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之

拉著毛妞的手走在幼兒園圍墻外紅磚鋪成的路牙上，毛妞像從籠子里放飛的小雀，嘰嘰喳喳向我炫耀剛剛會背的詩歌：《靜夜思》，唐，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我說：毛妞真棒，背得真好。

毛妞說：媽媽，霜是什么。

我說：就是秋天的晚上，天空偷偷撒在地上的一層涼涼的、白白的，像白糖一樣的東西。

毛妞說：媽媽，為什么要偷偷撒呢，我怎么沒見過霜。

我說：因為霜很珍貴，所以要偷偷撒，等天亮?xí)r，太陽公公就把霜都收回去了。

毛妞又問：媽媽，那故鄉(xiāng)是什么？

我說：故鄉(xiāng)就是你出生的地方，是你住了好長時間的地方。

毛妞說：那我的故鄉(xiāng)就是咱們小區(qū)嘍。

周末，我便帶毛妞出去踏青，離縣城七八里地的一個村莊，耿村，那是我的故鄉(xiāng)。

耿村是否因為耿姓而得名，我也不大清楚，這是一個古老的村莊，據(jù)我了解村里并沒有姓耿的人。和其他村莊的名字相比，耿村實在土氣，讀音也有點硬，就像人群里直愣愣站著一個方方正正的莊稼漢，我甚至在文章里羞于提起這個名字?？墒悄翘?，我忽然覺得這個名字無比珍重，帶毛妞回故鄉(xiāng)，讓我有一種分享的富有和愉悅。

地堰邊的迎春梅，已經(jīng)熱熱烈烈地開了，一蓬蓬，一簇簇，青綠的嫩枝綴滿亮黃細(xì)碎的小花，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姑娘，把她們清脆密集的歡聲笑語小瀑布似的潑濺在堰上。也有沉默幼紅的梭狀花苞，忍俊不禁的時候撲哧一笑，又一朵小小的六瓣梅花就亮堂堂地綻開了。

我教毛妞在田野里辨認(rèn)野菜，路邊干枯蓬松的米米蒿下面新發(fā)出的幼芽，就是白蒿。麥田里像巴掌一樣攤開，葉子上有羊齒痕的叫薺菜。蒲公英和薺菜長得有點像，不過葉脈上有隱約的血氣，泛著紅，如果再擎一朵黃色的小傘一樣的花朵，就好認(rèn)多了。

毛妞對辨認(rèn)野菜不感興趣，只顧低頭尋找土里的蝸牛殼，用一只小棍撥拉著，期待那些有螺旋花紋的小白房子里，會忽然伸出一只柔軟的觸角。蝸牛是這個世界的流浪者，走到哪里都把房子背在身上，四海為家的人其實是沒有家的，背在身上的房子也給不了它安全感，它總是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里探頭探腦。

毛妞穿一件淺黃的夾衣，翠綠的燈芯絨褲子，褐色的小皮鞋，頭頂扎一個花苞型的朝天髻，像田野里一株可愛的開黃色小花的蒲公英?？墒?，毛妞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啊，我忽然悲哀地想，即使她像蒲公英的孩子一樣擎著小傘飛來飛去，在城市堅硬的柏油路上，又怎么能找到一塊土地扎下根來？而故鄉(xiāng)，那里晚上有棉花糖一樣輕柔的月光，早上有白糖一樣清甜的涼霜，還有外祖母一樣慈祥的大地，用柔軟的青草鋪墊她的小腳，讓她走多遠(yuǎn)都不至于疲累。

《靜夜思》雖然是李白年輕時旅居揚(yáng)州客舍寫的，可詩里的月光一定是故鄉(xiāng)的，讓他夜半恍惚的不是床前月色如霜，而是此時此地恍如故鄉(xiāng)?？上]有見過霜，不知道深秋的早上，草葉上那一層亮若冰晶的薄霜有多美。

在地堰上尋找了半天，我也沒有找到小時候經(jīng)常吃的籠籠蔥，那是一種葉子細(xì)長的草，劍狀的花苞和硬挺的葉子嚼在嘴里有甜甜的青汁，特別是從泥土里連根拔出時，葉子下面不見陽光的那部分嫩莖又細(xì)又白，閃著玉一樣瑩潤的光，當(dāng)然這部分也最好吃了，脆而甜，無渣滓，唇齒生津。我是后來才知道這種籠籠蔥學(xué)名叫鴉蔥，我很不滿意它的名字，不知道為什么和鴉扯上關(guān)系，我還是叫它籠籠蔥，只聽名字就鮮綠多汁。

野小蒜也沒有找到。我小時候野小蒜幾乎隨處可見，有時候一塊地里成片都是那些細(xì)如青絲、繁茂如韭的野小蒜，春風(fēng)一吹，便朝一個方向柔順起伏，讓人幾乎懷疑是誰家故意種植的。春天的野小蒜鮮香無比，配切碎的干紅辣椒放油鍋里輕輕翻炒，一股嗆人的香味便在鍋鏟起落間，蠻橫而濃烈地霸占了全部味蕾?！澳慵矣殖孕∷饬瞬皇牵φ嫦懔?！”每次母親在廚房炒小蒜，鄰居張奶奶都會隔墻拋過一句話，伴隨著一連串忙不迭的噴嚏。

時令已經(jīng)過了驚蟄，古諺語里驚蟄分三候：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黃鸝）鳴；三候鷹化為鳩。春天里桃花是睡得最淺的，天上的春雷才隱隱走過，桃花便睜開眼睛，灼灼開花，把自己打扮得又俊又美，嫁成春天宜室宜家的新娘。然后是黃鸝，探頭看見天藍(lán)了，水清了，柳葉綠了，見色起意，開始在枝葉間嘀哩哩地歡唱。杜甫有詩云：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有聲有色有形有意，真正是春天的清嘉氣象。倒是老鷹有些奇怪，也許春雷喚醒的是生命深處的本能吧，鷹要在這個生機(jī)勃勃的春天，回家繁育后代了。

田野寂靜，連一個人影也沒有，驚蟄似乎并未驚動村莊的人。有幾塊春田里長著秋天的玉米稈，枯朽的葉子在風(fēng)中嘶啦作響。也有新犁的地塊，翻起的泥土深褐濕潤，犁鏵貼身鏟起的平面在陽光下閃著亮光，像一片粗獷的海。不遠(yuǎn)處的一塊麥田里，一片墳堆柏木森森，蓊郁濃綠，像是大地深藏的一個秘密。風(fēng)中隱約傳來幾聲鳥叫，柔柔婉婉的，似江南女子的吳儂軟語，不確定是不是黃鸝在叫，但它是田野唯一的聲響了。

陽光正好，風(fēng)一忽兒熱，一忽兒涼，像交纏著一條軟絲綢的正反面。蜿蜒的黃土小路上終于過來一個人，背著雙手，勾著頭雄赳赳往前走。原來是村里的居年伯，他年輕時走路都孔武有力，現(xiàn)在依然如此，不過頭頂已禿，兩鬢全白，已是老人模樣。

就是這個人，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把我從一大堆圍觀的人群中抱起來，抱到村大隊部門口自制的巨型秋千上，叮囑我兩手握緊繩子，在背后一下一下推我，讓我一下子迷戀上了那種飛翔和失重的感覺。大年初一，大隊部門口圍了一大群閑人，都等著蕩秋千，可我就是占著秋千不下來。

后來，所有人都陸續(xù)回家吃晚飯了，只剩我一個人還坐在秋千上，向晚老粗布般微茫的暮色里，蒼勁的風(fēng)從村口撲來，秋千在風(fēng)中微微搖蕩，發(fā)出吱吱扭扭的輕響，我忽然感覺年就這樣被風(fēng)刮跑了，我身上的某一部分也被風(fēng)刮跑了，刮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我就那樣惆悵地坐著，凍得通紅的小手握著秋千兩邊粗糲的麻繩，直到漸漸凝凍的夜色被母親的呼喚聲劃破。

看居年伯走近，我從地邊起身打招呼，居年伯看了半天才磕磕絆絆叫出我的名字。“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小時候讀這首詩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那好奇的兒童，而對面正站著一個滿臉滄桑的歸人。現(xiàn)在再想起這兩句詩，我已經(jīng)是那個被笑問的滿心失落的客人了。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已經(jīng)站到了自己的對面。

居年伯說他剛從城里女兒家回來，村里現(xiàn)在太冷清，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到，過幾天還要去兒子那里住。老了老了，現(xiàn)在竟然變成候鳥了，來回飛。離開一個地方久了，會變成陌生的客人，居住一個地方久了，卻未必變成熟絡(luò)的主人，當(dāng)察覺自己身份可疑時，我們大多已人在迷途，身不由己。

我讓毛妞叫爺爺，毛妞一個勁兒往我身后躲。居年伯說：成天不見，不為難娃。憨憨閨女，這兒野菜不多，今年天冷，白蒿發(fā)芽得晚，想吃籠籠蔥得去南洼地的坡堰上找，野小蒜現(xiàn)在還有點早，不過西嶺地的地堰上應(yīng)該能找到。

莫非每一種植物都有它們的故鄉(xiāng)，它們只在住習(xí)慣了的地方生長和榮茂，枯朽和死亡，大地認(rèn)得它們的每一茬子孫，如一位慈祥的看不出年齡的老祖母，看著一群孩子們在春風(fēng)中嬉戲，在冬雪中委頓，又在來年驚蟄的雷聲中欣欣然睜開眼睛，柔柔拱在膝前，百般親昵。

我拉著毛妞，在春風(fēng)中漫無目的地尋找。毛妞不知道要找什么，一手拿著小棍，懵懵懂懂跟著我走；我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卻找不到。

嶺頭回望，陽光下的村莊只是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子，空寂若繭。我低下頭，輕聲對毛妞說，你再給媽媽背一遍《靜夜思》吧。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