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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獻祭的鐵

2019-09-10 06:44[美]特德·科斯瑪特卡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莫斯納西飛船

[美]特德·科斯瑪特卡

無垠之于空間,正如永恒之于時間。

——約瑟夫·儒貝爾

沒過多久,任務(wù)就出問題了。

距離發(fā)射只過去了九年,飛船剛剛穿過柯伊伯小行星帶,駛向奧爾特星云。

傳回地球的通話,一開始是小小的指責(zé),接著漸漸有了個人情緒,語氣越來越煩躁。

“納西莫斯博士不知道怎么做設(shè)備檢查?!?/p>

“該納西莫斯博士打掃空氣凈化器了,他沒有打掃。”

“納西莫斯博士……”

“納西莫斯……”

納西莫斯博士也有煩惱,但和同伴不同的是,他沒有抱怨。他喜歡安靜地想事情,專心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用大半個世紀(jì)的時間,護送三千個懸浮在低溫容器中的人類胚胎,以及冬眠艙里的全體船員穿越深空。如果一切順利,船員們會在旅程的盡頭組建探索隊,前往三顆被選中的行星,這是人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嘗試。

納西莫斯博士和杰森·扎雅在船上值守,就像長夜中的哨兵。他們負責(zé)維護冷凍系統(tǒng),操作“飽和引擎”,像鬼魂一樣游蕩在一排排冰冷的細胞中間。

地球上,十幾個心理學(xué)家負責(zé)分析納西莫斯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肢體語言。但當(dāng)意外來臨時,還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12月26日,這一天本不是通話的日子,他坐到通訊臺前,接通頻道,慢悠悠地說了兩句話。這則簡短的消息震動了全世界,幾千人因此喪命。

納西莫斯調(diào)試好話筒,看向鏡頭輕聲說:“我要坦白一件事,這件事你們已經(jīng)沒法阻止了。我準(zhǔn)備殺了扎雅?!?/p>

這個項目是在十多年前正式啟動的。一千個候選人員參加了測試,逐輪淘汰之后,只剩下納西莫斯和扎雅。他們無疑是最優(yōu)秀的,智力水平在各個方面都達到第三標(biāo)準(zhǔn)差①,專業(yè)能力更是傲視群雄。

公眾熱愛他們,在大家眼中,他們是探險家,用自己的才能守護著幾千條性命。

火箭升空時,地上的人們分成了兩撥,不過這跟人種、國籍和信仰無關(guān)。一半人喜歡納西莫斯博士,安靜而勤奮的生物學(xué)家;另一半喜歡杰森·扎雅,陽光熱情的工程師。出發(fā)之前,兩人做了十多項心理測驗,十多項性格測試、智力測試和精神穩(wěn)定性測試。

但有個問題還是被所有人遺漏了:兩個人是否合得來。

幾年來,兩人不斷發(fā)回視頻消息,人們的目光跟隨著他們穿越星空。隨著飛船加速,每次通話過后都是更長的等待。一開始是兩周發(fā)來一次,接著是三周、五周、八周……對于新起點號上的人來說,他們一直嚴(yán)格執(zhí)行著定期通話,就像發(fā)條一樣準(zhǔn)時。站在他們的角度,是地球回復(fù)得越來越慢。

仿佛時間被攤薄了,變得細若游絲。他們和身后世界的紐帶,也日漸微弱。

崇拜者團體大多是在學(xué)校萌芽的。孩子們在電視上觀看視頻通話,迅速變成粉絲,把這兩個人捧上了神壇——崇拜他們比崇拜任何神靈都要安全。畢竟,他們的使命是為人類開拓一片新天地。在那個地方,我們能糾正曾經(jīng)犯下的錯誤。

孩子們各自選好了偶像,緊密追蹤偶像的一舉一動。一邊是納西莫斯,一邊是扎雅。兩人從外表到性格都截然相反。納西莫斯永遠站得筆挺,一頭金發(fā),讓人想起盛夏的蘆葦;扎雅個頭稍矮,肌肉發(fā)達,深棕色頭發(fā),脖子像公牛一樣強壯。從成都到芝加哥,粉絲團體不斷壯大。十萬,一百萬,一千萬……一代人聽著他們的視頻談話長大了,而視頻中的他們依然年輕。那些視頻就像一顆顆送到地球的時間膠囊,間隔一次長過一次。

“未來就是這樣,”有一次,扎雅在鏡頭前笑著說,“要么主動面對艱難的抉擇,要么被歷史擦掉?!?/p>

未來的歷史學(xué)家會重視這句話。

兩人在視頻里談?wù)擄柡鸵?、大爆炸和宇宙膨脹。納西莫斯從生物學(xué)角度出發(fā),扎雅則站在工程學(xué)角度。兩人中間,你可以任選一個當(dāng)作榜樣。

災(zāi)難的跡象很早就出現(xiàn)了,但公眾一開始沒注意。一兩句斗嘴,一個慢放視頻才看得出的奇怪表情……只有最眼尖的人才會捕捉到。大概粉絲們比科學(xué)家團隊更早覺察到問題。

“他是個控制狂?!比藗冊跓o數(shù)個酒吧里這樣評論扎雅。

“你開玩笑吧?明明是納西莫斯消極怠工?!?/p>

“他只不過喜歡按流程辦事。真要是消極怠工,怎么可能派他去操作飽和引擎?”

“流程沒意義?!?/p>

“在那艘飛船上,流程是唯一有意義的事?!?/p>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話沒錯。既然一言一行都會招致一大堆分析,每一個細節(jié)都應(yīng)該謹(jǐn)慎。

飽和引擎,一個奇跡。

它們其實并非引擎,而是某種古怪得多的東西。它們觸碰到了宇宙的根本。

任務(wù)出發(fā)之前,納西莫斯在一次新聞訪談中介紹過這些機器。當(dāng)時他穿西裝,打領(lǐng)帶,在錄音棚的燈光下十分不自在。主持人按照采訪稿逐條發(fā)問,觀眾們專注地聽著。

“就像天氣一樣?!彼摳灏l(fā)揮了一段,“熱空氣膨脹上升,在高空冷卻下來,能容納的水汽就變少了。于是,過剩的水汽從空氣中析出,變成雨水。”

主持人眨了眨眼,愣在當(dāng)場?!罢婵铡彼皖^緊張地翻看筆記卡,不知道該從哪里接話。

納西莫斯點了點頭:“宇宙在膨脹過程中,同樣會變得稀薄。能容納的能量變少了,于是物質(zhì)從真空中析出。霍金輻射你知道吧?粒子不斷出現(xiàn),不斷湮滅。飽和引擎正是利用了宇宙膨脹的特性?!彼D了頓,等待主持人找出對應(yīng)的筆記卡。“這是個三角關(guān)系,”他指著身后大屏幕上的圖像,“同一現(xiàn)象的三個構(gòu)成點:物質(zhì)、膨脹和光速?!?/p>

飛船在接近柯伊伯帶時啟動了飽和引擎。從那之后,每次通話的間隔時長呈幾何倍數(shù)增加。等到飛船穿過柯伊伯帶,穿過奧爾特星云,等待一條信息所需的時間就要以年來計量了。幾十年的沉默,小小的飛船,兩人輪班。沉睡一個月,值守一個月,每次只有幾個小時的交集。兩人一次又一次交替輪班,駕駛新起點號航行在永夜中。

1980年,一位蘇聯(lián)宇航員曾經(jīng)這樣描述他在禮炮6號①上的日子:“把兩個人放在8×12的空間里,關(guān)上兩個月,就能得到兩個完美的謀殺犯苗子?!?/p>

地面指揮部似乎也感到了一絲不對勁。當(dāng)時,飽和引擎即將啟動,“犧牲鐵”也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在漫長的沉默來臨前,還剩下兩次常規(guī)通話的機會。

于是,在這次通話的最后,地面指揮問了一個問題,心理學(xué)小組精心斟酌了問題的每一個字:“你們確定一切都好嗎?”

人群在控制臺前等待著。

“都好?!眱扇嘶卮?。不過納西莫斯的一只眼睛有青紫的瘀血。

“跘了一跤,”他解釋道,“沒有大礙?!?/p>

“沒有重力怎么摔跤?”這條消息花了三個月抵達飛船。

不過沒有回音。

納西莫斯在走廊上安靜地滑行。

白色的艙壁微微反光,圍成蒼白的六邊形隧道,仿佛被蜂群丟棄后褪色的蜂巢,而他是留到最后的工蜂。冬天要來了。

熒光燈藏在墻角凹槽,發(fā)出奶白色的光和嗡嗡響聲。他拿著一只扳手穿過走廊,思索著自己的對手,那個讓他活在地獄中的人。

面對招惹和挑釁,他躲不過,避不開。永遠無法逃脫,永遠沒有退路。正是這個無解的環(huán)境逼他走到了這一步。

“扎雅?!彼p聲念出對方的名字。

做出這個決定讓他有種重獲自由的感覺。這就是底線了,一旦越過去,扎雅就要承受他的終極反擊。不知道自己會反擊到什么程度,產(chǎn)生多大的破壞力。

納西莫斯在走廊上停下來,閉上眼睛,感受包裹著他飛速前進的飛船。舊時代的人們在海上航行時,會在船殼上刷一層陽極鋅,以免金屬船殼遭受電蝕。他們把這層保護稱為“犧牲鋅極”②。海水會優(yōu)先取走鋅離子,放過船殼金屬。航海一年,犧牲鋅極就用完了,需要換新的。但船體本身會毫發(fā)無傷。這在宇宙中也是可行的,用這個交換那個。而人,可以把幾年的生命擺上交易桌。

他拐了個彎,來到一條走廊的盡頭,站在玻璃艙窗前盯著外面的星星。眼前的景色他怎么都看不厭,這是最直白的物理學(xué)展示,就像E=mc2,宇宙最基本的常數(shù)被一個公式表達出來一樣。

星光以299,792,458米/秒的速度飛馳。除此之外,肉眼能看到的只有廣闊的空蕩蕩的黑暗——不是被光填滿,就是漆黑一片,沒有中間值。

超越光速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管你怎么計算,它都是宇宙的常量,是無法突破的終極禁制。

他常在看星星的時候想起這次任務(wù)是何等壯闊。一邊是人類,一邊是永夜,一場最純粹、最原始的拼搏,美得讓人心折。

就像爐火推開黑暗。古往今來,人類以不同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做著相同的事。

有時候,他會夢見自己殺了他。

然后驚出一身冷汗。倒不是出于愧疚,也不是他本能地厭惡暴力。只不過,這么做壞了規(guī)矩——很可能是最古老的那條。

納西莫斯喜歡按規(guī)矩辦事。規(guī)矩幫助人們劃定社交空間。就算你覺得某條規(guī)矩有點怪,也可以學(xué)習(xí)它、研究它。生活需要有據(jù)可循。但如果規(guī)矩阻礙了任務(wù)怎么辦?當(dāng)最后一條底線被沖破,你該作何反應(yīng)?

最后一條消息像炸彈一樣擊中地面指揮部。心理小組組長半夜被電話吵醒,隨即接電話的是NASA老大。消息沿著命令鏈一路往上,最后驚動了總統(tǒng)。

“他這話什么意思?”半夜三點鐘,躺在白宮的總統(tǒng)頭昏腦漲地問。

“他說他要殺了杰森·扎雅?!?/p>

“應(yīng)該不是認真的吧?”

“看著挺認真的?!?/p>

“天吶,快給他回話,叫他別殺扎雅,告訴他這是總統(tǒng)的親口命令?!?/p>

“好吧,先生?!?/p>

總統(tǒng)沉默了一秒,電話那頭的語氣讓他放不下心?!八裁磿r候能收到消息?”

“嗯,如果他活到正常壽命的話……”

“我去——”電話掛斷了。

指揮中心還是編寫了一條消息:“納西莫斯博士,在此向你傳達總統(tǒng)的親口命令……”

消息發(fā)送了。

NASA老大召開了一次特別會議,對會上人員說:“這事無論如何都不能傳出去,聽懂了嗎?這是最高機密,除了必須知道的工作人員,絕對不能泄露給其他人。”

“好?!彼腥它c頭答應(yīng)。十六個小時后,全世界都知道了。

十幾個電臺率先弄到了通話音頻,循環(huán)廣播。時代廣場90英尺的大屏幕上,納西莫斯的臉正對鏡頭,藍色的眼睛神色凝重。

“我要坦白一件事,這件事你們已經(jīng)沒法阻止了。我準(zhǔn)備殺了扎雅。”

人群驚愕地定在原地。這是他們從小看到大的英雄,可以放心崇拜的神。

很快,每一家電臺、每一檔日間訪談和夜間新聞都開始跟蹤報道。

為了評估事件的嚴(yán)重性,NASA決定深入調(diào)查兩人的背景。從親朋好友入手,找出之前的測驗沒有反映出來的東西。

“納西莫斯不愛說話,”一個舊同事說,“他喜歡按規(guī)矩辦事。說他要殺人感覺很沒道理?!?/p>

“完全不是他的作風(fēng)。”另一個幫腔道。

“納西莫斯只想一個人待著,他當(dāng)初參選任務(wù)就是為了不跟人打交道,專心科研?!?/p>

扎雅的兄弟拒絕評論,但他以前的室友站了出來。“那家伙是個極品。就算他跌進火坑,我也不會幫他尿一泡的?!?/p>

“哈?”

“哦,你不知道嗎?還是從來沒問過?扎雅腦子有毛病?!?/p>

訪談桌對面一排煞白的臉?!暗切y試……”

“做過太多測試的人都這樣,”這位曾經(jīng)的室友說,“他知道你們想要什么答案。”

“你認為扎雅的精神狀態(tài)不穩(wěn)定?”

“剛認識他時感覺很好,但到最后……”

“最后怎樣?”

“他會處處找茬,讓你渾身難受?!笔矣岩崎_視線,仿佛在回憶一個噩夢,“他有一股不知疲倦的勁兒,不斷逼迫你,打擊你的弱點。我當(dāng)初也想殺了他,而且我只跟他同寢室了一個學(xué)期?!?/p>

心理學(xué)家們開會討論。

酒吧斗毆頻頻發(fā)生,納西莫斯和扎雅的崇拜者之間摩擦不斷。

“他欺人太甚!”

“他是個殺人犯!”

“他已經(jīng)犯罪了!”

咬文嚼字的人探出頭來:“犯罪?什么法庭有權(quán)管轄新起點號?你想用哪國的法律審判他?他已經(jīng)永遠離開地球了?!?/p>

雙方像足球流氓一樣混戰(zhàn)。刮擦,瘀青,紅腫的拳頭,被砸出坑的腦門……有人喪命,血濺人行道。戰(zhàn)斗很激烈,真相卻不得而知。人們需要捍衛(wèi)各自的英雄,需要說服自己,把錯誤安在對方頭上——要么是扎雅,要么是納西莫斯。一個問題不斷被人提起:“還會收到他們的消息嗎?”

“沒可能了,飽和引擎已經(jīng)啟動,我們這輩子都指望不上了?!?/p>

“等我們收到消息,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p>

有人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輕啜一口啤酒:“一切都結(jié)束了?!?/p>

事情是從雞毛蒜皮開始的,說白了就是一些陰陽怪氣的便簽,貼在他的工作電腦上。接著便簽越寫越多,密密麻麻地粘在他的儲物柜上。

納西莫斯最受不了的,是對方居高臨下、完全不給面子的口氣。比如此時儲物柜上的便簽:“請把固定劑放回原位?!?/p>

但他明明放回去了。同一格架子,只是位置不完全一樣。

還有關(guān)于洗滌劑和過濾器的,沒完沒了,毫無意義。

最后兩人爆發(fā)了關(guān)于那扇門的爭吵。事情本身無足輕重。納西莫斯喜歡關(guān)上工作間和食堂之間的門,扎雅喜歡打開。如果硬要說開門和關(guān)門有什么影響,就是艙內(nèi)溫度的微小差別吧。

“我輪班的時候干了什么,跟你有關(guān)嗎?”納西莫斯問,“我們分開值班,互不打擾?!?/p>

問題就這么懸著。直到有一天,輪到納西莫斯值班時,他發(fā)現(xiàn)門開著,而且被拴死了。幾根銅線穿過把手,系在一根管道上。

他難以置信地盯了一會兒,“搞什么鬼?”

他剪斷銅線,關(guān)上了門。

接下來一次值班,打開的門被一根鐵鏈鎖在墻上。

納西莫斯剪斷了鐵鏈。

接著是一根焊死的鋼條。

門上有幾個草草刻上去的字,幾個六英寸高的字母組成他的名字:納西莫斯。下面是一行小字:不要關(guān)門。

不知道扎雅為了焊門花了多大力氣。納西莫斯考慮了一下,拿來電動往復(fù)鋸,切斷了鋼條,關(guān)上門。

四周后,納西莫斯在輪班交接時見到了扎雅。他一句話都沒說,徑直從扎雅身邊走了過去。

大概他們也曾經(jīng)回過神來,清醒地問自己:“我在干什么?一扇門有那么重要嗎?”

等納西莫斯再次醒來,準(zhǔn)備值班時,他發(fā)現(xiàn)門不見了。從鉸接處斷開,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是有安全隱患的,他難以置信。

他是怎么把一扇門弄沒的?飛船上哪里藏得住一扇門?

值班結(jié)束后,他在食堂質(zhì)問扎雅?!澳惘偭藛幔咳f一有火災(zāi)怎么辦?萬一發(fā)生了爆炸性減壓呢?”

“有本事你就再關(guān)上唄?!痹胖换亓艘痪?。

納西莫斯接下來幾秒的記憶斷斷續(xù)續(xù)。他可以在腦海中清晰地看到扎雅用手指戳他胸口,被他擋開。但這個動作升級成了推搡。他摔在艙壁上,伸腳踢了出去——這一腳有點重,他沒把握好。他們互相制住對方,歇斯底里地大吼。接著他也推了一下,卻不小心把自己推了出去,一只眼睛撞上艙頂凸起。扎雅一蹬腳離開食堂,納西莫斯則獨自漂在房間的另一端,看著自己的血四處飛舞,血珠在零重力下劃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

“這個發(fā)現(xiàn)一開始是基于一個理論:光不是恒定的。”出發(fā)前兩周,納西莫斯在電視上對一個主持人說,“在過去,宇宙中的光速比現(xiàn)在快得多。”

“比現(xiàn)在快得多?”主持人問。

納西莫斯在鏡頭前點了點頭?!霸谟钪孢€年輕的時候?!彼e起新起點號的微縮模型,仿佛舉著一根流線型的銀色魔杖:有窗的地方平直,束縛著灰色流線型鐵塊的地方微胖。模型是塑料材質(zhì)的,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心理學(xué)家們一遍又一遍研究這段視頻,尋找線索,想搞清有沒有看漏了什么。

“這是測量了早期宇宙膨脹后得出的結(jié)論,”納西莫斯繼續(xù)說,“事實上,愛因斯坦方程式中代表光速的c并沒有我們想的那么穩(wěn)定。雖說只是小數(shù)點后面一百萬位的浮動,但這改變了一切?!?/p>

主持人恰到好處地皺眉點頭。

“傳統(tǒng)數(shù)學(xué)運算不允許你打破c值,”納西莫斯若有所思地頓了頓,“但如果我們?nèi)€巧呢?”

“取個巧?”

“把E=mc2看成一個普通代數(shù)式,把變量換一換。c等于根號E/m。依然是個等式,對吧?”納西莫斯笑道,“于是,光速必須跟著E和m變?!?/p>

飽和引擎啟動了。

納西莫斯躺在睡眠艙里,看著屏幕上艙外的星星。星光暗了下來,變換顏色。黑夜變成了詭異的深褐色。110噸犧牲鐵被一層微光籠罩著,讓人想起北極光,這是像箭一樣射入鏡頭的帶電粒子。這些犧牲鐵覆蓋了飛船的全長,就像一群沉默的伙伴。

納西莫斯知道,這些暴露在外的鐵正在失去質(zhì)量,一點點升華,和宇宙融為一體?;艚疠椛湓谶@里反了過來。不再有粒子憑空出現(xiàn),宇宙熵值朝著反方向漲落。物質(zhì)重新加入等式,回歸真空。

時空的面目沒有改變。事實上,他們一直以光速的三分之一前進著。唯一改變的,只有光速本身,在這一小塊空間里。

“亞榮·納西莫斯小時候是什么樣的?”調(diào)查員問。

“他很安靜?!弊狼暗睦先苏f,他和調(diào)查員之間隔著一層玻璃墻。

“有什么興趣愛好嗎?”

“他喜歡天文、歷史、物理,他喜歡一切可以系統(tǒng)化的知識。”

“人們說他喜歡按規(guī)矩辦事。”

“嗯,可以這么說?!?/p>

“但我看了看檔案,他在八年級的時候被學(xué)校開除了。”

老人沉默。

“發(fā)生了什么?”

“打架?!?/p>

“一般打架會導(dǎo)致學(xué)生被開除嗎?”

“一般的打架倒不會?!?/p>

“這次打架不一般?”

“他只想一個人待著?!?/p>

“這次打架不一般嗎?”調(diào)查員又問了一遍。

“嗯……”納西莫斯的父親說,“應(yīng)該說不一般吧,完全不一般?!?/p>

他在一個偏僻的儲物間里找到了消失的門。門被卡在一排架子后面,刻著字的一面朝外。

門很大,很笨重,搬這么遠是個辛苦活。

納西莫斯想把門推回去重新裝上,但發(fā)現(xiàn)鉸接處已經(jīng)被剪掉了。當(dāng)然,他可以直接把門焊在門框上,扎雅永遠別想打開。但這么做就比扎雅還瘋狂了。要把這么大一扇門推過來,得經(jīng)過一段走廊,四道艙門,扎雅應(yīng)該累得夠嗆。不花上幾個小時是搞不定的。也許扎雅是個瘋子,他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不是性格問題,是腦子問題。

如果扎雅把艙門扔到太空,飛船的質(zhì)量就會稍稍變化。所以,至少該慶幸艙門仍然在船上,沒有打亂原本的方程式。

納西莫斯把門留在原處,離開了。

他決定認輸,讓扎雅得意一下,小小地勝利一把。雖然不痛快,但忍忍也就是了。他可以收起好勝心,對挑釁不加理會。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一步,因為前路深不見底。

飛船引擎的工作原理很簡單。你無法超越光速,但可以改變它。這里的光速和299,792,458米/秒無關(guān),和光場的狀態(tài)有關(guān)。這些引擎并沒有改變空間本身,只調(diào)整了它的內(nèi)部算式。能量還是以前的能量,但形式變了。愛因斯坦公式中的E值成了新的常量,那個古老的三角——物質(zhì)、時空和光速——將圍繞E值變化。

從大爆炸開始,宇宙膨脹,虛空中析出粒子,多余的場密度得以釋放。光速隨之一點點變慢,持續(xù)億萬年。那么,如果這個過程可以逆向發(fā)生呢?讓析出的物質(zhì)重新回到系統(tǒng),讓虛空重新獲得的密度。逆流而上,在局部范圍創(chuàng)造一個宇宙初生時的世界。

時空必須給過剩的能量尋找去向。

它把這些能量給了光速。

有時他躺在床上,能看到忽明忽滅的光斑。他懷疑自己瘋了。畢竟多年來只和那么一個人說話,產(chǎn)生幻覺也不奇怪。但他知道,這些閃光是輻射造成的,是一掠而過的光子。這些活躍在宇宙中的微小粒子,可以毫不費力地擠進船體分子的間隙,落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

宇宙在和他說話。

光流過冬眠船員們的身體,也流過那些低溫容器中的胚胎。他知道,他們才是未來。而他將成為過去,他不過是這段旅程的引路人。

船員們蘇醒后,還會在飛船上生活一代人時間,度過為期五十年的飛船減速期。這段路程變數(shù)大,許多事情需要船員們共同來抉擇。到時候,他已經(jīng)滿五十了,身體年齡比其他船員大一倍。而由于每隔一個月都要沉睡一次,換扎雅值班,他實際活過的歲月還要更長。只有等減速期結(jié)束,時機成熟,人們才會解凍低溫胚胎,把孩子養(yǎng)大——他們才是真正的殖民者。這群孩子的后代將第一次踏上新世界,到了那時,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

躺在睡眠艙時,他還會想起以前的人類,以前的幾次人口遷移。他們走出非洲,走過白令海峽,走向新大陸……直到鏟形門齒遇上巽他型牙①。他想到歐亞大草原上的游牧部落——那些在五千年前就馴化了馬匹,并學(xué)會使用輪子的人。他們發(fā)展出全新的語言②,進化出耐受乳糖的超能力。他們的染色體不斷向西、向東、向南擴張。和所有大型人口遷移一樣,一邊殺戮,一邊傳承血脈。

一些部族在遷移路上覆滅,一些則延續(xù)了下來。

他起身走到玻璃艙窗面前,看著外面的星星。黑暗,光明;永留史冊,籍籍無名;沒有中間值。

“扎雅?!彼p輕說道。

便簽沒有就此消失。

關(guān)于過濾系統(tǒng)的:“把酸性固定液倒回瓶子后,麻煩標(biāo)簽朝外?!?/p>

關(guān)于椅子:“麻煩講衛(wèi)生,用完椅子后擦干凈。只要你的皮膚碰過椅子,就該清潔一遍?!?/p>

“小問題,”他每次都這么安慰自己,“幾張便簽,不用理他。多想想任務(wù)?!?/p>

最后一根稻草很快就來了。

他一覺醒來,操作臺上同時亮起十多盞警示燈,空氣凈化器滿負荷工作。他嚇了個半死,跌跌撞撞地尋找警報源,最后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工作間,艙壁上的一個小格子——他的儲物柜。

打開儲物柜的門,濃煙滾滾而出。他捂住口鼻,定在原地,注視著這一小塊長方形空間。

就像第一次看到門不見了一樣,他感到十分荒唐,難以相信扎雅會做得這么離譜。

大概他是從縫隙里倒了什么東西吧。衣服全毀了,浸滿了粘膩的液體,帶著嗆人的煙味。

他花了整整一分鐘來接受事實:扎雅把酸性固定劑倒進了他的柜子。

超光速場以犧牲鐵為中點,向前延伸9000個天文單位,后面拖著1000千米的尾巴,形似一滴眼淚,也可以說像專業(yè)自行車手的頭盔,但前端被拉得無比細長,像長矛一樣遠遠地指向目的地。這是一道長長的時空裂縫,裂縫之內(nèi),光速沒有上限。

方法是,讓飛船周圍的真空場“過飽和”,把物質(zhì)注入黑暗,和宇宙做一次交易。

每蒸發(fā)一粒原子,宇宙都會回饋給c值。

熱空氣在大洋上方收集水汽,等濕度達到100%,便析出雨水。不過,在高壓環(huán)境下,濕度是可以過飽和的。你可以不斷加大系統(tǒng)中的變量,強迫它做到在自然情況下完全不可能的事。

把物質(zhì)喂給宇宙,也是這個道理?;艚疠椛浞催^來,就是一臺讓時空過飽和的引擎。

這艘飛船是一臺高壓鍋。

“他們欺負他?!?/p>

“你是說其他同學(xué)吧?”白色房間里,桌子對面的調(diào)查員問。

“是啊,”老人回答,“八年級學(xué)生都會遇到類似的校園霸凌,我當(dāng)時沒當(dāng)回事。但他很煩惱?!?/p>

“煩惱什么?”

“他想打回去,但這么做不合規(guī)矩?!?/p>

“但他最后爆發(fā)了?”

“我告訴他這次不用遵守規(guī)矩,打回去就是了?!?/p>

“然后呢?”

納西莫斯的父親久久沒有開口,最后說:“他帶了一根棒球棍。”

納西莫斯在儲物柜前站了很久。

人和人之間有一些基本規(guī)矩,比那些原始宗教存在得還要久。這些規(guī)矩,他和全人類一樣熟記于心。

自衛(wèi)。

保護無辜者。

唯有以此為前提,他才能動手。

扎雅是個瘋子。他能往同伴的儲物柜里倒酸性液體,就能干出更加可怖的事。這個人靠不住,他對任務(wù)是個威脅。

但怎么審判尚未犯下的罪行呢?對于他打算做的事,應(yīng)該怎么量刑?這問題無解。規(guī)矩不準(zhǔn)你這么干——這是最古老的規(guī)矩:不可謀殺。

他想到了那些胚胎,此時安穩(wěn)地躺在低溫容器里。人類初開靈智時生出的人性,經(jīng)過世代傳遞,有一部分延續(xù)至今,在小心翼翼地護送下,投入黑夜。

納西莫斯在左舷窗前站了很久,思索著人類的規(guī)矩。

他思索著深空。

以及光速。

他喜歡看犧牲鐵,欣賞它慢慢消失,這是獲得速度的代價。他知道,在“眼淚”劃過的地方,物質(zhì)會再次析出,形成一道由氫原子組成的尾跡,綿延數(shù)光年。仿佛某種高妙的煉金術(shù),把鐵變成虛空,虛空變成速度,速度變成氫氣。

犧牲鐵是執(zhí)行任務(wù)的第二年,在小行星帶采集的。他們挑了一顆密度最大的M型小行星,富含98.4噸鐵鎳合金。捕捉到之后,他們改造了它,然后將它獻祭給虛空。

他看著它一點點蒸發(fā)。理論科學(xué)家們曾經(jīng)提出過行星吞噬者的假想:把一整顆行星的質(zhì)量還給虛空,制造出氣吞山河的反霍金輻射,幾億年的宇宙膨脹被清零。他想象著獻祭整個木星所能達到的超光速,以及飛船遠去之后,在霍金輻射的作用下形成的排列有序、橫跨百萬光年的星塵。擁有這樣的速度,飛船打算去哪兒?能飛多快?

光速無法突破。雖然在外界看來,新起點號早就突破了;只有身處其中你才會發(fā)現(xiàn),并沒有。這道裂縫中的方程式和外面不同。時空要緊密得多,變量換了一個。不同的地方,規(guī)矩不同?!熬植壳闆r。”他自言自語道。有時候規(guī)矩不再適用。

納西莫斯坐在通訊臺前,調(diào)試好話筒,看向鏡頭:“我要坦白一件事,這件事你們已經(jīng)沒法阻止了。我準(zhǔn)備殺了扎雅?!彼焓株P(guān)掉錄像機。

他的心里出現(xiàn)了一抹黑暗,和深空一樣黑,透不進一絲光芒。他要做一件他不想做,卻不得不做的事。“沒有什么能突破光速?!彼?。這條規(guī)矩依然成立,只不過宇宙有辦法繞過去。

如果連宇宙規(guī)則都不是絕對的,他有什么資格堅守人的規(guī)矩?

他來到工具間,拿了一只扳手。在零重力下掄扳手是一種神奇的體驗,每次揮動手臂,他的身體都會在向心力作用下晃動?;蝿臃炔淮螅霌糁心繕?biāo)不打偏,也十分困難。

他又想起了歷史上的人類遷徙,想到單倍群R1a1、單倍群C2和R1b①……一些族群遍地開花,一些則消失在離開故土的路上。

納西莫斯在等待。

他沒有像平時一樣回去睡覺,而是留在了玻璃艙窗前,握著扳手。

他站了幾個小時,看著犧牲鐵漸漸流失,化為動能,就像他的理智。

時候到了。

納西莫斯轉(zhuǎn)身穿過走廊,來到公共休息室。扎雅的目光對上了他。

驚訝的表情轉(zhuǎn)瞬即逝。扎雅注意到了他手中的扳手,睜大了眼睛?!澳阋蘩硎裁礀|西嗎?”他問。除了便簽留言,這是他們幾個月來第一次談話。

納西莫斯點頭,“是的。”沒必要裝模作樣。扎雅抿緊嘴唇,從袖子里抽出一把長長的螺絲刀。雖然不是匕首,但殺傷力也差不多。

四目相對。

“酸性固定劑?!奔{西莫斯說道,既是發(fā)問也是回答。

雖然劍拔弩張,但如果此時扎雅能說句人話,局面說不定還可以挽救。但他的回答卻是:“我叫你把固定劑擺正的。”

納西莫斯低下頭,怒火中燒。但如果對方溫和一些,他依然有可能轉(zhuǎn)身離開。

“現(xiàn)在你汲取教訓(xùn)了吧?!痹盼⑿χ恿艘痪洹_@個笑容終于封死了所有的退路。

納西莫斯蹬了一腳,向前飛撲。

兩人同時發(fā)現(xiàn),在失重環(huán)境里打架必須抓緊敵人。你要勾住支點,把自己蕩出去,否則自身的重心就會變成阻礙。要利用好杠桿和沖力,但即便如此,每一擊的反作用力也會把你再次推開。就像你小時候做噩夢夢見打架,不論怎么用勁,拳頭都軟綿無力。

直到他們掌握了技巧,拳拳到肉。

很快,鼻青臉腫的兩人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零重力下的血珠會不斷盤旋,形成一個個星系般的漩渦。納西莫斯的肩膀猛地砸在控制面板上,屏幕碎裂,扳手飛向駕駛臺。

他猛踢一腳,踢在了駕駛盤上。什么東西破了,被他推開。警報響了起來,紅色的警示燈閃爍著,飛船似乎拐了個方向。納西莫斯半邊臉被死死摁在一排開關(guān)上,他瞇起眼睛望了一眼。眼前是一個個紅色的漩渦。扎雅低吼一聲,拼盡全力揮出一拳——

——下一刻,扳手擊中了扎雅的太陽穴。

一聲不祥的悶響。

他漂到一邊,沉默,僵直,懸在半空。

納西莫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對手。

然后,他行動起來。

他抓住扎雅的領(lǐng)口,舉起扳手,準(zhǔn)備補上致命一擊。

扎雅突然睜開眼睛,不過沒有求饒,也沒有躲閃。血從他的太陽穴潺潺流出,在空中聚成血泊。

扎雅移開目光,似乎死亡是一件丟臉的事。

納西莫斯的手臂定在半空,他下不了手。

這事沒有選擇,必須做。但他做不了。

納西莫斯把扳手扔了出去。扳手哐啷一聲撞上艙壁,然后旋轉(zhuǎn)著飛向一邊。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旋轉(zhuǎn)。他松開扎雅的領(lǐng)口,扎雅蹬了一腳艙壁,一言不發(fā)地漂走了,消失在遠處的艙室。一串血珠懸浮在扎雅身后,警示燈仍在閃爍。

納西莫斯待在原地,平復(fù)呼吸,審視他們在過去一分鐘內(nèi)造成的破壞。

他來到凹陷的駕駛臺前,查看受損情況。飛船偏離了既定航線。

他讓引擎轉(zhuǎn)向,讓船頭拐回來。幾分鐘后,警報解除了。

他計算著飛船的偏離軌道。究竟偏了多少?

答案很快就出來了。偏差很小,但在超光速下,再微小的改變也會被放大,造成數(shù)以年計的時間浪費。

納西莫斯垂下頭,再次感受包裹著他的飛船。

處理完傷口已經(jīng)是幾個小時后了。他不知不覺漂到了通訊室的走廊,于是擠到鏡頭前,坐了下來,打開錄像機和話筒。

鏡頭上方的燈亮了。

多年后,地面指揮部的通訊屏幕上方亮起紅燈,“我們收到了一條消息!”

整個房間瞬間安靜。

一名主管弄撒了咖啡。

“播放吧?!?/p>

于是,全體員工都湊了過來,納西莫斯出現(xiàn)在屏幕上。

他的臉隨即填滿了時代廣場的巨幕。下方的行人停下腳步,有的叫喊,有的暴怒,有的指指點點。扎雅和納西莫斯的崇拜者依然清楚地記得前一條消息,雖然對他們來說,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

“兇手!”

“殺人犯!”

納西莫斯的臉又朝鏡頭靠了一點。他眼睛上方被劃了一道口子,在大屏幕上足有七英尺寬。他嘆了口氣,開口道:“我下不了手。”

一個女人用手捂住了嘴。

“我知道你們要過很多年才能收到這條消息,但我還是希望你們知道,”他垂下眼簾,“我殺不了他?!痹俅慰聪蜱R頭時,他的目光中多了一絲茫然,還有些其他的東西,大概是恐懼吧。往后一個世紀(jì)的心理學(xué)家會反反復(fù)復(fù)研究這個微表情。

“我們被困住了。”他繼續(xù)道,說話聲在華沙、東京、圣彼得堡和海得拉巴同時響起,“只能想辦法互相容忍。這里是納西莫斯,通話完畢?!?/p>

時代廣場的巨幕黑了下去。有那么一會兒,人們面面相覷,不管是哪一邊的崇拜者,都想不出該說什么。

仿佛雙方暫時放下了仇恨,這一刻非常短暫。

接著,在阿姆斯特丹的街頭巨幕前,一名納西莫斯的崇拜者舉起手中的啤酒瓶,把一個穿著扎雅T恤的人揍了一頓。

地面指揮部,人們一遍又一遍播放這段視頻。

一個技術(shù)員盯著最后九秒鐘,捉摸納西莫斯的語氣:“我們被困住了。只能想辦法互相容忍。這里是納西莫斯,通話完畢?!?/p>

技術(shù)員倒回去重放。

“……納西莫斯,通話完畢?!?/p>

“……納西莫斯,通話完畢?!?/p>

他在視頻結(jié)束的前一秒按了暫停。如果夠仔細,你會在這個地方看到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技術(shù)主管站在他后面?!澳阌X得他說的是實話嗎?”

“應(yīng)該是?!?/p>

“但沒法確切知道,對吧?扎雅還是有可能腦袋開花,無論如何,短期內(nèi)我們不會再收到消息了。等到真相揭曉,我們早就死透了?!?/p>

“扎雅還活著?!奔夹g(shù)員說著,指了指視頻最后一秒,屏幕邊緣的一道陰影。

主管彎腰靠近。的確,納西莫斯背后有一道移動的影子。納西莫斯伸手關(guān)閉攝像機時,屏幕的一角還能看見一個人的袖子。

“難以置信。這么說,他們還活著?!?/p>

技術(shù)員又回放了一遍,“不一定,只能證明扎雅還活著。”

“對啊,不就是這樣嗎?”

“我覺得扎雅在等待,”技術(shù)員說,“等納西莫斯結(jié)束通話。”

遠方,飛船還在繼續(xù)加速,隨著歲月的流逝,淡出了地球人的記憶。

時候到了,新起點號開始減速。

有些人在減速期度過了一生。

船員從冬眠中醒來,多年后,他們解凍了胚胎。人們在船上結(jié)婚,生子,老去。飛船依然在減速,又過了許多年,終于進入第一顆系外行星的軌道。這是目的地的第一站:開普勒1186-f。這是個巖石密布的世界。人們進行了一系列研究和測試,結(jié)論是,這里不適合居住。

飛船在哀痛中掉頭。

按照計劃,他們將前往很久以前就選定的第二顆行星。船員們選出了新的船長,她發(fā)出號令:“全速前進?!庇忠淮司瓦@么老去,最終抵達的時候,高溫氣體云融化了人類的探測器。這里同樣不適合居住。

他們在軌道上停留了幾周,恢復(fù)元氣,接著便做出了新的選擇。在新當(dāng)選船長的指示下,飛船一口氣加速幾十年,再次穿越黑暗,在犧牲鐵所剩無幾的時候,終于進入古老的計劃表上第三顆系外行星的軌道。

在這個意義非凡的日子,十多個穿著船員制服的男女站在艦橋的玻璃窗前,望著這個讓群星失色的紅褐色星球。探測結(jié)果表明,這里寒冷而嚴(yán)酷。當(dāng)然,人類早就見識過更寒冷、更嚴(yán)酷的星球,但從未面對過比這更陌生的世界。終于,他們選定了這里,作為新的家園。

因為這是最后的選擇。

“打開廣播吧。”船長說。接著,他發(fā)表了在他出生之前就定稿的演講?!奥L的旅程即將結(jié)束,”他說,“許多歲月在路上流逝,許多人為之付出了一生。雖然我們現(xiàn)在只有幾百人,但很快就能生養(yǎng)眾多,像我們的祖先一樣。我們將信守對前人的承諾。多年前,他們帶著我們離開搖籃,如今,我們有了新的定居點。從今天起,這個地方將叫作遠港。”

他切斷了廣播。

窗外,犧牲鐵沿船體排列,掛在龍骨一側(cè),很快就要用光了,他小時候曾在走廊上嬉戲,那時的犧牲鐵有現(xiàn)在的一千倍。

他將在有生之年看到它被耗盡。

“把我們的位置發(fā)給地球,”他說,“讓他們知道上哪兒找我們?!?/p>

一天,飛船的通訊臺上亮起紅燈。技術(shù)員愣了半天。

“有什么問題嗎?”船長問。

“沒,長官,”技術(shù)員回答,“收到一條消息,地球發(fā)來的?!?/p>

艦橋上鴉雀無聲。

“地球?他們給我們發(fā)消息了?”

“啊,應(yīng)該不是發(fā)給我們的,”技術(shù)員說,“他們通話的對象應(yīng)該死了有些年頭了?!?/p>

“播放吧?!?/p>

“納西莫斯博士,在此向你傳達總統(tǒng)的親口命令。不要殺杰森·扎雅。重復(fù)一遍,不要殺杰森·扎雅。這是總統(tǒng)命令?!?/p>

一陣緊張的笑聲,一個人猛地抬起頭。這個年輕人的胸牌上印著一個姓氏:扎雅。

“第一次接觸地球人,真夠奇怪的?!贝L說,“再放一次。”

音頻再次播放。出現(xiàn)了兩個名字,一個常見,一個生僻。船長轉(zhuǎn)向眾人,“有人聽說過納西莫斯嗎?”

“沒有。”

“我也沒有,”眾人紛紛說道,“從來沒聽過?!?/p>

但船長覺得這名字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

“扎雅,”他轉(zhuǎn)向戴著胸牌的年輕人,“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他叫杰森,”年輕人說,“在我出生前就死了?!?/p>

“你的家人提到過納西莫斯這個名字嗎?”

他搖頭,“沒有,我這輩子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p>

船長走進自己的房間,電腦亮起屏幕?!八阉髅?,”船長說,“納西莫斯?!?/p>

一秒之后,一個合成聲響起,“沒有船員叫這個名字?!?/p>

船長皺起眉頭。這里的人都知道飛船的歷史——或者自認為知道吧。船員人數(shù)有限,納西莫斯這個名字不屬于任何人。所以,為什么他總覺得耳熟呢?“列出飛船離開地球時的活躍船員?!?/p>

又停頓了一秒?!敖苌ぴ拧!?/p>

“只有他一個?”

“杰森·扎雅是列表上唯一的名字?!?/p>

幾天后,艦橋上的通訊臺再次亮起紅燈。又是一條來自地球的消息。

又是地面指揮部。

“播放吧?!贝L說。

一段靜電噪音,接著,同一個聲音再次響起,“很高興聽到你這么說,納西莫斯博士。你讓我們擔(dān)心了好一陣。你可能沒機會收到這條信息,但如果收到了,我們希望你知道,你的決定是正確的。祝一路順風(fēng),博士。”

“祝一路順風(fēng),博士。”船長檢視著飛船外圍一排又一排的儲物架,喃喃自語道。

上次來這里玩耍,已經(jīng)是幾十年前了。他小時候探索過飛船的每一個角落。那些沒人去的地方成了他自己小小的城堡。在堆滿廢棄設(shè)備的儲物架深處,他曾經(jīng)找到了一個和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東西。

那東西依然躺在那兒。

一扇門。他手腳并用趴在雜物堆上,一手舉著電筒。再次見到它時,他整個人凝固了。

不要關(guān)門。門上依然刻著這行字,以及那個他快不記得的名字:納西莫斯。

他撫摸著潦草的刻痕,輕聲道:“原來你真的在船上生活過?!?/p>

沒有線索,找不到更多信息。這個人存在的唯一證據(jù),就是門上的幾個字母。剩下的都被擦除了,消失在歷史中。為什么?

船長心煩意亂地回到房間。妻子見到他,笑著吻了他的臉頰。她胸口的名牌上也寫著扎雅。和其他十幾個船員一樣,她也是那位偉大先驅(qū)的孫輩,而他們,即將繁衍更多。

晚餐時,妻子開口道:“聽說今天又收到一條消息?!?/p>

“嗯,幾句亂七八糟的話,”他回答,“沒什么意義。”

那天深夜,他又來到左舷窗前,看著僅剩的一小塊犧牲鐵。他們已經(jīng)不需要它了。

他回到儲物室,找到刻著字的門板。他們也不需要這東西了。

他磨平了門面,磨掉了最后一絲刻痕。

他是個好船長。身為船長,必須主動面對一些艱難的抉擇。未來屬于活下來的人,不管是怎么活下來的。人們需要捍衛(wèi)他們的英雄。

船上有許多人叫扎雅,沒有人叫納西莫斯。這是唯一重要的事。

那天深夜,最后一塊犧牲鐵走上了祭臺。隨著清脆的金屬聲,小小的鐵塊滑出束縛,漂離飛船。

他站在窗前,看著它跌入行星大氣,變成激烈燃燒的隕鐵,落在行星表面,化為火焰。

新的家園,新的開始,糾正過去的錯誤,斬斷祖先的罪孽,塑造全新的人類。他愿意相信,這一切是可能的。

他回到房間,鉆到薄薄的被單下面。在他周圍,船員們安然入夢,夢想著一片新的天地。

【責(zé)任編輯:鐘睿一】

①一個正態(tài)分布樣本(比如全人類的智力水平),以平均值為中點,正負三個標(biāo)準(zhǔn)差能涵蓋樣本約99.7%。納西莫斯和扎雅的智力高于平均值三個標(biāo)準(zhǔn)差,即他們達到了統(tǒng)計學(xué)能計算的最高智力。

①禮炮6號,蘇聯(lián)近地軌道空間站,發(fā)射于1977年9月29日,運行了4年10個月。

②海水作為一種強導(dǎo)體,會導(dǎo)致金屬電離,從而腐蝕金屬。鋅是一種極易被電離的金屬,在船底加入鋅,以失去鋅離子為代價產(chǎn)生電流,就能保護其他船殼金屬。

①鏟形門齒和巽他型牙都是東亞和東南亞地區(qū)常見的牙齒形狀,通過牙齒形狀可以大致追溯這些人的祖先。

②指原始印歐語系。

①人類學(xué)家利用Y染色體遺傳變異的特性,分出不同的DNA單倍型類群,根據(jù)這些類群追溯人類的起源和遷移路線。R1a1的分布范圍和印歐語系基本重合。C2起源于亞洲北部,后遷徙至中國、中亞、俄羅斯和北美。R1b起源于歐洲東南部,現(xiàn)分布在整個歐洲大陸和近東地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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