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榮校 生于1991年11月,廣西賀州人。有作品發(fā)表在《賀州文學》《芳草·潮》等期刊,獲得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成立六十周年征文比賽優(yōu)秀獎。
那晚凄冷的月色把鐘樓鍍了一層慘白的光。除了鐘表上的擺針,都以安睡默許了夜晚的沉寂。等到最后一束強力手電筒的光熄滅之后,他的聲音從牢房深處傳了出來。聲音與月光里搖搖欲墜的恐懼和不安相互撕咬著。
他說,你沒見識過外面世界的繁華,任憑我講干口水,也只能為你描個輪廓。要真是讓我完全講個明白,就算我把口水講干、舌頭講斷都講不清楚。你別以為我是在說大話來嚇你,我才進來一年,我都不敢想象外面的世界是怎樣一番天地。這里是能把人養(yǎng)傻的地方,充滿著惰性的空氣會讓人變異,讓人停止思考,讓人安于現(xiàn)狀。三年后,我還得像剛上幼兒園的小孩一樣,從頭開始學。什么都得學,學怎么吃飯,怎么說話,甚至連走路都要重新學。你得讓別人相信你跟他們沒有不同,不能讓他們察覺出半點異樣,不然他們的眼神就會變成一把尖銳的刀子,把你層層剝開,剝得支離破碎。
他一口氣說完之后,咽了一下口水,換一口氣繼續(xù)說,你說,你都進來四十年了,出去之后,可咋活下去嘛?外面還有沒有可以投靠的親人?有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他遲疑了片刻,沒有再繼續(xù)講下去,或許他突然意識到,對于眼前這個與世隔絕了四十年的老人來說,這個問題不免有些殘忍。四十年的時間,足以使一個人變得一無所有。
如果你有心,干脆等我三年,咱爺倆里里外外還有個照應,出去之后我包你活得自由自在,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聲音把鐵窗上的鐵銹都震了下來。他的聲音穿過了四十厘米厚的墻壁,穿過走廊,把走廊兩邊的鐵柵欄撞得叮當亂響,順著通風口飄了出去。那晚的月色格外寒冷,聲音碰到月光之后又折了回來,傳到了阿德老人生斑起皺的耳朵里。阿德老人被他旁邊叫小鬼的男孩的話,嚇得臉一會兒白,一會兒青,灰白的胡子亂顫。
聲音抖著從阿德老人的喉嚨里飄出來,我記得……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小鬼堵住了,你記得的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作古了。
但是,對于外面的認知,小鬼依然好奇阿德老人還保留下來多少。他對阿德老人說,你繼續(xù)說。
阿德老人接著說,我記得有一條鐵路是從山中間穿過去的,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那里就成了一個天然的喇叭,十里八鄉(xiāng)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那時我只要從工地上回來,就站在山頂,看著火車從隧道的一邊進去,從另一邊出來。據(jù)村里老人說,那是一個彌漫著罪惡的山洞,是抗戰(zhàn)時,日軍為了運輸士兵和軍用物資而開鑿的。誰都沒有統(tǒng)計過,從那個隧道出來的東西害了多少中華子孫。
阿德老人的記憶以此為界,再往前就開始變得模糊。
那晚,阿德老人一夜沒睡。
幾天之后,阿德老人在去火車站的途中,一直回憶著四十年前的往事,仿佛能清晰地看見他自己的背影:他站在山頂,等著一列嗚嗚的火車疾馳而來。
他沉浸在幾十年前的回憶里,直到一聲奇異的巨響把他驚醒。
阿德老人盯著那輛從他身前駛過的火車,它像一條銀白色的巨龍,在他眼睛里盤旋、飛躍,然后再被山群淹沒。剛剛把他擠下月臺的那些人,都被裝進了它的腹中。阿德老人不知道這個東西叫作高鐵,只把它當作四十年前用煤發(fā)動的綠皮火車。就算是綠皮火車,在四十年前,人們也津津樂道它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發(fā)明。人們一談到火車,話語間無一不帶著贊嘆、夸張:在上面躺一晚,第二天一睜眼它就能把你送到北京去,再躺幾晚,說不定就到了美國。年輕時的阿德沒怎么讀過書,不知道中國和美國之間隔著太平洋。在車站的幾個小時里,阿德老人在無人在意的角落,見證人們一次又一次的遷徙。
他手里攥著一張去往家鄉(xiāng)桂城的車票。但是隨著那些人匆忙地出現(xiàn)又匆忙地消失,他竟然錯過了上車的時間。乘務員告訴他,他的車次早在兩個小時前就已經(jīng)發(fā)車了,那是今天去往桂城的最后一趟車次。乘務員還告訴他,錯過了時限,他的車票作廢了,退不了,明天還得重新花錢買。乘務員說這是規(guī)定,誰都不能例外。很久之后,他才恍然明白,他并不是有意錯過火車,而是他的意識里并不存在“火車時刻表”這個東西。他的身體一直在等待著那個上車的命令。
什么,車票不能退?阿德老人很納悶。但不知怎么,同時也在心底暗自慶幸起來。不然,上車時還得要出示刑滿釋放證明,作為身份證明,那他該怎么說呢?監(jiān)區(qū)能利用特殊身份破例為他辦理一張車票,已是十分感激。但是,按照他的記憶和理解,車票是沒有時間限制的,只要還握在自己的手里,那還是屬于自己的,就能使用。但他不敢聲張,不敢去跟列車員理論。
小鬼跟他囑咐過,你到了外面,那里的一切對于你來說都太陌生了,你就把自己當作頭牛吧,唯唯諾諾地照著指令做事,千萬別說話,更別嘗試去理論。我不是讓你把自己看低,而是不想讓你露出馬腳,別到時候一開口就是一股腐臭的鐵銹味。
還能是原始森林的食人花,會把人吃咯?阿德老人沒見過什么食人花,只是書上這么說過,他引用過來。在里面的那些時間,阿德老人學會了認字,嘗到了知識的甜頭之后一發(fā)不可收,將圖書室里的書看了個遍。在小鬼沒進來之前,他是那些人里面最淵博的人。
怎么才能說得明白呢,給你舉個例子吧,小鬼說,外面的世界,就像一群魚——數(shù)不清的魚,在水里共同吐出來的巨大的泡泡,很新奇漂亮,剛看清它的模樣和顏色,但一現(xiàn)出水面就會破碎。隨即,又會吐出來一個巨大泡泡,你又得重新適應它,分辨它的體積,它的顏色。周而復始,沒有盡頭??傊痪湓?,外面的世界一天一個模樣,你永遠無法預知它下一個模樣是什么。你只能跟著前面的人走,前面的人跟著車走,但車快不過高鐵,高鐵又快不過網(wǎng)絡。高鐵再快,也有個上車下車,網(wǎng)絡呢,只需要一根食指輕輕一敲,就能把不要的東西送出去,把想得到的東西取回來……窗外的夜色限制了他的思維。如果不是因為外面沒有星星,漆黑一片,他能講到月球,講到外太空。阿德老人聽了這些,眉頭緊蹙,兩眼無光。
阿德老人被請出了月臺。對于那些涌上月臺的人來說,阿德老人顯得奇特。他像溫順的綿羊誤入狼群一樣,他很害怕。他不愿讓從通道下向他走來的人,看見他干癟的胸膛,盡管那些人沒有誰真正把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超過一秒。對于那些急忙涌上月臺的人來說,向他們走來的只不過是一個錯過火車的老人,僅此而已。但是阿德老人依舊不敢抬頭,把雙手捂在胸口,盡可能離人群遠一點,再遠一點,最后他把自己貼在了墻壁上。這種擔驚受怕的感覺,在阿德老人身上,已經(jīng)消失了將近四十年?,F(xiàn)在它又出現(xiàn)在自己的身體里,似曾相識卻又很陌生。
阿德老人在腦子里,把時間一下子拉回到了四十年前:
年輕的阿德初次被張管教帶到了監(jiān)房。那時他只是怕,怕得讓他故作堅強,把胸膛刻意地展現(xiàn)出來。他咄咄逼人的氣勢,把他的獄友的眼睛都看直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在顫抖。張管教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的膽戰(zhàn)按了下去。張管教很年輕,但他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他用了比別人更短的時間升至副監(jiān)獄長。他的眼睛十分銳利,看穿了阿德的心思。
但是,現(xiàn)在這種害怕讓他變得渺小,他恨不得變成一顆釘子,釘進大理石瓷磚鋪成的階梯里。他哆哆嗦嗦地走下了階梯。上月臺的時候,他只是順著人流往前走,卑微到頭也不敢抬一下地往前走。通道里只是炫目的光,他根本來不及探尋那些光源來自哪里。再次經(jīng)過通道時,只剩他一個?,F(xiàn)在,那些光全部都屬于佝僂卑微的他。廣告墻上嫵媚的女郎,擺出世人認為最為優(yōu)美的姿勢,來吸引眾人的目光。阿德老人覺得那別扭極了,他覺得應該把那些女郎大腿上的布和胸前的罩子扯掉。她們明明已經(jīng)給了解開秘密的入口,卻又在入口處填上一顆千斤巨石。幾十年的思想改造生涯,也不能遏制他作為男人該有的私欲。他并不覺得兩者存在半點沖突。
他想有個女人,一個能為他傳宗接代的女人。
他不是沒見過女人。那些“女人”原本屬于另一個監(jiān)房的阿強,在阿強離開之后,她們有一段時間屬于阿德。在阿強手上的時候,誰都不敢張口去要,換成阿德老人之后,那些“女人”滿是指紋和口水。那些給過他們片刻歡愉的,卷頭發(fā)大紅嘴唇表情僵硬的女人,早已不知身在何處。興許是讓哪個借閱去,在蹲坑之時忘了拿,又被哪個剛進來的小毛頭當作廁紙給用了吧。剛進來的小毛頭根本看不上。那些毛頭甚至會說,你們已經(jīng)被這里死寂沉沉的歲月奪去了男人的審美觀,只有你們才把她們當女人,放到現(xiàn)在就是非主流,就是活在紙上的老妖怪。
“環(huán)境能讓猴子變成人,監(jiān)獄能讓人重新變成猴子?!边@句話是張副監(jiān)獄長說的,他說這是達爾文的“進化論”。他只對阿德老人說過。作為這里資歷最老的人,阿德老人換了個意思教給別人:人不能像動物,一輩子都被關(guān)在鐵籠里面。只有懶惰的鸚鵡才甘愿雙腳拷在鐵架上。最后他總是會對他們大失所望。在他們的思想里根本不愿掙脫那條鐵鏈。依舊每天心安理得地在監(jiān)房里閑逛,心安理得地吃著每天都嫌棄難吃的飯菜,然后存著力氣捉弄初來乍到的年輕管教。
在小鬼沒進來之前,阿德老人對外面一無所知。他只不過想出去。他以為人還是人,路還是路,房子也還是房子。就算變化,也總不能變了天吧。可才出來幾天,他所有的經(jīng)歷都應了小鬼的話。小鬼說得對,時間在鐵籠里,就成了黏在鞋底的麥芽糖,讓所有都變慢,讓一切都漫不經(jīng)心,只會催人老,催人沒了斗志。四十年的時間,也吹不走在鐘樓瓦檐上的一顆石子。在鐵籠外,四十年的時間,早已翻江倒海、脫胎換骨。里面的人淪為存在世界上,但同時被時間遺忘也不被世人認可,連對自己也死心的人。
世界上本來只有兩種人,好人和壞人。但是張副監(jiān)獄長說,世界上有三種人,好人、壞人和壞人中的好人。人,一生為好,就是好人,好人學壞了就變成壞人,壞人學好了,我們既不能抹滅他壞的歷史,也不否定他變好的可能,那他就是第三種人——壞人中的好人。整個監(jiān)獄的人都知道,張副監(jiān)獄長說的第三種人是對他唯命是從的阿德。
在阿德刑滿釋放的前天晚上。張副監(jiān)獄長把與阿德老人同行的小鬼,攔在了辦公室的門外。小鬼那是胡說,你別信他的話,張副監(jiān)獄長神色凝重地說。張副監(jiān)獄長與阿德同一年進了這所監(jiān)獄。年輕的阿德犯的罪行在那時來說是十惡不赦的。從死緩到無期,從無期一路減刑至四十年。張副監(jiān)獄長把阿德看成是他管教生涯中,眾多藝術(shù)品中最出色的一個,是他一路高升的獎狀。他不許在他即將退休之際,讓他光榮的職業(yè)生涯留下半點遺憾。就像一件收藏了幾十年的藝術(shù)品,就要轉(zhuǎn)手出去,總會有些擔憂和不甘——它會不會得到下一個主人的欣賞。
外面的世界沒有你們想的那么糟糕,張副監(jiān)獄長說,當你踏出鐵門那一刻我們就平等了——我們一直都是平等的,只是你們不這么認為。在將來的日子,你自由的日子,請你用你自由的靈魂,感受這人世間美好的一切,好嗎?答應我。
這四十年里,阿德老人從未發(fā)現(xiàn)張副監(jiān)獄長的話像今天這樣厚重,如此煽情,如此震撼人心。阿德老人這四十年里沒流過一滴眼淚,可聽了張副監(jiān)獄長的一番話后老淚縱橫。
我終于想起來了,你像布魯克斯,《肖申克的救贖》里那個管圖書的老頭。那天晚上,小鬼在熄燈之后突然探出頭來。阿德老人以為他永遠都想不起來了。他記得小鬼說那個像自己的人有個很悲慘的結(jié)局,可他卻打死都不肯告訴他那個結(jié)局是什么。
那是我至今為止看過的最偉大的電影之一,你沒看過這部偉大的電影,我希望你出去之后也不要看。答應我。小鬼聽到阿德老人干枯的嗓音,在黑夜里盤旋了兩回之后才安心。
張副監(jiān)獄長也就算了,那是他在監(jiān)獄中唯一可以說得上心里話的人。在阿德老人即將出獄的那段時間,變得婆婆媽媽,非要在即將自由之際想掙他幾滴眼淚。連小鬼也莫名其妙起來。阿德老人明白他們是出于好心,但他覺得他們簡直多此一舉。他們絕不會知道他對外面的世界是多么渴望。
小鬼是個謎,他從來不告訴別人他是怎么進來的。他說他在外面壞事做盡,可到底做了什么他總不愿說。進來的人都會把自己說成是窮兇極惡的魔頭,殺人放火,好讓別人怕他。壞事做盡才關(guān)四年?沒人信他,也不打算揭開謎底,就讓這個謎繼續(xù)下去。在監(jiān)獄里,時間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他們寧愿花上全部的時間去做個美夢,也不會在不關(guān)自己的事情上花上一點心思。
你知道嗎?小鬼說,《越獄》也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它硬是把那些惡貫滿盈的惡人化成了俠客,把監(jiān)獄裝飾成了金庸筆下的俠客島。這就是電影藝術(shù)的魔力,現(xiàn)實里不敢想象的事情,就把它變成魔術(shù)端在人們眼前。有些人入戲了,把魔術(shù)當成真的,就會親自去尋找謎底。
阿德老人在小鬼身上看到自己年輕的影子,所以在這一年多里對他照顧有加。他自以為對小鬼了如指掌,他越來越覺得這個想法有些可笑。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來說,物種是從低級到高級、從簡單到復雜進化著,下一代會比前一代更加聰明。小鬼像個上了釉的玻璃瓶,他看不透。瓶子里面的世界怎樣精彩,任憑他一張嘴說,何況他與小鬼之間隔了整整四十年。他往往會被小鬼語出驚人的話弄得摸不著頭腦。小鬼有時候說他像《肖申克的救贖》里那個老頭,有時候又說像《監(jiān)獄風云》里的阿正。前者像是因為年紀,后者像是因為性格。小鬼說的這些,阿德老人云里霧里。單田芳的廣播說書頻道停播好幾年了,沒停播之前阿德常以此作為消遣。他只當小鬼在說書。阿德老人常在私下說笑,以小鬼的見識,再加上他口吐蓮花的口才,完全可以開個講壇。
你別笑,我認真對比過。一個對生活墨守成規(guī),一個又有點剛正不阿。你有時候就是這樣。
阿德老人一邊聽,一邊翻閱從張副監(jiān)獄長那里借來的書,笑容依舊掛在他灰白的胡子上,這些年來能把他逗樂的人不多。
阿德老人的口袋里只裝著一個上世紀70年代末生產(chǎn)的柴油打火機。盡管監(jiān)區(qū)為他保管得很好,沒有生銹,但是煤油已經(jīng)風干打不著火了。那時候電視劇《追捕》剛從日本引進中國,高倉健的名字像在深秋的原野上點上一把火,借著中日建交的東風,迅速席卷全國。那年代的女人似乎已經(jīng)忘了那段艱難而又恥辱的歲月,完全不在乎他是不是一個日本男人,都暗許芳心。與此同時,山口百惠的寫真集相冊也傳到了全國各大男澡堂。
這段時間,阿德老人一直在行走。他要去四十年前最后一次光顧過的澡堂。
阿強出獄一個月后就寄來一封信,信里說,進去之前最后一次做的事,和出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最能讓人記憶深刻。他想去澡堂,他已經(jīng)一點也記不起獨占一間浴室的感覺了。他要把自己全身都洗個通透,盡管皮膚早已老皺。然后像以前一樣把一本女人的相冊雜志蓋在頭上躺著睡著,沒有命令催促,也沒有時間限制。
如果這條路還像四十年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阿德老人完全相信可以憑借記憶找到那個澡堂??墒钦缧」硭?,外面的世界早已“翻江倒海、脫胎換骨”了。他越走心越慌,越往前走心就越打戰(zhàn)得厲害。他不在的四十年里,外面都經(jīng)歷了什么?。堪⒌吕先藘?nèi)心從來沒有這樣的恐慌。如同一個野蠻人進入了文明社會,他的手腳漸漸麻木了,不知所措。他不認得那條路上的任何一個東西,他不敢繼續(xù)再走下去,這條路完全翻新了一遍。他知道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結(jié)果。更何況那個門前只掛著一大塊紅幕布的簡易混磚澡堂,等待它的命運只能是鏟平重建。
阿德老人回到住處。他自己在一個廢棄工廠的地下室里隔了個房間。那個地方除了野狗有時會光顧,基本上看不到人影。很僻靜,也不用花太多錢。在人堆里住久之后,他喜歡上了這種獨居的生活。這幾十年里,他存了點錢,張副監(jiān)獄長在他臨走的時候也給了他一些,在安置的文件下來之前,足夠他維持一段時間。
阿德老人昨晚做了個噩夢。他夢見一雙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腳,致使他不能動彈。幾個沒有臉的黑影持著刀逼近他,他想掙扎。黑暗的地方又伸出一雙手,綁住了他上半身。他越掙扎束縛力就越大,他掙扎到精疲力竭。最后,夢里的他還是被肢解。阿強在給他寄來的信里說,剛出來的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做那種稀奇古怪的殘忍的夢。想必就是這種折磨人的夢。他不明白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這樣類似神經(jīng)病的夢。最后他在弗洛伊德《夢的解析》中找到了答案——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錯覺,一種病態(tài)的思想。那是他在獄中最喜歡看的一本書。他覺得他神經(jīng)有些失常了。這個沒有命令管控的身體,簡直快要不受自己的思維控制。
這四十年的時間里,他見過太多二進宮、三進宮的人。以前他無法對他們做出準確的評判。正如多次侵臨他住所的那些野狗一樣,被驅(qū)趕多次,依舊認為那個廢棄的工廠是替它們遮風擋雨的安逸之所。根本沒有意識到,那片領(lǐng)域已經(jīng)被與之對立的人類占領(lǐng)。他覺得他們就是張副監(jiān)獄長口中的“猴子”,他們是進化失敗的人類。那時他就暗暗下了決心,他絕不可墮落成那樣,要是可以重生,定會改過自新,連監(jiān)牢兩個字都不會碰,眼睛看到都不行。
有一次,小鬼問他,你后悔嗎?對你犯過的事。小鬼不會知道阿德老人到底犯過什么事。這幾十年中,他絕口不提。
剛進來那幾年,他無時無刻不在后悔,可后悔沒有用,不能幫他減刑,不能讓他恢復自由重見天日。當年輕的張管教為他寫下足足幾頁減刑改造計劃書之后,他的意識里就不再有后悔兩字,只有自由。
要是我再年輕十幾年,你這么問,我定會揍你。阿德老人憤懣地說。關(guān)于這個問題,一直以來都是阿德老人的底線。
你不敢揍我,這里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監(jiān)控,就是為了防止這種口角引發(fā)的武力爭斗。
我當然不會揍你,也沒有必要,你還太年輕,并非所有的爭斗都必須要用武力解決。小鬼永遠不會明白阿德老人這話的意思,除非他也想在里面待幾十年。
阿德老人去了曾經(jīng)為了躲避追捕的藏身之地,那個建在大橋底下的老式公用電話亭。電話亭還在,但是用不了了。這是他出獄以來,唯一能證明幾十年前存在過的物件了??蛇@個電話亭早在十幾年前就沒有了使用價值,依舊存在的理由是作為時代的紀念物。
當阿德老人向路邊的人立正行禮,尋問李家廟怎么去的時候,別人都認為他是迷路的老頭,或者是個犯老年癡呆的老退伍軍人。那些年輕人當然不會知道李家廟怎么去,這個城市里早就沒有了廟宇,很多年前就全都拆除改建另作他用。
阿德老人漫無目的地行走。
他行至一座索橋。他依稀記得,索橋的前身是一座簡易的木橋。
他問在橋頭擺攤的算命老先生,李家廟怎么走。
知道這個名字的人不多,你是這些年來第一個提到這個名字的人,算命先生說。算命先生是目前為止,唯一給阿德老人指路的人。他說,或許在那座大樓后面,或許在一公里外的荷塘公園,甚至可能就在你腳下。實在對不住,不是我拿你開玩笑,時間久了,記不清楚。眼睛瞎了,心里也沒底。
那個鮮有人知的小廟,那個建在樹林中的小廟,怎么說沒就沒了?他記得這座橋和這條河。這里曾經(jīng)是人跡罕至的山丘。
我聽出你的聲音里有心事。算命老先生撥弄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他的墨鏡不是擺設(shè),他是真瞎。算一卦吧,他煞有介事地說。
老先生,你是高人,我的心事你算不出。我也不會說,怕嚇著你。我只想尋找那個廟。
這個城市容不下廟,他們的信仰都只源自內(nèi)心的欲望。老先生前言不搭后語,話里有話。你若有心懺悔,廟就在你心中。
索橋晃蕩,亂了他的心智。四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從水底慢慢地浮現(xiàn)在了平靜如鏡的水面上。那年冬天異常寒冷。廣播里說,他們遭遇了百年難遇的嚴寒。嚴寒帶來的只有災難。樹林里聽不見一聲鳥叫,家家戶戶閉門不開,煙囪沒有炊煙涌出,又給這萬物肅殺的寒冬生出一層絕望。他一步一個腳印地行至被白雪埋了半個身子的李家廟。一袋五公斤的大米是他熬過寒冬的希望。對于那兩個瘦骨嶙峋饑腸轆轆、兩眼發(fā)著綠光的難民來說也是希望。那個雖然在地上架了火卻沒有溫暖的夜晚。他艱難且代價慘重地守護住了他的希望——被血澆過的希望。
他回望這凄苦漫長的幾十年。他俯著索橋上的鎖鏈啜泣起來。
在這樣的氣氛下,算命老先生的擔心顯得多余。阿德老人決不會跳下去。
他走出索橋。他要去哪里,老先生算不出,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數(shù)。
他走了,走得虛弱無力,給李家廟方向留下一個蒼老的背影。
但他至死都不會忘記,當他徑直跨出鐵門,再回過身來時,看到小鬼噙著淚的眼睛和身前那條空無一人的筆直的街道。
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