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鈺

摘要：莎士比亞不僅是英國文學(xué)史上偉大的戲劇家，也是一位極具創(chuàng)造力的詩人，他創(chuàng)作的十四行詩語言運用巧妙、韻律節(jié)奏優(yōu)美，對世界各地的讀者都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其中，第29首十四行詩運用奇特構(gòu)思、驚人妙語真實地展現(xiàn)了詩人的心路變化歷程，吸引了中國眾多翻譯名家對其進行漢譯嘗試，有4種漢譯本頗具代表性。通過對這4種語言各具風(fēng)格，韻律各含特色的漢譯本進行對比分析，旨在向先輩時賢的研究心血致敬的同時，嘗試探尋更符合現(xiàn)代審美的譯文，以期為今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漢譯提供些許參考。

關(guān)鍵詞：莎士比亞;第29首十四行詩;漢譯對比

中圖分類號：H 059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9-895X（2019）04-0331-07

DOI：10.13256/j.cnki.jusst.sse.2019.04.006

Abstract：Shakespeare is a great dramatist and a highly creative poet in English literature.The poetic language and rhythmic lines in his 154 sonnets have attracted countless readers all over the world.With the unique conception and marvelous language，Sonnet 29 reflected the poet’s dramatic emotional changes and attracted many Chinese translators.By comparing four different Chinese versions and appreciating the artistic charm of the sonnet in translators’ great works，this paper aims at the translation which can satisfy the aesthetic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readers and provide references for the incoming better translations.

Keywords：Shakespeare;Sonnet 29;comparison of Chinese translations

作為享譽世界的文壇巨匠，莎士比亞一生筆耕不輟，不僅寫了37部戲劇，還創(chuàng)作有154首十四行詩。與其舉世聞名的戲劇作品相比，這154首十四行詩同樣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成就，我國英美文學(xué)專家侯維瑞教授曾在其主編的《英國文學(xué)通史》中寫道：“即使沒有戲劇創(chuàng)作的成果，莎士比亞光憑他的十四行詩也足以成為伊麗莎白時代首屈一指的詩人，他那些思辨精辟、韻味雋永的十四行詩屬于歐洲文藝復(fù)興十四行詩歌的最高成就?！盵1]156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藝術(shù)價值由此可見一斑。莎士比亞精彩的十四行詩能在中國廣為流傳，離不開諸多詩人、學(xué)者和翻譯家的共同努力，莎士比亞作品的漢譯起步雖晚，但是進行莎士比亞作品翻譯的人數(shù)眾多，僅就十四行詩的翻譯就有多個版本，其中不乏梁宗岱、屠岸、楊熙齡、梁實秋、辜正坤、曹明倫、方平等大家譯文，散譯者就更是不計其數(shù)。各個譯本同源相異，但也異中有同，各自滿足了不同時期讀者的審美需求。時代不斷向前發(fā)展，不同時期的讀者群對相應(yīng)的譯文也有不同的期望，因此，通過比較分析第29首十四行詩4種常見漢譯的異同，旨在向先輩時賢的研究心血致敬的同時，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日后的漢譯提供更多參考視角。

一、莎士比亞第29首十四行詩的主題、特色

“十四行詩（sonet，sonnetto，sonnet）是一種通行歐洲、格律嚴(yán)謹(jǐn)?shù)氖闱樵婓w，13世紀(jì)‘西西里派’（the Scuola Siciliana）詩人使用意大利西西里方言創(chuàng)造了這一詩歌形式”[2]，在阿拉伯古代抒情詩和中世紀(jì)法國普羅旺斯抒情詩的直接影響下，經(jīng)過托斯坎那詩派的繼承發(fā)揚，彼特拉克對其形式規(guī)范的完善后，再經(jīng)喬叟的翻譯才從意大利移植到英國，隨后莎士比亞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用含義豐富的詞匯、精致巧妙的構(gòu)思和生動形象的比喻，創(chuàng)造了具有“最簡單、最通行、最富柔韌性形態(tài)”[2]的英語化十四行詩，被稱為“莎士比亞式”或“英國式”十四行詩。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詞匯豐富、用詞洗練、比喻新穎、結(jié)構(gòu)巧妙、音調(diào)鏗鏘悅耳”[3] 3，而且主題多樣，涉及愛情、死亡、欲望、繁衍、時間、勸誡、藝術(shù)等，思想深邃。第29首是其中情緒起伏波動最大的一首，詩文開篇描述了自己的悲慘處境，受人冷眼，時運不濟，向天哭訴，卻無所響應(yīng)，悲憤之下由哀嘆轉(zhuǎn)為感情色彩更為強烈的詛咒;隨后表達了自己對他人前程似錦、勝友如云的羨慕，對比之下，自慚形穢，情緒轉(zhuǎn)入痛苦悲傷，甚至自輕自賤，仿佛自己一無是處;前面是負(fù)面情緒的延展加深，在負(fù)面情緒到達極點的時候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一想到自己的友人，突然感到精神振奮、神采飛揚，歡呼雀躍，內(nèi)心瞬間變得豪情萬丈;最后詩人表達了堅定的決心，有了友人，即使帝王屈尊拿江山來換，自己也不會答應(yīng)。這首詩運用先抑后揚的手法，既描繪了人世間的諸多不如意之事，也表達了一種對人與人之間崇高情誼（友誼或愛情）的無限贊美。

除了感情變化上更加跌宕起伏，這首詩仍具有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典型特點，比如格律嚴(yán)謹(jǐn)，隱喻豐富，用典精妙，與其戲劇創(chuàng)作相結(jié)合，語言優(yōu)美，具有極強的可讀性。首先，在格律上，此詩遵循嚴(yán)格的節(jié)奏——五步抑揚格，輕重相間，有很強的節(jié)奏感;韻式上押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典型的尾韻：abab cdcd efef gg，詩行間的抑揚頓挫，情感上的跌宕起伏隨著詩行間韻律的流轉(zhuǎn)而不斷向前推進，使讀者能在聽覺上享受獨特的音韻美。其次，此詩中比喻、擬人、雙關(guān)、對比等修辭手法運用靈活，使得詩文中所蘊含的思想和感情得以完美表達。最后，第一行中的“Fortune”的隱喻，第三四行詩文對《約伯記》的引用以及與戲劇《哈姆雷特》的相互應(yīng)和，都為此詩增添了獨特的魅力，莎士比亞語言藝術(shù)的風(fēng)采在此得以充分展現(xiàn)。

總之，莎士比亞第29首十四行詩風(fēng)格獨特、韻味十足，“在大手筆的安排下，神通顯靈般地擭取了讀者的心”[4] 179，給讀者帶來了視、聽、感全方位的享受。但與此同時，原詩的藝術(shù)性越強，對譯者的要求也就越高，翻譯難度相應(yīng)也就越大，如何將原詩的音、形、意美最大程度地傳遞給譯入語讀者，是非常值得研究的。

二、莎士比亞第29首十四行詩的漢譯比較

（一）4種漢譯的選詞特色

對于此詩，筆者現(xiàn)有11種不同版本的漢譯，其中有譯成散文形式的，也有譯成古體詩形式的，還有譯成現(xiàn)代詩形式的;有注重忠實原文的譯文，也有以譯入語讀者為本的譯文;有側(cè)重形合的，也有更注重意合的;不同漢譯各具特色，在此選取具有代表性的4種漢譯進行比較，在譯文與原文、譯文與譯文的對比中，做出賞析性的翻譯批評，意在體味莎翁十四行詩的藝術(shù)魅力，品析各家譯文如何運用不同策略滿足不同讀者的審美需求，來看“不可譯”之詩如何譯出獨具特色的音韻美、情感美和形式美。

詩有起承轉(zhuǎn)合，此詩前四行的起興為：

When，in disgrace with Fortune and men’s eyes?I all alone beweep my outcast state，

And trouble deaf heaven with my bootless cries，

And look upon myself，and curse my fate[5]29.

中國著名詩歌翻譯家梁宗岱教授將這四句譯為：“當(dāng)我受盡命運和人們的白眼，/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飄零，/徒用呼吁去干擾聾瞆的昊天，/顧盼著身影，詛咒自己的生辰。”[6]146文學(xué)翻譯家屠岸將這四句譯為：“我一旦失去了幸福，又遭人白眼，/就獨自哭泣，怨人家把我拋棄，/白白地用哭喊來麻煩聾耳的蒼天，/又看看自己，只痛恨時運不濟?！盵7]58中國外國文學(xué)學(xué)會莎士比亞研究會會長辜正坤教授將其譯為：“面對命運的拋棄，世人的冷眼，/我唯有獨自把飄零的身世悲嘆。/我曾徒然地呼喚聾耳的蒼天，/詛咒自己的時運，顧影自憐?！盵3]59翻譯愛好者晚楓將其譯為：“運蹇時乖遭貶謗，/孤自悲泣話凄涼;/發(fā)聾振聵未撼天，/汲汲顧影詈命相?！睆目傮w上來看，梁譯語言平實，基本上準(zhǔn)確達意，句式長短錯落有致，富有現(xiàn)代詩的美感;屠譯以字字句句貼合原詩為本，口語化的“哭喊”“麻煩”與四字格的“遭人白眼”“獨自哭泣”“把我拋棄”“時運不濟”相結(jié)合，既具有散文的韻味，又具有雅俗共賞的語言特色;辜譯傾向于書面化，文學(xué)氣息濃厚，原詩想要表達的委屈、無助、孤獨、飄零感在此譯文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并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深化，前兩位譯者將“men’s eyes”譯為“白眼”，體現(xiàn)出了原詩人當(dāng)時的境遇，但是辜的“冷眼”二字不僅體現(xiàn)了周圍人對原詩人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更體現(xiàn)了主體的心理感受，能使讀者產(chǎn)生更深刻的情感體驗，“悲嘆”“徒然”“顧影自憐”等詞都可以對感情進行更有力地渲染和刻畫;晚譯是典型的歸化翻譯，按照目的語讀者對詩歌的認(rèn)知習(xí)慣進行翻譯，拋開十四行詩原有的形式特征，使其符合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對仗押韻特色，讓中國讀者讀起來有朗朗上口之感，而且相應(yīng)的原詩所要表達的意思也基本得以傳達，“運蹇時乖”“詈命相”等詞的使用，表達簡潔凝練，古色古香，但是有英國17世紀(jì)玄學(xué)派詩歌用詞乖僻晦澀之感，不利于引起初接觸十四行詩的漢語讀者對莎士比亞詩歌的興趣。就第29首十四行詩第一節(jié)的漢譯來說，梁譯和屠譯的理解和表達都樸實精到，但詩味略顯不足，尤其是屠譯雖然用詞口語化，易理解，但是偏散文體的形式不利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詩歌性再現(xiàn);晚譯具有譯入語詩歌的典型特點，但自“五四運動”普及白話文至今，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用簡單明了的白話文表達各種思想概念，對一些日常生活中相對少見一些的偏古語表達的探索和理解興趣不大，不利于十四行詩的大眾性傳播;對比之下，辜譯雖亦有微瑕，但是從詩性、音韻美、意義傳遞以及對于大眾來說的可讀性等各方面綜合考量，應(yīng)是4種漢譯中的上佳之作。

莎士比亞第29首十四行詩的第二詩節(jié)：

Wishing me like to one more rich in hope，

Featured like him，like him with friends possessed，

Desiring this man’s art and that man’s scope，

With what I most enjoy contented least[5]29.

梁譯為：“愿我和另一個一樣富于希望，/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樣廣交游，/希求這人的淵博，那人的內(nèi)行，/最賞心的樂事覺得最不對頭?！盵6]146-147屠譯：“愿自己像人家那樣：或前程遠大，/或一表人才，或勝友如云廣交誼，/想有這人的權(quán)威，那人的才華，/于自己平素最得意的，倒最不滿意?！盵7] 58辜譯：“我但愿，愿胸懷千般心愿，/愿有三朋六友和美貌之顏;/愿有才華蓋世，有文采斐然，/唯對自己的長處，偏偏看輕看淡?！盵3]59晚譯：“錦繡前程多企望，/相貌俊朗友滿堂，/通文達藝多良機;/幸樂之事惟遺悵?！睘榱烁玫貙Ρ却嗽姽?jié)4種漢譯的差別，對其選詞直觀簡化呈現(xiàn)如表1。

通過表格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梁譯和屠譯最注重忠實原文，基本上每個詞都能做到與原詩一一對應(yīng)，而辜譯和晚譯主要以意譯為主，注重原詩整體意義傳達，不以每詞每句一一對應(yīng)為目的，但是如果沒有對莎士比亞當(dāng)時處境的背景知識的了解，將“l(fā)ike to”“one”“him”“most”“l(fā)east”等詞漢譯省略，譯文雖然能體現(xiàn)出詩人對美好事物的追求之心，但卻缺少了對原詩所暗含的諷刺無奈之情的有效表達，以此來看，梁譯和屠譯更勝一籌。梁譯和屠譯對比來看，梁將“one”譯作“另一個”，似乎表達不夠清晰，容易使讀者產(chǎn)生到底是哪一個的迷惑，而屠譯的“人家”相對就更容易理解了，讀者可以準(zhǔn)確地體會到詩人心有不如意，對他人有羨慕之心，對自身有自輕之意;“富于希望”和“前程遠大”都運用四字格的結(jié)構(gòu)來翻譯“rich in hope”，但是屠譯的“前程遠大”語言詩意感較梁譯的“富于希望”更濃一些;與此同時，梁譯“desiring”為“希求”就比屠譯的“想有”更有詩意韻味;對于“what I most enjoy”的漢譯，省略了原詩主語“I”的“最賞心的樂事”在語言簡潔度上勝過了額外再添加了“平素”二字的屠譯;但是梁譯的“覺得最不對頭”就沒有屠譯添加了一個“倒”字的“倒最不滿意”更能有力地展現(xiàn)原詩中“most”和“l(fā)east”兩詞之間那種強烈的對比性。因此，對于第二詩節(jié)，梁譯和屠譯各有千秋，可謂是不分伯仲的經(jīng)典漢譯。

下面是起轉(zhuǎn)折作用的第三詩節(jié)：

Yet in these thoughts myself almost despising，

Haply I think on thee，and then my state，

Like to the lark at break of day arising?From sullen earth，sings hymns at heaven’s gate[5]29.

梁譯為：“可是，當(dāng)我正要這樣看輕自己，/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便像云雀破曉從陰霾的大地/振翮上升，高唱著圣歌在天門。”[6]147屠譯：“但在這幾乎是看輕自己的思想里，/我偶爾想到了你呵，——我的心懷/頓時像破曉的云雀/從陰郁的大地沖上了天門，歌唱起贊美詩來?！盵7]58辜譯：“我正耽于這種妄自菲薄的思想，/猛然間想到了你，頓時景換情遷，/我忽如破曉的云雀凌空振羽，/謳歌直上天門，把蒼茫大地俯瞰?！盵3] 59晚譯：“惆思如此自鄙薄，/欣然憶君神煥若，/恰似百靈振朝翅，/沉郁盡棄天門歌。”看到此詩節(jié)中的“l(fā)ark”“sullen earth”“sing hymns”“heaven’s gate”等詞，就不可避免地要談一談莎翁詩歌中文化負(fù)載詞的漢譯問題。文化負(fù)載詞“是指標(biāo)志某種文化中特有事物的詞、詞組和習(xí)語，這些詞匯反映了特定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逐漸積累的、有別于其他民族的、獨特的活動方式”[8]232，也有人認(rèn)為文化負(fù)載詞是一種“詞匯空缺，指原語詞匯所承載的文化信息在譯語中沒有對應(yīng)語”[9]10，由此可見文化負(fù)載詞是由于不同語言使用者思維、表達方式、文化等各方面差異而帶來的翻譯難題。例如，此節(jié)中的“l(fā)ark”一詞，梁、屠、辜三人均將其譯為“云雀”，晚楓將其譯為“百靈”，字面上都是貼合原文的直譯，但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云雀”不是像“鳳凰”“大鵬”“鴻鵠”等鳥類一樣具有鮮明的文化內(nèi)涵，云雀只是一種鳥，并沒有豐富獨特的文化含義。但莎士比亞在描繪情緒的巨大轉(zhuǎn)變選用此詞是因為在西方文化認(rèn)知中，“l(fā)ark”還具有一定的隱喻義，它是一種代表著精神飛升的精靈，它不再僅僅代表自然界中的一種鳥，而是歡樂、光明、美麗的象征，歡欣鼓舞，追求光明，飛往理想的世界是其鮮明特征。在此，“l(fā)ark”是詩人的理想自我形象，也是詩人理想的形象載體，而直譯為“云雀”，雖然字面意義準(zhǔn)確，但是目的語讀者卻難有和原語讀者同樣的閱讀體驗。將“l(fā)ark”譯為“云雀”早已成為這首十四行詩的漢譯習(xí)慣，但是就文化內(nèi)涵的傳遞來看，此譯法仍需進一步探索精進，百靈在中國文化認(rèn)知中的隱喻義雖不及云雀在西方文化中含義豐富，但是也是具有積極快樂意味的意象，晚譯不失為一種嘗試。除了此節(jié)中的文化負(fù)載詞“l(fā)ark”“sullen earth”“sing hymns”“heaven’s gate”所含的原文化意蘊在漢譯中未能完整傳遞外，前兩個詩節(jié)中的“fortune”“beweep”“deaf heaven”“bootless cries”“curse one’s fate”等，都是與西方神話、基督文化相關(guān)的意象。如果沒有讀過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希臘羅馬神話故事集》、圣經(jīng)里的《約伯記》等書籍資料，只讀此詩的漢譯本，很難有原語讀者的閱讀體驗和相應(yīng)的精神聯(lián)想。因此，更完美準(zhǔn)確的譯文需要在中西方文化不斷推進，相互間交流融合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深入探索才有可能實現(xiàn)。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最后兩行往往構(gòu)思奇妙，語出驚人，既是全詩的畫龍點睛之筆，又有警句格言之效，因此，最后兩句漢譯的好壞對整體漢譯的優(yōu)劣有很大影響。來看此詩的最后兩句：

For thy sweet love remembered such wealth brings，

That then I scorn to change my state with kings[5]29.

梁譯：“一想起你的愛使我那么富有，/和帝王換位我也不屑于屈就。”[6]147屠譯：“我懷著你的厚愛，如獲至寶，/教我不屑把處境跟帝王對調(diào)?！盵7]58辜譯：“但記住你柔情招來財無限，/縱帝王屈尊就我，不與換江山?！盵3]59晚譯：“君之情誼金不換，/王位相許亦徒然?！睋?jù)莎士比亞研究者考證，莎士比亞的154首十四行詩共分為三部分，第1首到第126首是第一部分，是寫給一位英俊的貴族青年的，第127到第152首是寫給一位黑膚女性的，最后一部分是第153和154首詩，是詩人用愛神丘比特的典故對愛情所做的隱喻[10]156，據(jù)此推斷，這首詩應(yīng)該是寫給那位貴族青年的。因此，這里的“sweet love”到底該如何譯一直是莎士比亞作品翻譯者的探索熱點。辜譯為“柔情”，用在男性和男性之間，讓中國讀者看來多少感到有些接受無力;相比之下，梁譯省去“sweet”一詞，直接譯為“你的愛”，同屠譯的“厚愛”一樣，將愛的范圍擴大，少了傳統(tǒng)男女之愛的柔情和甜蜜，有了更大的包容性，人間大愛多種多樣，這就顯得更容易為中國讀者所接受;而晚譯“thy sweet love”為“君之情誼”，細細品來應(yīng)該是相對最為恰當(dāng)?shù)臐h譯了。具體來看晚譯。首先，莎士比亞原詩中“你的”的表達用的是中古英語的“thy”，而非現(xiàn)代英語中的“your”，晚譯為“君之”既符合原詩的中古英語韻味，也符合其譯為古體詩的整體風(fēng)格;第二，“情誼”一詞，既有人與人之間的博愛之情，亦可含有男女之間的柔情蜜意，還可以是男子之間的肝膽豪情或是朋友之間惺惺相惜之誼，不局限，不道明，詩中意趣，自行探索，是一處成功的漢譯。此處的“wealth”梁譯為“富有”，屠譯為“至寶”，辜譯為“財無限”，晚增譯為“金不換”，四者的譯文都有物質(zhì)豐盈之意，但是梁譯的“富有”和屠譯的“至寶”不僅可以是金錢上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充盈，較辜譯的“財”意義更豐富，也更符合“sweet love”所帶來的結(jié)果。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金”慢慢地由對黃金的實指轉(zhuǎn)向了形容寶貴情誼的虛指，“義結(jié)金蘭”“情比金堅”“金蘭之誼”等一系列中國古成語均表明，“金”既有實指意義，又有虛指引申，總之代表著意義重大、極其珍貴的事物或情誼，“金不換”的增譯應(yīng)是相當(dāng)不錯的漢譯。最后一句，屠譯將“state”譯為“處境”，雖然與原詩形成了詞與詞的相互對應(yīng)，但從整體表達上來看有硬譯之嫌;晚譯省略了對“scorn”的直接翻譯，但是“徒然”二字同樣表達出了對友情的忠貞之感;梁譯和辜譯都是佳作，但在文采上，辜譯充分利用詩歌語言陌生化的特點，語言詩意更足，辜正坤教授對這一句的翻譯一直是此詩最后一句漢譯的典范。

（二）4種漢譯的音韻特色比較

通過對此詩的4種漢譯逐個詩節(jié)的一一品評賞析，前輩們的選詞達意功底令人欽佩。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除了思想深邃、用詞典雅外，音韻優(yōu)美也是一大特色，這一首詩采用嚴(yán)格工整的尾韻（abab cdcd efef gg）和行內(nèi)輕重交替的抑揚格進一步增強了此詩的文學(xué)價值，但對于譯者來說，詩歌的音韻往往是最難譯的一部分，有些學(xué)者所說的“詩不可譯”，音韻就是這不可譯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外詩歌具有不同的詩歌韻式規(guī)律，辜正坤教授曾將這種差異總結(jié)為：外國詩歌是多元韻式，中國詩歌是一元韻式[3]10。對此漢譯難點，4位譯者采取了不同的音韻處理策略。梁譯除了第一詩節(jié)最后一句的“辰”（en）外，每句詩末的“眼”（an）“零”（ing）“天”（ian）“辰”（en），“望”（ang）“游”（ou）“行”（ang）“頭”（ou），“己”（i）“神”（en）“地”（i）“門”（en），“有”（you）“就”（iu），基本實現(xiàn)了押abab cdcd efef gg的尾韻，這體現(xiàn)了譯者在漢譯過程中對原詩音韻進行還原時所做出的極大努力。屠譯雖偏于散文形式，但在音韻上還是竭力接近原詩的尾韻效果，“眼”（an）“棄”（i）“天”（ian）“濟”（i），“大”（a）“誼”（i）“華”（ua）“意”（i），“里”（i）“懷”（uai）“雀”（ue）“來”（ai），“寶”（ao）“調(diào)”（iao），除了第三節(jié)第三句的“雀”外，運用單韻母和復(fù)合韻母相結(jié)合的方式，也基本再現(xiàn)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abab cdcd efef gg的尾韻表達。除了第三節(jié)第三行的“羽”外，辜譯基本是押（an）的尾韻，一韻到底，讀起來有種一氣呵成的流暢感，雖然沒有按照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押韻規(guī)則，但是對于譯語讀者來說，這樣的押韻方式使詩韻更容易被感知。晚譯將每個詩節(jié)處理為七絕的形式，總詩行共有十四行，這樣，既有了中國古體詩言簡義豐的風(fēng)格特點，又實現(xiàn)了確有其數(shù)的十四行，是一種中國古體詩與十四行詩結(jié)合的全新形式，每個詩節(jié)按照七絕古詩的韻律各押其韻，讀起來韻律鮮明，朗朗上口?？傮w來說，此詩的4種漢譯均有自己獨特的韻律處理方式，梁譯和屠譯以原詩押韻規(guī)則為本進行韻律處理，辜譯和晚譯以中國讀者詩歌朗誦習(xí)慣進行韻律處理，歸化異化各有特色。不過，就音韻處理來說，辜譯和晚譯似乎更符合現(xiàn)代讀者的審美需求，原因有二：1）隨著國際交流的不斷深入，具有英語基礎(chǔ)的國人越來越多，能夠品讀原汁原味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中國讀者不斷增加，漢譯本從過去的唯一媒介已變?yōu)檩o助加深原詩理解的一種備選工具，原詩的韻律美在讀英文原版時就可以充分感受到，漢譯更多的是起輔助閱讀的作用或是譯者再創(chuàng)作藝術(shù)力的體現(xiàn)，所以符合中國詩歌朗誦習(xí)慣的譯文更容易為讀者所接受;2）加深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力，弘揚民族文化是現(xiàn)階段的主旋律，吸收西方經(jīng)典文化的同時能夠嘗試將西方的十四行詩與中國古詩押韻方法相結(jié)合，在不影響達意的基礎(chǔ)上，也是值得一試的漢譯選擇。

（三）從現(xiàn)代審美角度綜合考量4種漢譯

莎士比亞的第29首十四行詩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完整地展現(xiàn)了詩人感情發(fā)展變化的動態(tài)過程，為了便于對比這4種漢譯本的細節(jié)特點，前文將此詩的漢譯按照起承轉(zhuǎn)合分成小節(jié)，再從每個詩節(jié)的文體、用詞、語言特色、韻律等方面逐一進行對比分析，這樣既有助于再次細細品味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巨大藝術(shù)魅力，又能賞析前輩時賢精彩譯作的細微之處。對比分析之后不難發(fā)現(xiàn)：4種譯本雖是各有特色，難分伯仲，但就現(xiàn)代讀者的審美需求來看，辜正坤教授的譯文應(yīng)是4種漢譯中相對更符合現(xiàn)代讀者需求的。梁譯和屠譯誕生時間早，按照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和翻譯標(biāo)準(zhǔn)，譯文力圖忠實再現(xiàn)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特色，以直譯為主，雖然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在中國讀者中的推廣做出了重要貢獻，但是原詩中濃烈的情感轉(zhuǎn)折表達不夠明顯;辜譯和晚譯出現(xiàn)較晚，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靈活地采用意譯的方法，在傳遞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深邃思想的同時，盡量照顧漢語讀者的閱讀需求，不局限于原詩，在音韻、選詞和形式上都更關(guān)注讀者的閱讀感受，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在中國的傳播補充了新鮮的血液，具有獨特的歷史價值和貢獻。尤其是辜譯，在感情表達上，不僅將原詩想要表達的感情在此譯文中予以表現(xiàn)，而且還在一定程度上加以深化，比如將“men’s eyes”譯為“冷眼”來體現(xiàn)周圍人對原詩人的態(tài)度以及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主體心理感受，加深現(xiàn)代讀者的情感體驗;在文采上，充分利用詩歌語言陌生化的特點，語言文學(xué)氣息濃厚，詩意更足，例如最后一句的點睛之筆“但記住你柔情招來財無限，/縱帝王屈尊就我，不與換江山”[3]59，令無數(shù)當(dāng)代讀者熱血激揚;在音韻上，他立足于中國現(xiàn)代讀者的審美需求，運用中國詩歌一韻到底的特色，使譯文讀起來有種一氣呵成的流暢感，便于中國讀者感知此詩的音韻美。因此，若從情感表達、詩意傳遞、音韻特色以及大眾可讀性等各方面綜合考量，辜譯應(yīng)是4種漢譯中相對更符合現(xiàn)代讀者需求的。

不過，翻譯沒有止境，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漢譯也一樣，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筆者嘗試在辜譯的基礎(chǔ)上，博采眾家之長，緊隨時代步伐，注重情感表達，將此詩譯為：“面對多舛的天命，世人的冷眼，/我獨自把飄零的身世悲嘆。/曾徒然呼喚耳閉的蒼天，/詛咒自己的命運，顧影自憐。/我胸懷千般愿，愿自己前程遠大似那般/似他有勝友如云，傾城容顏;/希求如此人才華蓋世，若那人文采斐然，/最宜賞心的樂事，反倒是最為悵然。/我正妄自菲薄思緒繁，/猛然間想到了你，頓時心境全變遷，/忽如破曉時分凌空振羽雀飛天，/飛離沉郁大地，唱起圣音天門傳。/定記住君之情義金不換，/縱帝王屈尊就我亦徒然，不與易江山?！边@是力求滿足當(dāng)代讀者審美需求的一種嘗試。

三、結(jié)束語

莎士比亞第29首十四行詩用詞凝練、韻律特點鮮明、情感表達豐富，吸引無數(shù)譯者不斷進行翻譯嘗試，以求給讀者更深入、更全面、更具美感的閱讀體驗，文中所選4種譯本是不可多得的譯品佳作，它們獨具特色，各具千秋，值得讀者認(rèn)真閱讀、細細品味。本文通過對該詩4種譯本從選詞、音韻、現(xiàn)代審美接受度三個方面的對比分析以及筆者粗淺的漢譯嘗試，力圖拋磚引玉，吸引更多學(xué)者和翻譯家對此詩進行更加深入的漢譯探索和文學(xué)評論。不斷向前人學(xué)習(xí)，在學(xué)習(xí)中實踐，在實踐中總結(jié)，以期此文能為今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漢譯提供些許參考，使得有更好的譯文涌現(xiàn)，從而在文學(xué)翻譯領(lǐng)域形成百花齊放的景象，讓更多讀者領(lǐng)略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獨特的風(fēng)采和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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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朱渭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