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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鄉(xiāng)識別安詳

2019-09-10 07:22孫惠芬
廣西文學(xué)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哥

孫惠芬 1961年生于遼寧莊河。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孫惠芬文集》七卷本及長篇小說《歇馬山莊》《上塘?xí)贰都獙挼鸟R車》《秉德女人》《生死十日談》《后上塘?xí)贰秾ふ覐堈埂返取T@多種文學(xué)獎項。2002年獲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第三屆馮牧文學(xué)獎“文學(xué)新人獎”,長篇小說《歇馬山莊》獲遼寧第四屆曹雪芹長篇小說獎、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吉寬的馬車》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后上塘?xí)帆@2015人民文學(xué)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2015年入選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工程。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

念頭涌起

回老家山咀子,是2018年12月30號,離2019年元旦只差一天。選擇這一天,是擔(dān)心趕上假期塞車。原計劃丈夫開車,帶著攝像機,我們一起先到距大連二百三十公里的青堆子小鎮(zhèn)大哥家住一晚,然后再回距小鎮(zhèn)五公里的老家山咀子做一個訪談。丈夫在電視臺紀錄片工作室工作,多年來,但凡他有時間,我的一些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活動他都跟著記錄,探親、上墳、春節(jié)拜年,他認為用鏡頭記錄當(dāng)下的生命瞬間,就是明天的歷史??墒且驗橐粋€小手術(shù),導(dǎo)致他元旦前身體沒能徹底恢復(fù),只好把我拉回縣城,他去陪伴媽媽,讓我一個人行動。

最初動念回山咀子,并非想做什么訪談。丹東至大連高速鐵路沒通車之前,我們年年回去。雖然父母隨哥哥搬到小鎮(zhèn),可因家族墳地在奶奶去世那年,從十里外的西大荒遷到山咀子,父親去世后又葬在那里,每年祭祀時都要在故鄉(xiāng)街頭走家串戶。多年來,故鄉(xiāng)人事的變遷變化,在丈夫鏡頭里留下了豐富的影像,并對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可不能否認的是,年輪的翻轉(zhuǎn)就像驢打滾兒,年年如此,有時難免生出厭倦,覺得是在沒完沒了重復(fù)自己。可是2012年之后,一切都變得不同。這一年發(fā)生了兩件與我有關(guān)的大事,丹大高鐵通車,二哥的二兒子、四十三歲的侄子心臟病猝死。這兩件事原本沒有本質(zhì)性聯(lián)系,可因為高鐵修在了家族墳地前邊,高鐵下邊有一個隧道,安葬時請來風(fēng)水先生,非說墳地迎著隧道不吉利,那年秋天,在大哥主持下,征得堂哥堂弟同意,把家族墳地又遷回西大荒,我與老家山咀子,便像兩條平行的鐵軌,再也沒有交集的機會了。西大荒在山咀子西邊,從大連回來過了莊河,201國道不出十五公里處北轉(zhuǎn),十分鐘就到。母親去世后葬在新墳地,燒七和周年祭日回來,不但省略了山咀子,連哥嫂居住的小鎮(zhèn)也省略了。故鄉(xiāng)在生命中從此缺席,一開始,并沒有太多感覺,甚至覺得少了一些麻煩,當(dāng)然也是努力將故鄉(xiāng)的邊界在心里擴大,比如擴到小鎮(zhèn)青堆子、縣城莊河??赡骋惶欤诖筮B家中,對著母親慈祥的照片流淚,想起小時候牽著她的手在故鄉(xiāng)屯街的情境,回老家走一趟的念頭忽然就翻涌上來,那勢頭就像一個窮困潦倒的人某一天突然做起了發(fā)財夢,“故鄉(xiāng)訪談”的宏大設(shè)計,就是在這一刻誕生的,其實不過是想在大帽子底下開小差而已。

這時我才知道——對母親的感情連帶著對出生地的感情,就像嬰兒出生時連在母腹上的臍帶。

可是到達莊河,我的另一個侄子——大哥的二兒子接了我向小鎮(zhèn)行駛,發(fā)現(xiàn)自己最想去的還是老家墳地。祖墳遷走后,去世的侄子并沒一起遷走,新買的墳地面積有限,小輩人不能在長輩還在世時先去占領(lǐng),即使去了,也得在墳地邊上暫時安葬,等上輩人都落戶了,才能正式進入。當(dāng)然主要還是侄媳和侄子感情太深,不讓遷——留在山咀子,住在小鎮(zhèn)的侄媳來墳地看侄子方便。聽家人講,她也確實隔三岔五就打出租車來了。侄媳的方便造成了侄子的孤單,使喪子的二哥二嫂動輒就在家里號啕大哭??墒牵瑦鄣牡貛ё畛绺咭沧钅:?,二哥二嫂最后還是接受了侄媳的執(zhí)拗。當(dāng)他們以為愛兒媳就是愛兒子,不得不讓兒子的孤單變成事實,留在鐵軌邊的侄子也就成了我的牽掛,走進了我的夢里。曾經(jīng)做過這樣一個夢,一間漆黑的地下小屋,一個人蒙被躺在那里,我走進后,躺著的人突然說話:“都走了,他們都走了!”他的聲音很大,帶著情緒,我沒看到說話的人是誰,可從夢中醒來,一瞬間就清晰地意識到,那個人是侄子,他在告訴我原來墳地的人都遷走了……

然而,在小鎮(zhèn)上的大哥大嫂家住下來后,我說出了想法,他們都不同意。在他們看來,祭祀亡靈有特定的日子,比如清明、農(nóng)歷七月十五、農(nóng)歷十月初一,不是這些日子會驚擾亡靈。我當(dāng)然不想驚擾侄子,如果為了表達自己的思念而讓侄子生出難以兩全的糾結(jié),我寧愿讓思念之泉在心底悄悄干涸——在我的夢里,侄子雖然沒有明確表達愿意遷走還是愿意留下,可他語音里的情緒,明顯就是兩難的情緒。然而,不去觸碰深陷在模糊地帶的侄子,自然就去不了墳地,可沒有去墳地的事情作庇護,抽冷子來到山咀子街上,顯然有些突兀了,那一瞬我又知道,回故鄉(xiāng)也需要理由。

來到村莊

盡管沒有理由,但說來,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三哥把車開到空寂的前街停下,我不免有些慌亂,不知道下車后該先上誰家。山咀子的老街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因為空出很多房子,院落荒蕪,也因為街前田地邊橫空聳起一條高鐵,原來站在街上天高地遠的感覺再也沒有了。其實大哥在小鎮(zhèn)上已經(jīng)給我找到了理由:看望老親故鄰。我也是這么答應(yīng)的,并為之備好了微薄的禮物,可不走上老家屯街,你永遠無法知道,看老親故鄰,這理由太隆重太莊重了!莊重到微薄的禮物根本撐不??!重要的是,那因想母親而生起的對故鄉(xiāng)的激情里,夾雜的是對逝去時光宏觀的懷念,它們包含著村莊的老街、田地、大自然以及大自然連著的空闊的天空,并沒具體到每家每戶。如果說我的懷念里還有一些具體的什么人,那么他們應(yīng)該是和我同齡,又嫁給了本村的曲桂榮、李平、富桂晶,是從外面嫁過來的小學(xué)同學(xué)徐蘭??纱蟾缌薪o我的名單卻是老富大娘、鞠成安二叔、吳文清姨夫、王成民二叔、宋治宗大哥、老姜四嫂。這也是為什么曾經(jīng)一年一度回來上墳的走家串戶,我和哥哥們動輒要兵分兩路的原因……

三哥停下來,原來是看見了正在打理草垛的呂吉有二哥。他不在大哥的名單里,也不在我的名單里,可下了車,與呂吉有二哥握手,與從他身后沖出來的妻子握手,我心口不免猛地一熱:太好啦,原來老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呂吉有二哥與母親同族,是母親娘家堂哥的兒子,而他的妻子與父親同族,是父親堂叔的閨女。母親“堂哥的兒子”娶了父親“堂叔的閨女”,差了一輩兒,鄉(xiāng)村宗族關(guān)系的復(fù)雜就像蛛網(wǎng),曾向90后的兒子講述,他捂著耳朵直吵吵聽不明白。但這血脈的交織看上去混亂,卻亂而有序,我們叫呂吉有二哥,他的妻子我們卻可以不叫二嫂,而叫小姑。大哥之所以沒把與父母宗族都有關(guān)系的宗族老親列進名單,都因在大哥眼里,他們算不上老人,大哥七十七歲了,他們才不到七十。當(dāng)然我心口的忽然一熱,與一腳踏進宗族老親無關(guān),而是另有原因。兩個月前,在莊河工作的侄子發(fā)來幾條微信圖片,說姑姑你讓姑夫看看這個書法寫得好不好,是一個十二歲女孩兒寫的,她才練字兩年。丈夫熱愛書法,每天都在練字,他看了微信驚訝萬狀,說他練了四十多年都寫不出這樣的字!問是誰家孩子,侄子說出了一個打死我都想不到的名字:山咀老呂家小濤。

小濤,就是呂吉有二哥的大兒子。我離開山咀子時他還很小,印象中鼻涕漣漣的,可就是這個鼻涕漣漣的臟小子,生了這么個孩子!震撼之余,把微信推送給省城一個書法家朋友,朋友的回復(fù)讓我們更加震撼:這是一個天才,如果可以,我愿意收她為徒……

雖然還不能確定這個天才少年就一定能成大器,但與滿身草屑的二哥錯身,與頭上永遠圍著臟兮兮圍巾的小姑錯身,進到他們背后黑乎乎的小屋,你不能不對現(xiàn)代科學(xué)所發(fā)現(xiàn)的基因遺傳產(chǎn)生懷疑。如果說人分高低貴賤,呂吉有二哥和他那位我們叫小姑的妻子,可以說是山咀子老街上最卑微最貧賤的生命了。他們的卑賤,來自祖上的遺傳,也來自命運的不公,二哥本來就不是聰明腦袋,三年饑荒時隨父親去北大荒逃難,一天書都沒念,“文革”后從北大荒回來,不但反應(yīng)遲鈍很少說話,且身體像麻稈一樣孱弱,別人干一上午的活他能干兩天。而與我擁有同一個抽大煙抽敗了家業(yè)的祖先的小姑,到她這一支,因為沒有遇到我爺爺?shù)男疫\,娶到小鎮(zhèn)大戶人家的奶奶把日子過起來,一直都落在貧窮里。貧窮,又生得不漂亮,不漂亮,頭皮又常年生瘡,無論冬夏都要包著頭巾……問題在于,他們遭遇命運不公,你卻看不到他們在向不公發(fā)起挑戰(zhàn),比如發(fā)狠供孩子念書上大學(xué)、賣力攢錢給孩子蓋大房,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只上到初中就去外面打工了,而他們的房子依然是沒有院落的三間矮房……

家里突然來了客人,二哥和小姑都有些惶悚,媽呀媽呀的迭聲感嘆,二哥一向只笑不說話,他似乎還不知道該說什么話,小姑倒是知道,媽呀媽呀的感嘆里,不斷夾著評語:“看人家芬子,還那么樣,從來不忘本?!?/p>

我們的對話,自然從他們的孫女開始的,我說:“小姑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個好孫女,她將來肯定不得了,能成大才!”為了隆重,我一字一頓。三哥什么都不知道,目光瞪大,但為了配合我,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小姑人好,就有好孫女?!逼鋵嵨也⒎强鋸?,在城里所有父母為了兒女成才,送這個班那個班學(xué)藝術(shù)時,我聽到太多因天賦不夠而夢想落空的嘆息了。誰知小姑根本不接茬,一再說:“媽呀芬子,你看你,你老不忘咱山咀子,咱老孫家人就是不忘本?!币婚_始,以為是小姑為了表示禮節(jié)——抽冷子見到外面的人,總得說句禮節(jié)的話,可我繼續(xù)說她的孫女,她還是這一套,不但如此,重復(fù)這些話時,她目光閃爍,眼睛一直瞅著門外。當(dāng)我不得不閉上嘴,轉(zhuǎn)過身,去打量屋里的柜子、墻壁,她收回目光,跟我一起轉(zhuǎn)頭,咧嘴笑笑,往柜體木門上、墻上輕輕一指說:“對,你看,這都是俺孫女寫的畫的,咱也不懂,恁看好嗎?”雖然是詢問,可小姑的表情就像指著長在地里的蘿卜白菜,平常,確定,沒有絲毫期待。這讓我有些恍惚,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如果小姑反應(yīng)激烈,至少證明我在此下車的理由是充分的,我是一只報喜鳥。問題是,對于他們這樣的爺爺奶奶,有一個人來向他們證明他們的后代有可能因為成才而逆襲上流社會,他們?yōu)槭裁磿幌矏???/p>

恍惚之中,再次把目光鎖定墻上、立柜鏡子上的字和畫,那是一個豎幅篆書和一些靜物寫生的蘿卜、胡蘿卜、白菜之類,如果小姑不說,你會以為那都是印刷品。不是說寫的畫的有多么好,細端詳還是有些稚嫩,但在這樣黑乎乎的屋子里看到這樣的東西,你很難聯(lián)想它是這個家里孩子的作品。不過注目的一瞬,我找到了小姑并不那么欣喜的原因了:那幅篆書,連我都認不出幾個字,那白菜、蘿卜,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很像,可就因為太像了,小姑才覺得不過是蘿卜、白菜而已。凡·高的向日葵不經(jīng)后世大師的確認,沒有多少人會看好。問題是小姑不知道大師的重要,更不相信靠寫幾個字、畫幾個蘿卜、白菜就能掙大錢,能買房買車發(fā)家。在鄉(xiāng)下人的思維里,賺大錢發(fā)家是最最重要的?,F(xiàn)在,我這只報喜鳥本該進一步地告訴小姑,寫字畫畫出了名,就能賺大錢,可我一時悶住了,說不出話。因為我心里還裝著另一個故事——把她的孫女推薦給省里書法家之后,她在鲅魚圈開飯店的兒子兒媳帶孫女去了趟省城拜師,書法家派車把他們一家接到郊外工作室,安排吃住,可在老師與天才孩子交談期間,這個小濤爸爸,帶著手機,樓上樓下好一頓拍照,畫室、臥室、古董收藏室,說自己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最后,居然把人家已經(jīng)封死的后門生生推開,在外面抽煙……因為看到了從未看到的東西,夜間激動得穿著大褲衩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書法家朋友向我描述這些,是為了強調(diào)孩子的不同,他說這孩子,真不像出身這樣的家庭,沉穩(wěn)、平靜、寵辱不驚……我聽到朋友的講述,不驚訝,也不以向他推薦了這樣的親戚為恥,反而覺得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這個小濤至少還知道自己是“劉姥姥”,他敢于肆無忌憚推門拍照,夜里穿大褲衩走來走去,證明他受到“大觀園”上流社會刺激,有了挑戰(zhàn)的欲望,不像他的爸媽!

上流社會是西方詞語,可跟丈夫看過一部西方紀錄片之后,我喜歡上這個詞的概括力。一個英國導(dǎo)演,受到俗語“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的啟發(fā),跟拍一幫孩子從七歲到四十九歲的成長經(jīng)歷,有出身城里貴族家庭,有出身貧民窟或鄉(xiāng)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些貴族出身的孩子,從小就被訓(xùn)練自律,學(xué)會守時、守規(guī)矩,了解破產(chǎn)意味著進監(jiān)獄,不努力意味著受窮,從小就清晰未來的方向,最終,他們沒有一個不考上劍橋、牛津,最終或成為銀行家、律師,或當(dāng)了外交大使;而那些生活在福利院、貧民區(qū)的孩子則完全不同,他們的童年無拘無束,流浪街頭、打架斗毆,不懂得學(xué)習(xí)意味著什么,對未來沒有設(shè)計規(guī)劃,最后多數(shù)經(jīng)歷輟學(xué)、早婚、多子、失業(yè),連他們的孩子,也繼續(xù)做著保安、收銀員這樣的工作。四十多年的時光,只有一個人完成了逆襲,一個在英國鄉(xiāng)村生活的小孩尼克,考上牛津大學(xué),然后去美國研究核能,最后留在美國大學(xué)當(dāng)教授。那天聽說小姑家的小濤有個天才孩子,我和丈夫都想到這部紀錄片,覺得這孩子有可能就是尼克第二,成功地突破階層、階級,逆襲上流社會。因為我們知道,真正成為大藝術(shù)家,不但名利雙收,接觸的都是達官貴人,尚會有更寬廣的精神世界。她和凡·高的不同在于,她很小就遇到了書法家老師!那位赫赫有名的書法家朋友告訴我們,這些年他帶過兩個學(xué)生,一個如今二十九歲,已經(jīng)成名,是國內(nèi)有名的書法家,另一個十一歲,正在跟他學(xué)習(xí),小姑的孫女,是他收的第三個學(xué)生。他對她的期待不是一般的名家,而是華夏一流。

我之所以悶住,是這個故事讓我有所領(lǐng)悟,小姑的不以為然,是不是她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她,白菜地里長不出金豆子呢,就像紀錄片里百分之九十九窮家孩子的命運。她兩面的家族都在白菜地里待得太久了,希望的神經(jīng)早已麻木,就像我們都知道她的頭上早就長出了頭發(fā),可她總改不了圍頭巾的習(xí)慣一樣。

然而,往外走時,小姑的變化讓我大大意外。那時她的二兒子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從西屋走出來,不住聲地叫著大姑。二哥于是搶著說:“這是老二,小明,在外面做貿(mào)易,剛從廣東回來。”一直沒說話的二哥終于說話,一定是廣東、貿(mào)易這樣的詞激發(fā)了他。在這個小家里,突然冒出個做貿(mào)易的廣東客,連我都覺得受到鼓舞?!皬V東客”顯然是睡懶覺才起來,聽家里來了人,就躲在西屋洗了頭。他一米八幾的個頭,膚色白凈,發(fā)型現(xiàn)代,就像墻上那些字畫,你無論怎么都想不到在這個家里,會有這樣的作品??尚」脤鹤雍蛯ψ之嫷膽B(tài)度完全不同。當(dāng)三哥拍著小明肩膀,說這么帥的小伙是不是娶了漂亮媳婦時,小明說:“本來這回回來能看一個,可剛才接電話……”話剛到此,小姑的臉突然大變,剛才平靜的表情像遇了雷擊:“怎么怎么,怎么又變了?不是說好了嗎?”小明說:“我也不知道……”這時,小姑圍巾外面的一張臉已經(jīng)完全被不安和惆悵替代了,直到我們離開屋子走上大街,她都再沒說出一句話。

有出息的孫女動不了小姑的心,兒子看對象打了水漂的小事卻讓她惆悵滿腹……告別二哥、小姑和小明,我本想給丈夫打電話,告訴他沒能為未來有可能逆襲的天才拍下影像資料的遺憾,可我沒打,因為此刻我也滿腹惆悵:身為媽媽,遙遠的美好不管多么巨大,都抵不過現(xiàn)實中微小的痛苦,而只要兒女還有痛苦在,就總能將它無限放大。我也一樣。

徐蘭家

因為沉浸在一個母親的感受中,上車后突然有了方向,我說:“三哥,咱們?nèi)タ纯蠢细淮竽??!?/p>

在山咀子,如果說對哪個媽媽印象最深,那就屬老富大娘了。她曾是從水庫庫區(qū)搬來的淹沒戶,因為帶了四男四女八個孩子,養(yǎng)一大家子能吃能喝的狼崽子,她不得不像男人一樣上山干活。她有副大腳板,有一個洪亮的大嗓門,有一張瘦削的爬滿了地壟一樣深紋的大長臉,有一件常年穿在身上的偏襟藍大褂。一些年來,不斷回到山咀子,聽她的故事,見她的人,覺得她是山咀子最了不起的一個媽媽了。因為好不容易把八個孩子都忙活成家,二兒子卻娶了一個傻媳婦。在所有兒女結(jié)婚后媽媽可以歇息下來時,傻兒媳又為她生了兩個孫子,其中一個還是個傻子,致使她都八九十歲了,還要拄著拐棍為二兒子操心干活……

可是三哥沒聽我的,他一腳油就把車開到村西頭,原因是老富大娘家住在后山街,不易調(diào)頭。但我知道,在三哥的意識里,鞠成安二叔家是必來的人家,第一,他列在大哥名單里,二叔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第二,鞠家是山咀子的權(quán)勢中心,兩個兒子一個當(dāng)村主任、一個在城里掙大錢。三哥不重權(quán),但他重勢,他和鞠家在城里的小兒子是酒友,三哥重的勢,不過是沾點小酒。權(quán)和勢都與我無關(guān),但下了車,我也覺得先來這里是對的,他家大兒媳婦徐蘭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傻搅碎T口,我又有些遲疑,徐蘭的村主任丈夫五年前因參與挪用村扶貧款被判刑兩年,面對同學(xué)的人生重創(chuàng),我還沒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倒是徐蘭的爽朗無須準備,聽院子里有腳步聲,她也和小姑一樣媽呀媽呀地迎出來了。雖六年多沒見,可她驚喜的眼神,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就連灶坑大鍋里冒出來的蒸汽都和六年前的一模一樣!這個徐家爐有名的嬌小姐、小學(xué)老師,當(dāng)年嫁到家里有個癱婆婆、三個小姑子的鞠家,誰都不曾想到,竟然就成了山咀子有名的好兒媳。當(dāng)二十幾歲的她每天不得不做好一日三餐,喂了婆婆、喂了圈里的豬雞才能上課,游手好閑的三個小姑子便成了我們每次見面必談的話題。從她的二十二歲、我的十九歲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中間跨越了將近四十年時光。這三個小姑子,年齡相差七八歲,可在我四十多年前的青少年時代,她們居然像接班人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成為我大談前途理想的朋友。老二嫁走是老三,老三嫁走是老四。我們的前途在小鎮(zhèn)、在城市,我們的理想是有一個可以上八小時班的工作,然后愛上一個城里青年,過上悠閑的生活。我們理想最重要的部分是不出大力就能過上悠閑的生活,之后不為衣食所憂地看太陽看月亮。然而,就是這些滿腦子前途理想的人,尤其老三老四,在剛結(jié)婚的嫂子嘴里,簡直就沒有人性!她們不幫她喂婆婆吃飯,不幫她喂豬喂雞,晚飯后還推了飯碗就跑了,聚一幫人在外面說話看月亮。在我沒離開山咀子之前,因為我就是那看月亮中的一個,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徐蘭對小姑子們的指責(zé)是撐不住一個兒媳婦重量的計較,是她生命中缺了在溝谷中仰望星空的精神基因,看不到夢想遭遇現(xiàn)實輾壓之后生活所呈現(xiàn)的復(fù)雜和荒謬??呻S著我的離開,隨著四十年時光的不斷演繹,我們再見面,聽她數(shù)道時光故事,我有了不同的看法,她并非看不到,她是一個少有的例外!只是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成為例外。

把我迎進屋,徐蘭簡單地寒暄了一下,那寒暄,都是關(guān)于她的兒女。兒子機校畢業(yè)后先是在沈陽開火車,現(xiàn)在開高鐵,女兒師專畢業(yè)先是在鎮(zhèn)上教中學(xué),現(xiàn)在弄到局里工作了。徐蘭的“弄”里,含有求人的成分,證明了丈夫的勢力,她說的“局”,自然是縣教育局,不過這一切她都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就像她輕描淡寫地說:“這不是過元旦了么,他們一會兒都能回來?!彼?dāng)過老師,知道如何在簡短的寒暄里把我既關(guān)切又想回避的事情說清——堂屋蒸汽里蒸騰的天倫之樂,是撫慰她創(chuàng)傷的一劑良藥。

不正面觸碰創(chuàng)傷,正是我希望的,于是迅速做出呼應(yīng),點出主題。我說我知道老二小敏去世,老三老四現(xiàn)在怎么樣?“別提老三了,那不是嫁給徐爐老徐家了嗎,不是沒幾年女婿就出車禍了嗎,又找了一個!你猜是什么人,腰腿有病還哮喘,可她就是看好了,她哥都氣死了!結(jié)果怎么樣,過不了窮日子,還不離婚,就到大連開發(fā)區(qū)打工去了,那天打電話來說,嫂子,根本不掙錢,白天給服裝廠穿胸罩帶兒,晚上給另一家做石頭手串的工廠穿手串,天天干到半夜。你說惠芬,你干那么些活怎么能不掙錢?!俺這三妹子,就這么個樣,管多也沒有一句誠實話。再說老四,不是嫁給下河口老周家了嘛,兩口子都懶,天天打麻將,打了一輩子麻將,都五十歲了,還打,你說能不窮嗎?年年到了年根兒,他哥可憐她上她家送點年貨,去年他哥回來氣得呼呼喘,你猜怎么樣,他哥進屋,人家男人在地上燒火做飯,她穿了個新锃锃的大長裙子站在地當(dāng)央,你說你窮,你懶,你還在小窮家里穿大長裙子,還新锃锃!俺家這些姊妹呀,一個比一個奇葩,太奇葩了!就說那二妹子,結(jié)婚后和女婿好個不像樣兒,女婿開車拉貨,動輒就打PP機,那時還沒有手機,女婿一分心就把車開進溝里砸死了,她最后想女婿又得了癌癥……你說,莊稼院的兩口子,你天天那么膩歪,多主賤!你可不知道惠芬,家里有一個老人侍候著是義務(wù),可家外還有這些事兒讓你操心……”

和她的寒暄一樣,簡短、概括,我能從她對小姑的簡短講述中看到全部的骨骼:三妹子之所以丈夫去世嫁了個病人,是那病人對人生遭遇有體悟,能溫暖到她的喪夫之痛,而她去外面打工,是她心底一直存有走出去的理想,只是她命運不濟,嫁了徐爐大明,這個大明我認識,是大哥干爹的孫子,長相好能說會道好高騖遠,當(dāng)一個帥小伙在語言里展示了高遠的星空,她沒辦法不被星空吞噬……之所以加班加點還說不賺錢,是她的星空里不僅僅是賺小錢過個緊巴巴的小日子,她需要悠閑,需要看星星看月亮,而隨著她的走出去,她知道那是只有財富才能支撐出的精神空間。雖然在人們看來她與嫂子殷實的日子差了十萬八千里,但我相信她壓根就沒想做嫂子這樣的人!而那個老四,過窮日子打麻將,在窮家穿新锃锃大長裙子,是她不想向生活就范,如果命運沒有賦予理想的安閑,為什么不能在丈夫容忍的情況下,在大長裙子的掩護下找到一份安閑!沒準在她看來,拼命賺來的生活富余,遠沒有不出力的感覺更富余。還有她們的二姐,據(jù)當(dāng)年印象,在她們還沒娶嫂子之前,她在家是付出最多的一個,能干、操心,幾乎替代了母親的角色。嫂子嫁過來,她卸掉了重負,又遇到一個愛她的丈夫,身上的母性有了轉(zhuǎn)移的目標,或者她被愛成了小女人,實屬正?!w的不同,使每個人都想抓住自己最想要的東西,也就有了各自命運的紛繁……

當(dāng)然,我看到的骨骼,不是徐蘭想講這些故事的骨骼,她的骨骼只是想告訴我,遇到一家不現(xiàn)實的人她有多么負重。但我愿意一次次聽她講述,是想在一個向現(xiàn)實就范的徐蘭身上尋找一樣?xùn)|西,那就是她為什么會是一個例外。

妙齡少女時,她是家里最聰明最受寵的小女兒,因母親把一件衣服給了三姐而沒給她,和姐姐爭吵,導(dǎo)致姐姐服毒而死,不久母親又因過度悲傷而突然病故。和鞠福臣結(jié)婚,也許出自真愛,他倆小學(xué)時都是有名的好學(xué)生,又在一個學(xué)校教書,可一個嬌小姐從此變成一個老媽子,這里邊一定有不為外人感知的東西,比如當(dāng)姐姐的服毒事件將自己的名聲搞壞,她是否需要在另一個家中重建自我?在《上塘?xí)防?,她是我筆下的重要人物,我想象她因熬不住現(xiàn)實重壓而情感出軌,以至于在《后上塘?xí)防?,她因情感出軌而無法在鄉(xiāng)村蒙受屈辱,一路無奈跟丈夫向城里拼搏,成為精神空虛的富婆的同時,也成為和自己一樣精神空虛的保姆姐姐失手誤殺的冤魂……然而現(xiàn)實卻是,徐蘭在這個家里四十年如一日,從未聽到一點與情感有關(guān)的風(fēng)聲,即使大哥說鞠福臣那些年常在鎮(zhèn)上喝大酒找小姐。倒是三個小姑子的畸形精神,有一些她不能到達的地方,以致使她的語言略顯尖刻,可在煩瑣的污泥里掙扎,又怎么能不帶污泥的痕跡!我的好奇在于,一個人對命運的悟性究竟能支撐多久,年輕時的重建如何會這么徹底!

我久久地看著徐蘭,她燙著齊耳短發(fā),丹鳳眼的眼角雖有了魚尾紋,怎么曬都曬不黑的臉上生出幾顆斑點,但上翹的鼻子、上揚的嘴角,依然有著只有嬌小姐才有的尊嚴。我沒有像以往那樣夸贊和表揚,不是這樣的話太顯膚淺,而是覺得在她的生命里,還有我不能到達的地方,比如她的忠誠,是否基于愛,她的愛里,是否有對權(quán)力的崇尚,在前些年的講述中,控訴丈夫的大男子主義、家務(wù)上根本幫不到她是常有的事,我是想,在網(wǎng)上資訊如此發(fā)達的當(dāng)下,在無論物質(zhì)還是精神的文明都向鄉(xiāng)村敞開的今天,她如何在漫長的時光里面對灶坑、豬雞、田地,尤其我知道,她在青堆子、在莊河,都買了房子……

見我不說話,徐蘭聰明地把握了時機,說:“惠芬你和三哥今天中午不走哈,我鍋里烀的肉,一會兒他們都能回來,鞠福臣也回來,咱在這吃飯?!睆谋O(jiān)獄出來,據(jù)說鞠福臣又回村里當(dāng)了會計,照樣還是這方水土的核心人物。我當(dāng)然也快速地順應(yīng)了時機,說:“不能,大哥還在青堆子等我們。”但這時,三哥接了一個來電,大著嗓門在電話里喊:“你知道我在哪里嗎,我在你家,我和你小姐在你家?!边@時我才知道,在我和徐蘭對話時,三哥給鞠家老二撥了電話,人家在高速公路上,沒接,現(xiàn)在回過來了。三哥就是這樣,只要和我這個妹妹在一起,他就掩不住興奮??蓪Ψ?jīng)]聽懂,只呵呵了兩聲就關(guān)機了。但這啟發(fā)了徐蘭,她說這是俺家老二,得病后個個禮拜回來看爹,一回來,他哥就領(lǐng)他到處吃飯。這時我想起在大連時三哥曾給我打過的一個電話,說他正和老鞠家老二在一起,老二得了結(jié)腸癌,特別特別想見見作家小姐姐,他有故事。

我自然不能在這里等待故事,但我知道他的早期故事,當(dāng)年結(jié)婚后與哥哥分家,就住在徐蘭隔壁,可因為沾舅哥的光而不是沾哥哥的光在外面做房地產(chǎn),掙了大錢,爭強好勝的媳婦在家里就壓不住心氣兒,總找徐蘭麻煩,有一段時間打得不可開交,他也站在媳婦立場上?,F(xiàn)在,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一只飛出去的小鳥折斷了翅膀,家鄉(xiāng)、父親、姊妹親情,這一切關(guān)系,都在死亡面前有了新的歸位。

從徐蘭的西屋出來,見東屋的屋門虛掩著,徐蘭說俺爹回來了。其實剛才說話時就聽到外面門響。這就是大哥讓我們必看的鞠成安二叔。老人臉色紅潤,一身現(xiàn)代著裝,穿著干凈的黑色吊面棉衣,見有人來,趕緊拿起助聽器將一條線送進耳蝸。他耳背,六年前見面都得大聲喊話,現(xiàn)在,他撥弄了一個開關(guān),“老孫家小芬子”的自我介紹就清晰地撞進了他的耳膜,眼睛一亮?xí)r,他有力地握我的手。很顯然,只要有人侍候吃喝,外面的風(fēng)霜雪雨都再也傷害不到他了,雖然助聽器接通了他與身邊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可遙遠的現(xiàn)實他并不知道。沒有人告訴他三女兒的熬夜不賺錢,也沒有人告訴他四女兒在灶坑里穿大長裙子,更不會有人告訴他小兒子的病,可是僅僅如此嗎?去世的二女兒他會不會想念?大兒子入獄的兩年他會不會恐懼?他妻子在他四十幾歲時癱瘓,五十幾歲時去世,曾想再續(xù),遭徐蘭在內(nèi)的眾多兒女反對,這么些年來,面對身體的一點點衰敗、蒼老,他就沒有任何感受?對于他,對于他蒼老之后的活著,我們究竟了解多少?

老富大娘

告別徐蘭,三哥徑直把車開到東山街,可是已經(jīng)多年不在山咀子,車開過頭了,當(dāng)三哥下車到后邊的一條街上問路,回來時身邊多了兩個男人。

如果姓氏里包含了諷刺,那么對山咀子的富家而言,這是最諷刺的一個姓了。他們姓富,可富家的人個個都瘦骨嶙峋窮腮寡額,在一副副窮胃被新時期以來物質(zhì)的極大豐富撐起填滿甚而衍生出高血壓糖尿病時,富家人永遠是瘦骨嶙峋的窮樣子。然而他們就是姓富,富不要緊,還要“升”、還要“勝”、還要“美”、還要“金”,老大叫富公升,老二叫富公勝,老三叫富公美,老四叫富公金。當(dāng)然不管他們的名字多么高大上,在山咀子街上,只要有人說起他們,沒人不覺得他們就是那種傻乎乎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出大力的窮命人。

隨三哥一起來的是老二富公勝和老三富公美。別看他們?nèi)耸荩退麄兾帐?,一股雄赳赳的力量頓時就傳遍全身。他們雖和呂吉有二哥一樣,天生腦瓜愚笨,可他們身體里總有一種向外的咄咄逼人的力量。那力量來自粗壯的呼吸、虎氣生生的熱情、直勾勾的目光,這或許正是人們說他們“傻乎乎”的原因,當(dāng)他們像一棵棵長在石縫里的樹,你根本看不到那種咄咄逼人向外的力量來自哪里,沒有根底的膚淺便成了莊戶人嘲弄的對象了。比如現(xiàn)在,聽說我們要去看他們的媽媽,富公勝搶在前邊引路,邊走邊雄赳赳地說:“俺媽現(xiàn)在可好了,不能動了,八個兒女輪著伺候。”富公美不甘其后,呼哧呼哧在我旁邊比畫:“俺媽享福了,兒女一輪一禮拜,天天都能吃好的?!?/p>

往老富大娘家走的路坑洼不平,擠滿草垛和豬圈的土街上,散發(fā)著古老的糞草氣味。不管富公勝的語氣多么雄赳赳,富公美的比畫多么強壯有力,我的心情都無法輕松,原因再簡單不過:他們的老媽不能動了,再享福又能怎樣!關(guān)鍵是,東山街已經(jīng)破落不堪,無人居住的空房子裸露著衰敗,他們的媽媽拼命了一輩子,如今卻還要住在這里……

低低的木門,黑暗的屋子,窄窄的土炕,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超出想象,唯一不同的是這個寒冬的屋子并不冷,炕中間安了個鐵爐子,可就因為有個鐵爐子,繚繞在半空的煤煙讓人望而卻步。由于哥倆搶先進屋又大嗓門呼號,我和三哥進門時,躺在暗影中的媽媽在輕輕翻身。她躺在炕爐直對著的位置,和衣而臥,身上搭條棉被。當(dāng)她慢慢掀掉身上的被子,慢慢坐起,在彌漫的煤煙中轉(zhuǎn)身看向我,我徹底驚呆了——

她目光慈祥、悠長,滿眼含笑,有人突然撞入,卻看不出她有絲毫意外,你甚至覺得她一直在等待你的到來。她慈祥地看著我,潤澤的額頭閃著細膩的亮光,紅潤豐滿的臉腮被一泓披散下來的茂密銀發(fā)包圍,顯出一種少有的富態(tài)、飽滿和安詳。我敢說,除了我母親的晚年,我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老人!問題是,老富大娘有一張瘦削的大長臉,臉上有著粗粗的毛孔和深溝一樣的褶皺,她的形象在我記憶里已成窮苦的經(jīng)典……可眼前的她,不但臉圓了,臉腮豐滿了,毛孔不在了,褶皺沒有了,一對笑彎的眉眼掛在飽滿的額下,像一輪明月,使她看上去那么美麗……

“媽,你看是誰?”“認不認識?”

她慢慢點頭,“認識,老孫家芬子?!?/p>

不管你信與不信,她就是老富大娘!其實稍一用心,你就能看到讓她變化的邏輯,它埋藏得并不深:腿腳不能動之后,體力不再消耗,而八個兒女每人一禮拜輪著侍候,再沒有耐心,也能保證她吃飽吃好,比如雞蛋、牛奶、餅干——她說話時嘴角流出的黏液里,明顯看出早餐細膩的質(zhì)地。這些食物早就不是鄉(xiāng)下的稀缺物,可卻是她體內(nèi)的稀缺物,她身后有傻媳婦、傻孫子,有操心出大力的二兒子。聽她的小女兒富桂晶講,她們姊妹往家送東西,她從來不舍得吃,都送給孫子兒子了。現(xiàn)在,她腿腳不靈,再也不能去送了,當(dāng)留在嘴邊的營養(yǎng)不得不流進她一直干癟的血管,身體的滋養(yǎng)便沒辦法不讓她成為本該成為的她了……可是,一個人在老了之后才開始美麗,實在是不可想象。

這是遲到的豐足和美麗,在糖尿病、腦血栓等營養(yǎng)綜合征成為人們生存困境的今天,老富大娘才剛剛和營養(yǎng)相遇!當(dāng)然,在她美麗的邏輯里,還潛藏著另一個邏輯——見我目光流露出欣喜和驚訝,她立即轉(zhuǎn)向二兒子,翕動著包住沒剩幾顆牙齒的嘴唇說:“俺,俺驚喜兒結(jié)婚了,找了個好對象……”

驚喜兒,是富公勝的二兒子。這個故事在大哥家聽過,可在往富家走時,我把它給忘了。就在兩個月前,富公勝跟傻老婆生的不傻的二兒子結(jié)婚了,娶了大連金州區(qū)一個承包幾百畝大櫻桃園的有錢人家的女兒。大哥說結(jié)婚那天,他和大嫂都參加了,辦得相當(dāng)隆重,那媳婦又漂亮、又聰明,還孝順。

“我在俺家驚喜兒身上花老錢了,領(lǐng)回五個媳婦,每領(lǐng)一個回來,我都給錢,有一個我給過兩萬??扇思乙豢窗尺@家,回去就黃了。這一回可好,人家閨女不嫌咱家窮,不嫌咱窮家有個彪婆婆、彪哥哥,頭一回來,不管家里多埋汰,人家跳到炕上就能端碗吃飯,結(jié)婚那天,還給婆婆買了一個金手鐲。”富公勝說。

“人家第一回來相親,領(lǐng)著媽媽姑姑,二哥給兩萬定親禮,她當(dāng)面接了,臨走,又偷著還給二哥了。你說這閨女多懂事兒,多孝順?!备还涝谝贿呇a充。

無論在藝術(shù)中還是在生活里,丑小鴨娶到白天鵝的傳奇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富公勝的身后有一個一眼看不到底的黑洞,當(dāng)傻老婆傻得連月經(jīng)都不知道打理,傻兒子長到四十多歲都沒幫他干過一天活,往洞外攀爬所需的力氣便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倒是上天給了他一個驚喜——在第二胎上生了個不傻的孩子,取名驚喜兒,可把一個正常的孩子放到傻子窩里,如同把一個玻璃瓶放在鐵蹄下,損害的恐懼可以想見,記得大兒子就是在傻媽媽用針線縫衣服時扎壞了一只眼睛。養(yǎng)一家四口,他既沒有活絡(luò)的腦瓜又沒有靈巧的手藝,只會出大力種地,倒是有媽媽幫他做一日三餐,他即使不能進城打工,也能在小鎮(zhèn)邊上干點出力活掙點小錢兒,可就像他說的,這個家里唯一的希望,又成了吞噬消耗他物資和力氣的可怕源頭……

我細細打量著站在柜角的富公勝,他和三哥同齡,六十八歲,雖然眼睛比三哥黑亮,可額上橫臥的皺紋就像道道深溝,而眼角下面,從鼻骨兩側(cè)伸展出來的深溝有四五條之多,它們有的通向下頦,有的通向耳根。隨溝谷逐根索源,最后落在堆積于臉上的一塊塊沙丘上,恍惚間,你似乎看到了干涸在深處的淚水和汗水……雖然兒子驚喜兒終于帶來婚姻的驚喜,堵住了出血的源頭,可傻老婆和傻兒子還在繼續(xù)消耗,至少那個可以想吃就能隨便買來吃的營養(yǎng)還沒有抵達他的血管、填滿他的溝谷……而就是這樣一個和營養(yǎng)不沾邊的人,一些年來動輒就往我的大哥家送雞蛋鴨蛋。當(dāng)年,因為家里有兩個傻子不能外出打工,他曾是大哥家的主要勞動力,在鎮(zhèn)修配廠當(dāng)技術(shù)員的大哥把現(xiàn)代文明引進鄉(xiāng)村,打壓水井,蓋倒置平房,鑄鐵皮糧倉,他都是主要勞動力??僧?dāng)大哥想以簡單的方式來確定他們之間的主雇關(guān)系,發(fā)給工錢,他非用雞鴨蛋或新鮮蔬菜與大哥禮尚往來,直到大哥搬到小鎮(zhèn),家里基本建設(shè)結(jié)束,他都是大哥家的???。有一年我在上墳時遇到老富大娘,給過她一百塊錢,第二年冬天殺豬,他給大嫂送了個豬肘子,說必須給我!那時一百塊錢也許能買一個豬肘子,可被迫欠一個人的債務(wù),又是他這樣在窮困中掙扎的人,沒人能心安理得。那時似乎知道,他幫你干活,他和你禮尚往來,除了他的簡單和質(zhì)樸,還有一種聰明,就是在他憑一己之力從黑洞往外爬時,他需要借助關(guān)系來感受來自洞外的光,它雖微弱,但它能讓他看到自己人生的價值和重量……

現(xiàn)在,他無須借助任何外在的關(guān)系,他有有錢的兒媳,有有個大櫻桃園的親家,他的光源充足、強大,大到足以讓他喋喋不休——現(xiàn)在,見我瞪大眼睛聽他講述,他又把故事引到富公美身上:“你知道嗎,俺老三也有一個好兒子好媳婦,他兒子和兒媳在大連開發(fā)區(qū)開裝飾材料店,買了好幾棟房子了,光店鋪門面就二百多平米,還開大吉普……”

和在呂吉有二哥家聽到廣東、貿(mào)易這樣的詞一樣,在這個家里,聽到裝飾材料、店鋪、吉普,就像在荒野上聽人告訴腳下有座金礦,懷疑的同時,又掩不住興奮和好奇。其實沒用一秒鐘興奮就替代了懷疑,見哥哥把機會讓給自己,富公美興沖沖說:“俺兒兩口子不光自個過得好,還顧家,這兩年往家拿十來萬了,俺在后邊翻新了大房,要不一會兒去看看?!?/p>

在煤煙的彌漫中看向富公美、富公勝,看向老富大娘,我不禁想起一個場景,那是我十來歲時的場景,因為家里常有人串門,只要有人來,奶奶必講她的孫子如何能耐有本事,拖拉機在路上跑,聽聲音就知道哪壞了,坐在旁邊的父親忍不住添油加醋,“快把半導(dǎo)體打開聽侯寶林相聲,那是俺兒給俺買的”。雖然晚了整整一代人,可是富家還是迎來了這一天……

仿佛就為了向我證明這一天來得多么真實,正說著,他們的妹妹富桂晶從外面進來了,她一手端著一缽被塑料包住了熱氣的餃子,一手端著一盤紅彤彤的草莓……

他們的媽媽吃得好,這已經(jīng)沒什么可說的了!無論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餃子和草莓都不是日常食物。然而我說的證明,不是她手里的食物,而是富桂晶的臉,六年前還粗糙黧黑的她,像她的媽媽一樣,不但皮膚細膩有光,且白里透紅,問她怎么回事,她說:“沒怎么,才從大連回來,兩個閨女都在大連太平洋百貨賣化妝品,老二生了二胎,去幫她侍候半年,才回來?!?/p>

半年不見陽光暴曬,半年擦好的化妝品,又有下一代的天倫之樂滋養(yǎng)……大連太平洋百貨化妝品柜臺,是專賣國際大品牌的柜臺,我健身時經(jīng)常路過那里,我可以不必穿過那里,可我喜歡那里高貴品牌釋放的高貴氣味——在長期因?qū)懽鞫拥纳钚枰潘蓵r,到那里聞熏衣草味,享受環(huán)境的富麗堂皇,如同為自己打開一道天窗——我對富麗高貴的生活品質(zhì)有著本能的向往。我是說,富桂晶是媽媽八個孩子中的第七個,嫁給山咀子老溫家八個孩子中的第三個,都是沒有根底只知出大力的窮人家,可謂門當(dāng)戶對,可是她和她的哥哥們一樣,用勞動守住本分,慢慢地,他們的兒女,都在城里為他們的生活打開一道天窗。

不禁想起在鐵凝作品里讀到的故事,一個青年和一個老人清晨在公園散步,年輕人走得快,看著落在后邊的老人,優(yōu)越地回頭嘆道:你們這些老人啊,到底是跑不快了呀。老人并不生氣,邊跑邊對超過他的年輕人說:年輕人,你的前邊是什么呀?年輕人說,是路呀。老人又問,路的前邊是什么呀?年輕人說還有一座橋。老人問,橋的前邊呢?年輕人說是一片樹林。老人問,樹林前邊呢?年輕人說,或許是山吧。老人問,山的前邊呢?年輕人說,我看不見,可能就是生命盡頭吧。老人說,那你跑得那么快干什么?

如果拿孫家這代人和富家這代人比較,孫家就是那個快速向前奔跑的青年。只不過孫家的快始于奶奶。當(dāng)奶奶不甘的基因傳承給大哥,讓他通過奮斗最早將城市文明引到山咀子,文明的疾病也率先到達孫家。大嫂1985年患了糖尿病,一直在扎胰島素,而1986年出生的大哥的大孫子,因很小就能喝上碳酸飲料吃上火腿,到2008年,體重已達三百斤;二哥的二兒子,去世時體重也是兩百多斤……不是所有的速度都通向疾病和肥胖,真正的富足一定是精神的富足而非肉體,可從上世紀60年代走來的中國鄉(xiāng)村,貧窮既是物質(zhì)的又是精神的,當(dāng)一副窮胃過早遭遇可口可樂、啤酒和火腿,貧瘠的精神只能是窮胃的幫兇而非相反。大哥承包鎮(zhèn)汽車修配廠是1983年,大哥將全家搬到小鎮(zhèn)是1989年,父親離世也是這一年。隨后二哥三哥也搬到小鎮(zhèn)。隨后國有企業(yè)改革,大哥二哥分別買下修配廠和塑料機械廠。當(dāng)三哥給大哥打工,二哥三個兒子中有兩個參與爸爸的企業(yè)管理,一夜之間進入工業(yè)文明的家族便受到挑戰(zhàn),大哥和三哥因雇傭關(guān)系常鬧矛盾,二哥既沒有技術(shù)又沒有經(jīng)驗的兩個兒子因一躍跳到工廠的管理層,能力和壓力的反差沒辦法不使身體發(fā)生變異,得心臟病的二侄子就是在那幾年胖起來的,尤其變成家族企業(yè),科技含量萎縮,經(jīng)營越來越難。撐到2011年工廠賣掉,分得第一筆資金的晚上,他心臟病突發(fā)……孫家的肥胖,有基因的因素,父親叔叔大爺以至于爺爺,都死于心血管病,可是如果從大哥一代,就一直安于土地,像富家人一樣老老實實守住出大力的本分,是不是就像他們的現(xiàn)在,生活在一直向好,沒有殘缺呢……

答案是確定的,不會!首先,快和慢,是選擇,也是命運,是幾代人的選擇積累的命運。奶奶出生在書香門第,家族沒落,嫁給鄉(xiāng)村,深陷溝中的她便不得不向外超拔。她教育孫家人不做小河溝里的水,要做大河里的水流到大海,都是不安分的寫照,當(dāng)這不安分的精神基因和爺爺血管黏稠的基因相遇,孫氏家族向外奮斗的路上就難免付出殘缺的代價……

可是,血管里有一腔不甘的血在流動,誰又能甘于貧窮和落后呢?

慢的故事

實際上在山咀子,慢的故事,不僅僅只在富家,就像快的故事,也不僅僅只在孫家一樣。只不過快的故事,都留在那些空房子里,變成了傳說。慢的故事,卻留在了這片土地上,只有像我這樣從外面回來,才能聽到。從富家出來,富公勝就指著旁邊的空房子說:這不是劉國安家嗎,老婆跟獸醫(yī)跑了,把個小順子扔給他,一小伺候不上,病歪歪瘦斤八兩的,可人家命好,十八歲那年偷他爸兩百塊錢跑到外面去逛,在天津逛到一個服裝店,開店的女子一看小伙白白的像個小明星,就說你別走了,就在我店里當(dāng)模特,穿我這服裝給我站臺,結(jié)果兩人就好上了,現(xiàn)在在天津廣州都有連鎖店,那牌子叫什么,1981,恁聽說了嗎,1981,結(jié)果就把他爸接到天津幫他看家……

我沒聽過1981,但有呂吉有家的小濤做鋪墊,這并不影響我對傳奇的理解——我一直覺得,小濤有個天才孩子,一定是他娶了有藝術(shù)基因的老婆,婚姻之所以重要,就因為它會陡峭地改變命運,就像奶奶改變了孫家的命運。我是說,雖然娜拉出走之后的日子怎么樣無法知道,但對于被妻子拋棄的劉國安來說,出走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至少,那個開品牌店的兒媳不會讓他倒退到狗窩——誰都知道他在山咀子的家像個狗窩。

事實證明,快里邊,并非都潛藏著殘缺,就像接下來去的宋家、姜家告訴我們,慢里邊,也并非都是向好。生命現(xiàn)象的復(fù)雜根本不是簡單的邏輯所能解釋。

在山咀子,如果說有誰家的日子死氣得如同一潭死水,那么非宋家莫屬了。所謂一潭死水,就是把日子過死門子,有來無往。你去他家串門,他永遠不會來你家。宋家就在我家老房子后門斜對面,可我在鄉(xiāng)村長大的二十幾年,就從沒看過宋家人來過我家。不管是和父親同齡的宋旭明,還是和大哥同齡的獨子宋治宗,還是他們的下一輩。他們不與人交往,還不講究吃、穿、用,你家打壓水井,你家焊鐵皮糧倉,你家買冰箱、彩電,他們不打聽不羨慕,永遠的冷眼旁觀。上世紀80年代初大哥第一個把電視買回家,村里人輪番聚到家里看電視,女排奪冠比賽時大哥把電視拿到院子里,村里男女老少都來了,就從來見不到宋家人的蹤影。倒是子承父業(yè),集體時父親趕馬車,分產(chǎn)到戶時兒子趕馬車,可因為父子兩代都致力于養(yǎng)馬養(yǎng)車,從他們家散發(fā)出的畜糞味兒,大街上老遠都能聞到。在村里人家被你來我往的竄動攪動得雞鴨呱呱亂叫,他家的雞鴨永遠悄無聲息時,你常常覺得他們的生命連雞鴨都不如。早上大哥把他列進名單,忍不住說:你去看看吧,永遠是老樣子。

大哥說的沒錯,一晃四十幾年過去,還是原來矮矮的院墻,堆著橫七豎八苞米稈的院子,還是原來穿得臟兮兮的宋治宗大哥和大嫂。但躲過院子里躁動起來的雞鴨,與迎出來的他們面對了面,你會不由得發(fā)愣:他們確實沒變,可四十年不變,證明他們依然年輕!關(guān)鍵是,他們臉腮上也有一朵紅潤,是那種見不到毛孔的細膩的紅潤,是那種從腮尖向下、向皮膚深處滲透彌漫的透徹的紅潤!這紅潤并不陌生,鞠成安二叔臉上有,老富大娘臉上有,可有大哥的鋪墊在那兒,你會一下子感覺錯位。倒是我大呼小叫夸他們的臉色,站在一邊的大嫂一語就道出了屬于他們的邏輯,“俺孫子在北京一家法國公司當(dāng)翻譯,每月都往家寄飲料。恁大哥天天把飲料當(dāng)水喝。都不喝水了!”

他們的孫子在北京法國公司,還每月往家寄飲料!問題是,這個死水一潭的家里出了大學(xué)生孫子!問題是,他們的內(nèi)心并不是死水一潭,當(dāng)他們的生活有機會向好,翻騰在心底的微波細瀾還是掩不住要張揚出來。

可能見我驚訝,大哥迅速從柜子紙殼盒里拿出一個藍色塑料瓶,上面寫著中文:佳得樂,藍莓味,功能運動飲料。難怪大哥可以當(dāng)水喝,它看上去就像一種汽水。雖并非法國制造,但相信它的功效一定比雪碧可樂碳酸飲料好。問后才知道,這個寄飲料的孫子,是他們大兒子的兒子。大兒子吉順,和大侄子同齡,因為我是母親十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跟大哥之間差二十歲,比最大的侄子只大三歲,我和吉順也屬同一個年齡段,可不知為什么,我對他沒有印象,包括他的弟弟妹妹。在宋家一潭死水的氣象里,他們其實是一些被遮蔽了的生命,或者說在孫家后代因為奶奶的教育一心向外拼搏的時候,我們其實根本沒有了解宋家這種人的智慧和耐心,比如在他們拒絕與你來往,拒絕到你家看那些洋玩意兒時,是不是因為有著更為宏偉壯闊的雄心壯志,才有了畸形的尊嚴……

我靜靜地看著宋姓大哥,他一只手擺弄著手里的飲料瓶,一只手習(xí)慣性地抹著鼻尖上的鼻涕——不知為什么,他的鼻尖上總有擦不干的鼻涕,我本該說句什么,可是說不出來,因為我想到我的大哥。他十六歲時,沾大舅光到沈陽機校學(xué)習(xí),回來后在小鎮(zhèn)工作,把二哥三哥一個個帶出去,之后在上世紀80年代末,又把家族帶到小鎮(zhèn),可這么些年過去,孫氏家族除了積累了比鄉(xiāng)下人略多一點的財富、肥胖和疾病,后代里也不過才出了兩個大學(xué)生。出不出大學(xué)生,也許并不證明生命的質(zhì)量,可正因為如此,看到一輩子在一潭死水里如如不動的宋姓哥嫂的滿臉紅潤,你不能不想一個問題:為什么我的哥嫂沒有他們的氣色!為什么在大哥眼里還是老樣子的人家會有如此見根見底的好氣色!

這或許與鄉(xiāng)村的土地、自然和空氣有關(guān),與沐浴陽光時間的長度有關(guān),可當(dāng)你看到慢里邊還沉淀了好氣色,慢和快又在孫子輩里打了個平手,和在富家一樣,你不能不對他們生出羨慕了。大哥四十幾歲時就有了輕微的血栓,后來又危及心臟、血壓,常年吃阿司匹林和降壓降血脂藥,大嫂不但每餐要扎胰島素、吃降壓藥,還永遠被剝奪了享受水果的權(quán)利,喪子的二哥腦血管栓塞已經(jīng)不能手術(shù),也只能靠藥物維持生命……當(dāng)然這一切并不直接影響氣色,基因里的不安分才是罪魁禍首,大哥的企業(yè)難以維系,卻還不想放手,二哥倒是賣了企業(yè),可當(dāng)兒女們的成功與否還在攪動他們的欲望,欲望便撐開了毛孔改變了氣色……

我一向?qū)δ槻科つw敏感,那里寫著一個人的境遇、心態(tài)、狀態(tài)。曾經(jīng)將一種光潔而粗糙的皮膚命名為機關(guān)皮膚,是說那些西裝革履、每天都出入高樓大廈的機關(guān)人,將一顆心囚禁在秩序和程序里,毛孔最終就成了釋放壓力的通道。而實際是,只要有欲望,心靈就被囚禁,它不僅僅屬于機關(guān)。

然而,在我認為宋家大哥大嫂的好狀態(tài)并非擁有飲料,而是他們還擁有一個沒被欲望傷害的身體時,卻聽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那時,因為發(fā)自內(nèi)心的羨慕,我沖他們大發(fā)感慨,我說:“大哥大嫂太有福了,孫子都得濟了,能在外國公司當(dāng)翻譯,太好啦!再說獨生子女,哪有這么孝順的!”大嫂得意地抿著嘴,臉尖上的紅潤像兩朵盛開的玫瑰?!鞍持悖硨O子孝順,俺兩個兒子都孝順,吉順吉慶這不都在營口買房,都叫俺去。可俺不能去,俺家里還有心事,俺閨女菊花不是嫁給張坑老張家了嗎,孩子都十八歲了,可有一天干活腰直不起來了,上哪治都治不好,現(xiàn)在癱在炕上了,恁大哥隔三岔五蹬個三輪車拉俺去看她,幫她收拾家、種地。怎么辦,攤上了,你就得認,兒女不好,是當(dāng)?shù)鶍尩挠凶?,你有罪,你就得遭?!?/p>

慢故事里也蘊含著殘缺,這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在我從宋家人身上看到我的哥哥嫂子所沒有的氣色時,似乎希望在這些順其自然的人家看到自然對他們的獎賞,可事實并非如此,生命的法則是:一切皆無常!

很顯然,宋家大哥大嫂的氣色,是他們既接受了孫子的好,也接受了閨女的不好!就像老富大娘接受了傻媳婦傻孫子??墒菑拇笊┳炖镎f出“有罪就得遭”這樣的話,還是讓我大大震驚!要知道,在我心目中,他們是一些烏啦巴涂的人。難道經(jīng)歷了女兒的癱瘓,他們有了覺醒?

在2011年之前,我從未觸碰過救贖與覺醒這個問題,也從不覺得鄉(xiāng)村人的精神世界會有靈魂的救贖。那一年,受大連醫(yī)科大學(xué)醫(yī)學(xué)心理學(xué)教授賈樹華女士邀請,我加入她的調(diào)查尋訪鄉(xiāng)村自殺遺族團隊。那是一場極為特殊的經(jīng)歷,在那次調(diào)查中,我聽到了二十多位自殺者親屬的碎心講述,并因此寫下長篇小說《生死十日談》。在這部小說里,我第一次觸及救贖的主題,當(dāng)聽到一個死了妻子又失去了十五歲女兒的父親詰問蒼天:老天你在哪里,你的眼睛看到了嗎?我本是幫人家干活拆房,為什么要讓一塊石頭砸斷我的脊梁,我斷了脊梁再也不能養(yǎng)家,為什么還要讓我老婆突然離去?你讓我的老婆離開我,為什么還要讓我十五歲的女兒也撒手人世?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在感到徹骨的悲涼和無助的同時,你不得不跟他一起追問,從而尋找活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的理由,正是它,向我揭示了救贖的一角,它不是向外的尋找,而是向內(nèi)的求索,它不是形而下的奮斗與成功,而是形而上的超越與解脫。因為當(dāng)向蒼天的追問最后指向自己,認識到“有了罪你就得遭”,覺悟自然也就開始了。

然而想到這一節(jié),我也開始了覺悟,我在想,是不是早在宋家把日子過成一潭死水時,他們就知道了“你有罪,你就得遭”的因果法則,從而任由風(fēng)雨變幻安然承受呢?如果是,那他們又都經(jīng)歷過什么?夫與妻又為什么能這么一致?

關(guān)于宋家,孫家人知道得太少了。因為不符合孫家向外奮斗的價值觀,他們不被誘惑的向內(nèi)的故事便遮蔽在“一潭死水、過死門子”的印象里了,遮蔽在大哥“還是老樣子”的描述里了,六年前回來上墳,三個哥哥還要去宋家拜訪,不過為了展示孫家威風(fēng)和榮耀而已……

從屋子里出來,我們看到了那輛電動三輪車,是三哥先發(fā)現(xiàn)的,他說:“大嫂,這就是大哥拉你的三輪車?”如果有機會,三哥沒準就能成為作家,他知道剛才的對話里隱藏了什么樣與寫作有關(guān)的細節(jié)。大嫂揚著紅撲撲的笑臉道:“可不是,恁大哥就用它拉俺去給菊花送菜送糧,你別看它這么小,沒有過不去的溝坎……”

這電動車確實小,鐵皮車斗,三個輪子比自行車的輪子大不了多少,棄掉馬車,這也許是宋家最現(xiàn)代的代步工具了。看著這個小車,腦海不免浮現(xiàn)一對父母顛簸著奔向那個生活中的深坑的樣子——從山咀子到張坑,也就五六里路,可我知道那是一條什么樣的路,我的姑姥姥曾住在那里,小時候媽媽常領(lǐng)我去,需要穿過一條長長的大溝,張坑小隊,就坐落在溝溝坎坎過后的一個凹下去的大坑里……

沒有過不去的溝坎,這或許不是三輪車的本事,而是大哥大嫂面對殘缺的智慧!

從宋家出來,我和三哥不容商量,異口同聲說出去老姜四嫂家。并非受到殘缺啟發(fā),而是姜家和宋家一樣,都是老鄰居。姜家在老房子前邊。

如果說有誰生活是殘缺的,那么老姜四嫂家的殘缺則是最殘酷的殘缺了。三年前春節(jié),手機傳播一條微信,說莊河青堆子鎮(zhèn)清水村一家四口遭滅門,只有一女生還。結(jié)果沒過一小時,大哥打來電話,說那災(zāi)難人家,是老姜四嫂的四閨女。老姜四嫂會做大鍋飯,鄉(xiāng)村酒席五六十桌的大鍋飯她從未失過手,而她的丈夫,又天生具備大型活動協(xié)調(diào)能力,村里哪家婚喪嫁娶,他們不請自到,對孫家也是一樣。當(dāng)她和丈夫像富公勝那樣,因為回報大哥而成為我們家的常客,他們遭遇的災(zāi)難無異要驚動孫家所有人了。我們驚動的核心在于,讓如此善良的人家遭遇噩運,沒有天理!尤其幾天后破案,得知兇手殺錯了人。他要報復(fù)的是欠他工資的工頭,可工頭居住的村莊是鄉(xiāng)村文明示范村,示范村的特點是將所有散落的房子推倒,在一塊平地上聚集重建一模一樣的房子,結(jié)果,罪犯一緊張走錯了人家,誤殺了三口,小女兒得以逃脫,是因當(dāng)時正在上廁所。當(dāng)?shù)弥患胰诘呢\是因為誤殺,你對老天的憤怒真是咬牙跺腳都無以釋放了。

從宋家去老姜四嫂家,必經(jīng)孫家老宅,可我和三哥誰也沒有停下,一來時間不早,大哥打電話給三哥說等著吃午飯,但主要還是六年前經(jīng)?;貋恚瑢险膽涯钜呀?jīng)被時光磨平,尤其高鐵聳立在老宅前邊,這里早已不再是記憶中的樣子。老姜四嫂家,是離高鐵最近的一幢房子。但在沒有高鐵之前,她家可是山咀村最開闊風(fēng)水最好的地方?;蛟S是宋家殘缺的提醒,讓我想到災(zāi)難中的覺醒和超越,往四嫂家走的路上,我沒有絲毫緊張,也是聽大哥大嫂說過四嫂的堅強??墒遣挥H眼見到,你永遠都不會想到四嫂的超越有多么徹底,看見我們進院,她呼隆隆就推門跑出來,“媽呀這不是芬子,恁怎么來了!”

和宋家不同,姜家闊院大房,那是四嫂和四哥雄心的寫照。他們的雄心來自四哥手藝好會瓦匠活,在家愿意幫人出民工又是一把好手,更來自他們老了老了又撈了一個兒子——他們居然生了五個閨女還不罷休,終于在第六個上生了兒子。雖然生養(yǎng)計劃搭進了他們大半生,可遲到的兒子還是讓他們的動力變成聳立在山咀子街上闊綽的庭院,六年前來山咀子上墳,上四嫂家看房子曾是一個必須的節(jié)目。因為四哥在城里見過世面,他們的房子不光房屋高大闊綽,且有著城里樓房的格局,廚房、衛(wèi)生間、洗澡盆、儲藏間,一應(yīng)俱全。因為自己家的豪華裝修成了來人必看的節(jié)目,那時的四嫂不但歡天喜地,還要給看房子的人送禮,把家里展示一遍后,總要跳到園子地窖里扒蘿卜白菜狗寶之類往來人車上裝。

四嫂還是歡天喜地,可她見我們,并不把我們引進屋,而是立即就跳到園子里,扒她的菜窖,仿佛我們來就是為了要她的菜。這倒為我解了圍,使我不必聽她講述殘缺。我早就從大哥那里知道,四女兒出事的當(dāng)年,四哥就得胃癌走了;而那個唯一幸存的女兒,被孩子的奶奶收養(yǎng)。然而不講述殘缺,殘缺就真的不存在,這并不是說她把新锃锃的蘿卜白菜扒出來,呼呼直喘拍打著菜根上的泥土,你覺得她和六年前沒有任何兩樣,而是為了讓我們看到她的好,還反問我們:“恁猜四嫂多大,四嫂今年都八十四啦?!?/p>

一個經(jīng)歷過天災(zāi)的八十四歲老人,還如此的生龍活虎,不僅讓我想起曾轟動一時的美國小說《可愛的骨頭》,十四歲少女蘇茜被歹徒殺死肢解,只有一截臂肘被人發(fā)現(xiàn)。遭此殘禍,一家人立即崩潰,父親精神恍惚被誤傷致殘,母親無法忍受喪女之痛離家出走,妹妹弟弟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心情抑郁,只有外婆義無反顧前來操持家務(wù)。然而十年以后,這個經(jīng)歷種種磨難的家庭又重新融合為一體,于是一直在一旁看著的蘇茜的靈魂感慨道:一個家庭,猶如人的周身骨頭,即使有一塊破損缺失,骨架也終會長全。想起這部小說,顯然是把四嫂當(dāng)成小說里的主人公了。但就因為把她當(dāng)成主人公,腦中才閃出一念:小說里的家庭肌體被抽掉一塊骨頭,經(jīng)歷了十年融合,四嫂家離災(zāi)難發(fā)生才只隔三年,她的骨架如何重合得這么快?是不是四嫂天生麻木、天生神經(jīng)大條?

如此想象四嫂,顯然是對一個母親最大的傷害,因為接下來,她把白菜蘿卜裝好,叫三哥往車上拿時問我,“恁兒子怎么樣,還在美國?這么老遠的想不想死了!”她能理解我對隔在大洋彼岸兒子的想念,我怎么就不能理解她對隔在生死兩界女兒的想念!我當(dāng)然不是不理解,我只是不知道,在那樣殘酷的日子,身為母親,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

四嫂的臉上,確實看不到鞠成安二叔、老富大娘、老宋大嫂的細膩紅潤,但她不是沒有,她是麻子臉,生天花留下的疤痕讓她的臉坑坑洼洼,用心觀察,紅潤隱在了一個個疤痕的底部,它們像一個個鑲嵌在螺紋布上的亮片,雖然這些亮片烘托著四嫂肢體的熱情,使你怎么都無法在她身上找到災(zāi)難的痕跡,可你還是想到了那個在災(zāi)難中追問老天的父親,想到了認為自己有罪的老宋大嫂。

不知是不是我的走神啟發(fā)了四嫂,她把裝到袋子里的菜交到正在打電話的三哥手里,突然又往東邊的廈屋跑去,邊跑邊說:“別著急等等哈,俺才想起來了,恁媽活著時最愛吃俺曬的蘿卜瓜條,俺常常念叨恁媽,她一輩子太不容易啦?!?/p>

或許,那個收容四嫂的廈屋,太像孫家老宅的廈屋了,它雖然在格局上比老宅的廈屋開闊,但掛在屋門里面的棉被還是釋放了古老的氣象;或許,四嫂提到母親,觸動了某種隱秘的情緒,從踏入山咀子土地那一刻,它們就一直尾隨我,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就在四嫂的身影消失在廈屋之后,我發(fā)現(xiàn)有個黑洞在朝我打開,它經(jīng)由廈屋,通向幽深,通向黑暗,通向一個可怕的內(nèi)心的地獄。那是我母親的地獄,它洞開在母親生我之前。母親三十七歲那年,生過一個女孩,可她六歲時,不小心把玩耍的鞋扣吞到肚子里,如果不發(fā)生意外,那鞋扣也許可以拉出來,誰知第二天,她在灶坑里洗手,被挑水的大爺撞倒在洗手盆里,結(jié)果,腸子被吞到肚子的鞋扣戳傷,肚子腫成氣球,在炕上爬了三天三夜,直至死亡……

此刻,四嫂說母親一輩子太不容易,也許不僅僅指這些,母親一生生了十個孩子,夭折了六個!然而四嫂這么一說,我突然警覺:她常常想到母親的不易,是不是母親曾經(jīng)的苦難,母親在苦難中的堅強,在她遭遇重創(chuàng)時撫慰過她?

經(jīng)四嫂提醒,我的心先是狠狠地疼了一下,之后猛地被一個場景擊中:母親正眼睜睜看著她的愛女在炕上爬,她肚皮腫得像氣球,母親幾欲想抱她,母親說孩子過來,媽抱抱你,可她不讓,她說疼呵媽媽,我疼。知道愛女只有爬著才能減輕疼痛,母親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心如刀絞、萬念俱灰地看著,三天三夜……

這是一個完全想象不到的局面,四嫂肌體里的骨架本已重合,我卻在這重合的骨架里看到了母親骨肉分離的瞬間……

母親唯一的女兒以那樣暴烈的方式死亡,她在忍受悲痛之余,是否會詰問上蒼為什么對她如此不公?是否在追問蒼天時將追問指向自己?

在許多場合,我都說起過母親痛失女兒的不幸和迎接而來的挑戰(zhàn),可是,我的想法,只到挑戰(zhàn)為止,從沒想過母親在經(jīng)歷了那樣的挑戰(zhàn)之后,救贖自己的出口在哪里。

不設(shè)防掉進母親的黑洞,在四嫂家再也待不住,我繞過還在打電話的三哥,繞出院子,繞過院東的水泥墻,直奔房后孫家的老宅……

識別安詳

被那可怕的場景擊中,眼淚頓時像斷線的珠子——往老宅走去,我真切地聽到母親的哭聲。只不過那哭聲不在老宅廢棄的屋子里,而在老宅后邊從東山岡蜿蜒下來的小道上,在小道通向的下河口村姥姥家墳地。那是從可怕的場景延伸出去的與媽媽身世有關(guān)的故事:我的姥爺是農(nóng)村地主,他在去村里賭莊聚賭時,和莊主老婆有染,莊主發(fā)現(xiàn)后,把老婆打跑到姥爺家,姥爺不得不把她娶回家中。為了凈化家庭關(guān)系,姥爺匆忙打發(fā)了我的母親,把二舅送去當(dāng)兵,就在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的那一年,姥姥生病死亡,年僅四十二歲,第二年,二舅在戰(zhàn)場上犧牲,年僅十八歲?!拔母铩逼陂g,姥爺因地主成分被揪斗,開賭莊的男人領(lǐng)紅衛(wèi)兵將姥爺活活打死,在水利系統(tǒng)工作的大舅受到連累,于一個夜晚因恐懼跳水庫自殺。我的大舅從外面拉回來那個黃昏,母親號啕的哭聲從東山岡響徹下來,震撼了整個屯街,震撼了與下河口泥土小道連接著的遼闊田野……而這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母親動輒就牽著我的手,奔向埋葬著姥姥姥爺大舅的墳地,在下河口的后山坡上,將哭聲拋向荒野……

這正是在城里家中,捧著母親照片常常觸及的場景,在我的童年,雖然并不知道那拋向荒野的哭聲釋放了多深的悲痛,可它種下我童年里永不散去的悲觀和恐懼。實際上,悲觀和恐懼在母腹里就種下了——是姐姐去世,母親才懷的我,然而此刻,當(dāng)因老姜四嫂的故事牽出母親的身世故事,你不得不去想,一個母親的一輩子,一個人的一輩子,到底需要承受多少委屈和苦難,才能抵達晚年的安詳?如果一直委屈,是否可以抵達安詳?

破敗不堪的老宅寂寂無聲,后邊六間已經(jīng)塌陷的草房上,有幾只麻雀在跳來跳去。在這里,母親度過了五十多年時光,她是好兒媳,奶奶一直跟母親過;她是好婆婆,她為三個兒媳侍候孩子;她是好妻子,父親五十歲時雙目失明,她為他端水送飯;她更是一個榮耀的母親,三個兒子都是工人,最后生下的我也改變了農(nóng)民身份,可是,有誰知道,那可愛的骨頭在她肌體中一塊又一塊生生抽離時的疼痛?如果我沒有記錯,大約十歲時,也就是她五十幾歲之后,就再也不哭了,再也不牽我的手去下河口墳地了,她是怎樣在疼痛中一點點迎來肌體的重合?

在一篇悼念母親的文章里,我曾這樣寫道:贖罪、救贖,這是跟心靈有關(guān)的詞語,它來自西方,它容易讓人想到西方的宗教、舉行宗教儀式的教堂,可是,這個有著西方色彩的心靈事物,也從來都是中國人的心靈事物,只是它不發(fā)生在教堂,不需要借助儀式,它發(fā)生在我們漫長的生活中。它的救,由贖開始,而贖,不是一時一事的祈禱和懺悔,而是永不停歇的付諸行動,它伴隨著人的一生,直到最后的終點。

是生了我,才撫平了母親內(nèi)心的傷痛,但她從沒因此而有半點僥幸,永遠的謙卑謙讓,永遠的小心翼翼??稍谖乙酝恼J知里,我只把母親的行為歸結(jié)于性格,歸結(jié)于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似乎尊崇“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命運法則,是血液里自在的東西,它自然而然就生成了銷蝕苦難和痛苦的力量,卻很少想到,人在苦難的深淵里掙扎,沒有任何人能逃脫因果報應(yīng)的追問,因為因果報應(yīng),是我們信仰的起點,也是終點,而只要打開在因與果脅迫下一直下沉的幽暗通道,就有可能看到上升的光輝與希望,看到人對于人性的超越可能。

這不僅讓我想到徐蘭、鞠成安二叔,想到老富大娘和他的兒子富公勝,在徐蘭因自己的過失而和姐姐母親骨肉分離的一刻,在鞠成安二叔四十幾歲妻子就臥床不起的一刻,在老富大娘娶進家的傻媳婦把月經(jīng)紙弄到大街上的一刻,在富公勝發(fā)現(xiàn)第一個兒子都三歲了,眼神還癡呆呆的不會轉(zhuǎn)動的一刻,是不是都觸及因果報應(yīng)的追問,從而像母親那樣,陷入內(nèi)心的地獄,開始在地獄中向內(nèi)求索?

很顯然,是老姜四嫂承受的不公照亮了母親的不公,是母親承受的不公照亮了徐蘭和老富大娘們的不公,然而,當(dāng)我看到如今還在山咀子老街上的人們?nèi)缒赣H一樣,承受了那么多的不公還氣色紅潤,我重新識別了一樣?xùn)|西:安詳。所謂安詳,是接受了無常,是委屈而不覺得委屈,忍辱而不覺得是在忍辱,只有委屈而不覺得委屈,忍辱而不覺得自己在忍辱,臣服于當(dāng)下,才能抵達真正的安詳。就像母親后來再也不哭了,就像老宋大嫂認了遭罪,就像老姜四嫂一如既往打發(fā)她的日子……

這么想著,老姜四嫂和三哥從后邊呼哧呼哧地來了,三哥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塑料編織袋,那里面裝的是四嫂送的我們媽媽活著時愛吃的蘿卜條。但我沒有迎上去,當(dāng)他們的舉動讓我認識到馬上就要離開山咀子,一個下意識,我錯過他們,順四嫂家院墻東邊的小道往回返。院墻盡頭,西轉(zhuǎn),是四嫂家,東轉(zhuǎn),就是侄子墳地。我返到盡頭,沒有往東走,只是停在那里。我靜靜地站著、看著、聽著,墳丘在高鐵北側(cè),和一片低洼的田地連在一起,但它四周豎立著一片荒草。雖然不愿意侄子受到打擾,可隱隱的,還是希望他能感應(yīng)到我的到來,跟我說些什么。嚴格說,是我想跟他說些什么,說一說孫氏家族的過去與現(xiàn)在,說一說生活的快與慢,說一說命運的無常與不公,最重要的是,說一說安詳……

荒野寂靜無聲,如同村莊的寂靜無聲,冬日的日光灑落在枯草上,使那里看上去無比的安詳。就在這時,一輛高鐵從西至東開過來,那火箭頭一樣白色的車體箭一樣射過田野,是在電視里經(jīng)常看到的畫面,但你不知道的是,它并沒有發(fā)出想象中那種轟隆隆的聲響,你甚至聽不到任何聲音。高鐵并不能驚動到九泉之下的侄子,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動?;蛟S是感動所致,當(dāng)我為了在視線里找準侄子的墳頭而不得不去尋找高鐵下面那個隧道,我聽到了聲音,那是侄子的聲音,它穿過寂靜的田野,卻不帶任何情緒,它平靜、平和,甚至有些頑皮,他說:“姑姑,別以為站得遠我就看不見,我都看見你了,你好嗎?俺爸俺媽都好嗎?”

淚洶涌而出時,我默默跟侄子說:都好!都好!你好嗎?姑姑愿你安詳!

責(zé)任編輯 馮艷冰

特邀編輯 陸輝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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