!?/p>
“沒疤就能娶到漂亮媳婦?”
“反正比有疤的漂亮。”
“能多漂亮?”
“跟仙女似的。”
“那就跟大姐似的,人家說大姐像仙女?!?/p>
“別胡說,爛舌頭?!?/p>
為了將來娶到漂亮媳婦,我答應(yīng)大姐去上藥。大姐又靠在車邊:“來,小弟,大姐背你?!鞭植贿^她,被她背了進去。小診所里滿是藥味,我想無論得了什么病,只要在這待上幾天都能好,不用吃藥,聞著藥味就夠了。劉佳佳她爸是小診所唯一的大夫,大人們都說他的本事挺大的,我倒是沒覺得,因為他給我打針時也疼。我想要是有能耐的大夫,打針肯定一點都不疼。
我的傷口處被涂了些比血還紅的紅藥水,又一層一層地裹了白紗布。這回倒真的像個傷員。
出來的時候,我堅持沒讓大姐背,用一條腿跳著走。她幫我爬上車。我就揚著一條裹了白紗布的腿躺在車上,一直回家。
媽和爸已經(jīng)去了地里刨紅薯,不在家。大姐把“狗脖子”扔下車,堆在墻角,把牛也卸了。我坐在門檻上看她干活,小貓蹲在我旁邊。
“小弟,趕緊到炕上躺著,別亂動?!?/p>
“大姐,我渴了?!?/p>
“喝水不?”
“不喝?!?/p>
大姐就鉆到黃瓜架下,從東頭找到西頭,只有一根黃瓜可以吃。這個時候的黃瓜秧已經(jīng)枯萎了,如果不是在院子里,早就讓秋霜打死了。大姐把黃瓜掰成兩截,腦瓜兒給我,自己吃尾巴。黃瓜就腦瓜兒好吃,又香又甜。尾巴沒啥味。
“大姐,你幫我寫作業(yè)吧?!?/p>
“作業(yè)自己寫?!?/p>
“我腿疼?!?/p>
“疼也得自己寫,我洗衣服。”
寫作業(yè)的事沒得商量。我趴在炕上,把書、本攤了一炕,先寫數(shù)學(xué),后寫語文。大姐把一大堆衣服抱到院子里,拿了小板凳、大鐵盆,一件一件洗著。她的手上沽滿了肥皂沫,不時用手捋一把垂到臉上的頭發(fā),肥皂沫就粘在臉上,像唱戲的大花臉。
懶得寫作業(yè)了,就又坐到了門檻上,看大姐腰一彎一彎地洗衣服。大姐一回頭,給我也抹了一臉肥皂沫。
這個周日,又是值得回味的。回味起來,有樂趣,有味道。
8
因為自己受了傷,又要耽誤上學(xué)了。為了不讓我落下功課,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東方老師都來給我補習(xí)功課。真的很感謝她。上次本來想送給她一些酸棗,可是也沒送成,那些酸棗都讓自己吃了。還能送給她什么呢?偶然有一回我發(fā)現(xiàn)她特別喜歡小貓,就打算找一只送給她。
有一天早晨,我早早地去上學(xué),獨自一人,目的是繞個彎子去瞎子趙二嬸家偷。我知道她家里有三只小貓,剛剛滿月。趁大貓不在,躡手踢腳進去,偷出了一只黃顏色的,揣在衣服里,顛顛跑著去學(xué)校找東方老師。
“東方老師,送給您的?!蔽野研∝?zhí)统鰜磉f給她。
東方老師接過去,一看就知道,她喜歡得不得了?!澳膩淼??”她問,一邊輕輕摩挲著小貓柔軟的毛。
“半路上撿的?!?/p>
“撿的?”
“是啊。”
我以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人知道是偷來的??墒俏蚁脲e了,隨后而來的劉佳佳一句話就揭穿了我的謊言,她直接告訴東方老師:“是偷來的?!?/p>
東方老師盯著我,那個眼神,讓我想躲避?!笆菃幔俊彼龁?。
我含糊地回答她:“不知道?!?/p>
“什么叫不知道?”
劉佳佳說:“老師,這只小貓是趙二嬸家的,趙二嬸是瞎子,我親眼看見他溜進趙二嬸家去了?!眲⒓鸭阎钢?。
我無話可說了,低下頭,心里對劉佳佳恨恨的。因為她的出現(xiàn),因為她的揭露,東方老師拒絕接受那只可愛的小貓,而且命令我必須送還給趙二嬸。我只好暫時收容小貓,等東方老師離開后,我憤憤地對劉佳佳說:“哼,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劉佳佳挑釁似的說:“我就管了,你怎么著吧?”
“我……”我舉舉拳頭。
劉佳佳跑了,跑進教室讀書去了。我把小貓揣進懷里,卻像揣了只小兔子,中午放學(xué)后,我不得不又像早晨那樣潛人趙二嬸家,把小貓放回原處。這一次,趙二嬸聽到了動靜,問:“是誰呀?”
我聽大人們說過,一個人如果眼睛瞎了,耳朵就特別靈,看來是真的。我忙說:“二嬸,是我,大林子。”
趙二嬸循聲走過來,說:“是大林子呀,這會放學(xué)了?”
“嗯,放學(xué)了。我在您家門口看見您家的小貓跑出去了,怕被別人偷去,就把它拿進來了?!?/p>
“沒事,丟不了,這年頭沒賊了。”趙二嬸邊說邊伸手摸她的小貓,一只一只地摸過,“三只都不少?!?/p>
從趙二嬸家出來,我忽然覺得自己很缺德,怎么能偷瞎子家的東西呢?憑劉佳佳的性格,她肯定會讓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個小偷,以后怕是沒臉見人了。為了堵住劉佳佳的嘴,下午,我給她一塊水果糖吃。
“這件事別跟別人說,行嗎?”
“暫時不說。”她嚼著糖。
“一直都不能說?!?/p>
“那看你以后的表現(xiàn)。”
我算是服了這個丫頭片子,這分明是在要挾我。還能怎么辦呢?看來以后真的不能得罪她。還好,一段時間之后,我沒有聽到關(guān)于我偷小貓的言論。漸漸地,心情放松下來,也漸漸地,把這件事淡忘了。
隨著風(fēng)越來越?jīng)?,也隨著最后幾片樹葉凋落,秋天也就走進了尾聲。這個時候,候鳥們也正向南方遷徙著。燕子很少見了,高遠的天空里偶爾可以看見一群大雁,排著
“人”字形的隊伍,嘎嘎叫著。還有許多不知道叫什么的小鳥,成群結(jié)隊飛過。
中午,伊萬竟在他們家的墻頭上捉到了一只鴿子,羽毛是白色的,翅膀上略帶些黑色的斑點。很奇怪的是,那只鴿子的腿上還套著一個鐵環(huán)。
“你怎么逮住的?”當伊萬在我面前顯擺那只鴿子時,我問他。
伊萬很得意,告訴我:“他落在墻頭上,我拿個網(wǎng)子過去,冷不丁一下,就把它罩住了。”
我很佩服伊萬,然后我們開始研究鴿子腿上的鐵環(huán)。鴿子腿上怎么會有個鐵環(huán)呢?細看看,上面還有幾個數(shù)字。
“什么意思?”伊萬拎著鴿子翅膀,揪著一只鴿子腿。
“3749。”我讀著鐵環(huán)上的數(shù)字。
“我問你,這些數(shù)字是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p>
“要不咱們?nèi)枂枛|方老師。”
“去問問?!?/p>
我們一起拿著鴿子去學(xué)校,因為有個問題要問東方老師,所以今天中午到校的時間早很多。東方老師剛吃飯,正準備洗碗。見我們拿著只鴿子來,很好奇,“你們倆干什么?哪逮的鴿子?”
我說:“東方老師,鴿子是伊萬逮的?!痹跂|方老師面前,我沒敢叫他萬一。
“它就落在我們家墻頭上?!?/p>
“東方老師您看,鴿子腿上還有個鐵環(huán)呢?是干什么的呀?”
我指指鴿子腿上的鐵環(huán)。東方老師俯下身看看,說:“這是只信鴿。鐵環(huán)上的數(shù)字應(yīng)該是它的編號。”
“噢?!蔽覀儾⒉恢肋€有信鴿,“信鴿是什么鴿子呢?是送信的嗎?”
東方老師笑笑:“也可以這么理解。但是,現(xiàn)在的信鴿不一定是送信,也可以幫助人們完成其他的工作?!?/p>
“那它可比麻雀強多了。麻雀就知道偷糧食吃,跟耗子差不多。”
我反對伊萬:“麻雀還吃蟲子呢,耗子吃蟲子嗎?”
東方老師很開心,說:“你們趕緊把這只信鴿放了吧,說不定它正在執(zhí)行一項很重要的任務(wù)呢?!?/p>
“哎呀,那就趕緊放了吧?!蔽乙泊叽僖寥f。
伊萬說:“放了,大林子,咱們到學(xué)校外面去放。”
我跟著它到學(xué)校外面去,本以為他會把信鴿放了,沒想到他卻早就打定了主意。看看東方老師沒有跟著我們,他才告訴我:“大林子,你說,咱們好不容易逮住的鴿子,放了多可惜?!?/p>
“你想干嘛?”
“把它烤著吃了。要不讓我媽燉了,肯定香著呢?!?/p>
“真饞?!?/p>
伊萬瞪我一下,問我:“燉熟了你吃不吃?”
“不吃?!?/p>
“我自己吃?!彼嘀澴右丶?,也許想把鴿子先藏在哪。
我忙說:“不對呀,我看這只鴿子有點毛病吧,是不是腿瘸了。”
“沒有。”
“我看看?!?/p>
“不信你看?!?/p>
伊萬把鴿子遞給我。我接過鴿子,瞧瞧腿上的那個鐵環(huán),然后一松手,鴿子撲拉拉飛跑了。見我放跑了鴿子,伊萬氣得要罵娘。
我告訴他:“會飛的鴿子沒肉,會飛之前的小鴿子才肉多呢,我爸說過半斤的鴿子八兩的雛?!?/p>
伊萬道:“反正你得賠我一只。要不,我早晚把你們家的四眼狗弄死,吃狗肉?!?/p>
“你敢?”
“我就敢?!?/p>
為了一只鴿子,我們倆吵起來。后來其他同學(xué)開始上學(xué)來,我們才停止爭吵。隨著大家往教室里走時,伊萬還有點惡狠狠地告訴我,說我們家的四眼狗早晚死在他手里。我才不信呢,四眼狗已經(jīng)長大了,生人根本不敢靠近它。它汪汪地叫,就能嚇哭七八歲大的孩子。
可是,關(guān)于四眼狗,還是發(fā)生了意外。當然,這個意外和伊萬無關(guān)。
四眼狗已經(jīng)送給爺爺了,爺爺常說,狗長八個月。我問爺爺是什么意思呢?爺爺說就是小狗從出生開始,八個月后就長成大狗了。再也不長了。現(xiàn)在算算,四眼狗差不多也該有五六個月了,它長大了,變成一條很威武的大狗了。除了眼睛上面的兩個白點,渾身上下都閃著黑色的光亮。后背圓實得很,我騎上去都沒問題。每天,四眼狗都蹲在門口,很少到外邊去瞎跑,路過的人見了都夸上兩句,說四眼狗好看。
可是,我也聽見有個人說四眼狗不好,而且很不吉利。說這話的人住在村子西頭,是個算命先生,姓王,大家都叫他王半仙,家里窮得叮當響。只有他看了四眼狗后說:
“四眼狗都不吉利,養(yǎng)四眼狗的人家也倒霉?!?/p>
我不信,等他走后,朝著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心說,你會算命,怎么不算算自己啥時候不那么窮了?
不管怎么說,自從有了那個算命先生王半仙的話后,爸和媽開始犯嘀咕,擔(dān)心真會因為養(yǎng)四眼狗而出現(xiàn)倒霉的事。雖然四眼狗養(yǎng)在爺爺家,可爸還是有很多顧慮,爺爺是爸的爸,他當然不希望對爺爺有什么不好。
有天晚上,爸吃完了飯,竟跟我商量這樣一件事:“咱把四眼狗賣了得了?!?/p>
“不賣!”我馬上急了。
“要是真有倒霉事就晚了。”媽站在爸的一邊。
我像是有點大聲嚷嚷:“別聽那個王半仙胡說八道,四眼狗就倒霉嗎?王小兔他們家沒養(yǎng)四眼狗,不是房子也著火了嗎?”
也算是急中生智了,竟給他們舉出個例子來。王小兔家去年失火了,把房子都燒趴了,這肯定算頭等倒霉的事。
爸媽被我的論據(jù)說服了,就沒再提賣掉四眼狗的事。
四眼狗真的不吉利?有時候,我反而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我把四眼狗叫到跟前,摟著它的脖子,仔細打量那兩個白點,很勻稱。
“你干嘛要長兩個白點呢?”我問它。
四眼狗朝我搖尾巴,搖得很歡。
“你別動啊?!蔽移鹕砼芑丶?,一通亂翻,找出去年上寫字課時剩下的墨汁,用一根小樹枝蘸了,一點一點地,把四眼狗的兩個白點全涂成黑色的了。
“這下應(yīng)該沒事了。”我看著渾身烏黑的四眼狗,對自己的做法很滿意。
沒過兩天,一個大霧的早晨,四眼狗從家里跑了出去,沒人過于留意它跑去哪里,因為平時它也有跑出去轉(zhuǎn)一圈的時候,時間不會太長??蛇@一次,它出門之后就一直沒有回來,直到快中午了,還是沒見它的影子。
“大林子,見到四眼狗了嗎?”爺爺問我。
“沒有哇?!?/p>
“我以為它跑你這來了。都半天沒見著了?!?/p>
“快點找找吧。’,
首先是我等不及了,跑到街上大聲叫喊。那時候,霧還沒有完全散盡,太陽在逐漸稀薄的霧氣中顯露出來,是銀色的,像傍晚的月亮。
“四眼狗!四眼狗!”我可著嗓子喊。
卻沒有聽到那個熟悉的“汪汪”聲。
后來爸也跟著我去找,找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找到,四眼狗會去哪了呢?我傷心極了,站在霧氣中,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
爸說:“看來四眼狗丟了?!?/p>
“怎么會丟呢?它跑出去多遠都能找回家的?!?/p>
“估計它是被人偷去了??斓蕉炝?,閑人多,又是吃狗肉的好時候,有人專門偷狗,殺了吃,或者賣了?!?/p>
我的心一顫,是為四眼狗的命運擔(dān)心,萬一它被……不敢想象下去了。
就在這時,二叔過來告訴我們一個消息,他說:“村子西頭的算命先生王半仙早晨逮了條黑狗,正要殺呢。”
“真的?”
二叔說:“真的?!?/p>
我和爸就急匆匆去王半仙家,一進門,就看見他正用繩子套住一條大黑狗的脖子,然后把狗往樹權(quán)上吊。
“不許殺我的四眼狗!”我的第一感覺,那條狗就是四眼狗,便瘋了似的沖過去。
也許是被我的叫喊震住了,算命先生手一松,那條黑狗才又四腳著地。算命先生瞧一眼突然闖入的我們,沒好氣地說:“啥就是你的四眼狗啊,好好看看,這可是純黑的,沒有一個白點可不是什么四眼狗?!?/p>
我上前去,黑狗朝我低聲叫,然后使勁搖著尾巴?!斑@就是四眼狗,沒錯。”我理直氣壯地告訴那個“屠夫”。
“別瞎說啊,那兩個白點呢?”王半仙的手一直拉著從樹權(quán)上垂下來的繩子,把大黑狗控制在四腳剛剛著地的狀態(tài)。
大黑狗顯然已經(jīng)被脖子上的繩子勒得夠嗆了,它的眼角有模糊的淚。如果我們再晚來一步,恐怕它就被吊死在樹上了。
“你等著。”
我急忙到旁邊的自來水那,用手心捧回點冰涼的水,然后浸濕黑狗眼角上面的毛,再用衣角使勁去擦。幾下過后,兩個圓圓的白點就出現(xiàn)了。
“你看,是不是我家的四眼狗?我給它的白點涂上了墨汁?!?/p>
“還真是你們家的四眼狗啊,我還以為是條流浪狗呢。”王半仙為自己的行為找著理由。
“你快點放了它,別把它勒死了?!?/p>
王半仙無話可說,很不情愿地松開了繩子。
“四眼狗,咱們回家?!?/p>
獲得自由的四眼狗搖著尾巴,伸出舌頭舔我的手。
把險些喪命的四眼狗帶回家,太陽才又金燦燦的了。有了這個教訓(xùn),四眼狗又被爺爺用鐵鏈子拴了起來。而這次,雖然四眼狗也又叫又跳,希望我解救它,可我還是狠狠心,沒給它解開。為了它的安全,只好委屈它了。
從此,四眼狗每天生活在一個半徑不足兩米的圓圈之內(nèi)。
9
天氣也真的冷起來了,西北風(fēng)也開始嗖嗖地刮著,除了山坡上松樹的針葉還綠著,其它的樹再也堅持不住,把樹葉抖落得干干凈凈了。到這個時候,人們也沒多少活干了,可以在自家暖暖的土炕上聊天、打牌。但爸還閑不住,家里的羊還需要他去放。現(xiàn)在,原來的那幾只小羊都長大了,而且有三只母羊還生了小羊羔。爺爺也不喜歡閑著,他說一閑著就背疼、腰疼、腿疼,只要有活干,就哪里也不疼。再冷的天,他也會到那片果園里轉(zhuǎn)悠一圈,剪剪枝,或是修補圍欄。奶奶的病越來越嚴重,全家人都為她擔(dān)心著。終于有一天,奶奶死了。
奶奶去世的那天,我也和東方老師請了假,也跟著大人們那樣披麻戴孝??粗7旁谠鹤永锏墓撞模矣悬c害怕,不敢靠近。但一想到奶奶沒了,那個棺材將是奶奶最后的歸宿,我又情不自禁地趴到棺材旁邊看看。
按照習(xí)俗,請來的一大幫吹吹打打的人,還有唱歌跳舞的,在墻頭上放了兩個高音喇叭,震耳的音樂聲響遍了整個村莊,又傳遍整座大山。
四眼狗似乎是被這樣的場面嚇傻了,開始還汪汪地叫,后來就蜷縮在角落里,一聲不響地趴著。我猜想,它肯定也在為奶奶的死而難過。我找了塊骨頭扔給它,它嗚嗚地低叫,真的像在哀號。
“四眼狗,別怕?!蔽叶紫旅念^。
四眼狗輕輕搖著尾巴,很緩慢。
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很多孩子回家時順便來看熱鬧。在這樣偏僻的小山村,誰家死人,或娶媳婦,是最熱鬧的事了,門口總會圍著許多孩子,還有許多大人,也會吸引幾個賣糖葫蘆的小販。
伊萬第一個出現(xiàn)在爺爺家門口,探著腦袋往院子里瞧。然后又來了二禿子和毛桃。還有劉佳佳、金子慧,兩個女生站得遠遠的,她們肯定是害怕放在門口兩側(cè)的花圈。
“大林子,過來下。”伊萬招呼我。
“干啥?”我從大人堆里鉆出去。
他把我拽到街對面,和劉佳佳他們幾個到一起,然后才神秘地問我:“有死人,害怕不?”
我說:“死的是奶奶,不害怕?!?/p>
“死人啥樣?”
“不知道。我爸不讓我看?!?/p>
劉佳佳忙插嘴:“不會變成鬼了吧?”
我推她一把,說:“瞎說個啥,我奶奶肯定不會變成鬼,要變成神仙的?!?/p>
“人死了都變成鬼。”
“反正我奶奶不會。”
女生們天生膽小,要是哪家死了人,她們都不敢單獨從那里走,我不怕,伊萬和毛桃也不怕。我不知道這天底下是不是有鬼,但我從不相信奶奶會變成鬼。我認為,只有那些壞人死了才會變成鬼,好人都會變成神仙。鬼要下地獄,神仙要上天的。
金子慧忽然說:“人死了,也會在半夜里回家來看看的?!?/p>
我問她:“誰告訴你的?”
“我太姥姥,她都一百歲了?!?/p>
“胡說八道,我才不信呢?!?/p>
“不信拉倒?!?/p>
我沒工夫跟他們幾個瞎扯,姑姑在喊我。他們幾個也回家去了。門外只有幾個老頭老太太,聽著一段又一段悲慘的音樂,臉上保留著平靜,似乎從那些哀樂中聽出了自己生命結(jié)束的期限。
奶奶走了,爺爺變得孤獨,我也變得孤獨,就連四眼狗也好幾天不好好吃東西。只有當冬天的寒冷席卷了整個大地時,我們才逐漸從失去親人的悲哀中走出來,迎著凜冽北風(fēng),開始新的生活。
就在數(shù)三九的頭一天,東方老師忽然宣布了一個讓我們幾乎震驚的消息,她說,明天要搬到鎮(zhèn)子上的中心小學(xué)去了,全體學(xué)生都要去那里上課。
“為什么呀?”我們都好奇地問她,看著她。
東方老師說:“這是上級的要求?!?/p>
“上級是誰?到鎮(zhèn)上去上學(xué)多遠啊?!?/p>
“路是遠了,但是,那里的教學(xué)條件好。咱們這個小學(xué)校太簡陋了?!?/p>
毛桃問東方老師:“要是不愿意去呢?”
“不愿意去也得去,不然,你就讀不了書了。希望大家把這份通知帶給你們的家長,讓他們也知道這件事?!?/p>
“那……到了新學(xué)校,還是您教我們嗎?”我問。
東方老師微笑一下:“我想應(yīng)該是吧?!?/p>
還是由東方老師教,我們的顧慮就減少些。學(xué)校特意提前兩節(jié)課放學(xué),說是要把學(xué)校的教學(xué)設(shè)備拉走。如果是以往,早放兩節(jié)課,同學(xué)們會高興得連蹦帶跳。可今天,似乎沒有一丁點高興與激動,大家默默地收拾書包,慢吞吞走出教室,然后又戀戀不舍出了校門。平時總抱怨小學(xué)校破舊,可現(xiàn)在,我們竟然如此眷戀這個地方。
我忽然又跑回教室問東方老師:“那根旗桿也拉到中心小學(xué)去嗎?”
東方老師說:“我想不用,那里有更好的旗桿?!?/p>
“那就讓它一直立在這吧。”
“應(yīng)該可以。”
能留下這根旗桿,我多少感到欣慰了??纯雌鞐U上隨風(fēng)飄蕩的國旗,竟然有很多感慨。每周一升國旗已經(jīng)是個習(xí)慣了,我們四個人也完全能夠把升旗的速度和國歌的音樂配合好。真想再親手升一遍旗呀!
但那是由不得自己的。第二天,真的要去中心小學(xué)上課了。去新的學(xué)校,要走十多里的山路,開始幾天,每個學(xué)生的家長都不放心,都早早地送,又早早地去接。一段時間后,我們說服了家長,完全可以結(jié)伴自行。雖然路遠,但學(xué)校規(guī)定,一律不許騎自行車。
剛剛到中心小學(xué)那幾天,處處覺得新鮮,可幾天后,又覺得遠遠不如原來的小學(xué)校了,似乎這里有很多約束,讓人覺得緊張。在原來的小學(xué)校,趁著下課時還可以跑到山坡去采野花,去摘酸棗,去捉螞蚱,可在這里,下課了,只能待在教學(xué)樓里。學(xué)校規(guī)定,下課了也不許亂跑,不許大聲喧嘩。多懷念原來那座學(xué)校??!
于是,在周末放學(xué)時,我們幾個人約定好,明天再去那個小學(xué)??纯?。
從傍晚開始就下起了雪,到第二天早晨起來時,天空還飄著雪花。到院子里看看,雪有一尺厚了。
“好大的雪呀!”我大聲嚷著。
連爸也說:“這些年還從沒下過這么大的雪呢。”
下了雪,就又多了一些情趣,可以堆雪人,可以打雪仗。伊萬和毛桃他們幾個也在街上追逐著。
“還去不去看小學(xué)校了?”我忽然想起昨天的約定,問他們。
“去呀?!?/p>
我們踩著棉花一樣的雪,向村外去。雪灌進鞋子,但沒覺得冷。出了村子,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們?nèi)鰵g兒地奔跑,像幾只快活的兔子。但是,當我們跑到那所非常熟悉的小學(xué)校時,卻一下子都傻了。
小學(xué)校的幾間教室,竟然被這場大雪壓趴了。我們不知道它們在無法承受雪的重力而轟然倒塌時是什么樣子,但我們能看到它們坍塌在雪下的凌亂,如果換作外來的人,他們肯定想不到這里是一所小小的學(xué)校,而會以為一直就是片廢墟。我打了個冷顫,在憐惜的同時,又忽然覺得可怕。幸虧學(xué)生們都搬走了,幸虧是在夜里坍塌的,要不然……我不敢去想那個后果,抬頭看看,唯一矗立的就是那根旗桿了,沒有飄揚的國旗,它顯得孤單,直挺挺地指向天空。
“走吧。”看看其他幾個人,他們的表情和我一樣,驚訝里帶著木訥。
誰都沒有說話,似乎心情也被大雪壓抑住了?;厝サ臅r候,誰也沒有奔跑,而是緩慢地走著,誰也不想和這里的一切說聲“再見”。身后,除了留下幾串深深的腳印,還像是被一雙巨大的手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