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春燕
北宋哲宗年間,暮春三月的許昌,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蜀郡公范鎮(zhèn)的庭院里,一株高大的荼?滿樹繁花,潔白的花朵粉雕玉琢、淡雅宜人,陣陣幽香氤氳開來。樹下,范公的“賞花宴”正酣,主客相約,“有飛花墮酒中者”,罰酒一杯。談笑間花瓣飄零,一人或數(shù)人飲。俄而清風(fēng)徐來,荼?花繽紛四散,灑落在眾人的衣襟上、案幾上、酒杯中……滿座皆飲,此宴因此被譽為“飛英會”。(南宋 ?朱弁《曲洧舊聞》)
那飄浮在酒杯中的花瓣,只是古人愛花、賞花習(xí)俗所留下的無數(shù)歡會和逸事的縮影。作為“琴棋書畫詩酒花茶”的八雅之一,花不僅是美的化身、天地靈秀之所鐘,更寄予著人們對美的熱愛、對詩意生活的追求。
賞花究竟賞什么
賞花,歷來是平凡生活中的一抹絢麗與美好?;ㄖ?,美在哪里?當人們賞花時,究竟“賞”的是什么?古人總結(jié)了五個方面,即觀花之“色”、聞花之“香”、賞花之“姿”、品花之“韻”、應(yīng)花之“時”。
玉蘭的白、荷花的粉、菊花的黃、牡丹的紅……無不令人賞心悅目。究竟哪種花色最美?古人以“艷”字概括。百花競妍的春天,花之艷為紅。白居易為“日出江花紅勝火”傾倒,發(fā)出“能不憶江南”的感慨。但古人欣賞的紅并非大紅,而是粉中帶紅,尤以“桃紅”為上。
《詩經(jīng)·桃夭》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眿善G的桃花綻蕊吐芳,仿佛年輕新娘兩頰飛紅、嬌媚動人的情態(tài)。清代李漁認為,“桃之未經(jīng)接者,其色極嬌,酷似美人之面,所謂‘桃腮’‘桃靨’者”。無論是否跟年輕美麗的女子相關(guān),無可否認的是,桃紅與柳綠,正是春日里最具對比、最富美感的色彩。
花之美在“色”,亦在“香”,所謂“國色天香”也?;ㄏ阒翗O謂之“天香”。唐代李正封的“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指的是牡丹之香;宋之問的“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指的是桂花之香;宋人吳文英則認為“天香”乃梅花之香……眾說紛紜,難有定論。
但可以確定的是,古人最推崇蘭花之香??鬃诱J為,蘭香“當為王者香”?!蹲髠鳌分杏涊d:“蘭有國香?!北彼螘r,蘭花被稱為“香祖”(宋 ?陶谷《清異錄·草木門》)。蘭香為何備受推崇?其妙在于清醇襲遠、持久飄逸,“蘭香不可近聞”,恰在似近忽遠、似有若無之間。
聞過花香,再賞花“姿”。清代任松年認為,“花以形勢為第一”?;ㄗ擞袡M、斜、曲、直、垂、懸之分,猶如妙齡女子的身姿。直姿莊重,垂姿輕柔,橫姿恬靜,斜姿豪放,曲姿婉約,懸姿飄逸,各具其妙。“新春花柳競芳姿”之時,宋人林逋喜愛“疏影橫斜水清淺”,徐鉉則偏愛“垂楊拂地枝”。
總的來說,斜曲之姿似乎更受欣賞,尤以梅姿為最。明清江南士人偏愛斜曲的梅花,“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tài)”(清 ?龔自珍《病梅館記》)。
除了欣賞花的自然美,賞花之精髓更在品花之“韻”。古人賞花往往托物言志,例如:梅標清骨,桃有羞靨,李謝濃妝,杏嬌疏雨,菊傲嚴霜,蘭挺幽芳;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國色天香,丹桂飄香月窟,芙蓉冷艷寒江……古人把花木當作靈性之物來看待,不同的花成為不同品格的象征。
牡丹之韻雍容華貴,隋唐時便成為“花王”,唐代劉禹錫曰,“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但古人最推崇的卻是蘭花之韻。蘭韻高潔典雅、不畏風(fēng)霜,被孔子喻為“花中君子”,象征古代士人淡泊高雅的氣質(zhì)。
此外,古人賞花講究時令。明代袁宏道認為:“入春為梅,為海棠;夏為牡丹,為芍藥,為石榴;秋為木樨,為蓮、菊;冬為臘梅?!边€有更詳盡的“二十四番花信”,即農(nóng)歷小寒到谷雨八個節(jié)氣,每氣十五天分三候,每五天一候。八氣共二十四候,每一候應(yīng)一種花信。驚蟄一候桃花,二候杏花,三候薔薇;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蘭……花期之中還要擇取“良辰”,例如:踏雪尋梅,雪襯花妍;披雨訪園,梨花帶雨;月下看花,別具風(fēng)姿。
賞花的地點也頗有講究。袁宏道曰:“宜佳木蔭,宜竹下,宜水閣……宜空階,宜苔徑,宜古藤巉石邊?!眲俚剜须s難有勝景,比如看桃花,清代李漁就建議“自駕游”,乘蹇驢漫步在鄉(xiāng)村籬落之間、牧童樵叟之所居,興之所至,不知歸處,可謂得趣。
如何“雅賞”
賞花時良辰美景當前,三五好友或橫笛邀月、彈琴賦詩,或唱誦嘉辭、掃雪烹茶,自是錦上添花。風(fēng)雅的古人發(fā)明了曲賞、酒賞、香賞、譚賞、琴賞、茗賞等,不僅追求賞花的形式之美,更注重精神上的交流與升華。
酒賞即飲醇香美酒,以助賞花之興,盛行于唐宋。唐人將“把酒問天,寫詩賦詞,其樂融融,天不醉人醉,地不醉花醉”奉為賞花的最高境界。宋代歐陽修曰:“我欲四時攜酒賞,莫教一日不開花?!彼寤ò倨浚盹嬈溟g,傳為佳話。
香賞即賞花時選用相應(yīng)的香料焚燃,使清疏明艷的插花與淡雅悠遠的幽香相得益彰,達到“風(fēng)味相和妙不可言”的境界。南唐韓熙載提出,木樨(桂花)宜龍腦,酴醾(同“荼?”)宜沉水(即沉香),含笑(木蘭科花木)宜麝,薝卜(黃玉蘭)宜檀。袁宏道卻認為,花木自帶香氣,焚香對花的本性反而有影響,“無異筍中夾肉……非雅士事也”。
曲賞即賞花詠歌,用新編的曲子和雅致的詩詞對花吟詠,盛行于唐代。唐代羅虬的《花九錫》(意為贈予名花的九種事物)中,第七是翻曲,第九是新詠。
譚賞即三五好友閑坐,感受和品論花木的形態(tài)之美及插花時的心得體會,所謂“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在品評中感受插花之美,提升鑒賞水平。
茗賞即慢煮光陰、啜茗賞花,品茶香爽神明目、聞花香清雅悠遠,盛行于宋明之時。袁宏道認為酒性粗俗,而茶性簡樸,“茗賞者上也,譚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
琴賞即對花撫琴,而且花要與琴相配。宋人趙希鵠建議,江梅、茉莉、荼?等花色雅致、香味怡人,可配以七弦、阮咸等樂器,于清韻中領(lǐng)略個中雅意。
古人不僅提倡“雅賞”,還要避免“三俗”。一忌“俗徒攀折”,花可遠觀,可近賞,但不可隨意折下帶走,此等褻玩之舉宜摒棄。二忌“漫談時事”,諸如升官發(fā)財、家長里短之事,于賞花何干?三忌“賞花傳妓”,即招一群艷脂濃粉,或?qū)ㄗ鲬B(tài),自命羞花,或以花為飾,實則濫俗。即便有佳人在坐,亦須不飾釵環(huán)、嫻靜素雅,如此才是對花的尊重。
賞花逸事知多少
古人賞花之風(fēng)頗盛,不僅催生了專職的園藝師、育種師、花農(nóng)等,形成完備的花卉產(chǎn)業(yè),還有貴族、文人及土豪們舉辦的花卉主題派對,以及民間的各類花會,留下諸多風(fēng)流逸事。
“土豪風(fēng)”盛行于貴族階層。唐人有“斗花”習(xí)俗,《開元天寶遺事》記載,為了能在“斗花”中獲勝,土豪們不惜一擲千金,以至洛陽附近山中的奇花異草被挖空?!白谱瓢俣浠?,戔戔五束素”,一叢名花能抵上十戶中等人家一年的賦稅。此時出現(xiàn)了著名的園藝家宋單父,此人不僅善吟詩作畫,更能“凡牡丹變色千種,紅白斗色”,被唐玄宗召至驪山,種出了滿山奇異不同的牡丹。玄宗因此龍顏大悅,打賞千金。
宋元貴族和士大夫階層特別熱衷于舉辦各類花卉主題宴會。據(jù)《元氏掖庭記》記載,元代宮中每當紅梅初發(fā),舉杯相賞,來一場“澆紅之宴”;碧桃盛開,攜尊對酌,來一場“愛嬌之宴”;海棠吐蕊,來一場“暖妝之宴”;牡丹含苞,來一場“惜香之宴”……花開完了,再來一場“戀春之宴”??芍^名目繁多,香艷之極。
比起燒錢的“土豪范”,風(fēng)雅的古人更擅長“文藝范”。蘇軾不舍海棠花的芳華燦爛,夜深時高燃紅燭,沉醉花下,留下了“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佳句?!锻鯄m錄》記載,每當百花盛開,唐穆宗就讓人在花叢中搭建帳篷,謂之“括香”,自己陶醉帳中,細細嗅賞鮮花的馨香?!堕_元天寶遺事》記載,學(xué)士許慎選在花圃中開“賞花宴”,卻不設(shè)座椅,客人疑問時他笑曰:“我有天然花裀,何必再設(shè)坐具?”原來他已讓人用掉落的花瓣鋪成厚厚的墊子,眾人“席花”而坐,與鮮花親密接觸。宋明士大夫則熱衷于建園造林,挑選花卉并親自打理,如蘇州拙政園中文徵明的手植紫藤,至今已440多年,依然蟠曲遒勁、生機勃勃。
女子也頗善巧思。唐代仕女郊游時,遇好花即鋪席圍坐,“解下紅裙遞相垂掛”,作為野餐的帳幕,既有賞花之樂,又有“造屋”之趣。這種方式至今仍流行于日本。古時沒有“農(nóng)家樂”,外出賞花時飲食是個難題?!陡∩洝分械那搴娜松驈?fù)與朋友就遇到了這個麻煩,多虧妻子蕓娘聰慧穎悟,雇了一位賣餛燉的老伯挑著烹煮用具同行。是日風(fēng)和日麗,遍地黃花,青衫紅袖,蝶飛蜂舞,眾人賞花,烹茗,暖酒,烹肴,賞花之樂兼野炊之趣,不亦快哉!
法國哲學(xué)家盧梭曰:“花朵衰敗的地方,人類沒法生活?!币苍S忙碌的現(xiàn)代人缺少的不是蒔花弄草、修籬烹茶,而是那一份清凈從容和閑情雅趣。心若有景,風(fēng)雅自來。春賞桃之夭夭,夏見蓮葉田田,秋觀菊傲霜天,冬聞寒梅暗香,以賞花之情自養(yǎng),則風(fēng)情日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