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門外,戰(zhàn)爭又爆發(fā)了。我透過窗戶的柵欄向外看去,現(xiàn)在已是傍晚。我爸爸和他的老婆鏟子不知因為什么事兒,兩個人先是叫喊,接著是辱罵,然后是i咒。
我豎著耳朵貼著門聽,等待他們把爭吵的話題轉(zhuǎn)移到我身上來——每次都是這樣。鏟子的聲音又尖又細,她叫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擔心我不會有孩子,才把這個廢物接來的嗎?”她的聲音很冰冷,我能想象得到她用一根手指指著我爸爸臉的情景,“你給我聽著,最好他媽的把他給弄走,回到他廢物一樣的媽媽那兒去!”
我本來和媽媽、外公生活得好好的,可在一年前,爸爸把我接到他這兒來。從到這里第一天起,我就被鏟子關(guān)進了這個小小的房間,只有在吃飯和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她才會打開門,給我扔進一碗加了一些能量藥片的粥,或者瞪著我去衛(wèi)生間方便。
鏟子是我給爸爸的老婆取的外號,她的臉很平,下領(lǐng)尖尖的,略微前伸,跟鏟子真的很像。她是爸爸離開我和媽媽后,又娶的老婆。相信在娶她之前,我爸爸還以為自己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掉進了一個悲慘的坑,爬也爬不出去。現(xiàn)在,我能想象出爸爸的樣子來,他揉著自己的頭,搓著臉,努力地幫我說幾句話:
“冷靜下,我要說的是……啊……你不能像對狗一樣對他……雖然他有些殘缺……可畢竟他還是……是我的兒子……”
于是爭吵在這幾句話后達到了高潮,我聽見餐具噼里啪啦摔到地上震耳欲聾的聲音,我明白,接下來我會為爸爸的話付出代價。鏟子的憤怒燃燒到我這兒來了,我快速離開門,找到一個安全的角落縮起身子蹲下,恨不得自己有隱身的魔法,讓她再也看不見我。
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躲進地板縫隙的小蟲子一樣渺小,希望媽媽能像童話里的仙女一樣從天而降,將我從這里拯救出去。
鏟子砰地打開了門。“你!廢物!”她吼叫道,“給我滾出去!快!廢物!”雖然我的一只腳有些畸形,但我還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經(jīng)過客廳時,我轉(zhuǎn)頭看了下爸爸,看到他眼里閃了閃,可是他很快又低下了頭,不再看我。于是我拉開大門,看到自己的腳跨過房門。啊,我終于要逃出去了!
我怕鏟子伸出手來把我拖進門里,害怕得后腦勺的頭發(fā)都豎了起來,于是我加快了腳步,一拐一拐地走進了電梯,讓它帶我快速逃離。電梯停在一樓后,門一開,我就激動得差點踩到自己的腳上。我看清了通道,順著小道跑出了院子,直到跑到街上。
我拼命地奔跑,我知道,我沒有正常孩子的奔跑速度,但我希望能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出鏟子和我爸爸的視線范圍,遠離他們的房子,讓他們無論如何也看不到我,也追不到我。
我彎腰扶著膝蓋喘息了一會兒,待呼吸有些平穩(wěn),我又一拐一拐地跑起來。當我跑到一條有些繁華的街道上時,我才確信鏟子和爸爸沒有來追趕我,更沒有咆哮和怒斥聲。我想,我再也不會被關(guān)進那個狹小的屋子里;再也不會透過柵欄去看天空,看陽光,看花草,看樹木;再也不會被鏟子揪著耳朵訓斥,和喝那一天兩頓的鬼粥。
當看到一個提著菜籃子的機器人時,我因為快樂而向它招了招手。它也抬起它那硅膠手向我揮了揮,并說:“你好!”
這是我一年來第一次聽到這樣溫暖的話語,我告訴自己:我要回媽媽和外公的家。我忍受了一年的孤獨和提心吊膽,現(xiàn)在我要回家,回到我曾經(jīng)生活了六年多的家。
看到一輛懸浮出租從空中飄過,我趕緊晃手示意。我對機器人司機說,我要去玫瑰園,它問我在什么大道,我卻說不出來。于是它用電子手掌對我進行了人臉識別,從電子系統(tǒng)找到了我的信息和外公家的地址后,便將我載了過去。
這就是我生活的玫瑰園,我曾經(jīng)在這兒玩滑梯,蕩秋千,黃昏時和媽媽捉迷藏,聽外公講他在科研所的好笑事兒?;叵肫疬@些情景,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一陣風兒穿過我的身體,我站在門口,任我如何叫喊,媽媽、外公都沒有回應我,門關(guān)得緊緊的,也沒看到一點兒燈光。我跳起來朝窗戶看,希望哪怕看到半點人影,可讓我想哭的是——他們不在家。我沒有錢給機器人司機,于是它駕著懸浮機,伸出一個收款機,掃了一下門上的彩色碼,就飄走了。
我坐在門口,望著遠處的燈光,一秒一秒地計算著時間,等待著媽媽和外公回家的聲音,想象當他們看到我,會是怎樣的表情。我要把我在爸爸那兒狗一樣的生活全部告訴他們,讓他們?nèi)ゾ骁P子,膽敢再這樣對待他們的寶貝兒,他們就把她知注空中監(jiān)獄。
隨著時間的拉長,天越來越暗。我抬頭看著天空,星星在上面閃爍。他們到底上哪兒去了?或者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有些憎恨這種等待的過程,忽然附近一陣聲音,使得我站起身來。我看到一個人影從遠處走來,正當我以為是媽媽或者外公時,我發(fā)現(xiàn)它誰都不是,它只是一個提著袋子的機器人,從它走路的姿勢我就能看出來。
“你是小尼,盧卡認識你?!彼难劬咭曋遥澳銒寢尳o盧卡看過你的照片,你比以前瘦很多,但盧卡還是能認出來?!?/p>
“我媽媽呢?”我急切地問它,“還有我外公?”
“你媽媽在醫(yī)院,你外公在醫(yī)院?!彼瘟嘶问种械拇诱f,“盧卡送了粥給她?!?/p>
“她為什么會在醫(yī)院?她病了嗎?”我抓著盧卡的硅膠手叫道。
“別擔心,她明天就能回家,盧卡保證?!北R卡用另一只硅膠手摸了摸我的頭,“盧卡聽見她這樣說了,真的?!?/p>
我說我現(xiàn)在、立刻要去醫(yī)院見我媽媽,盧卡卻說:“你不能去,真的?!?/p>
為什么不能去,它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只能跟著它進了屋。
我貪婪地打量著家里的一切,這原本是外公的家,媽媽和爸爸離婚后,我就跟著媽媽住進了外公家。
打我出生起,就沒見過外婆,據(jù)說外婆是因為某種疾病,離開了外公和媽媽。外公是一個瘦老頭,他很愛媽媽。我的媽媽羅琳是個很愛笑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她總是神采飛揚,只是在我的記憶里,她的身體并沒有她的笑容看上去那么健康。我以前對她說,我討厭我的丑腳,她卻說:“嘿,別小看它,如果你愿意,它會比別的腳跑得更快呢?!蔽彝夤舱f過“別在乎那一點瑕疵,它又影響不了你的腦子?!碑敃r,他還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引得我哈哈大笑。
在那一段美好的日子里,我們在院子里一起看過天上的“大南瓜”,在圣誕節(jié)時,給各自偷偷準備過禮物,我們甚至還養(yǎng)過一只貓,雖然它后來選擇了去流浪。
“嗨,小尼,你想要吃點盧卡做的粥嗎?”我看著盧卡的臉,點了點頭。
燈光下,盧卡的皮膚與真人的相差無幾,據(jù)說這皮膚是用6D打印技術(shù)制作的,怪不得這么逼真。只是它做的粥并不比鏟子強多少。
這一年來初次嘗到自由的滋味,我盡量把時間都用在了查看每個房間上,直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
“你需要洗澡,小尼。”盧卡督促我。“你需要睡覺,小尼。”它又說。
直到我聽它的話,躺在媽媽的床上,努力嗅著媽媽的味道,漸漸人睡,它才停住了它的嘴巴,不再吭氣兒。
只是我在半夜被夢里的鏟子驚醒時,忽然發(fā)現(xiàn)床邊站著一個人,嚇得我不住地尖叫。當燈亮起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盧卡,它眨巴著眼睛說:“你嚇到了盧卡?!?/p>
2
當我還在夢里尋找媽媽時,一陣聲響,我被驚醒,我揉著眼睛看了看四周,房子有些幽暗。好半天,我才搞清楚自己身處何地。
“盧卡,你在哪兒?”我大聲叫道。
盧卡沒有回應我,這時我聽到有人嘔吐的聲音。
我跳下床,跑到外面,就看到一個女人,她半躺在一張奇怪的床上,正往盧卡手里的垃圾袋里嘔吐。
“小、小尼……”她擦著嘴角,虛弱又急切地叫我。
那是媽媽,是我媽媽,我飛快地跑過去,她拉起我的手,不住地瞧。她眼睛又大又圓,深陷在眼窩里,就像兩個黑紐扣。她戴著一頂奇怪的帽子,那帽子和她的臉一樣慘白無力。
“你是自己坐懸浮出租回來的?”她問我,“真棒?!?/p>
“你收到司機發(fā)出的繳費信息了?”我說,“鏟子趕我出來,我再也不去爸爸的家了,他們一直把我關(guān)在小屋子?!?/p>
我望著媽媽,一顆淚珠滾落到她的臉上。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樣的?!彼f,“寶貝兒,我不會讓你再離開了?!?/p>
“去吃冰激凌怎么樣?”外公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身旁,比起一年前,他好像更老了,但身板依然挺得很直。
我也筆直地站好,笑了,“好的,外公!”
媽媽像個嬰兒一樣,大多時間都在沉睡。當她清醒時,她就會輕輕地拉著我的手,用她瘦長的手指纏繞著我的手指,像是怕我消失一樣。
吃過盧卡做的早餐后,外公領(lǐng)著我走出房間。我們慢悠悠地踩著草坪,站在院子的一棵大樹下。我深吸了一口樹木花草的清香,然后停下來凝望太陽,站立了片刻,激動地觀賞著四周的一切。
外公也看了太陽,看我停下來,他也停了下來?!靶∧?,不要怪你媽媽,她需要化療,不得不送你去你爸爸那兒。如果我們知道你在他那里的狀況,我絕對不會讓你去的,你媽媽更不會。”
“我永遠不會再看到鏟子了,是嗎?”我仰起頭問外公。
“當然!”外公語氣很肯定地說。
一股和風掠過我的發(fā)際,我沒有顫抖。草地泛著鮮艷的黃綠色,我又重拾我美好的生活了。
爸爸家的生活對我的影響漸漸消退,我的內(nèi)心變得輕快起來。雖然我清楚,媽媽和外公不會再送我回那里去了,可是媽媽身體的病,卻像一條蛇似的,盤繞在我心里,揮之不去。我真希望媽媽身上有一個電源開關(guān),我輕輕一按,就能把她所有的病痛按掉。
我快要八歲了,卻沒有去上學,因為在爸爸家時,鏟子說廢物不必去上學。媽媽因為我沒有去上學而感到難過,所以我回家沒多久,外公就給我辦了上學的手‘續(xù)。
還好在去爸爸家之前,媽媽常常給我讀故事。而現(xiàn)在,每到一放學回家,輪到我給媽媽讀故事了。媽媽很喜歡我讀的故事,她的臉瘦削而蒼白,但她總是含笑望著我,當我碰到一個不認識的字,我想跳過去時,媽媽就會叫住我,教我讀拼音。
那天,我給媽媽讀了大概有三十分鐘故事,當我故意讀錯字要跳過去時,發(fā)現(xiàn)媽媽的糾正越來越少,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我甚至試著省略了一句,她也沒有反應。她沒有在聽。
我向媽媽望去,她仰面躺著,被子在她的下巴上,她頭上的帽子歪到了一邊,光禿禿的頭皮露了出來,在燈光下看起來好柔軟,好脆弱,就像嬰兒一般,看得我心里隱隱作痛。
“媽媽,你有聽嗎?”我扯了扯媽媽露在外面的袖子。
媽媽沒有回應,她雙眼緊閉,呼吸聲像是有東西重壓著她的胸。外公輕輕地走上前,他握住媽媽的一雙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琳,爸爸在這里?!蓖夤晕罩鴭寢尩氖终f,“你怎么樣?”
“小尼……”媽媽含糊著說,眼睛沒有張開。
外公看著我,用眼神示意我說些什么。
“媽媽,你怎么了?”我叫道。
媽媽沒有說話,她將她離我最近的手伸了過來。我望著媽媽,握著她的手,喉嚨哽咽,眼睛里充滿淚水。
媽媽睜開眼睛,看著我在她跟前,然后又閉上了眼。我心里很害怕,甚至比害怕還要恐懼。
“媽媽,別離開我。”我說,淚水從我的眼里滾了出來,先是慢慢地,接著就像涌泉一樣。
“小尼……”媽媽用她厚重的聲音說,“我知道?!?/p>
“不要離開我?!蔽覔u著頭說,“我害怕?!?/p>
如果不是外公抓著我,我可能無法站立在那兒。
我重復著不讓媽媽離開的話,因為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最后我靠近床,用胳膊環(huán)住媽媽,緊緊地抱住媽媽,好像唯有這樣做,媽媽才不會離開我。
我才不過回來幾天,期望著和媽媽永遠在一起,病魔卻不讓我如意,它帶走了媽媽。媽媽遺傳了外婆那種致命的病,雖然外公用盡一切辦法救治,但都無濟于事。
“看著我,孩子?!鞭k完媽媽葬禮后的一個早晨,外公對我說,因為我一直瞪著站在一旁的盧卡,盧卡也眼也不眨地盯著我。
我回過頭來看外公,他給我了一個超級疲累的微笑,而我看到他也深陷在痛i皆里,完全沒有以往精神的樣子。
“你媽媽之所以搬回家來,是因為各種療程都沒有效?!蓖夤哪樕蠏熘鴳K淡的笑容,“身體也難以撐住那些折騰。”
“不是有吃掉那種病的電子蟲嗎?”我不顧一切地大聲說出來,我在廣告上看到過。
“我很抱歉,小尼。”外公說,即使他撐住臉上的微笑,但淚水還是從他眼里溢出來,“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難過?!?/p>
我看著自己的腳,覺得喘不過氣來,像是被人掐住了我的呼吸?!拔覌寢屧究梢院闷饋淼摹!蔽疫煅手f。
“小尼……”
“你為什么不按廣告上的那樣做?”
“廣告不能當真?!?/p>
“你騙人!”我叫道,然后抬頭望著外公,“你根本就沒有去試!”
外公伸出他的手,來握我的,我把手藏在背后。
“孩子,你要是覺得生氣,如果需要摔東西,那就盡情地摔?!?,說著,外公拿起‘只水杯,啪地砸在地上,碎片四濺。盧卡站在門后,它說:“摔東西是不好的行為?!蔽也挪还芩f什么呢,不顧一切,拿起一樣東西,用盡全力摔了下去。
東西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像是砸飛了我們的憤怒和傷心,我們不住地扔,比賽一般,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
“我真希望有一百年,”外公喘著氣說,“把它給你媽媽?!?/p>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們已經(jīng)談完了,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3
媽媽走后的好長一段時間,家里總是冷冷清清,外公待在自己房間,很少出來,即使出來,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總是一言不發(fā)。而盧卡,做家務總是很快,做完它就找個角落站著,一動不動。
我總是盼著上學,因為這是讓我逃離難過的唯一辦法,即使我在學校里被那個大個子哈瑞帶著他的跟班欺負。
打我在這兒上學起,哈瑞就盯上了我。“嘿,瘸子!”他總是這樣叫我,盡管我從來不回應他。
課一上完,我背著書包盡快往外走,然而就在我走出校門時,門口突然伸出一條腿,將我絆倒在地,一直滾到人行道上。
“瘸子!瘸子!”我聽到哈瑞在大笑,接著是他的那兩個跟班。
我背對著他們,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內(nèi)側(cè),還好不是在太糟,應該能挺得住。我站起來,還來不及擦掉嘴角那一小滴血,就聽到哈瑞說:“沒有爸爸媽媽的小瘸子?!蔽业奈割D時糾結(jié)成一團火球,像是體內(nèi)有一個小太陽在燃燒,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到一聲:“你們在干什么!”是年級老師的聲音,他氣沖沖地走向我們。
“他們打你了嗎?”老師問我。
我舌頭上的血讓我直作嘔,我看向哈瑞和他的跟班,跟班們似乎有些緊張,只有哈瑞故作鎮(zhèn)定。
“不,老師,”我一邊說一邊把血吞下去,“我跌倒了,和他們無關(guān)?!?/p>
老師走后,我聽到哈瑞他們一陣竊笑,不用看,我也知道哈瑞會有怎樣的表情,他甚至會模仿大人說話。
“要小心呀,那里有臺階,小瘸子。”哈瑞說。
我沒有回頭,我要將這一切推開。
過了下一條街,就到家了。我慢慢地順著路邊走,強迫自己不去想難過的事兒。我很不想回家,卻又不得不回家。
就在我鼓起勇氣踏進房時,我聽到外公在和誰吵架,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爸爸的。
我站在門口,聽不出他們在吵什么,我往里面探了探頭,看到外公在生氣地對爸爸揮著胳膊。
“滾出去!”外公喊,“你這個孬種!”他氣沖沖地進了自己的房間。
“爸、爸爸,”爸爸沮喪地出來時,我問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媽媽她……”他肩膀猛地垂了下來,“我就是來看看你?!彼f。
“你是要帶我回你和鏟子的家嗎?”我問他。
“哦,不,你不能去我那兒,”他撓了撓頭,“你知道,在那兒你過得并不好?!?/p>
雖然我想起鏟子就后背發(fā)涼,但還是希望我爸爸能說句他歡迎我去他那里的話。
“兒子,我為你感到難過,雖然不公平也太殘忍,可是生活就是這樣,也沒什么辦法,對嗎?”爸爸傾身向前,卻不看我的眼睛。
“滾!”外公又沖出來說,他額頭上的青筋擰成一根,“再膽敢對小尼說這樣的話,我非敲碎你的頭不可!”
爸爸試著向我伸出一雙手,我卻避開了。他為什么看不出我被人欺負了呢?我想,他看不到,他只喜歡沉浸在他個人的情緒里。
那天晚上,外公讓盧卡打開一瓶干紅,盧卡卻說:“小尼不能喝酒?!?/p>
外公望了盧卡好久,最后他說:“這是你作為保姆機器人的最后一次發(fā)言?!?/p>
雖然我不知道外公這句話的意思,但他自己打開了酒瓶。
“喜歡嗎?”我嘗了一口后,外公問道。
“不怎么喜歡?!蔽疑降谝淮纹穱L酒的滋味,感覺并不是太好。
“男子漢,懂得喝酒就好,”外公說,“不需要喜歡?!?/p>
雖然我不喜歡酒的味道,但我真的喜歡這種感覺。
我外公是雷厲風行的人,這很配他那挺得很直的身體。第二天清早,我想要背著書包去學校,外公突然叫住我,他說:“把你身上的玩意扔一邊去,”他推出一件壓縮袋,“我們?nèi)ヂ眯??!?/p>
“可是,還沒到假期呢?!蔽覍λf。
“讓那些課見鬼去吧!”外公又對著房間叫,“盧卡,準備好了沒有?”
沒一會兒,盧卡來到客廳,它穿著一件男性T恤,一條休閑褲,一雙運動鞋。看上去,和往日不大一樣,我并不是指它的衣服,而是一種感覺。它明顯不那么柔和了,像個男人,對,不像保姆了。
“別盯著它發(fā)呆,”外公說,他把嘴巴湊向我的耳朵,
“我換了盧卡的腦芯片,里面輸人的是一個真男人的思維和記憶?!?/p>
“真男人?為什么要這樣?”我問他。
“為了你?!蓖夤o了我一個笑容,我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我們?nèi)齻€坐在大小可以調(diào)節(jié)的懸浮出租上,誰也不吭氣兒。我不知道外公在想什么,他只是盯著外面的天空瞧,當有小鳥從車窗前飛過,他會一直盯著小鳥飛遠。盧卡就更無趣了,它一本正經(jīng)地朝我坐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瞧。我實在想不出來,去旅行為什么非得帶著盧卡。
“小尼?!北R卡把腦袋向我湊近,“看著我?!?/p>
“???”我轉(zhuǎn)回頭,瞪著它,“為什么要看你?”
“盧卡是爸爸了?!北R卡認真地說。
“什么?”我很吃驚,“什么爸爸?”
“盧卡,是小尼的爸爸。”盧卡用手指我,又指回自己,
“我是你爸爸?!?/p>
“你瞎說八道些什么呀?”我的身子彈了起來,力量大得使懸浮車晃了晃,外公和機器人司機朝我看來。
“盧卡是小尼的爸爸?!北R卡固執(zhí)地說。
“見鬼!”我叫道,“我有爸爸!”
“盧卡不在乎。”盧卡繼續(xù)指著我,指著它自己,“盧卡就是小尼的爸爸?!?/p>
“可是我在乎!”我叫道,“我才不要叫你爸爸!”我打開它的手。
“叫它爸爸也沒什么,小尼,”外公說,“它的機器腦子里,你就是它兒子。”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沖外公喊,“我自己有爸爸!”
“可是他并不在乎你!”外公聲音提高了很多,聽上去跟我一樣生氣,‘他只在乎他自己!”
我胸膛的火焰瞬間爆開,燒得像是要將我活生生地咽下去般。這就是實情,我知道這就是。
“他為什么要生我?”一串呻吟從我喉嚨里發(fā)出,那呻吟轉(zhuǎn)成了哭泣,“因為我的腳,才不在乎我的嗎?”
“小尼,和這個根本無關(guān)!”外公厲聲說,“有些人天生那樣,他們從來沒有想要改變過自己,從不!”
“可他是我爸爸呀,他應當愛我!”我把臉埋在雙手里。
“孩子,你爸爸愛你?!蓖夤穆曇衾锍錆M了難過,
“可他心里住著一個沒有長大的小男孩,還不懂得什么是責任。”
“你說的,是真的嗎?”我把頭從掌心里抬起,望著外公,“像我這么大的小男孩?”
“我敢保證,孩子,他愛你?!蓖夤爝^手掌拍了拍我的胳膊,“可你得長大,懂得愛和責任。盧卡會是位合格的爸爸,它心里住著一位男子漢?!?/p>
“可是我不想叫它爸爸,”我看了看一臉茫然的盧卡說,“沒有哪個刁、孩會把機器人叫爸爸,這會被人笑話?!?/p>
“爸爸這兩個字就是個符號,”外公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真正的爸爸,在這兒。你可以不叫它爸爸,但是我們外出所有的錢都交給盧卡了,它會行使它作為一家之主的權(quán)力和職責?!?/p>
盧日項聽著我們的交談,一臉認真地望著我和外公。然后,它說:“盧卡是小尼爸爸,老羅是盧卡爸爸?!蓖夤犃?,大笑,就連機器人司機也發(fā)出咯咯的聲音,它也在笑。
這就是我外公在我媽媽去世后,我爸爸匆忙看我一眼后,送給我的一份大禮——機器人盧卡爸爸。
4
外公說我從媽媽那兒得到了足夠的關(guān)愛,現(xiàn)在,該輪到我以父愛的標準來理解這個世界了,他說,盧卡可以勝任爸爸這個位職,雖然我對此表示懷疑。
我們來到了這個名叫栗子的鎮(zhèn)子,距離我們的城市并不特別遠,懸浮出租只需要花一個多鐘頭就可以到達。盧卡租了一棟樸素的房子,透過房間的玻璃,就可以看到外面晴朗的天空,以及遠處城市的美麗輪廓。
盧卡帶我去市場買菜,它的腦子里裝了很多菜譜,但買回來后,它拒絕像以前那樣獨自做飯,它說:“盧卡爸爸教小尼,小尼做?!碑斘冶诲仩C了手后,我對它表示,我不想學做飯,這不是男人干的事兒,何況我只是個男孩。
“小尼做?!北R卡把鏟子塞我手里,“盧卡爸爸這么想的?!?/p>
盧卡爸爸,盧卡爸爸,真是煩人透頂!我扔掉鏟子,對它說:“我媽媽可從來不讓我干這些!”盧卡干瞪著眼,望著我跑向門外。
我在外面玩了一通回來,看到外公一個人逍遙自在地坐在桌前,吃著那些食物,桌上卻沒有放上我的餐具。
“雖然盧卡現(xiàn)在不是保姆了,可是它的菜仍然燒得很好。”外公咀嚼著食物,我聞到了一股香味,引起了肚子里的饞蟲,開始咕咕直叫。
“小尼跑了,”盧卡站在.邊說,“小尼不能吃飯?!?/p>
“可是真正的爸爸,”我望著盤子里的菜說,“不會讓孩子餓肚子的?!?/p>
“小尼不能吃,”盧卡固執(zhí)地說,“盧卡爸爸腦子是這么想的?!?/p>
外公毫不理睬我們,他只管吃自己的,完了,他還快活地打了兩個飽嗝。
幾個小時后,我被自己的胃折騰得夠嗆。晚飯時,我妥協(xié)了,我跟著盧卡學燒菜,總算把自己的肚子吃了個飽。
第二天早上,我跟著盧卡做了早餐,只是吃飯的時候,我轉(zhuǎn)頭去看窗外鳴叫的鳥兒,直到它們從我眼前消失。盧卡說:“盧卡的腦子里,小尼還有三分鐘要吃完?!?/p>
“外公也需要這樣嗎?”我問它。
“盧卡是小尼的爸爸,”它按了一下它的嵌人式手表說,“不是老羅的爸爸。還有兩分鐘?!?/p>
它腦子里的規(guī)則只是針對我一個人訂的,不包括外公,所以外公一邊吃飯,還一邊盯著空中的虛擬屏看新聞。
早飯后,盧卡盯著我嘟嘟嚷嚷地洗完盤子后,它的眼睛里閃爍著紅色的心型,這是它開心的標志。
外公說栗子鎮(zhèn)還保留著一個老古董,我問他是什么老古董,他開心地說:“電影院!真正的電影院!沒想到在我這個年紀還能上電影院看電影!”于是我們?nèi)チ随?zhèn)上的電影院。
盧卡對著智能機刷完它的臉,支付了電影票費后,我們走了進去。外公像個喋喋不休的孩子,他說他已經(jīng)看過很多遍這部名叫《男子漢考德》的電影了,不過他還是第一次在電影院看。直到電影真正開始,他才閉住了他的嘴,眼也不眨地盯著屏幕。
這場電影開演十分鐘后,我就看得如癡如醉,我被影片里的情節(jié)、場面深深地吸引。經(jīng)過一年多的灰暗生活,我內(nèi)心渴望看到英雄,今天我終于在被外公稱作古董的銀幕上,看到了真正的英雄人物,尤其是那敲擊人心的音樂,讓我情緒高昂。我想象著自己是一個超人英雄,打著自己獨有的手勢,去拯救弱小。
出了電影院,盧卡站到我面前,它說:“小尼去買菜?!彼f話的樣子像是在考驗我一樣。
我拿過錢,轉(zhuǎn)過身,不然,我還能怎樣呢,外公現(xiàn)在和盧卡可是一伙兒的。
我路過一棵很大的樹,它像大傘一樣遮住了一邊的房子。那個房子,是間自助書店。我停頓了一下,打算進去看看。
“嘿,窩囊廢,你打哪兒來的?”聽見有人說話,我倏地轉(zhuǎn)過頭去,“說你呢,小瘸子?!币粋€頭發(fā)朝天豎的男孩望著我說。
我很想叫他閉嘴,可最終咬著嘴唇,眼瞅到一邊,怯手怯腳地要走過去,但是他擋住了我的去路,甚至冷不防地揪住了我的胳膊。
“小瘸子,你要錢沒什么用吧?”他低聲怪叫道,揪住我從手里搶盧卡給我的錢。
我用憤怒的目光射著他,竭力扭動著身子,想擺脫他的手,大叫道:“壞蛋……放開我!”
但他依然揪住我不放,從他那帶有嘲諷意味的表情中,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他打倒了我,搶了我的錢,跑了。
我靠在樹上,緊緊地盯著自己的左腳,對,就是這只腳,讓我受到了很多侮辱,被鏟子罵廢物,被爸爸拋棄,在學校被人欺負,即使到了這里,我還是逃不過被人嘲笑的命運。在這一刻,我忘了媽媽那些鼓勵我的話,忘了外公那種根本不在意我腳的樣子。我閉上眼睛,任眼淚滾下,什么狗屁英雄,我只是個腳殘疾的小孩。媽媽死了,爸爸不要我……我為自己受到的一切不公感到悲傷。
“小尼。”盧卡的聲音。
“你干嘛來?”我低著頭,聲音壓得低低的。
“他打小尼,”我抬頭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盧卡抓著搶錢男孩的胳膊,它說,“小尼打他?!?/p>
我盯著那男孩,不自覺地來回搓著自己的手,我不知道怎么動手。
“小尼打他?!北R卡說,“盧卡爸爸的腦子這么想的?!?/p>
我抬頭望了望盧卡身后的外公,他安靜地望著我。
“可是我不想打人。”我說,“我還沒準備好打人?!?/p>
“小尼打他,”盧卡把男孩推向我,“他打小尼了?!?/p>
“小瘸子,到底動不動手???”男孩一臉輕狂地朝我臉上吹口哨,“盧卡爸爸……哈哈,小瘸子……”他大笑。
瞬間,我發(fā)出一聲吼叫,跳了起來,握緊拳頭,向男孩身上擊去,最后使出全身力氣將他推倒在地。我用手指著他,“不許你再這樣、這樣叫我!”我嚎叫,隨即號陶大哭起來。
外公說,這是一個男孩必須要經(jīng)歷的過程,維護自己的尊嚴,該出手時就得出手。
自這件事后,我感覺體內(nèi)就像有一股能量,正在爆發(fā)開來,我快活地跳著蹦著,好像我的褲子被燒著了似的,釋放著曾經(jīng)的屈辱。
5
栗子鎮(zhèn)有個美麗的湖。外公說今天是個釣魚的好天氣,那個湖并不近,盧卡卻拒絕叫車,它說“小尼多走路?!庇谑俏揖趩实乇持歪灨妥咴谒臀彝夤纳砗?。而我外公則讓盧卡給他播放他喜歡的歌曲,還一邊跟著哼唱。
我們?nèi)?,沒有誰比誰走得更快,我們離開小房子是九點鐘,可是當我們到湖邊時,卻已經(jīng)中午十二點。我們欣賞著綠色的湖面,聽著鳥兒們在嘰嘰喳喳地吵嘴,吃過一些小包裝的能量丸后,開始釣起了魚。
盧卡的腦芯片里輸人了很多關(guān)于釣魚的知識。當我無法靜坐,將魚竿動來動去時,它說:“小尼別動?!币粫核终f,“小尼的方法不對?!边^一會兒它又說,“小尼不能說話?!蔽曳磽羲?,一直在說個不停,它卻說,我聲音比它大,會嚇跑魚。我外公跑得遠遠的,在另一邊自得其樂地釣著魚兒,根本無暇關(guān)注我和盧卡的爭吵。
天越來越熱,看到外公和盧卡釣上來一條又一條的魚,我卻毫無收獲,情緒越來越煩躁,我再也忍受不了,我只是小孩,又不是機器人。我這么想著的時候,就叫出了聲,結(jié)果嚇跑了去咬盧卡魚餌的魚。盧卡頭也不回地向我扔了一句:“閉上小尼的鳥嘴?!?/p>
從盧卡嘴巴里吐出這樣的字眼來,我實在是太驚詫了。我對外公喊,說盧卡對我說臟話。外公將他釣到的又一條魚放進水桶,大笑著對我說:“別驚訝,孩子。男人在特殊情況下,冒出句臟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而且超級帶勁!”
總之,盧卡的腦袋有些抽筋,如果機器人的腦袋可以抽筋的話,它不但對我說了臟話,它還不讓我吃它和外公烤的魚,它說:“小尼沒有魚,這是盧卡爸爸和老羅的魚?!弊詈螅抑荒軞鈵赖嘏艿揭贿?,不看外公吃魚。
盧卡和外公收獲滿滿,我想著我再也不用陪他們干這無聊的事兒了??僧斘覀兪帐巴.敽?,盧卡呼叫了一輛懸浮車,它指著自己的腦袋對我說:“小尼要自己跑一段。盧卡爸爸腦子這樣想的。”聽了這話,我簡直要氣炸了,我大聲質(zhì)問它憑什么這樣對我,它還是那句話:盧卡爸爸腦子這樣想的。而外公呢,像沒看到我似的,自個兒坐上車,當車門關(guān)上時,他把自己的腦袋轉(zhuǎn)向了另一邊。我像個十足的傻瓜一樣,望著懸浮車載著他們從我頭頂呼嘯而去。
他們就這樣無情地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這曠野里,像是被主人放逐的小狗。真的,我不知道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我不停地問自己,一個男孩怎么能受機器人的擺布和欺壓呢?總有一天,我會搞掉它,這個總是自稱為爸爸的混蛋。
我不清楚自己心里發(fā)著抖在原地站了多久,當我終于能動下身子時,我發(fā)現(xiàn)真實狀況擺在我眼前,我沒有什么可以依賴,我不能一直待在這里。于是,我開始順著原路往回走去。
我一直嘴巴里嘟嘟嚷嚷,連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說些什么。當我抬起頭來時,我看到,本來晴朗的天氣,已經(jīng)暗了下來。不一會兒,烏云就像破碎的毯子一樣,鋪了上去。這時恐慌讓我的憤怒勁兒逐漸減弱,我拔腿跑了起來。我穿過一片草地,跑進樹林,又沿著一條小徑跑去。當跑到一處岔路口時,我不知道該選哪一條。這時,我聽到遠處一陣窸窣聲,像是什么動物奔跑的聲音,于是我不管不顧,胡亂沖上一條路,速度更快地跑了起來。
雨打了下來,我跑著跑著,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選錯了路。剎那間,我的大腦一陣眩暈,一股液體朝喉嚨涌來。我擰身往回跑時,跌倒在泥水里,不停地干嘔。之后,我坐在路邊,透過雨霧,看著天空,看著被雨洗刷的樹木。我回想著我究竟跑了多久,想著外公和盧卡為什么這么狠心,我深深呼吸了幾次,雨水流過我的臉。
“不!”我喊道,“你不是我爸爸!你這個混蛋!”然后我轉(zhuǎn)過身向先前選錯的路繼續(xù)跑去。
我的牙齒打著顫,我想著與其這樣被盧卡折騰,我寧愿讓鏟子把我關(guān)進小屋,哪怕不見天日。我全身濕透地跑著,當我再次跌倒在地時,我干脆趴在那兒不再起來。
一陣懸浮車唰唰的聲音由遠而近,停在了我的頭頂,即使它停在了陸地上,我也努力不去理會。我沉浸在自己的傷心和憤怒里,這時,有人扯起我的胳膊。我抬起頭,是外公,他的身后是盧卡。
“我不要你管!”我對著外公喊道,“我非要拆掉你不可!”我又朝著盧卡喊。
“你不能拆盧卡爸爸?!北R卡機械地說。
“你們?yōu)槭裁匆貋恚繛槭裁??”我責問外公道,“你們干脆把我丟了算了!”
外公沒有立即回應我,他遞給我一件調(diào)溫服,平靜地說:“孩子,想成為真正的男子漢,不是照本宣讀就可以,得經(jīng)歷和體驗?!?/p>
于是,在雨中,我們穿著調(diào)溫服,步行回去。雖然我對盧卡忿忿不平,但它并不回應我。
如果說這次的出行讓我崩潰,而接下的這件事,卻讓我無法表達心中的憤恨。
盧卡讓我去買本關(guān)于男孩心理的電子書,我去了自助書店后,看到了我最喜歡的虛屏漫畫,為此我在那里看了很久。
當我回去時,我原以為會得到夸獎,然而情況卻在我意料之外。
當時我高興地揚著手中的虛屏老電影,對外公說:
“嘿,看我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你最愛的老古董!”
我外公沒有答話,盧卡卻走向我,“盧卡爸爸規(guī)定的時間是幾點?”
“三、三點。”我覺得沒有什么大不了,不知道它又要抽什么風。
“小尼的表幾點?”
“七點。怎么了?”我望著它。
“小尼不按盧卡爸爸的規(guī)定?!彼⒅艺f。
“你看見這本老古董了嗎?”我毫不在意,“給外公的?!?/p>
“小尼不按盧卡爸爸的規(guī)定,”盧卡重復著它的話,
“盧卡爸爸要小尼買書?!?/p>
“我才不受你指揮呢!”我突然大喊起來,揮舞著手中的虛屏老電影,“你只不過是個機器人,連真正的人都不是!”
“啪!”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被人扇耳光,還是被一個機器人。雖然沒那么痛,但內(nèi)心的恥辱遠大于生理。
“你這個混蛋!”我漲紅著臉跳了起來。
“啪!”又是一記,“盧卡是小尼的爸爸?!彼鏌o表情地說。
“呸!”我的身體在發(fā)熱,怒吼道:“見鬼去吧!見鬼去吧!”
“啪!”這是它給我的第三個耳光,“小尼失信,盧卡爸爸必須懲罰小尼?!?/p>
我已聽不進去它在說什么,我失去了控制,我沖向盧卡,撞向它的身體。
“我討厭你!你這個混蛋機器!你才不是什么狗屁爸爸!你還想打我耳光是嗎?好吧,來吧!我非把你腦袋的那玩意扯掉!啊……”
怒火已經(jīng)升騰到了頭頂,像火山噴發(fā)一樣。我的呼吸加重,我已經(jīng)受夠了,不得不做點什么,我舉起拳頭向盧卡的腦袋打去,希望能敲壞它腦袋里的系統(tǒng)。但是我失敗了,我被它抓住了雙手。我又蹬又踢,好像踢到了什么硬東西上,但憤怒使我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
“盧卡是小尼的爸爸?!北R卡用它那毫無波瀾的聲音說。
“你這個混蛋,我絕不原諒你。絕不!”我內(nèi)心充滿了羞辱。
外公沒有幫我,他誰也不幫。我后來問他,他說這是爸爸和兒子間的較量,他才不插上一腳呢。
我被盧卡氣得要死,可是一天后,我就明白自己是可笑的,盧卡是機器人,它只按腦芯片的指令行事,它才不在乎我原不原諒它。
在后來的幾天里,盧卡仍然按著它腦子的那一套指揮我。
“小尼搭帳篷?!蔽覀?nèi)ヒ盃I時,盧卡說。
“小尼劃?!碑斘覀儼央娡ч_到湖中心時,盧卡關(guān)掉電源。
“小尼刷墻?!北R卡說。
“小尼打掃房間?!北R卡說。
“小尼剪樹?!北R卡說。
……
盧卡的指令多得像我頭上的發(fā)絲,就像我是個機器人孩子,不知疲倦似的。而外公對這些視而不見,他后來干脆去自己享受了,好像這場所謂的旅行,只是他一個人的旅行。而我,卻是打著旅行的名義來承受盧卡的折磨的。
當我大聲向外公抱怨盧卡毫無人性時,外公卻哈哈大笑,說:“它是個合格的父親,它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男人必需的課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老了,ILI太軟,只能靠盧卡了。別責怪它,孩子,相信你最終會感激它給你當爸爸的日子?!?/p>
作為孩子,我不是太理解我外公的做法,但我相信他對我的愛。我愛他,但不等于我也愛盧卡,畢竟,它只是個機器人。把一個機器人不得不叫爸爸,還要接受來自它的折騰,這對于我來說,太難以接受??墒怯惺裁崔k法,因為它掌管著我們外出旅行的錢,我和外公想要順利地回家,只能靠它。
在又一天的勞累后,午夜降臨,我做起了噩夢。
我聽到有人叫我,小尼。就像有人在我的耳朵旁低聲細語。
“干嘛?”我腦袋轉(zhuǎn)著找那個喊我聲音的人。
接著,我看到,從屋頂飄下一個黑漆漆的怪物,它低下頭來,直盯著我。
“你、你是什么東西?”我騰地從床上坐起,往床角躲去。
怪物在我眼前緩緩變大,忽然,它手臂大張,仿佛要圍住整個房間。看我索索發(fā)抖,它獰笑著,一只巨手向我伸來,抓住了我,我嚇得尖叫起來。
“原來是個膽小鬼?!惫治锼砷_手,我總算又能喘氣了。
“你想怎樣?”我問。
怪物露出邪惡的笑,它說:“我以后會經(jīng)常來找你,』濡弱的小家伙。除非你變得強大?!彼鼘⒆约旱淖彀蛷堥_到令人難以想象的大,大到可以吞下整個世界,“不然,我會生吞活剝你?!?/p>
“啊……”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醒來。這只是個夢,我對自己說。我得給自己倒杯水喝,我這么想的時候,就下了床,我要把這個莫名其妙的夢給徹底忘掉。我把燈打開,一團黑影出現(xiàn)在我眼前。
“?。 蔽掖蠼幸宦?,隨即跳了起來。
是盧卡,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好像在休眠。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我飛快地打開了它的后腦勺。
6
外公說想成為男子漢,我得學會游泳,而且得技藝高超,這樣他掉進水里時,我就能夠救他。我知道外公在開玩笑,因為他自己就會游泳,他壓根不需要我救。再說,我并不怎么喜歡游泳。只是盧卡才不管呢,它說:“小尼得去游泳,盧卡爸爸的心里這么想的?!闭媸强尚?,機器人哪有心呢?它明明只有顆腦袋瓜!
栗子鎮(zhèn)的中心公園有個很大的游泳池,很多孩子在那里練習花樣跳水。當我們抵達那里時,我卻忽然不想下水。
“小尼,游泳會讓你像條魚一樣自由?!蓖夤f話時,盧卡轉(zhuǎn)著自己的脖子四處看。
“可是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腳?!蔽倚臒┮鈦y地說。
“誰在乎你的腳呢,”外公說,“沒人在乎,在乎的只有你自己?!?/p>
盧卡走到我面前,它指著那些孩子說:“小尼必須游泳?!?/p>
泳池里,一些孩子在歡快地游泳,而在十來米的跳臺上,一些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在練習跳水,跳下去時,他們還在半空玩了花樣。
當我鼓起勇氣,在心里對自己說,我不在乎別人看到我的腳,愛笑就讓他們笑去吧。這時,一陣尖叫突然傳來,是一個男孩的聲音,接著是一群孩子的哄笑。我看見,一個同我一般大的男孩被同伴拉扯到跳臺上,他們推操著他,讓他跳水,他因為害怕而大叫。那男孩拼命想從那些手中掙扎出來,可是沒人管他的感受。最后,他氣得號陶大哭起來。
“膽小鬼!”一個男孩說。
“他嚇得要尿出來了。媽媽的小男孩子……”另一個男孩說。
從那個男孩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以往的自己,這讓我感覺羞辱,又讓我同情。
他們不停地捉弄他,似乎沒有停下手的可能,他們逼著他跳水,他害怕,只好匍匐在那兒,拼命地抱著同伴的一條腿,不斷哭叫。
“混蛋!”一股怒火驀地從我的心里爆發(fā)出來。我一瘸一拐地跑向那兒,因為憤怒我忘記了自己是如何爬上跳臺的。我只記得自己握緊拳頭,向其中一個揮去,然后再用力,接著再來一次。怒氣高漲到我的胸前,心也在肋骨間撲通地跳。我攻擊他們的身體,徒手捶打他們。
“混蛋!你們這些沒有心的混蛋!”我對著他們喊。
“嘿,這個瘸子發(fā)瘋了!”他們回擊我,“打他呀!”
他們用胳膊肘將我抵在了跳臺,頭部撞到了什么硬東西上。接著腳從四面八方踢來,胡亂撞在我的身體仁。我聽到那個男孩的哭喊聲,也聽到他同伴的呼吸聲,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
“小尼!”外公的叫聲。
“小尼!”盧卡的叫聲。
我搖搖頭,想讓自己清醒過來。這時,我聽到"I%,,一聲,有人好像摔下了跳臺,在摔下之前,磕到了板子上。
“盧卡……”外公又一聲大叫。
一陣停頓后,耳邊的腳步聲紛亂,還有他們的嘰嘰喳喳聲,離我越來越遠。
時間在分分秒秒地延長,盡管我在努力,但還是不能看清我面前臉部的輪廓。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的手開始摸索起來,那是外公的臉,我曾經(jīng)摸過很多遍。
“盧卡摔下去了。’,他說,“腦子進水了?!?/p>
為了聽清楚一點,我將耳朵盡量豎起來,“什么?”
外公清了清喉嚨,“我說,你為什么要弄開它的后腦勺?’,他說道,并強調(diào)著每一個字。
“我、我只是想小小地捉弄它一下?!蔽依侠蠈崒嵉卣f,我不愿意對外公撒謊。
“你恨它,是嗎?”外公說。
他認為我在報復它,當我的視力能看清周圍時,我坐了起來,有些不安,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我開始搓手,低頭不看他的臉。
接著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外公長嘆.聲,他說:“起來吧,我們?nèi)タ纯此??!?/p>
盧卡躺在那兒,身下是一片水漬,它看上去像是一個昏迷不醒的人。我的腳開始抽搐,忽然,我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變得軟綿綿的。
我想我不該那樣對它,它只不過是個機器人,我不應當和它過意不去,而且,它做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對,像個爸爸。
隨后的一天,我一直獨自待在房里。盧卡的后腦勺被我那天用手在里面胡亂抓了一通,也許有些損壞。它邁著它那還沒有我靈便的腿,去跳水臺趕那些男孩時,被他們推了下去。腦芯片受損,外公將它從盧卡的腦袋里取了出來,現(xiàn)在,盧卡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機器人。
“我們帶它回去。”在盧卡的身體前,外公對我說。
“怎么帶?”我問,“你把錢全給盧卡,我們怎么回?”
“你來想辦法,盧卡已教了你很多,”外公說,“現(xiàn)在輪到你來解決?!?/p>
也許是因為愧疚,也許是我心里的某一部分被打開了,我心甘情愿地想去完成這件事。我到處尋找能用的東西,幾乎跑遍了整個栗子鎮(zhèn),最后在回收廢品的大箱里撿到了兩只陸車輪。在外公的幫助下,我做成了一架樹輪車。
在這個夏日,我現(xiàn)在才感覺自己活得是如此充沛。像前兩天一樣,又是一個美麗晴朗的日子,早晨的清風正從背后習習吹來。我和外公大聲談論著我媽媽小時候的事,我們還談到了外婆,甚至聊到了我爸爸。要知道,我外公一直對我爸爸可是沒有好臉色。他說:“你爸爸,他缺乏男人的氣概,搞不清你媽媽為什么會愛上他?!彼褬漭嗆嚿媳R卡的身體調(diào)正,“愛情總會讓人變成傻瓜,你媽媽就是那樣的傻瓜?!彼詈罂偨Y(jié)說。
“你能修理好它嗎?”我問外公,“我是說腦芯片修復?!?/p>
“我不知道,”外公說,“可是你討厭它腦子里那些東西啊?!?/p>
“如果腦芯片不能修復,你的錢可怎么辦?”我看著一旁說,“其實,我、我覺得它還不賴?!蓖夤?,露出了他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敢說,這是我走過的最長的路,比上次盧卡讓我跑回去的路還要長得多。我一路拉著盧卡,卻沒有覺得辛苦。我對自己感到驚奇,因為它讓我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自卑,膽小,總是感到害怕,就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攥緊了我,讓我不知所從。我不想面對,卻逆流不斷。直到外公借用盧卡對我的改變,才讓我從那樣的境地里掙脫出來。
我不得不承認盧卡的成就,因為我現(xiàn)在毫無抱怨地拉著它,和我外公行進在回家的路途上。
傍晚時,天下起了雨。我給盧卡穿上了調(diào)溫服,使它不至于淋雨。我們推著樹輪車往一棵大樹而去,希望能躲過這一場突其而來的雨。車輪在泥水里濺起水花,我們努力地推著車子。不幸的是,綁車輪的金屬絲斷了,輪子與樹枝分家,半邊倒塌。盧卡的身體向倒塌的一邊滑去。
外公怕盧卡滑進泥水,他慌忙阻止?!斑青辍币宦曒p微的響聲,雖然在雨聲里不那么明顯,我還是聽到了。
外公表情猙獰地將盧卡努力拽了回去,然后他扶著自己的半邊腰,說:“腰椎,出了些問題。”
“怎么辦?”我大聲問他,雨水滑過我仰起的臉。
“扶我去樹那兒,”外公說,“我得想辦法吊一吊?!?/p>
我不知道外公說的吊一吊是什么意思,但如果讓他吊一吊能減輕疼痛,我也只能離開盧卡,讓它先躺在那兒。
“咔嚓嚓!”雷電的怒吼聲,讓我和外公停住了腳步。這時,一道光自天而下,向我們身后的方向擊去。
我倍覺緊張,當我看到閃電從盧卡身上一閃而過,一團堅硬的東西卡在了我的喉嚨里。
“不……要……”我拼命尖叫,“盧卡!”我向那兒跑去。
我不住地尖叫。瘋狂地奔跑,就像我的左腳與右腳同樣正常。
這是我的噩夢,我想起了樹枝上擰滿的金屬條,它們與盧卡的身體相貼。
7
那個黑漆漆的怪物又來了,它匍匐著身子,離我的臉越來越近。
“我來抓你了?!彼f。
“那就來抓啊?!蔽艺f。
一陣怪異的寧靜籠罩下來。
“你說什么?”怪物問。
“呸,”我雙手盤胸,“隨便你,來抓我??!”
怪物頓了下,然后大叫一聲,將它的拳頭打向我的床,震得墻上都出現(xiàn)了裂縫。
“你盡管叫吧,”我漠視著它,“我可經(jīng)歷過最糟的。”
怪物的吼聲更大了,兩雙手撐在我的腦袋兩邊,丑臉離我的臉越來越近,我都能看到它張開大嘴里的參差不齊的牙齒。
其實,它并沒有那么兇,我對自己說,接著我就感覺到一陣溫暖的氣息向我襲來。
“你真的不怕,是嗎?”怪物的臉變得溫柔起來,它輕聲說。
“不怕?!蔽艺f,“我不怕你。”
怪物瞇起眼睛,笑了。
“好樣的。”它說。
我的眼里布滿淚水,淚珠滾落到我的臉頰,而我沒辦法阻止它們,甚至沒辦法擦拭它們。
“你愛它,是嗎?”怪物帶些仁慈。
我緊緊閉上眼睛,但接著點了下頭。
“可能,嗯,是的,我有那么一點愛它,雖然它是那么討厭?!蔽也煌5攸c頭,臉因為哭泣而揪成一團。
“你想過讓它死的,你根本不想讓它當你爸爸。”
“它總是逼我,總是折騰我,我恨它,可它真的像個爸爸。”我的胸口在燃燒,就像里面有一顆燃燒的微型太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我開始大哭起來,比我原本以為的還哭得慘,甚至比爸爸離開時還慘。
“睡吧,”怪物說,“我不會再來找你了。”它飄走了。
“小尼!”有人叫我,接著更大聲,“小尼!”
外公的聲音。
我張開眼睛,慢慢坐起來。我在哪兒?我看著四周,是外公的家,也是我和媽媽的家。我抬頭看,外公站在一邊。
“小尼!”外公的臉探了過來,“太好了!”他叫道,一把抱住我。
“這、這是怎么回事?”我問他。
“對不起?!蓖夤f,“原諒我劉你撒了謊。”
“撒謊?”
“我并沒有把所有的錢給盧卡管。”他說,“我雖然老,但不是傻瓜?!?/p>
“可是,盧、盧卡呢?”我咽了下口水,“它還好嗎?”
“小尼,”外公握著我的手,“聽我說,那只是一副皮囊,無法恢復了?!?/p>
“可它是家人啊,你說過的?!蔽议_始哭泣。
外公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喉嚨,“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把它的一些零件埋在了我們的院子,你可以去看它。”
“它的,腦芯片呢?”我努力地問出這一句。
“在呢。”外公掏了掏口袋,“瞧,它在呢?!?/p>
那是盧卡的腦芯片,在我昏睡時,外公不顧腰的疼痛,去了智能電子研究所做了修復。怪不得他現(xiàn)在腰挺得更直了,因為他腰上加了塊治療儀。
一輛陸地車在院子停了下來,機器人司機從車上移下來一個大箱。外公簽收了它,當他打開時,我發(fā)現(xiàn),盧卡躺在里面。對,是盧卡,雖然機器人大都長相差不多,但盧卡還是有一些自己的特征。為了盡力還原盧卡,外公上電子研究所進行了電子機器人肖像還原。
外公給盧卡裝上了腦芯片,啟動了它。
“小尼,”盧卡指著我,又指回自己說,“盧卡是小尼的爸爸?!边@是它看到我,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望著盧卡,眼里滿是淚水。它驚訝地望著我,又看了看外公,然后撓了撓自己的頭,說:“小尼不哭?!?/p>
我撲上前去,抱住它,雖然我的胳膊繞不過它身子的一圈,但我還是緊緊地抱著它。
“盧卡爸爸。”我輕聲說。
“哈,哈!”盧卡的嘴巴張大,眼睛里有兩顆紅心。它在笑。
“它以前從來沒有對我笑過?!蔽肄D(zhuǎn)頭對外公說。
“你得慢慢習慣,”外公說,“它以后會經(jīng)常對你笑的。”
“盧卡爸爸,”我叫道,又一次,“盧卡爸爸?!?/p>
“哈,哈!”盧卡的眼里閃爍著紅光,“小尼寶貝!”它說。
聽上去,真是肉麻極了,我忽然懷念起它訓練我時,那一本正經(jīng)又嚴肅的爸爸臉。
我用胳膊環(huán)住外公的腰,說:“我很調(diào){謝你,外公?!?/p>
我真是個幸運兒,我對自己說。
盧卡先前的身體零件,埋在我外公的花壇里,那個木牌上刻著我歪歪扭扭的字:謝謝你,盧卡爸爸I號。
我滿懷感激地看著那個小土丘,我曾經(jīng)的灰暗已經(jīng)成為往事,盡管受過它的無數(shù)折騰,但正如外公所說,有一天,我會感激它成為我的爸爸,是它讓我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孩。
“你還好嗎,小寶貝?”爸爸來看我,他遞給我一個盒子,看上去是個玩具。
“挺好的?!甭牥职纸形倚氊悾杏X很怪。
“看到你真好?!彼f,“你很勇敢。”
“你呢?鏟子還那樣對你嗎?”我問他。
“你知道,這個沒法改變了?!卑职执怪p肩說,“不過,你很快會有個弟弟或妹妹了。”
“半個弟弟或妹妹。”我看著爸爸的眼睛說。
“是、是的?!卑职植缓靡馑嫉匦α?。
“爸爸……我愛你?!蔽疑钗艘豢跉猓瑢λf。
曾經(jīng)我夢想過和爸爸一起捉迷藏,一起打秋千,做一些爸爸和兒子常做的事兒,夢想過他面對鏟子對我的欺壓,能像個真正的爸爸那樣保護我,甚至在媽媽生病的時候,他能和我一起握著媽媽的手,給她些安慰……可是他什么都沒有做,我為此難過得要死,卻什么也說不出。而今,當我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所有藏在心里的不滿,就像山巒間的風兒一樣輕,漸漸消失在空氣里。
他心里住著一個沒有長大的小男孩,就像曾經(jīng)的我一樣,膽怯、逃避,我真心為他感到難過。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當我睜開眼時,爸爸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拐角處。
“他不是個堅強的爸爸,”外公站在我身后,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但他愛你?!?/p>
“是的,”我回答,“可我更愛你。”
“我也愛你,孩子?!蓖夤f。
“盧卡呢?”我仰著頭看盧卡,“你得說愛我啊?!?/p>
“你先得說你愛它?!蓖夤χf。
“我愛你,盧卡。”我跳了起來,毫不在乎我那只左腳,
“現(xiàn)在該你說了。”
“盧卡爸爸無法說。”盧卡一本正經(jīng)地說,“盧卡爸爸腦袋里沒裝‘——%——¥’這個詞?!?/p>
“外公,那你給它裝上吧?!蔽掖笮Α?/p>
我們一起大笑。我、外公、盧卡爸爸,組成了一個家。
作者簡介:劉芳芳,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童話發(fā)表于《延河》《童話世界》《少年文藝》《兒童文學》《中外童話》《小溪流》《小星星》等雜志,長篇童話《我們的古里古怪學校》《喵嗚,我是7歲老媽的貓》相繼連載于《快樂童話》,四冊系列幻想短篇《古里古怪逼事件簿》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