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鴿子既可以自由飛行,又可以隨時回到主人的籠內(nèi),享用唾手可得的口糧,這涉及鴿子的生存策略。鴿子意識到必須犧牲局部的自由,來謀求現(xiàn)實的生活保障,于是它過著空中與籠內(nèi)的兩棲生活。這為它帶來了實惠,不必像其他鳥類那樣風來雨往、四處奔波,只低低地飛上兩圈,便安逸地走動起來,或懶懶地曬曬太陽。它不會被冬天的饑饉逼到絕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鴿子的秘密,就在于它找到了一個巧妙的支點,得到雙份的好處。鴿子飛行的表演有在主人面前展示與取悅的意味,它歸巢的守諾是對主人服從與依靠的表白。從廣泛的經(jīng)驗中,我們?nèi)找嫣釤挸鍪浪咨畹拿胤剑航档途裆畹母叨?,可以彌補物質(zhì)生活的匱乏;減少靈魂的成色,可以豐富肉體的娛樂——這就是生存可悲的等式。一邊是現(xiàn)實的,一邊是空靈的;一邊是短視的,一邊是高遠的。兩者之間的取舍決定了命運的路數(shù),雖然選擇后者可能會由此沉入個人悲劇之中,但我多么震撼于那種對理想忘我的捍衛(wèi)。在我看來,鴿子的妥協(xié)與投降有悖于鳥的氣節(jié)。
鸚鵡也應該歸入人類寵臣的范圍。鸚鵡的發(fā)音在人類的耳朵聽來,反應出的大約是“英武”兩字。它有一個似乎被鉗子擰過、受過外傷的嘴,上下厚薄相差很大,是小姐們化妝起來的唇形。但就是從這張形態(tài)奇異的嘴里,說出“你好”,然后是“再見”——它把雙方交往的歷史壓縮到最短。動物中,只有鳥能模仿人類的語言,鸚鵡是其中的佼佼者。有資料說,能力超常的鸚鵡甚至能夠掌握部分語法,并靈活運用于語言的再創(chuàng)。
籠中的鸚鵡,離開了自由的鳥群部落,置身于人的異族社會,它們以“外語”能力來謀求生存的地位和榮譽,母語反而被遺棄。
一位朋友家里養(yǎng)了一只鸚鵡。它留著大背頭,頗有點知識分子的模樣。他給那只鸚鵡照了張相,放大成十八寸,裝裱了掛在客廳的墻上。那天朋友過生日,邀請了許多人去祝賀。進了屋子,我抽抽鼻子,聞得見他的家里滿是鳥的味道。鳥的味道,那是一種異類的呼吸。我對味道很敏感。朋友讓那只鸚鵡用英語為他唱生日歌,其諂媚的嘴臉讓我為它感到委屈。它放棄了母語的主權(quán),心甘情愿為人類充當寵臣。乖巧而善解人意的鸚鵡啊,你心靈的詞典里只有兩個字:屈服。
朋友們在恭敬地聆聽著鸚鵡的歌唱。在世俗的熱鬧中,我卻在皺眉。我分明聽見,它的叫聲像是肺結(jié)核病人的咳嗽聲??梢钥隙ǖ氖?,籠子并不能隔絕它的記憶。它注定會有回憶的痛苦。它的夢,是否還有青草和樹葉的味道?是否還有風和雨的猙獰?是否還珍藏著它的初戀,它的情殤?我想,那個竹做的籠,并不是它的天堂。
百靈鳥生活在內(nèi)蒙古遼闊的草原上,以自身的存在維持著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平衡。它們音域?qū)拸V、音韻婉轉(zhuǎn),能學十種鳥叫。蒙古族民歌說“百靈鳥雙雙的飛是為了愛情來唱歌”。它在歌唱時,常常張開翅膀,秀出各種舞姿,仿佛蝴蝶在翩翩飛舞。遺憾的是,人類利用了它們的美來裝飾私欲。百靈鳥嘹亮悅耳的歌聲也給自己帶來了厄運。在百靈鳥的繁殖季節(jié),有人大量捕獲百靈的幼鳥,裝進籠子帶回家,讓它成為家庭的一員。
還有許多鳥,充當著人類精神的貴族。只是,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我不喜歡那些提著鳥籠的老人。他們不需要性欲了,于是也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鳥身,還讓它們失去自由。沒有性欲,沒有自由,那這個鳥為啥還歡快地啼叫呢?己所不欲,勿施于鳥啊。我就迷惘了。
我常常疑惑:鴿子、鸚鵡、百靈,它們是否為失去自由悲傷過?
當然,也有不愿接受籠養(yǎng)的鳥兒。譬如大雁、老鷹,還有蒼鷺。喪失自由,嗟來之食,是對它們的侮辱。它們的精神里,蟄伏著不愿充當寵臣的倔強。它們是命中注定的叛逆者。
和人類一樣,鳥也有貴族和平民的區(qū)別。我的意識里,天鵝、孔雀、白鷺應該歸入貴族,而麻雀、烏鴉、斑鳩應該算是平民。很難說清這種區(qū)分的理由。總之是,后者更接近于人類中平民階層的感情和生活。
麻雀是鳥類里的平民。它們的身上,總是帶有一種泥土的氣息。落葉色的羽毛下,是它們毫不起眼的軀體,仿佛先天就注定了平民身份,無法為自己贏得贊美。長相平民,生命力強——這是麻雀的真實寫照。它飛翔的高度恐怕也是鳥類中最低的,因此,它也就喜歡和人類朝夕相處,把窩巢建在屋檐下或者一些舊的建筑,譬如破廟、祠堂、碾坊、戲樓。它的生命里,好像具備著懷舊的意味。
寄人籬下,于人類是一種悲傷。對麻雀來說,卻是安全的、快樂的。在它的生存詞典里,人類是最具善心的動物。于是,它做出了明智的抉擇:親近人類。沒事的時候,它們聚在一起議論屋主人家里的秘密。白天和黑夜在這老宅所發(fā)生的一切,都躲不過它們的眼睛。
麻雀在關(guān)注著普通人的生活?;蛳不驊n,都是老百姓的情感。
麻雀的叫聲,好像在吐著“饑”音,總想找東西填飽肚子。現(xiàn)在,一想起童年時的饑餓感受,我便替麻雀們憂傷。
我的祖母是一位瘦小的婦人,她喜歡貓狗之類的動物,對屋檐下的麻雀也有一種特殊的情感。每次碾過谷后,她會在老屋的窗臺上為麻雀撒上一些。窗臺面積窄小,麻雀們便利用了緊挨窗子的一棵拐棗樹。一只麻雀銜走一粒糧食,會馬上返回樹枝上。數(shù)百只麻雀,就這樣不知疲倦地在樹枝與窗臺之間穿梭,形成一場褐色的疾雨。
二十世紀中期,一場消滅害蟲的運動鋪天蓋地??墒?,祖母卻舍不得搗毀屋檐下麻雀的窩。麻雀懂得感恩,對救助過它的人會表現(xiàn)出一種親近。有時,祖母閉目在拐棗樹下小憩,它就會落在祖母的肩膀上,安詳,柔和,仿佛能感應到祖母的心跳。
我也學著祖母的樣子給麻雀撒谷粒,不過是撒在地面上,上面用木棍支著篩子,繩子的一頭拴在木棍上,另一頭在我的手里。受到谷粒誘惑,麻雀鉆到篩子下時,我便迅速拉動繩子。這樣一只活生生的麻雀就被俘虜。捕獲麻雀,是童年最快樂的事情之一。用火將它烤熟,牙齒、口腔、腸胃,就都擁有了幸福的感覺。
我捕捉到了一只。它仿佛認識我,目光里有著令人心碎的憤怒,還有乞求??墒?,我只是愣了那么一下,就把它丟進了火里。那只麻雀被我俘虜?shù)倪^程,它的家人是目睹了的。此后,無論我再怎么煞費苦心,麻雀們也不肯上我的當了。我放學回來一進院子,正在玩耍的麻雀就驚恐著飛上了樹梢。
祖母在屋檐下去世,那年她七十三歲?!捌呤?,八十四,閻王爺叫你商量事”,這是鄉(xiāng)下的民謠。吃過午飯,祖母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打盹,忽然就栽倒了。那會兒,父親不在家,母親在屋后喂豬。那些麻雀驚叫著飛向豬圈,在母親的頭上盤繞,仿佛向母親報喪。這副情景,是母親后來想起的,在向我訴說時,她的目光里有許多迷惘。
在鳥的世界里,還有比麻雀更有人性的鳥嗎?
還有斑鳩。它喜歡草做的屋頂,那種柔軟和芳香混合了農(nóng)人的呼吸,讓它感受到了生命的根源。真的,我很少看見斑鳩蹲在富人家的豪宅屋頂唱歌。它的歌唱,是對生命的禮贊和對勞動者的頌揚。
燕子生活在人類聚居處,喜食昆蟲,是很有人緣、很有平民意識的鳥。它喜歡把巢筑在普通人家的屋檐下,銜來幾根草葉、幾片羽毛、幾塊泥土,加上自己的唾液,就做成了簡陋的住宅,仿佛鄉(xiāng)下人的土屋。在此棲息、生兒育女,這就是家的意味。它的叫聲為響亮粗啞的啾啾聲,是長期在田間勞作的習慣使然。有時在電視上聽見黃土坡上婆姨們的吆喝聲,我就想起了喜鵲。
《詩經(jīng)·燕燕》里說,“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正是因為燕子的這種成雙成對,才引起了有情人寄情于燕、渴望比翼雙飛的思念。它是古典詩詞的常客,或惜春傷秋,或渲染離愁,或寄托相思,或感傷時事,其意象之盛、表情之豐,遠非其他鳥類所能及。
燕子的食物是危害農(nóng)作物的昆蟲,比如蝗蟲、螻蛄、金龜子、夜蛾幼蟲或松毛蟲等,所以鄉(xiāng)下人把它視為益鳥。但是,有時它也像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孩子,偷吃谷類與植物的種子。想著小時的自己潛入田野,偷摘剛剛長出顆粒的玉米棒子,還有嫩綠著的豌豆角。饞嘴,不僅僅是因為饑餓,還有農(nóng)村娃的調(diào)皮搗蛋使然。我想燕子也是。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赤身的農(nóng)夫喘口氣,用手臂抹去臉上的汗水,突然看到成雙成對的燕子跳躍追逐,捕食害蟲,眼睛里就現(xiàn)出喜悅,勞作的辛苦也會消減。燕子的鳴聲,也就被鄉(xiāng)下人視為吉兆。
貓頭鷹因為外貌丑陋,叫聲恐怖,被稱為惡聲鳥。小時,祖父總是提醒我警惕貓頭鷹的叫聲。祖父和我在一個炕上睡了十三個年頭,我甚至能感受到他骨頭里的氣息。一提到貓頭鷹,他的臉上就寫滿厭惡——那是只有我才能捕捉到的信息。
貓頭鷹的叫聲被視為預示著災禍。那時村子里一切的不幸仿佛都與它有關(guān)。死亡、疾病、莊稼歉收、牲畜和家禽的失蹤……貓頭鷹被鄉(xiāng)下人視為生存的仇敵。它的啼叫是陰謀詭計,甚至禍國殃民。幼年時根本沒有見過貓頭鷹的形狀,令我無論如何對它產(chǎn)生不了本能的仇恨,但它莫須有的叫聲卻常常充塞我的噩夢。
還有一種聲名狼藉的鳥:烏鴉。在我的家鄉(xiāng),黑夜里烏鴉的叫聲被鄉(xiāng)親們視為不祥的預兆。它的叫聲里散播著悲傷的音符,似乎還含有一種詛咒的成分。難怪鄉(xiāng)下人把那些講話難聽、令人厭惡的人叫“烏鴉嘴”。烏鴉喜歡在墓園、墳地安營扎寨。它的翅膀是黑的,像一塊形狀奇異的黑紗,散布著死亡的悲劇氛圍。它和死亡是心有靈犀的。誰家的老人死了,烏鴉便來奔喪,圍繞著主人院子里的樹枝盤旋。據(jù)說烏鴉是死神的仆役,專門負責傳送唁電,若是門口的樹上集合著烏鴉,可能這家剛剛失去人丁。烏鴉喜歡在墓園建立集體宿舍,因為它們迷戀這里的氣氛。置身于墳地,我們通常感受到的那種悲凄、憂傷,也往往是烏鴉營造出來的氣氛。
喬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為烏鴉辯護。他說:“烏鴉是一種由于說了真話而無辜受罰的動物?!眴疼旁谥袊⒉粡V為人知,于是,在寓言里,烏鴉只能重復它們的反面角色。
我們不得不承認那些近乎宿命因素的存在。比如殘疾嬰兒,從起點就注定更加曲折的成長過程。烏鴉因為天生的遺傳原因,形貌始終受人歧視和貶斥——對于在持續(xù)的心理傷害中長大的孩子,并不難理解他的性格乖戾。
在我看來,烏鴉的惡,當然是人類的臆想。從一種鳥的色彩來判斷它的本質(zhì),也同樣是人類的惡習。換個角度想,人死了,烏鴉來奔喪,這又有什么惡意呢?
幾千年來,人類的文字記載總是在誣蔑烏鴉,詛咒烏鴉,然而它并沒有破壞人類的秩序,也沒有給人類帶來災難。反倒是人類在裝飾自己羽毛的同時,縱情地自相殘殺。
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喜鵲其實也喜歡墓葬之地。在墓園高高的樹杈上,隨處可見它們的家宅,也許因為這里人跡罕至,可以保證它們及子女的安全。人們很少關(guān)注喜鵲的家庭住址,即使聽到喜鵲在公墓里大聲喧嘩,也把它當作布道的牧師,認為它們正把那些塵世里苦苦奔波的浪子,接回死亡寧靜的故鄉(xiāng)。
我凝神諦聽喜鵲的叫聲,隱約覺得,它的啼叫里有種特殊的音律,宛若《圣經(jīng)》里的句子。
喜鵲既然帶著“喜”字,似乎不應當與喪事有關(guān)。
奔喪的鳥是有人性的。起碼,它們比那些碰到喪事還唱情歌的鳥兒懂事吧。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