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
認識他應該是1986年冬天。那時我剛從河池師專畢業(yè),分配到天峨中學當教師,閑時寫些豆腐塊投給《河池日報》。他是副刊編輯,編過我的幾篇小稿,但還沒見過我。那天,在暮色四合之后不久的天峨縣中學單身漢宿舍區(qū),我聽到黃開杰響亮的喊聲。他說李昌憲來了,過去坐坐。雖然開杰老師在前面加了我的名字,但我明顯感到這一句絕對不是說給我一個人聽的,幾乎在向所有的老師宣布,且語帶自豪。因為在桂西北偏遠的山區(qū)小縣,這個出產(chǎn)名人近乎為零的地方,李昌憲看誰都算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從平房的前排繞到后排,我走進開杰老師的房間,看見他坐在面對門口的椅子上。標準的國字臉,打量人的時候眼睛微瞇,手上夾著一支燃燒的香煙,不時抽一口,煙霧從前額升上去。他的相貌沒超出我的想象,也許是我曾在某處見過照片,也許是在人們的講述中腦海里事先有了素描。但我的外貌一定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然他為什么一直打量我?多數(shù)時間我在聽他們聊。門是敞開的,中途不停地有人插入招呼,握手,散煙,就像現(xiàn)在電視劇里插播廣告。為顧及每個人的情緒,他也聊幾句文學。臨別時他鼓勵我好好寫。聽得出,這是禮貌性的鼓勵,但在一顆“撲通撲通”的文學心臟面前卻具有神奇的藥效。
后來我經(jīng)常給他投稿,也常收到他的退稿信或采用信。他的信寫得很認真,字跡工整,內(nèi)容豐富,像鄰家大哥在跟你拉家常,不知不覺中你會把他當成值得信賴的人。所以每每見面就會向他大倒苦水或大講成績,甚至大講可能實現(xiàn)的成績,仿佛只有他才能理解自己的挫敗和喜悅。他是優(yōu)秀的聽眾,哪怕你是他的小弟,哪怕你的位置比他低得多,他都會豎耳傾聽,并不時產(chǎn)生共鳴。如果用器官來形容,他是耳朵。如果用地勢來比喻,他是凹地。如果用名句來描述,那他就是“低到塵埃,開出 花朵”。
為了不傷害初學寫作者,他常常為寫退稿信而發(fā)愁。他不退稿作者就以為還有希望,于是天天寫信問他稿件如何。在河池日報社與他共事的那段時間,我經(jīng)??匆娝萌缦履J綄懲烁逍牛菏紫仁强蜌獾姆Q呼,然后是稿件的優(yōu)點(這部分往往浮夸),再后就是文章有瑕疵(這部分往往瞞報),稿件擬不用,是留在這里還是退給您?他一直用“您”。作者看了他的回信跟他索回稿件時,他好像自己犯了錯誤一樣,很內(nèi)疚地把稿件裝入大信封,同時塞進兩本河池日報社的空白稿紙。在那個年代,能用河池日報社的稿紙寫文章,就已經(jīng)是一種榮譽了。
1997年冬天,我從天峨縣搬家到河池工作。那時公路彎曲,全是泥巴路,早上出發(fā)前我撥通他辦公室的座機,告訴他找?guī)讉€人幫忙卸車。細雨中,我和貨車司機在山路上盤繞,傍晚才到達金城江(河池地區(qū)駐地)。貨車開進大院時,我只看見他一個人等在細雨中。雖然那時我沒什么家產(chǎn),卻有滿滿一車柴火和幾十塊用于打柜子的杉木板和椿木板。我問他,沒叫人?他說太晚了,不好意思叫別人,我們兩個夠了。于是,那個晚上我倆卸了整整一車的柴火和木板。我分到的房間在二樓,柴火和木板都要扛上去,每次他都扛得比我多,我扛得動一塊厚椿木板,他就扛兩塊。我扛得動兩塊,他就扛三塊。在幫助朋友的時候,他從來不節(jié)約力氣。卸完車,到請他吃晚飯時,我才知道他不叫人幫忙的良苦用心。因為,那時候我沒什么錢,叫人越多飯錢酒錢就花得越大。所以,他寧可累一點也要幫我省錢。
他的女兒七個月出生,因為早產(chǎn),放在一個小小的保溫箱里,他天天守著,箱內(nèi)的一丁點動靜都扯著他的左胸。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只有這么看著,他的表情才是安穩(wěn)的。當女兒能吃一點食物時,他就用一個缽來磨米面,煮米糕。有時候我們?nèi)ゴT,他一邊磨米面一邊跟我們聊天,好像他的主業(yè)就是磨米面的。偶爾朋友邀請聚會,他總是盡可能地把家里的飯菜煮好再出來。這一抹對家人的暖意,曾遭到過大男子主義者們的多次嘲笑,但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以至于當電視連續(xù)劇《渴望》火遍大江南北的那些日子,我和幾個朋友都叫他“宋大成”。為給女兒多攢一點上學的費用,他曾離家到東莞的某個報社工作。雖然那邊的薪水比這邊要高許多,但終受不了分離的思念,他又回到河池。他得過許多榮譽和稱號,也做過單位的領導,但退休后卻無法給女兒安排工作。于是,他焦急,卻不向朋友開口。他是一個輕易不向朋友開口的人,就是生命的最后時刻,他也仍然如此。
2018年11月25日下午,我正在聚光燈下推薦幾位作家的新書,空隙瞟了一眼手機,看見朋友發(fā)來短信,說憲哥病危。我回信你快派人去醫(yī)院,我活動結束即去。如此淡定,是因為我對他的身體有信心。他幾乎很少生病,打過乒乓球、籃球,每天晚上堅持散步。與他認識這么些年我從來沒聽他說過一句身體不舒服。然而,這一次,他把我徹底地驚著了。當我從聚光燈下走出來,給嫂子打去電話時,聽到的卻是哭聲。嫂子說幾個小時前,他還有說有笑的。我問病況,原來幾天前半夜他心絞痛,叫了救護車,送到了某醫(yī)院。某醫(yī)院處理之后,痛感減緩,轉(zhuǎn)到另一醫(yī)院。醫(yī)院還沒來及做心臟造影,他就走了。我問嫂子為什么住院了不告訴我?嫂子說他不讓打電話,他說等做完了心臟支架手術再告訴我們?;叵耄沂怯蓄A感的,那幾天我很想給他打電話(這種感覺很強烈),但因為工作忙亂,一直拖著,想等幾天,可惜再無機會。我到太平間去看他,說憲哥你怎么就走了?他面無表情,這是他唯一一次在聽到我說話時沒有反應。
墨西哥有“亡靈節(jié)”,他們認為死亡不是生命的完結,而是新生活的起點,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亡人仍然嬉笑怒罵,有吃有穿,結婚生子,和人間的唯一區(qū)別就是沒有痛苦、煩惱和壓力,也不用發(fā)愁柴米油鹽。美國電影人受此啟發(fā)制作了動畫片《尋夢環(huán)游記》。在這部片里,生命并無終點,只要在現(xiàn)實世界中還有人惦記,那亡人就仍然活在另一個維度里。但愿我們持久的懷念,能讓憲哥的生命得以繼續(xù)……
責任編輯:鮑伯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