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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行星上的托兒所

2019-09-10 07:22:44凱莉?羅布森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9年5期
關鍵詞:里卡托兒所金星

凱莉?羅布森

五十七歲那年,我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我做了一家托兒所的主管。

在月球上,去托兒所做工無異于社會性死亡,不過我不在乎——至少當時覺得沒什么。陪伴我多年的愛人剛剛去世,他是在月球最大的地表設施里被一臺出了故障的機器人壓死的。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一個一百多歲、滿身皺紋、活得比她的大多數親眷都要久的老人告訴我,孩子是緩解悲傷最好的解藥。于是我找到了一家擠在水印廠后面的托兒所,做了一名養(yǎng)護員。在這里,我迷上了孩子。

朋友們發(fā)現(xiàn)后,立刻對我展開圍攻。

“你這兒長肉了,朱爾,”伊萬拉開我的外套拉鏈,伸手拍了拍我的肚子,“不會是懷了一只小寄生蟲吧?”

伊萬這么說,我一點也不奇怪。他是我們這一伙的頭頭,當仁不讓的老大。他說什么我都可以笑笑了事。但是接著,和我最要好的幾個人也開始附和了。

貝麗爾每次見到我臉都會抽起來,“你越來越像個邋遢鬼了,”她說,仿佛我干干凈凈的衣服上沾著多少汗?jié)n似的,“好歹在換班的時候沖個澡,換身衣服吧?!?/p>

這我也能接受。但連羅賓也開始繞著我走,不回我信息。我和他是初戀情人,又是幾十年的好友,這下卻被他屏蔽了。月球上的偏見就是這么深。

終于,他們在我生日那天搞了一場驚喜派對。人人穿著紙尿褲爬來爬去,形象惡劣地模仿小孩子。我一出聲抱怨,他們就指責我開不起玩笑。

我很想無視他們的嘲弄,但這些人對我而言無比重要。于是我辭掉了托兒所的工作,暗自打算離開月球,換一個不那么歧視兒童養(yǎng)護工作的居住區(qū)。但這個計劃一直拖延著,一眨眼,十年過去了。

不能再推遲了。我搭上去虹神星的飛船,找到那里的就業(yè)辦。只花了一個月時間就在里卡夏區(qū)安頓了下來,開始新生活。

朋友給我發(fā)的消息,我一條都沒有回。對伊萬、貝麗爾和羅賓來說,我從月球上消失了。這是我想要的效果。

里卡夏居住區(qū)位于虹神星內部,靠著一次次重力助推在太陽系時快時慢地穿梭。流浪型居住區(qū)的運行路線沒有規(guī)律,因此也無法像行星居住區(qū)那樣,靠定時出現(xiàn)的天文事件來記錄年月。于是,每一次重力助推都是大日子,就像地球上新年來臨,或是太陽耀斑出現(xiàn)。

最近一次遇上火星,我已經在托兒所照顧第三班——也是最后一班兒童了。我把他們叫作“珠寶盒”,今年全部十二歲。上一次接近星體時他們才六歲,于是我和同事們給他們開派對、發(fā)禮品、尋找短足旅游的機會,總之努力搞隆重點。我們甚至穿上太空服,把他們帶到居住區(qū)外,看看虹神星滿目瘡痍但熠熠生輝的地表,感受開闊的平地之上空無一物的宇宙。我們在外面玩了一會兒,就看見火星的一張大臉貼著地平線,在孩子們的眼前升起來,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它薄薄的泛白的大氣層。

重力推進效果出現(xiàn)時,我們已經回到托兒所,累得東倒西歪,趕忙找靠背上、坐墊上或者墻壁護網上的安全帶扣好。孩子們開始垂著眼皮打哈欠,有的甚至合眼睡了起來。但是當居住區(qū)的地面開始晃動時,所有人都瞬間清醒了。

特雷索靠到我身上,把腦袋埋進我的臂彎。

“你沒事吧,小家伙?”我輕輕問他。

他點頭。我親了親他的額頭,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安全帶。

小家伙挨著我,感受著我的體溫,另外幾個大人的情況跟我差不多。蒂亞芒把布蘭奇當成了攀爬架,蹲在她的大腿上,抓著她的手,身體隨著重力助推的慣性朝后仰。歐珀纏著她最喜歡的養(yǎng)護員米克爾提,在她的哄勸下,米克爾提只好跟著她跳上天花板的防護網,抬頭就能看見兩人蕩來蕩去的小腿,這是體驗加速度的最佳姿勢。小露比斯緊緊抓著恩格庫和梅加的手。房間另一邊,薩菲爾和伊曼洛還在長夢身邊鬧騰,想要長夢多關注自己。①

我本該監(jiān)視著損害控制系統(tǒng)的,但我把安全方面的工作交給了布魯斯。達到最大加速度時,特雷索已經使出全身力氣緊緊掛在我身上。

孩子們的生物指征顯示在我的視野角落。從荷爾蒙讀數看出,孩子們壓力陡增,特雷索更是比別人高出一大截。這是很自然的事,當你看到整個居住區(qū)借著行星軌道的向心力翻筋斗時,世界就變得像過山車一樣刺激。有人喜歡這種感覺,另一些就未必了。

房間開始側斜著打滾,我從特雷索的腋下伸手環(huán)住他,緊緊抱住。

“不會有事的,”我在他耳邊悄悄說,“里卡夏不怕這么翻筋斗,一開始就設計好了的?!?/p>

安全帶讓我們倆緊貼在軟墻上。我們下面,薩菲爾和伊曼洛沿著地板往上爬,一邊笑一邊吵鬧。長夢正在朝他們扔枕頭。

特雷索抓著我的大拇指,好像我的大拇指是駕駛桿,可以幫他駕馭轉來轉去的房間。接著他給我發(fā)送了一個視頻窗口,正在直播里卡夏航天長官的講話,這是一個黑皮膚、白頭發(fā)的女人,戴著保護眼罩。

“啊,那是誰?”我假裝不知道。

“維加亞拉什米,”特雷索回答,“她幫我們解決麻煩。”

“你見過她嗎?”我當然知道他見過,只不過這么問問題對安撫小孩很有用。

“見過好多次啦,”他點了一下航天長官反光的眼罩,“她病了嗎?”

“可能是白內障,年紀大了就容易變成那樣。你在擔心嗎?”

“沒有?!彼f。

“要不你過去問問長夢?”

長夢是班里的醫(yī)生。她臉部有些畸形,下巴往前伸得厲害。她拒絕了正頜手術,就這么長大成人,骨頭也長定了。

“不是所有的改造都是值得的?!彼幸淮胃嬖V我,“臉型變了,我會不認識自己的。”

作為兒科醫(yī)生,長夢要負擔二十個托兒所的醫(yī)護任務。但她最喜歡這里,決定跟我們一起慶祝這次重力加速。此時,她跟薩菲爾和伊曼洛一起掛在地板上,撓著他們的肚皮放聲大笑。

我則打算用擁抱和聊天的老辦法來消除特雷索的不快。我打開生物保護區(qū)的視頻,給他看那些被安全網兜起來的大型動物是怎么在加速的時候晃蕩四條腿的。一只被懸在半空的大貓漫不經心地打理自己的皮毛,一會兒舔舔大爪子,一會兒梳理胡須。

等加速結束,重力恢復正常之后,特雷索的各種指征迅速平穩(wěn)了。孩子們跑出教室,查看花園的損壞情況,我拄著拐杖慢慢跟在后面。托兒所旁邊的露天禮堂里,有一臺機器人失控撞翻了幾排頂層的座椅,孩子們都覺得很好笑。特雷索看起來完全沒事了,但我總覺得自己剛才讓他失望了。

“珠寶盒”沒有去成火星?;鹦巧系木幼^(qū)很受歡迎,短足旅游合同都是高價拍賣的。我們出了幾次價,但信用點太少,被其他競價的比了下去。

“下次重力推進是四年后,”我告訴他們,“我們會看到金星,緊接著就是地球?!?/p>

我省略了月球,我一直在用盡全力忘掉那個地方。這不難,里卡夏和月球幾乎沒有外交和貿易上的往來。這里的支柱產業(yè)是人類繁殖和培育。人造子宮、受精卵飼養(yǎng)、妊娠輔助……總之,從培育一堆長得一模一樣的細胞到養(yǎng)育成人的每一項技術、每一個行當都有。月球的兒童養(yǎng)護產業(yè)在我離開后不久就徹底崩潰了,是他們自找的。我已經一百多歲了,只剩下一二十年好活。雖然看起來英明慈祥,但我一直沒放下被朋友嘲笑這回事。

也許我一直都不夠成熟,這能說明很多問題。

四年在小打小鬧中一眨眼就過去了?!爸閷毢小钡纳眢w和心智都在成長,變成一群十六歲的少年。蒂亞芒、伊曼洛、特雷索、歐珀、薩菲爾和露比斯全部通過了測驗。雖然過程斷斷續(xù)續(xù),但孩子總不能像機器人那么整齊劃一吧?我還是很驕傲的。

隨著里卡夏接近,金星的居住區(qū)向我們展開了猛烈的推銷。各種娛樂項目、教育研討會、觀光旅游、藝術節(jié)、運動會……交易條款都挺公道。金星的居民十分歡迎外地人,希望他們愛上這個地方,然后留下來。不斷有居民從金星遷到火星,人才流失非常嚴重。

我們選了一個為期三天的短途旅行,這是以自然地理為主的觀光,可以看到活火山。這將是孩子們此生第一次體驗到完全真實的地心引力,而不是靠里卡夏自轉產生的1.0標準重力。

孩子們在教室里熱鬧地討論該花多少個信用點來競價。長夢給我發(fā)了一條消息。

我們倆應該聯(lián)系金星各大托兒所,開一個高級講習班之類的,做一份他們無法拒絕的提案。

為什么?你工時不夠,需要找活補上嗎?

她對我咧嘴笑了一下。我想放個假,如果金星上的托兒所肯幫這個忙該多好!

我和長夢不是第一次合作干活了。之前托兒所管理當局的董事會職位空出來,我和長夢正好有機會。我們倆一起撰寫政策備忘錄、修訂托兒所管理實踐指南、在技能發(fā)展研討會上發(fā)表演講……除此之外,日常工作卻一點也沒減少。那九個月非常難挨。神奇的是,案牘操勞并沒有消磨我們的友誼。

我們用幾個小時搗鼓出了一份足以勾起金星教育專家興趣的研討會提案,發(fā)給了好幾個金星代理。提案題目是:依戀和自我調節(jié)的理論與實踐:幼兒情感的獨立之路??菰飭??一點也不。金星居民就吃這一套。我們接著就選定了代理人,把敲定的課程大綱發(fā)給了他。

我?guī)е爸閷毢小比チ寺短炫蕩r教室,把他們交給那里的指導員,在大橡樹下找到我常坐的一條長椅,休息了一會兒。蒂亞芒像今天依然是爬得最高的,第一輪攀巖結束時,我看到三場研討會已經全部預售滿座了。

代理讓我們加場,我小聲和長夢通話,你覺得行嗎?

“不行?!遍L夢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把我嚇了一跳。她的位置顯示出來之后,我立刻在一片小樹林中找到了她瘦長的身影。

“咱們是去度假的,”她吼道,“我要是想多干活多掙錢,當初就不會找這份閑差!”

我打了個激靈。確實如此。

她小跑過來翻過長椅,在我身旁坐下來,只不過她把腳放在了座位上,屁股擱在椅背上?!岸遥氵@二十年來一步都沒離開這顆石頭星星。”她從頭頂的樹枝上抓下一把葉子。

“好了好了,你說得有理。”

我們看著孩子們輕松而自信地在泛著黃鐵礦光澤的巖壁上攀爬。蒂亞芒的大塊頭并不適合這項運動,但他樂此不疲。其他五個孩子也漸漸被他的熱情所感染。

孩子們爬到一半,停下來歇氣,我和長夢朝他們招了招手。長夢轉向我:“這次去行星上,你想過要去參觀什么嗎?”

“我去過金星,沒什么好看的?!?/p>

她開懷大笑,嘴巴咧得很開?!澳睦锒急炔簧显虑?,對吧,朱爾?”

“別提那個地方?!?/p>

“月球嗎?行吧。你還去過什么比金星好的地方,地球嗎?”

“地球聞著怪怪的?!?/p>

“柯伊伯帶①呢?”

“沒去過。”

“那到底是哪兒?”

“這樣不錯。”我朝巖壁周圍的小樹林伸出一只手。頭頂上,居住區(qū)的中樞神經——等離子體核心正在把可見光波段調整成暮色,柔和的光線從樹葉間滲透下來。巖壁上回蕩著十幾歲孩子們的笑聲,遠處,某個不好安撫的嬰兒一直在低聲啼哭。

我打開附近的監(jiān)視鏡頭,找到了哭聲的來源。一臉疲憊的養(yǎng)護員把嬰兒拎著放在肩上,有節(jié)奏地拍著他的屁股,在一條種著向日葵的小路上走著。我點開孩子的生物指征,發(fā)現(xiàn)他只有三周大,有胃酸倒流的癥狀,還一直放屁。已經嘗試了所有干預手段,現(xiàn)在只能等他自己好起來了。

孩子們終于爬到了巖壁頂端,朝我們招手,接著便利用繩索下到地上。長夢和我走了上去。

“你的手指沒事吧?”

“沒事?!币谅鍙淖詈笠粋€落腳點跳下來,在地上滑了一截,粉色的頭發(fā)跟著動作起伏,“挺好的?!?/p>

“給我看看?!?/p>

伊曼洛解下安全帶,把手伸到醫(yī)生面前。這些孩子永遠只有兩種模式:怎么折騰都沒事,或者一動就受傷。幾個月前,她在使用一把老虎鉗的時候出了事,手指屈肌腱嚴重拉傷。

長夢開始講解環(huán)形韌帶修復術的康復周期,我很想仔細聽聽,但太累了。我的臀部和背部在呻吟,還是年紀大了,四肢關節(jié)轉動起來也摩擦得難受。事實上,我一點也不想去金星。這次旅行機會孩子們去競價得到的。等他們離開居住區(qū),我更應該蹲在家里好好休息。但我很看重和長夢的友誼,小小的努力能讓她高興一下,也是值得的。

我和長夢陪著孩子們坐電梯穿過高濃度硫酸云,進入星球的地幔。電梯底層就是星球的地下世界。穹頂下的中央交通樞紐人來人往,看到滑溜溜的快速列車軌道時,孩子們的臉皺了起來。

“這地方太遜了。”蒂亞芒說。

“就是,有一股尿味!”露比斯說。

特雷索憂心忡忡?!斑@里會不會有什么傳染病???”

歐珀用手捂住嘴,“我感覺不舒服,不知道是引力的原因還是這股味兒。”

我掃了一眼歐珀的生物指征,她沒事,另外幾個也很健康。該拿出托兒所養(yǎng)護員的干預手段了。

“如果有誰在當地人面前不禮貌,”我用拐杖點地,強調事情的嚴肅性,低聲對他們說,“我立馬送他上電梯。”

“要是把我們都送回家了,可以拿回信用點嗎?”伊曼洛打著哈欠問。

“不能,你還要受違約懲罰?!?/p>

我貼出一張良好表現(xiàn)的排名表,告訴他們,金星人非常八卦。如果我們說金星壞話的事傳了出去,那整場旅行都要受他們白眼了。

這個謊言有點夸張。金星上的居民并不比別的地方更愛八卦,但這里對托兒所存在嚴重歧視,只稍微比月球上好些。里卡夏的兒童已經習慣了人見人愛的生活,而在這里,他們即使完全不犯錯,也會遇到惡聲惡氣的人。對于當地人的冷淡,我想給他們一個容易接受的解釋。

我們坐快速軌道來到瓦納瓦拉站。恩格庫、梅加和布魯斯都在這兒等著。我在高高的拱道下?lián)肀А⒂H吻了每一個孩子,祝他們玩盡興,看著他們慢慢走遠。我和長夢這下就閑下來了。

她挽起我的手走進瓦納瓦拉的人流。成群漫步的人遍布整個居住區(qū),這是當地人社交的一種方式。我們加入其中,隨著人群移動,一路打量著路人,也接受他們投來的目光。

這個居住區(qū)有許多立著雕塑和噴泉的大型花園。金星零點九幾的單位重力讓我的膝蓋和屁股舒服了不少。但孩子們抱怨的臭味確實存在。瓦納瓦拉聞起來混合著酸味、油味、爛菜葉味和一種青春期孩子拒絕洗澡時散發(fā)出的動物荷爾蒙的味道。一路走來,這股味道時濃時淡,一直沒有消失。

我們躲進一家移動小食店,一個廚師正在這里點著明火烤肉串。我們在吧臺前坐下來,喝了幾口起泡酒,看著她把打包的食物遞給送餐機器人。

“你們這兒沒有空氣洗滌器嗎?”長夢問她。

“留不住人。”她回答,“我們沒有足夠的民用工程師來優(yōu)化工作流程。如果你認識會擺弄螺栓螺母的人,就讓他們來瓦納瓦拉吧。銀行會熱烈地歡迎他們?!?/p>

她給我們上了一盤裹了淀粉的酥脆烤肉,上面擺著烤焦的蔬菜,淋了大蒜醬。另一盤是香脆的蜂窩芯,鋪著手指大小的花朵,花瓣柔嫩多肉。吃完之后,我們送了廚師兩朵有點打蔫的向日葵,巨大而鮮艷的花盤讓路過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再次走入人群時,廚師追上我們,給了我們兩杯飯后飲品。

“祝你們在這兒過得愉快,”她說,“我們正在興起新鮮食材的潮流,特別棒。你會喜歡的?!?/p>

為了應對人口縮減,金星頒發(fā)了各式各樣歡迎外地人的商業(yè)提案,引來了藝術家、發(fā)明家、實驗科學家……損失了一個暖通工程師?沒事,賺到一個廚師。外科醫(yī)生離開了,木偶藝人來了。他們帶來了那些喜歡跟廚師和木偶藝人住在一起,并愿意為此忍受一點點臭味的人。居住區(qū)靠著這種辦法扭轉了經濟頹勢,多彩有趣的生活方式也吸引著人口回流。最終,工程師和醫(yī)生回來了,廚師和木偶藝人則慢慢搬到其他對商業(yè)提案來之不拒的居住區(qū)。人口動力學不就是這么回事嗎?

長夢吸完最后一口飲料,朝著一個清潔機器人扔出杯子。

“假期第一晚?!彼龥_我露出調皮的微笑,“想去喝一杯嗎?”

第二天早晨,我從睡覺的地方翻身滾到了地上,全身僵硬,還有些水腫。我的頭發(fā)結成了一團一團的,直立在頭皮上,眼袋呈現(xiàn)出令人擔憂的紫色,魚尾紋又多了幾條。嘴巴里泛著一股蒜味,不讓別人聞到就行。這個年齡該有的身體狀況我全部集齊了。

長夢一醒來就精神抖擻。她披著一件滿是褶皺的深紫色睡袍,一條半透明的絲巾從她突兀的下巴下面垂下來。

“是時候教教這些金星人怎么養(yǎng)孩子了。”

由于滿座,代理人換了一個能容納更多人的場地。我在上臺的瞬間就忘掉了身上的酸痛。這大概就是臨場反應吧。在兩千人面前講課對腎上腺素的刺激很大。

我們配合得很好。長夢在臺上走來走去,充滿活力,和臺下熱烈互動。我則憑借五十多年的養(yǎng)護員經驗扮演一個嚴肅睿智的老人,安心當她的陪襯。

我們講的大部分內容都很鼓舞人心。不管你在哪兒,兒童養(yǎng)護工作都不簡單,在金星上更是會影響社會地位。在這種情況下,一點點鼓勵都有深遠的作用。我們靠專業(yè)知識控制著全場氣氛:開場先介紹各種概念,然后強化印象,一步步筑起觀眾們信心,接著拋出里卡夏在認知理論和情感發(fā)展模型方面的最新研究,打觀眾們一個措手不及。驚嘆唏噓過后,他們便會避開難懂的部分,再次把注意力放在我們的鼓舞上。

“朱爾,你覺得養(yǎng)護員最難挨的工作是什么?”研討會快結束的時候,長夢問我。通風口吹來一陣帶著柑橘味的微風,吹起了她的絲巾。

“沒什么難挨的,”我干巴巴地說,“每一天都快樂得冒泡?!?/p>

觀眾大笑,沒想到這個笑話收到了這么熱烈的回應。我等著笑聲平息,在全場安靜后繼續(xù)沉默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

“最棒的部分,是看著嬰兒長成少年,離開托兒所,和外面的世界建立紐帶。未來是他們的,他們將用志向和激情塑造這個廣闊的世界。而托兒所里的教育會讓他們一生受益。”

我用雙手把拐杖抱在胸前。

“而最讓人難受的是,”我說,“如果我們把該做的做好了,孩子們離開托兒所之后就不會再想起我們?!?/p>

我們離開時,人們眼里含著淚水。觀眾中那些我們的同行終于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宇宙中最重要的工作,人們回到各自的托兒所,渴望做得更好。

第二次研討會結束后,我們去了瓦納瓦拉中庭一家烤串廚師推薦的餐館揮霍信用點。鮮活的食材從養(yǎng)殖到烹飪,再到端上桌,都是人力完成的。沒有合成食物,除了不時出現(xiàn)的清潔工,也沒有其他機器人。

長夢用一把大剪刀剪開龍蝦?!澳阌袥]有發(fā)現(xiàn),人們聽你說話時總是特別專心?!?/p>

“孩子們喜歡做出專心的樣子來敷衍你?!?/p>

“我不是說孩子?!?/p>

她給我挑了一塊鉗子肉,剝了殼以后,肉的形狀一點也沒變。我蘸了一點綠色的醬汁,扔進嘴里??煽诘暮贩鄞碳ぶ业谋歉]。

“你是個好領袖,朱爾。”

“我都這個年紀了,應該的。指使別人做這做那的本事早就練到位了?!?/p>

“是的,”她嘴里包著一口龍蝦肉說,“‘珠寶盒’畢業(yè)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端起淺綠色的酒,靠在椅背上,透過玻璃窗看著中庭遠處。我?guī)啄昵熬土系接腥藭栁疫@個問題,不過沒想到發(fā)問的是長夢。我該怎么給這個年輕人講一個老人的難處?

“如果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她飛快地補了一句,“但我有幾個想法,你想聽嗎?”

樓下,中庭大街上的行人變成了一個個無法區(qū)分的黑點。我轉過頭來,目光落在面前的盤子里。

“你說吧。”

“有個居住區(qū)的財團想重建他們的兒童養(yǎng)護產業(yè),正在招標?!彼裏崆械卣f,“我想招攬一個團隊,你可以做項目顧問,當個高層,大人物。我做總監(jiān),包攬所有雜活?!?/p>

“讓我猜猜,”我說,“這個財團在月球?”

長夢點頭。我注意了一下我變紅的血壓指示表,深吸一口氣,喝了一口水,數值才回到正常范圍。

“你還希望我負責跟月球的其他民間機構打交道,對吧?”我語氣平穩(wěn)地說。

“最好是這樣?!彼齼芍皇峙牧艘幌伦雷?,笑道:“有一個月球本地人來做這個,我們肯定能拿下項目?!?/p>

長夢開始介紹她的計劃,滔滔不絕地說著各種想法和抱負,沒有注意到我逐漸上升的怒氣,她大概連美味的大餐都忘了品嘗。我則細細享受著每一口,直到吃完豆蔻巧克力的最后一點碎屑,然后退開椅子,抓起拐杖。

“你的計劃只有一個漏洞,”我說,“月球不配擁有托兒所?!?/p>

“不是配不配的問題——”

我打斷了他,“月球不配擁有人口?!?/p>

她困惑了,“但那里本來就有人——”

“月球活該毀滅。”我沖口而出,跌跌撞撞地離開餐館。她孤零零地留在桌子前,驚訝得長大了嘴巴。

第三場——也是最后一場研討會開到一半時,我們正在介紹里卡夏特有的、從來沒失敗過的兒童教育,布魯斯突然發(fā)來一條消息。

特雷索扔下旅行團跑了。

我假裝清了清嗓子,轉身背對兩千雙眼睛,走到幕后的球形飲水器前。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掃視特雷索的各項指征。他正在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另外五個孩子也陷入焦慮。

你給他配小眼睛了嗎?

當然。布魯斯發(fā)給我一個圖標。

視線里出現(xiàn)三個不同方位的鏡頭。特雷索正倚著一條冷清的快速軌道,一個人玩著他最喜歡的找圖案游戲。匹配大數據后得知,他所在的地方是科瓦卡爾區(qū)和艾頓區(qū)之間的軌道接軌處。

他的表情里帶著一絲驚訝,似乎被自己大膽的行為嚇著了。高高的拱道把他的身影襯得又小又瘦,我甚至能看到輕薄的外套下面的肩胛骨輪廓。

科瓦卡爾那邊派了一個機器人跟著。要不要把他截???

我放大畫面觀察特雷索的臉,要看穿他的想法可不像讀取生物指征那么容易。他從沒表現(xiàn)過特別任性專橫的一面,沒有跟別的孩子沖突過,也沒試過帶領伙伴們干壞事。但孩子的事兒你永遠說不準。

讓他們叫機器人退后,找一家人身保護公司來看著他。帶孩子們繼續(xù)玩吧,別太擔心了。

你確定?

我一點都不確定。我的壓力數值也飆升得厲害,沖動得想要尖叫。我恨不得馬上讓那個機器人把他圈起來,送到布魯斯手上。但我不能對一個擅自行動的十六歲孩子反應過度。更何況這是他第一次表現(xiàn)出這種行為。

特雷索好像有什么事要做,我悄悄說,看看他想干嗎吧。

我回到講臺上,想把思緒拉回研討會,但無法集中精神。長夢努力補救,但觀眾還是開始騷動,在座位上轉來轉去,交頭接耳。許多人已經沒在聽講了。就在第一排,三個穿著彩色罩衫的金發(fā)金星人眼神放空,顯然是打開什么視頻看了起來。

長夢越來越著急,想盡了辦法讓兩千觀眾不去注意她的朋友朱爾——現(xiàn)在已經變成了杵在講臺上的木頭。我倚著拐杖站起來,平靜地掀翻椅子,聽到椅子“哐當”一聲撞上地板。長夢驚了一跳,臺下的人抬起了頭。

“請原諒我的唐突,”我說,“剛才你們看到突然呆住,我想解釋一下?!?/p>

我慢慢走到講臺最前面,在拐杖的協(xié)助下依然有些晃悠。我戴了一條確保平穩(wěn)行走的腰帶,但不想頻繁用它。人老了之后愈發(fā)不想鍛煉核心肌肉,依賴這根帶子只會讓我越來越虛弱。不過,考慮到我止不住顫抖的雙腿,我還是激活了平衡支持系統(tǒng)。

“剛才的事情說明了托兒所工作中一個重要的點?!蔽野压照戎粼谥v臺地板上,雙手靠著拐杖頭,掃視臺下。“我們的錯誤可以毀掉孩子的一生,其中的風險是別的職業(yè)無法比擬的。”

“這倒不一定?!敝v臺燈光照亮了長夢的眼睛,她似乎為我恢復狀態(tài)松了一口氣,“工程規(guī)范學也容易弄出大災難,外科醫(yī)生也是。心理學、藥理學、應用天文學,等等等等,”她微笑道,“事實上,幾乎所有職業(yè)都有風險?!?/p>

我的臉皺了起來,決定反駁她。

“醫(yī)生有倫理委員會和方案審查小組來支持他們的決定,工程師有模型試驗和同行評審,不需要一來就在現(xiàn)實生活中冒險。但是在托兒所,我們每天都要獨立決定上百件影響兒童成長的事,有時在一小時內就要來上百次?!?/p>

“是這樣的,但那些瑣事能有多重要呢?”

我第一排其中一個穿著彩色罩衫的金星人點了點頭,“你覺得呢?這些決策關系大嗎?”

一只飛行攝像頭停在她面前,等著直播她的回答。她緊張得舔了舔嘴唇,挪到座椅的一邊。

“有一些很重要,”她聲音很尖,有些猶豫,“但你永遠不知道是哪些?!?/p>

“是的,你永遠不知道?!蔽抑x過她,走回講臺中央和長夢站在一起,“托兒所的工作人員責任重大,因為我們要面對不確定性,承擔所有風險。其他職業(yè)不可能接受這樣的勞動條款。所以,我們?yōu)槭裁匆蛇@一行?”

“因為……總得有人干吧?”長夢說。禮堂里響起一陣笑聲。

“那為什么偏偏是我們?”我追問,“我們是怎么想的?”

笑聲更響亮了。我拿起拐杖敲了敲地板。

“我目前負責的托兒所有六個16歲的孩子,他們活潑而友愛,好動得讓人頭疼,讓我忙碌不斷?!迸_下再次響起咯咯笑聲,“他們正在游覽金星的另一面,參觀那里的自然地理風景。幾分鐘前,其中一個孩子擅自跑開了,現(xiàn)在正在你們的一段跨居住區(qū)軌道上轉悠,屏蔽了我們的消息?!?/p>

全場安靜。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把快速軌道的畫面放了出來,特雷索的身影出現(xiàn)在離地四米高的大屏幕上。他正心不在焉地踢著列車保險杠,明顯是踢著玩的。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幾乎沒怎么眨眼,瞳仁也維持在正常大小。

“他是因為我們說了什么話,或者做了什么事而逃走的嗎?或者是我們忽略了他的什么需求?這個誘因是今天出現(xiàn)的,還是昨天或是十天前?也許跟我們根本沒有關系,而是源于這孩子自己心里的某種渴望?他此時感受到的是劇烈的痛苦,還是刺激和愉悅?可以看到,腎上腺素和皮質醇水平都沒有變化?!?/p>

我把久經風霜的手放在胸前,用力抓撓著上衣的布料。

“我很難受。這個孩子把自己置于危險之中,我的心快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我拍了拍起皺的上衣,“不算大危險,畢竟金星不是月球。”

人群有些緊張地笑了笑,長夢走到我身邊。

“托兒所的工作和其他人類事業(yè)都不一樣,”我說,“沒什么工作需要承擔這么大的失敗、悲傷和損失的風險。但也沒工作比這更重要。這點你們清楚,否則就不會在這兒了。”

長夢捏了捏我的肩膀,我拍拍她的手?!罢疹檭和墓ぷ鲗儆谡嬲行叛龅娜??!?/p>

研討會結束后不久,特雷索來到了環(huán)星球特快車軌,選了一輛開往瓦納瓦拉的無人車。車內的公共攝像頭顯示,除他之外還有五名乘客。三個中年人在愉快的聊天,對周圍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一個禿頂的年輕人抱著一缸活鰻魚;另外還有一個寬肩膀壯漢,小臂上留著許多疤痕。

特雷索等其余乘客坐下后,選了一個角落里的座位。我發(fā)了一條消息給他,還是沒有回復。

“我們本該截住他,把他帶回去的?!蔽艺f。

長夢坐在禮堂最后一排。講臺此時被一個合唱團占據了。幾個機器人想把舞臺升起來,但歌手們竄來竄去,讓它們無法工作。

“他會沒事的?!遍L夢拍了拍我的膝蓋,“到瓦納瓦拉只有不到五小時路程,那些乘客不會對他怎么樣的。”

“這可說不準。”

“沒人愿意冒這個險。金星對暴力沖突的處罰很重?!?/p>

“你就想得這么簡單嗎?”我指著那個壯漢,“如果他心情不好,幾句交談就可能對任何人造成終身傷害,孩子就更不用說了?!?/p>

我們默默地盯著視頻。一開始,別的乘客都自顧自地坐著,但接著壯漢就站了起來,慢悠悠地走到特雷索身邊坐下,拉下座位旁的隱私罩。

“噢,不。”我哀號道。

我放大了特雷索的臉。隔著隱私罩,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能從窗戶倒影里觀察特雷索看向壯漢的眼神,監(jiān)視他的生物指征,努力解讀他的肢體語言。我這輩子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要對孩子的心理狀態(tài)做出專業(yè)判斷,卻幾乎找不到依據。我的腦子里充斥著各種可怕的妄想。

過了大概十分鐘——感覺過了一個世紀——壯漢回到了座位上。

“別擔心了,”長夢說,“我們很快就能跟他會合了。”

我和長夢在特快車軌站臺找到了特雷索。天色已晚,他又累又狼狽,臉色特別差。

“金星太蠢了?!彼f。

“不可能,一顆行星怎么會蠢呢?”長夢頂了一句。她很累,也沒想過假期的最后一晚會在站臺上度過。

等我來,我悄悄說。

“你還好吧?車上發(fā)生了什么?”我?guī)е呦蚩焖佘囓?,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平靜些。

他聳聳肩?!安惶?。那個老頭子喋喋不休地吹噓他的居住區(qū),聽著像個豬窩?!?/p>

我全身放松,寬慰得差點倒在地上。

“太好了,”我說,“我們一直在擔心。你為什么離隊?”

“我沒想到要花那么多時間在路上?!碧乩姿髡f。

“回答我,你為什么跑開了?”

“不知道?!彼傺b打了一個哈欠,在“珠寶盒”,這是最明顯的說謊的標志,“金星很無聊,我們該省下那些信用點的?!?/p>

“什么叫很無聊?”

“大家對參觀石頭很滿意,但我不行。我想找點值得起那么多信用點的樂子?!?/p>

“所以你就坐車跑了?”

“對啊,”特雷索從衣袋里抽出一條補充蛋白質的零食,塞進嘴里,“我只是無聊了。我道歉,行嗎?”

“好吧?!蔽艺{出排名表,把特雷索的分數清零了,“在回家之前你都要被我們看著。”

我們把特雷索的床位放在我和長夢旁邊。我們倆在樓下臟兮兮的游客大廳里喝了一杯。

“你打算怎么找出他離開的原因?”長夢問,“調出他以前的視頻記錄?組建創(chuàng)傷治療小組?還是來一次心理干預?”

我擺弄著椅子扶手上的布料,隨著大拇指劃過扶手,破損處便自動修復了。

“如果這么干,特雷索就會覺得自己犯一點小錯也會讓我們如臨大敵。由此帶來的心理影響可能沒什么大不了,但也有可能留下長期陰影?!?/p>

“嗯,你在研討會上說過了,沒法得到確切的答案。”

我們喝完了酒,長夢扶著我站起來。我把拐杖掛在前臂上,雙手抓住她滿是皺紋的手肘,慢慢爬上樓。其實可以叫一個輔助機器人來幫忙,但我的手很冷,我朋友的胳膊很溫暖。

“最好什么都別做吧,”我說,“特雷索本來就是個謹慎的孩子,不該因為他偶爾冒一次險就懲罰他?!?/p>

“如果是我,單單因為他讓我擔心這點,我就會罰他。看來我永遠當不了一個合格的托兒所養(yǎng)護員。”她笑道。

“但你卻打算去月球上重建兒童養(yǎng)護產業(yè)?!?/p>

長夢的笑容消失了?!拔也辉搶δ闾崮莻€的,朱爾?!?/p>

第二天早上,兩個遠比我年輕的人又活力十足地起了床。我全身疼痛,視線模糊,不過臉上還能保持安詳。在前往電梯、坐飛船回家之前,時間剛好夠我們看一場表演。于是我們步行前往禮堂,特雷索看到人頭攢動的街道、一場接一場的表演、游戲中心、噴泉和花園,對眼前壯觀景象驚訝不已。我們能從空氣中聞出花蜜和香辛料,不過氣味的基調還是濃郁而油膩的汗味。

我們坐上電梯,前往瓦納瓦拉的交響樂團大廳。一位和善的金星人微笑著給我讓座。我謝過他,說:“月球上永遠不會發(fā)生這種事。”

表演結束、坐上通往一樓的電梯時,我湊到長夢身邊。

忘了你的提案吧,我說,月球已經沒救了。

一年多后,里卡夏漸漸接近地球。“珠寶盒”很快就要離開托兒所了。布魯斯和托兒所的同事們開始籌劃一個新項目,并熱情地告訴我,我隨時可以去找他們。我有些傷感,但努力掩飾了過去。我開始每天花幾個小時照顧一個患有腦積水的新生兒。

我本以為長夢放棄了去月球的想法,但有一天,她在育兒室昏暗的角落找到我,打破了我的幻想。

她搬了一張小凳子挪到我的搖椅前,十分專業(yè)地看了看夾在嬰兒耳朵上的腦脊液交換膜,低聲說:“我們入圍了?!?/p>

“挺好。”我把臉貼在嬰兒溫暖而柔軟的頭發(fā)上。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么,不過也不關心。嬰兒的味道讓我沉迷。與我而言,把一個生病的小孩哄睡著的成就感大于一切。

“所以我們得去一趟月球,做報告和訪談。”

我這才漸漸明白過來?!霸虑??我不去月球的?!?/p>

“是我和我的團隊去,朱爾,不是你。我想在整個居住區(qū)開始談論這件事之前,告訴你一聲。”

我集中精力,試圖平復怦怦跳動的心臟,然后說:“我以為你已經放棄了?!?/p>

她一只手輕輕放在我的膝蓋上?!拔抑?。你告訴我不要費心,對此我也考慮過了。但這很重要,朱爾。月球無論如何都會重新啟動托兒所計劃。如果我們競標成功,至少可以防止他們亂來。”

我死死盯著她過分突出的下巴?!澳悴涣私饽堑胤剑瑔螁我驗槟愕拈L相,他們就會把你生吞活剝了?!?/p>

“也許吧,但我必須努力一把?!?/p>

她拍了拍我的膝蓋便離開了,把我留在搖椅上。交接嬰兒的時間早就過了,但我依然不愿意把頭從他可愛的腦袋上抬起來。

七十年前,我在月球一家水印廠背后,一座辦公室改裝而成的托兒所里有過同樣的經歷。我那時本來悲痛不已,覺得世界上再沒有希望和快樂了,直到有人把一個嬰兒塞進我的懷里。他剛出生幾個小時,充滿活力,伸出的兩只小手讓我再次看到了未來。

我此時坐在搖椅里抱著的病孩子和月球上那個新生兒有區(qū)別嗎?沒有。里卡夏接近完美的人造子宮孕育的胚胎,與月球上東拼西湊的妊娠設施中培育出來的是一樣的。

但繼續(xù)想想,我便意識到了一個重要差別——月球上的嬰兒值得更好的養(yǎng)護系統(tǒng),而我可以給他們。

首先,我剪了一頭無比整齊的齊耳短發(fā),揮著剪刀的理發(fā)師試圖說服我別剪成這樣。

“你知道這個發(fā)型必須每隔二十天修剪一次嗎?”

“別擔心,我年輕的時候頭發(fā)就是這樣的?!蔽艺f。他翻了個白眼,照著我說的給我剪了頭發(fā)。

我脫下舒適的罩衫,穿上灰色的長褲套裝,肩上的襯墊正好修飾了我因衰老而塌陷的肩膀。我扔掉了原來那根尖頭拐杖,買了一根新的。它通體黑色,摸起來很光滑。每走一步,銀色尖角便敲打地板,仿佛在通知長夢,我朝她的工作室走來了。

敲打聲使走廊里的人都轉過頭來。長夢從門口探出頭,但一時沒有認出我,直到我推開她走進屋,嘆了口氣,坐在沙發(fā)上。

“你還缺項目顧問嗎?”我問。

她咧嘴一笑?!翱磥碓虑蛞幽氵@個大人物了?!?/p>

在托兒所,只有特雷索對我的發(fā)型發(fā)表了意見。

“你有點像布魯斯喜歡的那些好里塢電影里的反派。”

“好萊塢, ”我糾正道,“是的,就是要這個效果。”

“為什么要像個黑社會壞蛋?”

“那叫匪徒?!蔽疑焓址鬟^一片灌木叢,“我看起來像壞蛋嗎?”

“有點。是為了我們嗎?”

我皺起眉頭,沒聽懂他的問題。他把頭發(fā)扎成了馬尾,拉到眼前,仔細打量著。

“你是不是想看起來強悍一點,這樣等你走了我們就不會擔心你了?”

跟孩子聊天就是這樣,話題會突然轉到意想不到的地方,擊中你的后腦勺。

“沒有,”我說,“我可沒這么想。”

“我懂的。你一直在托兒所工作。但我們是最后一批了,因為你太老了。對吧?你肯定很難過?!?/p>

“有一點,”我承認,“不過這不是你現(xiàn)在考慮的。你該想想畢業(yè)以后的人生,做出重大的、令人興奮的決定?!?/p>

“我想我還不能離開托兒所,我應該推遲畢業(yè)?!?/p>

我差點笑出來,特雷索完全可以按時畢業(yè)的。他已經長成了一個高瘦的少年,長長的胳膊,精瘦的手腕,方方正正的下巴上長著濃密的深色胡子。我可以熟練地背出他通過每一道測驗的時間,他沒有任何理由推遲畢業(yè)。

“別擔心,”我說,“你若是覺得沒準備好,就不用離開?!?/p>

“至少還要一兩年吧?!?/p>

“好的,你決定?!?/p>

我并不擔心。第一次踏入成年人的世界總會有些躊躇。如果特雷索覺得留在托兒所更好受些,那就隨他吧。等到伙伴們一個個開始新生活,他自然會行動起來。

我們與地球的距離使長夢的提案有了很大優(yōu)勢。我們可以去月球做完現(xiàn)場報告再飛回來,依然趕得上里卡夏越過地球時產生的重力推進。

我和長夢花了好幾天來完善演示材料。做了這么多年朋友,我們第一次在交流中吵了起來。

“我不喜歡你這副獨裁者的架勢,朱爾,”在一場激烈的爭論過后,她對我說,“就好像你喜歡壓我一頭似的?!?/p>

她沒說錯。在里卡夏,咄咄逼人的談話方式是不受歡迎的。此時我本該認錯,但我這么做是有目的。

“月球上的人就是這么說話的,如果你不喜歡,就該把你那份提案扔了?!?/p>

她沒敢反駁,但是把我的異常行為報告給了負責照顧我的老年醫(yī)學專家。對此我并不介意。她擔心我,讓我很欣慰。我決定給她查看我生物指征的權限,這樣如果我中風了,她就能立刻知道。就我這個年齡而言,我的健康狀況還算不錯。但她是個兒科醫(yī)生,對于老年病人經驗有限,于是一看之下嚇壞了。她開始給我泡茶,給我塞零食,讓我的血糖水平保持穩(wěn)定,態(tài)度熱切,甚至有點不管不顧。

月球的港口無法??客鈦盹w船,而他們那兒的著陸器所使用的化學推進劑毒性太強,于是里卡夏的居民也不愿讓月球飛船過來接我們。我們不得不中轉幾次來到月球。在月球上空滑翔時,可以看到地上的穹頂建筑和隧道網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這些居住區(qū)和幾十年前比沒什么變化。我還能叫出它們的名字——蘇格特、斯克拉德、納德姆、普洛夫斯克、奧倫約克……

艙門咯吱打開的時候,長夢想挽住我的胳膊,我躲開了,扯了扯外套。

“別在月球上挽手?!蔽覊旱吐曇?,“你忘了嗎?月球人最看重獨立了?!?/p>

我走在長夢前面,就像帶領軍隊的將軍。月球上重力很小,不再需要拐杖了,于是我用它沉重的銀色尖頭敲擊墻壁——敲東西的感覺很好。我走得滿頭大汗,身上冒出來的白氣簡直可以把走廊消毒一遍了。既然要回家——如果月亮也配叫作“家”的話——至少我得主動爭取一些好處。

客戶把我們的會面安排在了一間可以俯瞰冰球賽場的小型多媒體會議室。比賽剛剛結束,要朝前走,我們必須用力擠開離去的人群。拐杖又變得有用了,我把拐杖當成武器左右揮舞,任何人靠得太近都有可能被打掉下巴。

會議室里,十個居住區(qū)的代表擠在項目負責人身邊。頭頂上盤旋著一組陳舊過時的攝像機器人,拍打著翅膀,發(fā)出煩人的嗡嗡聲。房間一側著兩把椅子,是為我和長夢準備的。我們身后是一排能俯瞰整個溜冰場的弧形落地窗,清潔機器人正忙著從冰面上刮去血跡。場下懸掛著赫赫有名的蒙斯·哈德利的側身像,讓他顯得高大、冷峻,臉部棱角分明,膚色是和我的套裝一樣的淺灰。

別笑,我提醒長夢。她正站起身來,準備陳述報告。

長夢開始介紹階段預估、替代方案和團隊擴充計劃,但我覺得這些聽眾配不上她的熱情和用心。我掃描了這些代表的臉,數了數他們開小差的次數,記在一張表格上。我們總共有四十分鐘的時間,但在代表們會在前二十分鐘做出決定。

報告進行到十二分鐘,長夢開始講解專業(yè)人員的發(fā)展、管理和道德監(jiān)督。一半的代表仍然盯著她的臉,好像他們從沒見過先天性畸形似的。另一半則開始無聊,還在努力集中注意力。我猜他們堅持不了太久。

“根據其他托兒所項目從初創(chuàng)開始的發(fā)展軌跡,”長夢指著懸在空中的圖像說,“月球會在六代人或三十年標準時間內滿負荷運轉。”

我來說兩句,我低聲說。我提起拐杖重重敲在地板上,站起身來。我站得很穩(wěn),身上每一個細胞都進入了戰(zhàn)斗狀態(tài)。

“你們走不了那么遠,”我咆哮著說,“你們連起步都困難?!?/p>

“這話有點火藥味?!表椖拷M長說,這是個六十多歲的矮個女人,眼神強硬,瘦骨嶙峋的手上布滿了粗大的血管,“能詳細說明一下嗎?”

我學著布魯斯喜歡看的老律政劇里的演員,在桌子面前踱來踱去,依次與每個代表交流眼神,然后俯身撐在桌上,直視項目組長。

“托兒所是社會的一部分,不是單獨存在的。而月球人不喜歡孩子,連年輕人也不受待見。你們想阻止人才流失,卻又不想付出代價。要建成健全的托兒所系統(tǒng),需要人力和辦公地點,更需要你們放下偏見。月球必須做出改變?!?/p>

我對她壞笑了一下,加了一句:“我覺得你們做不到。”

“我不同意,”長夢插嘴道,“我認為他們可以改變?!?/p>

“你沒有我了解月球?!蔽艺f。

我把財務提案發(fā)給代表們:“里卡夏會幫你們設計新的體系,你們看,條款非常合理。設計完成后,我們將提供團隊來實地執(zhí)行階段項目,這方面的條款就比較苛刻了。最后,我們會給你們一個由長夢領導的項目組?!蔽倚α诵?,“她的收費非常高,但她值這個價?!?/p>

“那你呢?”項目組長問。

“最妙的就在這兒了,”我一手抄起拐杖,拍在另一只手上,“我負責看門,如果你們要插手,先得讓我同意。”

項目組長一屁股坐回去,咬緊牙關,繃緊了臉。我強勢的態(tài)度總算起了效果,代表們都坐到了椅子前沿。我成功地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又打擊了他們的信心。他們開始琢磨到底該大聲駁斥,還是把我推上月球理事的位置。

“長夢?我還能活多久?十五年?二十年?”

“差不多吧。”她說。

“就算是十五年吧。我老了,但經驗豐富,你們請不起。但如果你簽了這個合同,我就搬回月球,控制項目進程,判斷每一個階段成功與否。如果我認為月球沒達到標準,那就重來一遍?!?/p>

我走到窗前,蒙斯·哈德利的臉色不再是灰撲撲的了。太陽就要露頭,他的臉呈現(xiàn)出一種微妙的淡紫色。側身像周圍依然是無邊的黑夜,居住區(qū)穹頂繁復的細節(jié)依稀可見。

我繼續(xù)背對著代表們。

“如果你們想問,我為什么要在離開月球這么多年后回來,”我說,“那我要澄清一下。我寧愿去死,也不愿看著月球做些半生不熟的托兒所實驗,糟蹋孩子,毀掉一切?!蔽肄D過身來,用拐杖指了指,“如果你們想做,至少把它做好?!?/p>

我們回到里卡夏,帶孩子們去地球玩了兩天。他們看到了數量壯觀的野生動物,讓里卡夏生物保護區(qū)的牛羊看起來像一個寵物館。重力加速來臨時,我們最后一次聚集在喧鬧的房間里。

布魯斯、布蘭奇、恩格庫、梅加和米克爾提把自己扣在柔軟的地板上,舒服地等待加速開始。他們會沒事的——他們很快就會抱著新生兒,緩解對“珠寶盒”的思念。孩子們都掛在天花板上,準備迎接成年之前的最后一程——他們也會沒事。蒂亞芒決定去火星,看起來其他五個也會跟著。

而我也會好起來,我別無選擇。

看著孩子們即將成年,準備永遠離開,我心里滿溢著無法言喻的痛苦和驕傲。當你看到一個老人安詳而睿智時,記住,這是她為了掩飾傷感而制造的假象。

加速開始。我松了一口氣,眼眶便濕潤了。大家太過興奮,沒注意到我的彼岸花。當居住區(qū)倒過來的時候,我為逝去的時光流下了幾滴眼淚,但很快忍住了。我擦了擦臉,加入慶?;顒?。孩子們在房間里隨著推力蹦蹦跳跳,我大笑著給他們鼓掌。

成功了,長夢低聲說,月球剛把合發(fā)給我了,我們中標了。

她開始給我詳細講解以后的事。我假裝聽著,注意力卻集中在孩子那兒。我陶醉于他們滑稽的動作、他們的嬉鬧、他們的愉快和不可一世。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年輕人特有的魅力,以及亟待開發(fā)的潛力。

重力加速過去之后,眾人松開了安全帶。但我被厚厚的軟墊椅子困住了,拐杖也夠不著。

特雷索沖過來幫我,等我站起身時,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你要回月球嗎?”他在我耳邊說。

我放開他,雙手扶著他的肩膀?!笆堑?,長夢需要有人照顧?!?/p>

“誰來照顧你呢?”

我笑了,“我不需要?!?/p>

他抓住我的兩只手?!罢l說的,人人都需要照顧?!?/p>

“我不會有事的。”我捏了捏他的手指,想縮回手,但他握得很牢。我改變了話題:“火星是個很棒的選擇,對你們有好處?!?/p>

“我不去火星,我要去月球。”

我退了一步,膝蓋扭了一下,但在輔助腰帶的幫助下還是站穩(wěn)了。

“這不行的,特雷索?!?/p>

“你攔不住我,我一定要去的?!?/p>

“絕對不行。月球是個可怕的地方。你準備去月球干什么?”

他雙手交叉在寬闊胸前,輕輕晃著腦袋,像一個正在尋找突破口的戰(zhàn)士。他瞇起眼掃視了一圈亂糟糟的房間,看著那些被固定在櫥柜里的舊玩具和運動器材、破舊墻壁、孩子們多年來的壁畫、破舊的機器人,以及用舊了的彩色家具——這是十八年來,我們在這個小小的世界里留下的記憶殘片。

“那我就留在托兒所,讓你留下來照顧我,這樣長夢就得一個人去月球了?!?/p>

我皺起眉頭。這簡直就是敲詐,我不習慣被逼到角落里,更不習慣將我逼近角落的是自己帶大的孩子。

“我們一起去月球吧。”特雷索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你還是同意的好?!?/p>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握住他的胳膊肘。特雷索拿起拐杖放在我手里。

“我把你教壞了。”我說。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幾個小孩的名字在法語中分別表示:寶石、鉆石、蛋白石、紅寶石、藍寶石和祖母綠。所以主角把他們叫做“珠寶盒”。

①柯伊伯帶是位于海王星軌道外側、天體密集的盤狀區(qū)域,類似于小行星帶,但面積更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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