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一大早就背著布兜上班,直到落日把孤寂的房屋拉成長長的影子留在地面上,外婆還沒有回家。我愣愣地坐在屋前的石塊上,望著眼前通向山下的碎石小路。小路上的小石塊被夕陽涂上了一層葡萄色,灰紅發(fā)亮。
“嘿,咋坐在屋外的石頭上,會著涼的。”忽然,我聽見身后傳來外婆的朗朗笑語。我擰過頭驚呆了。
外婆一只手拎著兩只碩大的老鼠,大老鼠身上的毛很長,尾巴卻光溜溜的,另一只手抱著一個炮彈似的東西,身后的布兜里有綠色的葉子菜,那綠葉菜也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大老鼠還是活的,一邊“吱吱”地叫著,一邊在外婆的手下扭動著。我從沒有見過如此大的老鼠,每只半尺來長,很肥,只是嘴巴比我在家里常見的老鼠要短多了。
外婆很是興奮,她一直咧嘴笑著,臉上的皺紋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菊花。她說:“今天運氣真好,不僅抓到兩只竹鼠,還采到一根竹筍?!?/p>
大竹鼠似乎很笨,當外婆把它們放到地上的時候,它們居然不倉皇逃竄,只是慢條斯理地在地上聳著鼻子東聞西嗅。
這頓晚餐是我記憶中最豐盛的晚餐。外婆用干辣椒和生姜燒出來的老鼠肉比野兔肉還要噴香,還要美味。她還用辣椒配上腌菜來炒竹筍,竹筍不僅嘎嘣脆,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極為下飯。
接下來的日子又是我熟悉的粗茶淡飯。中午外婆是不在家吃飯的,她用一個很小的鋁飯盒盛上一點飯,然后在飯上放一點兒菜,放進布兜里就是中餐了。我也是把頭天剩下的飯菜熱熱吃掉。只有晚上,外婆下班的時候帶點新鮮菜回家。
我常問外婆:“竹鼠還有嗎?”
“有,都在外婆的菜園子里養(yǎng)著呢?!?/p>
于是,我盼望著到外婆的菜園子去抓竹鼠。
一個星期天,我睡得正迷糊,外婆把我叫醒:“今天到菜園子去。”
聽說要到外婆的菜園去,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揉揉眼睛。此時,天剛破曉,還沒有一個地方泛出朝霞,但東方已經發(fā)白,微弱的晨風在地上行走,霧霾很重。我洗漱完畢,站到門前,看到外婆家對面的山連云疊嶂?!白甙?!”外婆背著布兜出門,我疾步跟在外婆的身后,走了不遠,迷蒙的山崗里慢慢涌出一團紅霞,照射到樹葉的積露上,像金蛇一般。
我一步不落地跟在外婆身后,翻過屋后的山峰,眼前出現(xiàn)一片竹海。此刻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霧靄罩住整個竹林,竹林像是煙波浩渺的大海,茫茫無邊。
這兒除了石頭就是竹子,就沒有見到一塊菜地,我問外婆:“還有多遠?”
“到了,就在竹林里?!蓖馄胖钢干狡孪碌闹窳?。
“嗷——”我興奮地叫了一聲,撒開腳丫向下沖去。
進了竹林深處,我嗅到一種泥土香和竹葉香混合后散發(fā)出的特有的芳香。我站住深吸一口,香氣沁人心脾……抬起頭,眼前的霧氣更重了,整個竹林像被籠罩在白色的輕紗里。腳下是松軟的泥土,踩上去像踩在海綿上一樣柔軟。外婆從山坡上下來,因為年紀大了下坡時不是那么穩(wěn)當,我連忙上前扶住外婆。忽然我感到腳不知道碰到什么,就聽見“咔噠”一聲,好像是什么東西被我折斷了。我低下頭,見是一根破土而出的春筍被我踢倒,靜靜地躺在我的腳下。
“群,這可是一棵好筍喲,長起來就是一株高大的竹子了?!蓖馄藕苄奶鄣匕训厣系拇汗S拾起來。
“這筍正好回家炒腌菜?!蔽艺f。
外婆把竹筍拿在手中,像醫(yī)生給病人看病似的瞧著?!芭叮嗪玫墓S,明年又是一株好竹子。”外婆的語氣里透著惋惜。
竹林里到處都是竹筍,我覺得沒有必要惋惜一棵竹筍斷了,但我還是低著頭,小心地看著地面,以免再次碰壞了竹筍。
我隨著外婆往竹林更深處走去,奇怪的是,我沒看見有菜地。外婆見我四處張望,笑著說:“外婆的菜園子大不大?”
我又朝四周看了看,還是沒有見到菜地。我問外婆:“哪兒?”
外婆用手在我小臉上刮了一下:“這里就是?。 ?/p>
這兒?沒啊!這兒除了竹子就是滿地的蒿草。難道是外婆對菜園子施了障眼法?我正疑惑著,外婆走到竹林中的一處洼地旁,洼地有水,所以周圍的蒿草極為茂盛。外婆伸出兩個指頭小心地把蒿草尖摘下來,放進隨身帶著的布兜里。
我從來沒有見過葉子長得像菊花似的蒿草。我聞了聞掐斷的蒿草,有一股濃濃的刺鼻的辛香味。
“泥蒿,吃過嗎?”
我搖搖頭。我聽母親說過,她小時候就常常吃泥蒿,泥蒿是一種野蒿草。母親還教我唱:“一月泥,二月蒿,三月四月當柴燒?!爆F(xiàn)在是三月,正是蒿草當柴燒的季節(jié)。于是,我唱道:“……三月四月當柴燒……”
聽到我唱歌,外婆直起身子說:“傻孩子,泥蒿剛長起來,嫩著呢。”她一邊摘著泥蒿尖一邊告訴我,這是江南的歌謠,湖北的春天比江南來得晚,現(xiàn)在正是吃泥蒿的季節(jié)。外婆最后說:“泥蒿又嫩又香,等會兒你不要把自己的舌頭都吞進肚子里?!?/p>
外婆說得我口水直流,我連忙幫著外婆摘起來。
沒有一會兒的工夫,外婆和我就摘了半兜泥蒿,我想應該可以回家了,可外婆又向前走了幾步,蹲下身子去摘長在水洼里的一種像萵筍葉的草?!昂呛?,多嫩啊,用開水一燙,加上點醬油和辣椒,嘖嘖,我都饞嘴啦!”外婆說。
外婆埋著頭摘著,直到把布兜裝得滿滿的,她才抬起頭來說道:“回家!”
外婆很滿足地在前面走著,走到一個土坡前,她停住腳步,指著一處被竹葉覆蓋的地方說:“這兒有對竹鼠,現(xiàn)在正懷著孩子。還有這兒……”外婆又指著一棵枝干已經枯黃的竹子說,“這下面也有一窩,是小夫妻倆。哦,這兒有群山蟻,炒著吃,味道鮮極……”
我明白了,外婆是把這片竹林當成自家的菜園。
選自《外婆》,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16年12月版。
伍劍,兒童文學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出版《男生吹吹》系列等圖書。短篇故事《泥土的朋友》被選入小學科學教材。曾獲“星云獎”全球華語少兒科幻最佳原創(chuàng)圖書獎、“大白鯨”原創(chuàng)幻想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