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羅
從武定返楚雄。坐在顛簸的車上,我了無睡意,便胡亂瀏覽車窗外的田園村落。一路冬陽暖照,尚顯得滿目蔥綠。雖說田野里有些寂寞,這些日子,蠶豆與麥苗競相拔節(jié),但還引不出“蠶豆花兒香呀麥苗兒鮮”的頌歌來。香水河畔,羅茨壩中,一平浪谷地,一路數(shù)來,黑石上,矮籬下,短樁頭,低樹間,東一只,西一只,一不小心,競也發(fā)現(xiàn)了三十余只守望著故園的伯勞。到鹿城跟春華談起,他竟然不知伯勞為何鳥。問其鳴聲,不想我的記憶也出現(xiàn)了問題,一時間沒想起伯勞的亮嗓所發(fā)出的動人歌聲來,只得對他說:“就是古人所說的‘勞燕分飛’的伯勞,經(jīng)常獨自行動,鄉(xiāng)下人都叫它老虎雀?!彼琅f茫茫然。我們都是在鳥聲的浸潤中長大的山里人,對禽言出現(xiàn)了如此不可原諒的陌生,其他于自然極漠然的,恐怕就隔得更遠了。我們的兒女,生于城,長于城,對田野、山林本來就缺少感覺,跟他們說鳥語,那肯定是說不明道不白了。短路的思維連通后,叨念幾遍伯勞“快快快”的警語,便有了寫寫禽言的想法了。
故鄉(xiāng)山林,亂砍濫伐太甚,很不景氣了。因氣候和樹種的關(guān)系,次生林也還可藏許多禽族。覓食,柄息,生育,還可避避風(fēng)雨?;仡櫧陙沓霈F(xiàn)于視野的禽鳥,種類漸少,數(shù)量已稀,屈指數(shù)來,幾十類而已。雖然它們還懂得四時八節(jié),該說時說,該唱時唱,但候鳥已不提史詩之旅,留鳥亦不夸安居之樂,惆悵之情不言而喻。想想,便恨起自己早年的馬虎來,要是一一記錄,文章做起來,也可顯得豐盛些。
古人有言:“以鳥鳴春”。春分剛過,滿山滿林,禽語啾啾,鄉(xiāng)野熱鬧起來。最早是直奔人家而來的燕子,換上裁剪一新的服飾,從田野間悠悠掠過,在院壩上盤旋幾圈,便落在瓦檐下,跟眼熟或眼生的主人唱起年年如故的謙辭:“不借你家鹽,不借你家醋,只要你家高堂大屋讓我住住?!毖嘧娱_言,鄉(xiāng)人照例以為祥,忙將冬日擋寒流的窗戶啟開。此后,燕兒自由出入,運泥運水,搜羽搜毛,梁上做出一個窩來,不久便會育下一群黃嘴黑頭的小兒來,時時吵鬧,到處拉屎,以此感謝主人盛情。秋后離去時,主人還能久久記憶梁上的呢喃之趣呢。
燕子之后,親吻身邊熟悉的青草地的,是一種整天念著“怪里怪古”的鳥?;液诘挠?,長長的尾,身形比燕子略大,我鳥類知識甚淺,叫不出它的名字。在毛茸茸暖洋洋的柳絮飛花里,雨前雨后的樹林中,它就開始發(fā)出“怪里怪古”的聲音,鄉(xiāng)下小孩總將它意譯為“老倌好過”,細聽細辨,神似極了。此鳥鳴聲高亢,傳得極遠,在清冽的空氣里一遍遍重復(fù)。小時,每每聽到“老倌好過”的聲音,歸學(xué)的孩童們便續(xù)一句“老媽媽難挨”,使之變成了一句打擦邊球似的黃段子,借以取樂。經(jīng)常是讓同行的小女生捂了耳跑開,我們在后哈哈發(fā)笑。
春色漸濃,光影渺茫,幾場春雨后,天氣越發(fā)溫潤,布谷鳥便適時而歌:“布谷,布谷,布谷?!辈脊萨B又名杜鵑、杜宇、子規(guī)等,鳴聲一起,山應(yīng)林應(yīng),人心也應(yīng)。有人說,布谷鳥在催工:“阿公,阿婆,割麥,插禾。”還有人言,布谷其實嗚叫的是:“換工,做活,換工,做活?!币嘤腥搜?,布谷鳥實呼:“擔(dān)糞,撒谷,擔(dān)糞,撒谷?!蔽覀冟l(xiāng)下,主要解讀方法,記得便是這三種。偶閱清人陸以湉所著《冷廬雜識》,書中所載,卻豐富得多了?!包S霽青觀察《禽言寺引》謂江南春夏之交,有鳥繞樹飛鳴,其音若‘家家看火’,又若‘割麥插禾’,江以北則日:‘淮上好過’,山左人名之曰‘短募把鋤’,常山道中又稱之曰‘沙糖麥裹’,實同一鳥也。”“《草本釋名》又有‘阿公阿婆’‘脫卻布褲’等音。陳造《布谷吟序》謂人以布谷為催耕,其聲曰‘脫了潑褲’,淮農(nóng)傳其言云‘郭嫂打婆’,浙人解云‘一百八個’者,以意測之云云。吾鄉(xiāng)蠶事方興,聞此鳥之聲,以為‘扎山看火’,迨蠶事畢,則以為‘家家好過’,蓋不待易地,而其音且因時變易矣?!绷髀涞奈娜?,失意的騷客,聽到布谷鳥叫,則臆解為:“歸去,歸去,不如,歸去。”這又傳達出了一種落寞情懷。不論何音,不論何解,布谷聲聲,總是與詩意相關(guān)的。只是我更欣賞鄉(xiāng)下人的解讀方式,世世代代與泥土打交道的村夫販卒,一聽到布谷鳥的叫聲,都覺得它美妙動聽,心里便會產(chǎn)生一種難以言傳的愉快。可以說,春來,布谷鳥是種特討農(nóng)民歡心的鳥,似乎是它宣告了漫長冬日的結(jié)束,宣告了春天的到來。其實,布谷鳥鳴,鄉(xiāng)下村邊地頭的花,早已開得如火如荼了。
鶯,特別是夜鶯,在西方,被稱為“春之使者”,引得多少詩人為之吟詠不止。在鄉(xiāng)下,鶯卻算不得什么。只記得古詩里有“莫教枝上啼”的思婦之怨語,講的是田間常見的黃鶯。這“林間發(fā)癡的鳥兒”,哪如閨中發(fā)癡的姐兒? Jug-jug,英國人用這樣的詞來描摹鶯的聲音,仿佛它真的會嘔血似的。鄉(xiāng)下鶯“賤呀,賤呀”的叫聲,讓我無法將它與名貴和詩意聯(lián)系起來。
春天,貓頭鷹也會從山林、巖上,飛到村子周圍的楸樹上,整夜整夜地鳴叫。有人說那是一種求偶的表演,但鄉(xiāng)下人總把其歸人不祥鳥之列,嗚叫起來,小孩害怕,大人厭惡。我小時候膽大,馴養(yǎng)過一只??铣钥祥L,在黑黑的廂房里定居下來,生存本領(lǐng)高超。有時幾天不喂,飛舞起來,照樣虎虎生威。父親早起,它就一路跟蹤,幾次讓父親吃了驚嚇,便命令我將它放逐。牧牛上山,放之山上,夜深人靜,它又賊頭賊腦摸了回來。探訪親友,將其帶出,放之野外,流連三日返家,它早已經(jīng)回到了老廂房內(nèi),見我回來,還發(fā)出親熱的聲音,殊不知我那是拋棄它的舉動哩。放而不出,逐而不走,我又不忍取其性命,真真拿它無可奈何。不畏人,不避生,最后,它死于過客之手時,我還懊惱了些許日子。貓頭鷹,見識過的有兩類。大的一類,大如雞,發(fā)出“惡狠狠,惡狠狠”的聲音。彝山有個傳說,講貓頭鷹是一個女人所變,發(fā)出的聲音其實是“找哥哥,找哥哥”。但我仔細聽過,沒有聽出其中凄涼的呼喚,因此我更愿接受它發(fā)出“惡狠狠”的不祥之說。我馴養(yǎng)過的,是體形較小的一類,鴿子一般大小,總發(fā)出“餓啊,餓啊”的聲音。英國詩人納什,用這樣一串怪怪的字母To-witta-woo來形容貓頭鷹的叫聲,真猜不出其含義是什么了。父親說:“現(xiàn)在,‘惡狠狠’的聲音很少聽見了,‘餓啊餓啊’的聲音卻時常聽見。家里果園內(nèi)棲息著一對,白天都看得見?!苯鹎锓导遥诠麍@里,果真見到了它們。溫溫的陽光下,它們落在一株板栗樹上,跟小時養(yǎng)過的那只一模一樣,只是沒有發(fā)出“餓啊餓啊”的聲音。它們在我頭頂?shù)臉渖?,不在乎我在下面左顧右盼,安逸地閉了眼休息,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德行。
古人有云:“天將雨,鳩逐婦。”說的是斑鳩性拙,不能營巢,天將雨,雄鳥便將雌鳥逐出,雨過后又費力八氣將她喚回來。我曾多次與斑鳩作對,知道它們也筑巢,在深山大溝里,在倒掛刺蓬上,不多的一些枯枝,草草搭出嬰兒搖籃,窩雖簡陋不堪,也能把蛋護住。說鳩不能營巢,我是不信的。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說:“(鳩)雄呼晴,雌呼雨?!边@我倒是不得而知了。晴天叫的是雄鳥,雨天叫的是雌鳥,也許有一定道理吧。古人解鳩語,說它們在雨前叫“渴殺鴣”,雨后叫“掛掛紅燈”。我?guī)状渭毤毐媛?,雨前雨后,鳴聲似乎沒有區(qū)別,一概發(fā)出“孤獨啊孤獨”的聲音。一家人在一起,逐雌逐雄的,想不孤獨也不成了。
屎姑姑是一種漂亮的鳥,說是婦女死后所化,因而很漂亮。查書,識得屎姑姑者,學(xué)名為戴勝,細思細想,亦不解戴勝為何意。古人摹其聲為“古婆婆”,亦與我所識相差較大。我聽其音,有兩類,一鳴:“姑姑啊,婆婆啊,舅舅來了識不識?”一應(yīng):“識了,識了?!贝锁Q聲,如用彝語讀之,更為神似。
小時候,在村前的濕地間,灰鶴是成群結(jié)隊的。一身裝束看來不起眼,但也是華貴的禮服,顯得它們氣度不凡?;寅Q是冬候鳥,寂寞的時候到達,熱鬧的時節(jié)離開,是故鄉(xiāng)最養(yǎng)眼的一種風(fēng)景?,F(xiàn)在,他們的數(shù)量明顯減少了,也不在空空的曠野間活動,大多都躲到山澗和溪谷里。黃昏時節(jié),它們陸續(xù)回到村后的古樹上,但“獨鶴歸何晚,昏鴉已滿林”的詩句也已經(jīng)不適用了。獨鶴尚在,昏鴉已跡絕。任我懷著怎樣的心情與之相對,“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感覺已經(jīng)找不到了?;寅Q“怪了,怪了”的聲音,似乎在反復(fù)訴說著它對大地與生靈的不解。
故鄉(xiāng)的鳥,已經(jīng)少掉的喜鵲,最讓我懷念?!翱腿藖砹耍床杩床?。”這溫馨禽語,只怕對著年畫上那喜鵲登梅的圖譜,無法跟女兒說得清楚了。
有了讓人耿耿于懷的鳥語,春秋代序,一年的內(nèi)容就已經(jīng)豐富得多了。只是還有一些禽語,簡單,俗氣,專給古人定了調(diào)的四季添亂。古人描繪四季,說:“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彼奶幙偷穆槿福3>墼谝黄鸲Z,細聽其言,似乎在說:“這兒有,那兒有?!睒淞掷镆挼脦讞l小蟲的畫眉,吃飽后于林間呼朋引伴,其言也真,不外乎在說:“謝天,謝地?!倍找u擊菜園的黑頭哥,群起群落,其語言好似嘲弄人:“得了,該!得了,該!”聽聽,一年四季,它們都說些什么?
古人公冶長識得鳥語,可以很便宜地得到南山的虎拖羊?,F(xiàn)在的人,沒有了這種特異功能,只能如我,聽言臆解,只聊當(dāng)識得鳥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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