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的早晨,四點天就亮了。劉家大車店的籮筐幌,在寒風中飄得呼啦呼啦響。幾掛畜力大車,卸了騾馬靠在墻邊,膠輪轱轆像一只只伏著的熊。
劉慶山早早起來,穿靰鞡鞋,扎更生布的破棉襖,看到南炕的三嬸,已經(jīng)戳在那兒抽煙了。長煙袋,桿兒比胳膊長,架在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疊著粽子一樣的小腳,吧嗒吧嗒——煙袋鍋在她的吧嗒聲中,明明滅滅。慶山恭順地叫了聲三嬸,三嬸用嗓子里的一呼嚕做了回答。慶山從小沒有爹娘,在三叔三嬸家長大,三嬸的銅頭煙袋鍋是他最好的老師,刨一下子,夠他彎著腰喘上半天。
現(xiàn)在是民國,慶山剛剛十六歲。
南北兩鋪大火炕,一家老小擠在上面,火炕是滿族人的生活習俗,漢人也習慣了。大火炕晚上睡人白天當火墻,又暖和又省事兒。三嬸子咳嗽一聲,慶山就知道三嬸有吩咐了,三嬸子慢悠悠地說:“山子啊,這煙葉子快沒了,你趕白天,去金花家給我賒它一捆,有那煙膏子,也給我整點兒?!?/p>
“煙膏子”即福壽膏,老百姓叫它大煙。在南綆河這片兒人家,有錢的沒錢的,窮人富人,家里都斷不了“煙膏子”。病了吃它,止疼;沒病吃它,好受。富人長年用煙槍,三嬸子平時煙袋鍋里加小米粒那么一點,給勁兒??删褪沁@一點小米粒,也架不住日久天長,三嬸子家四壁空空,大車店的籮筐幌,由當年的三個,變?yōu)榱爽F(xiàn)在的一個,窮下來了。就是現(xiàn)在的一個幌,也是憑著慶山的一把好力氣在支撐。他白天起早打理這個破破爛爛的大車店,晌午去隔壁的清酒坊,日本人多襄家?guī)椭羲⑽柜R,干雜活,掙一份勞金。
車老板子越來越少了,慶山心里說。在鐵驪鎮(zhèn),人們管趕車的車把式都叫老板子。聽說日本人要來了,一些人鉆了山,去當什么抗日山林隊。一些人跑去了關(guān)里,說那里還是中國人的天下。于德林叔、張立本叔,他們是新來的,平時就住在馬架子里,馬架子是鄂倫春人居住的屋子,只用一些木頭撮起來,上面尖頂?shù)紫律㈤_來,杵到地上,冬冷夏熱,沒有窗戶,地上鋪的是獸皮。這兩個人身量那么大,在馬架子里都直不起腰,倒是能吃苦。三叔曾問他們是哪里人,于德林說是山東的,可是聽口音,他們并不像山東人。三叔說這兩人哪像老板子,不抽煙不吐痰的,倒像個教書先生。
慶山是個誠實的好勞力,他干過的活,別人沒有不滿意的。他鍘草,喂牲口,細料常常先喂給那匹騾子,于德林的騾子比馬還漂亮,毛兒好,個頭也大,咴打得空氣都發(fā)顫。慶山也不虐待瘦驢老馬們,還有張立本養(yǎng)的那條大黑狗,大黑狗討人喜歡,慶山每次喂它,它都用頭臉來蹭慶山的褲腳。慶山從多襄家干活回來,如果有剩菜剩飯,啃過的骨頭,他都喂給這條大黑狗。大黑狗白天跟張立本上山拉爬犁,晚上幫慶山看家護院。
看慶山起來干活,大黑狗沖出窩棚,前后跟著,用嘴碰碰慶山筐籃般的大靰鞡鞋,又用尾巴打兩下慶山鐵皮一樣的更生布棉襖,意思是有我呢,大清早的你一個人干活不孤單。慶山拿手到它頭上捋兩捋,大黑狗很滿足,一個高兒躥出多遠。這時,一個抄著棉襖袖的人走進來,狗皮帽子上全是霜,大黑狗吠兩聲,那人說老黑,我都不認識了?
看于德林叔起得比自己還早,慶山納悶兒,他天天起那么早干什么去了呢?也不套車。他叫了聲于叔,又低頭干活了。于叔擼了一下慶山的后腦勺,說你小子倒是勤快,天天起這么早。慶山捂著這份愛,心想你比我更勤快,都勤快得不像個車老板子了。
院里活兒干完,天已經(jīng)大亮。慶山抱了一捆柴火進屋點火做飯。三叔蹲在灶坑口,二錢的小酒盅兒捏在他手里像一枚棋子,沒有就酒的菜,左手捏著一粒鹽,有手酒盅,喝一口,嘬一下。無論是喝還是嘬,都發(fā)出滋兒的聲響。
慶山不敢怠慢三嬸,在三叔面前,他倒是可以撒撒憨??匆娙逡膊唤?,里里外外生火添水。三叔蹾蹾酒瓶子,說山子,該給叔裝酒了。
慶山嗯了一聲,一直到把飯食都弄鍋里了,才蹲過來,抓起酒瓶子晃了晃,里面的酒不夠一口。慶山說:“三叔,三嬸讓我整膏子,你讓我裝酒,咱家連一吊錢都沒有了,你讓我拿手指頭去杵?。俊闭f著搶過三叔的鹽粒兒,扔到鍋里,“咱家連菜都多少天沒有咸淡兒了?!?/p>
“你個小王八犢子?!比宓陌驼婆e起來,慶山不躲,三叔的巴掌從來沒有真落下過。有一次他跟弟弟慶路搶什么東西,碗都打碎了,三叔心疼那只碗,可巴掌最后落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倒是三嬸的煙袋鍋子刨得及時,給他和慶路各賞一下。三叔狠狠剜三嬸,說都是半大孩子,你想刨死他呀!
其實三叔的脾氣也大,只是他不忍心打這個沒有爹娘的孩子。
慶山說三叔,你再忍忍,忍幾天。到月底,我發(fā)勞金了,就給你裝酒。裝兩瓶子,管夠兒喝。
三叔翻翻眼皮兒,說:“月底?月底還有二十天呢,你小子想饞死我呀!”
那就再等幾天,有新來的老板子,給租錢,我也給你裝。
哪兒還有老板子們的影兒啊,一個一個,都嚇掉魂兒似的,不敢拉腳了。三叔說。
慶山手腳不停,繼續(xù)舀水,添柴。沒有住店的,他也不能強拉來。
三叔又說:“要不,你去日本人那兒,給我賒一瓶?”
慶山后退了幾步,又讓他去找多襄賒酒?多襄跟中國人不一樣,慶山第一次跟他說賒酒時,他瞪大了眼睛,說你們支那人,不好。給不起錢,還喝,真不知害臊。他伸了小手指。
當時慶山臉熱到了耳根。他跟多襄比畫,說在他們鐵驪鎮(zhèn),南綆這邊兒,家里沒錢是常事兒,互相賒著,年底一結(jié)就清了?!耙辉趺唇朽従幽亍!倍嘞鍝u頭,不同意,說你們支那人,就知道喝、抽,完了。說完,沒有賒給他,而是送給他一瓶,告訴他,就這一次,以后,別開這個口了。白給他三叔一瓶酒,是看在慶山的份兒上,賞給他家的。多襄眼里的鄙夷,讓慶山下決心再也不去丟這個臉了。
這倒激起了多襄的施舍欲,他比畫著說,你們支那人,若都像你這樣,肯干,就好了。午飯時,他請慶山留下來,跟他一起喝酒,他說你已經(jīng)是小伙子了,可以喝酒了,冬天暖身,夏天添力氣。你三叔,告訴他不要喝了,光喝酒不干活,這樣的人,活著沒什么意思。多襄又伸出了小手指。
慶山不愿意多襄這樣比畫他的三叔,那天他活也不干了,更沒喝酒,一聲不吭,跑回了家。后來是多襄的女人千惠,提了酒、肉,還有日本壽司,來慶山家,送給三叔和三嬸,慶山才回去繼續(xù)幫傭。多襄知道,十里八鄉(xiāng),都找不到慶山這么能干的小伙子了。就是他的兩個弟弟,跟他比都是天上地下。
三叔說:“他奶奶的,日本人的腦袋讓門擠了,驢踢了,跟中國人就是不一樣,隔路。能送給咱們酒,不賒酒,真他奶奶的怪。”說著,他捏摸了半天,從兜里捏出一吊錢來,說山子,叔有錢,但這錢,是給你攢著說媳婦的。我哥沒了,叔不能對不住你,我要給你成家立業(yè),過日子呢。
“成家立業(yè)?你趁個啥呀?!”三嬸子拎著煙袋鍋走出來,三嬸子最怕花錢了,要給山子成家立業(yè),哪來錢?三嬸說老劉啊,劉福海,不怪崔老大說你是?!梁t子,一輩子老母豬拱地,光憑嘴。
慶山抓了個小板凳讓三嬸子坐下,三嬸小腳,站不牢。三嬸子滿意地嗯了一聲,說山子不白養(yǎng),比我那倆白眼兒狼強。這時候,還在被窩兒里的慶林、慶路,沖出來,他們一定是在被窩里憋不住尿了,天冷,起來也是冷,就懶在被窩里熬時光。提著褲腰,光腳向外跑,路過鍋臺時想伸手去拿灶上的餅子,三嬸一鍋子刨過去,止住了慶林的手。三嬸說一個一個就知道吃,隨你們老劉家的根兒!
三叔不愿意聽,一口痰吐進了灶坑里。
早飯時,清湯寡水,一家人只有吸溜聲。三嬸子當姑娘時就眇了一目,三叔又瘦又矮,還一臉麻子,兩人的婚嫻算兩將就。三叔平日里最不愿意聽的就是三嬸的抱怨,三叔一生氣,臉上的麻子都生氣,一粒粒立起來,很有煞氣。三叔的麻子一立,三嬸就知道該閉嘴了,不然,三叔的筷子可不是吃素的。有一次他因為什么生氣,把一支筷子擲向她,像鏢一樣插進了她的后腦勺——多虧她那時年輕,后面盤著個大髻。
二
太陽升起來時,冰雪泛著鏡子一樣的光。方方的大井臺,四面全是冰,慶山的一對大木桶,四周的冰溜兒像掛溢的一圈白蠟。井臺口冬天打水非常危險,慶山有技巧,他踢活了兩塊小木板,踩著就不滑了。他前腿弓,后腿繃,閃著身子去搖轆轤,這里的水好喝,呼蘭河,天然流動的河水,幾千年沒有斷流。鐵驪鎮(zhèn)南綆的人家,河里汲水可做飯,井里汲水,更是甘甜怡人。多襄家的清酒好賣,他一直堅持讓慶山給他從井里汲水。
賈永堂家的小滿桌兒,也來打水了。她只有十二歲,用一只胳膊,挎著一只小桶。遠遠地,她叫了一聲慶山哥。慶山接過她的鐵皮桶,先給她搖了一斗,小半斗水,她的桶里就滿了。滿桌兒水桶滿了也不急著走,慶山哥慶山哥,她叫得脆生。待慶山哥的兩大桶都滿了,他們才一前一后,相跟著走。十六歲的少年劉慶山,縱是再有力氣,擔著兩大桶水,身體依然像柳枝一樣來回擺動。滿桌兒喜歡看慶山哥的樣子,無論是干活,還是走路。滿桌兒天天都掐著慶山哥來打水的時間,慶山幾時打,她就幾時到。滿桌兒認為她跟慶山哥同命,慶山被十里八村的人說“命硬”,妨爹媽。滿桌兒是七月十五生的,鬼節(jié),母親金花說她長大了找不著婆家。滿桌兒認為自己長大了找慶山哥成一家人正好,她喜歡慶山哥。
路過滿桌兒家的小賣鋪門前,金花正埋頭理貨。金花是朝鮮人,瘦削,能干,見人不等說話笑先漾到臉上,一口白牙又添了幾分嫵媚。三嬸子常罵她養(yǎng)漢老婆,是嫌她跟日本人不錯,跟保安隊也挺好。跟左鄰右舍,都整得挺混合,八面光。金花賣黃煙,也賣大煙,油鹽醬醋,什么都有。慶山小聲地叫了聲賈嬸,按輩兒論,他該叫她嫂子的,金花才三十多歲,是甲長賈永堂的老婆??伤陆辛松┳?,金花不高興,不賒給他煙葉。
小鋪子里,黃煙葉子騰起的煙霧,大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崔老大、崔老二、于德林叔、張立本叔,一些人都聚在這兒,他們吹牛,嘮嗑兒,互罵?!梁t子。慶山聽一個人說,大清國說沒就沒了,整成了民國。這民國才幾天呢,又要叫滿洲。滿洲國,屁股大點的地方,就叫國家了?
另一個說,可不是嘛,叫啥,也是這疙瘩這塊兒,天還是頭頂那片兒。
這世道,天咋變,當官兒的還是當官兒,老百姓,還是土坷垃命。張立本說。
所以我們不信命呢,要抗爭!這輩子整不成,下輩,下下輩,讓我們的子子孫孫,通過我們的努力,過上好日子!于德林說。
啥是好日子?
一個自由、平等、人民當家做主的社會。
你這話,咋像紅胡子說的?
人家不是紅胡子,那叫共產(chǎn)黨。
幾位老哥啊,可別胡吣了,讓人報告了,我的腦袋也離電線桿子不遠了。賈永堂走了出來,鐵驪鎮(zhèn)這里,反滿抗日被砍了頭的,都裝到大籮筐里,掛到電線桿子上。賈永堂是甲長,也是金花的丈夫。
慶山不懂國號的意義,他沒興趣聽這些,不管叫什么國吧,能吃飽飯,干活給發(fā)勞金,就行。眼下,他希望金花能賒一捆煙給他,再給一包煙膏子,更好。三嬸子沒有了黃煙,日子過不下去。
金花說什么,賒?還年底還?眼下這世道,到得了年底到不了年底,都兩說著呢。你沒聽他們說,要變天了嘛。這天一變,票子就得重印。抽煙又不當飯,你三嬸子天天抽那么多干啥呀?你小子就是再能干,也禁不住他們兩個一個抽,一個喝的。你這孩子啊,真是掉進苦井里了。
說著,撩起衣襟要抹淚的樣子。
滿桌兒躲在屋門后,注意著母親的動靜。她知道母親不會賒東西了,左有鄰居,這一段來賒,就是一塊臭豆腐,她都不給。她說吃得起吃,吃不起嘴還饞,就掣自己倆嘴巴子。
慶山訕訕的樣子讓滿桌兒心疼,金花也心疼,十里八村,沒有不喜歡慶山這孩子的,一出生,母親大出血而死;一周歲,爹下河抓魚,給他熬湯,又死。說他命硬,妨爹娘??墒悄憧催@孩子,妨完了爹娘,自己在這世道上,活得多可憐呢。
金花說山子,不是我心狠,是這世道翻臉不認人呢。三天兩頭變,讓我們顧頭顧不了尾。從前賒出去的那些,都打水漂了。
慶山?jīng)]再說什么,默默挑起那兩只大桶,一顫一悠,向家走去。這時,后面氣喘吁吁跑上來滿桌兒,她懷里抱著一捆黃煙,瘦小的她,一捆煙杵在懷里像一塊木板,臉都累紅了。她說慶山哥慶山哥,我這有煙,還有這個。她從懷里掏出一小包黑砣子一樣的東西。
偷的?
滿桌兒想點頭,又改了主意,說我娘給的。
慶山笑了,誰都知道金花摳門,三嬸常罵她小摳加小佃兒。賒都不賒,怎么能白給?慶山看著鼻子尖沁出了汗珠的滿桌兒,他第一次,心里重重地疼了一下。放下木桶,用手掌到滿桌兒的肩頭摁了一下,也是拍,飽含愛意地拍,說滿桌兒,快回去吧,別讓你娘發(fā)現(xiàn)了打你。
打死我我也不怕!滿桌兒的眼睛亮晶品的,全心全意地看著慶山哥。
慶山說你聽話,滿桌兒,回去,別讓你娘生氣。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以后不幫你打水了。
滿桌兒看慶山沉下了臉,她猶疑地挪動腳步,慢慢向回走。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那,慶山哥,我一會兒去你家找玉敏啊。
慶山用柳條樣搖擺的后背做了回答。
金花這個精明的女人,怎么生了這樣一個善良的姑娘?慶山風擺楊柳地向前走。他知道為了慶山哥,滿桌兒什么都愿意做。滿桌兒第一次來打水時,小小的她站在井臺邊,轆轤把在她手里還握不攏,像要把她拽拖下去。慶山看見了,大呼著讓她躲開,接過了她的轆轤,說滿桌兒你還這么小,沒有井把兒沉,把你搖下去咋辦?然后,他就幫她打水了。再后來,每一次,都是慶山幫她搖水。
滿桌兒把這看成了情意。她能回報的,就是對玉敏好,對三嬸子好。對三嬸子好,她偷出了娘的煙,可是她也知道,娘知道了,能打死她,尤其是那包煙膏子。慶山哥讓她送回去,她沒有違逆。找玉敏欻嘎拉哈玩,也是送情意的一種。
金花重男輕女,滿桌兒的兩個哥哥一個叫中朝,一個叫中滿,他們都上學了,卻不讓滿桌兒上,說丫頭片子,上學沒用。滿桌兒天天要幫母親忙家務(wù),打水,相比母親,她更愛三嬸子一家人。見金花還在埋頭理貨,滿桌兒不顯山不露水地把那整捆的煙抽出幾葉,夾到懷里。大煙膏不敢動,扔進了箱子。再拿上嘎拉哈。那是一種豬羊等動物的腿骨,蹄關(guān)節(jié)的一對軸。滿族人在冬天里姑娘媳婦們沒事干,圍坐在炕上,扔口袋,欻嘎拉哈,計分比輸贏。羊嘎拉哈小而精致,不是誰家都有的,那是富裕人家才有的高級娛樂工具。滿桌兒覺得母親欠下的,她用欻嘎拉哈來還。
三
陽光暖暖的,三嬸子扳著玉敏的腦袋在抓虱子。三嬸瞇起那只僅有的好眼,兩手專心致志。喝飽了人血的虱子圓鼓鼓,三嬸子捉住它們,兩只手的拇指甲蓋兒一對,嘎嘣,虱子暴斃。家里這么窮,虱子卻前仆后繼。玉敏的頭被摁得越來越低,頭發(fā)被薅得疼出了淚花。玉敏一聳肩說,娘,行了,我不抓了,疼!她要站起來。
三嬸不饒她,不放手。這這虱子,都這么大的個兒了,不抓光,不定下多少蟣子呢,喝光你血!說著,逮住一根兒頭發(fā),順根兒捋,蟣子一串串,玉敏疼出了眼淚。正在這時,滿桌兒跑了進來,說三嬸子三嬸子,我給你拿煙葉子了。
按說,她該管她叫三奶,三嬸都近五十歲的人了??墒切⌒〉臐M桌兒,有她自己的主意,她以為這樣叫,叫成慶山的平輩,她以后就是三嬸的侄媳了。
見了煙葉,三嬸一只眇目樂出了光芒。小滿桌子,還是這丫頭好。三嬸表揚著,感嘆著,挪動小腳,站起身,放開了玉敏。說山子不中用,等到現(xiàn)在,也沒個影。這一大晌午的,困得我難受。好,好,還是滿桌子好。這丫頭不白疼。玉敏,裝煙,娘現(xiàn)在就抽一袋。
黃煙不但把三嬸救了,也把玉敏救了,她得解放一樣站起來,匆匆給三嬸揞了一鍋子,送三嬸進屋。
滿桌兒帶寶貝嘎拉哈來到玉敏家,像一陣風兒把崔老大家的換小子、換弟兒也招來了,她倆平時都是鼻孔朝天的,可是有羊嘎拉哈可欻,她倆都肯屈尊。換小子大名叫艷波,換弟兒大名叫艷麗,她們倆換來了弟弟百歲。平時百歲跟慶林、慶路玩,艷波、艷麗跟純子玩,純子是多襄的女兒,又漂亮又干凈。金花也讓滿桌兒跟純子玩,可是滿桌兒更喜歡找玉敏。
四個小姑娘,蛙一樣兒撇著雙腿,圍坐在一圈兒,開始欻嘎拉哈游戲。大火炕上硬邦邦的,欻嘎拉哈的好場地。幾把下來,換小子艷波的優(yōu)勢就顯現(xiàn)出來,她細高個,手指長,抓抄嘎拉哈,如探囊取物。幾把下來,都是她們贏。
滿桌兒不滿意了,她今天來,是讓玉敏高興的,現(xiàn)在這結(jié)果,好像是來哄她們玩。滿桌兒小嘴一噘,手里有寶貝,說話就硬氣,她讓換小子跟自己一伙兒,或者跟玉敏一伙兒,不能總跟她妹妹換弟兒一伙。
艷波已經(jīng)上學了,平時她是不許父母以外的人叫她換小子的,她討厭這個小名兒,她覺得這樣的叫法不男不女,有侮辱之嫌。滿桌兒比她小,換小子換小子的都叫她好幾句了,如果不是看在她有嘎拉哈的份兒上,早跟她翻臉了?,F(xiàn)在,滿桌兒仗著自己有副破嘎拉哈,一遍一遍地分配她,指揮她,讓艷波心里好不痛快:你以為你是你爹呢,他當甲長管人,你是個屁呀?
當玉敏又輸了的時候,滿桌兒說,換小子,我不玩兒了,你不能總跟換弟兒一伙。
艷波的耐性受到了挑戰(zhàn),她眼睛一下就瞪圓了,說小滿桌兒你少來這套,我愿意跟誰一伙就跟誰一伙,你愿意當溜須匠,少拿我墊背。
“誰當溜須匠了?”
“不溜須你能跑這兒來玩兒?”艷波的嘴角一撇,是嘲笑的一撇,鄙夷的一撇,說你那點小心思,誰不知道哇?天天借由子找玉敏玩兒,不就是想湊近人家劉慶山嘛。
滿桌兒的臉都紅了,她不接艷波的碴兒,說不玩拉倒,誰也沒請你。
這話挺噎人,艷波有志氣,她扯起妹妹艷麗就走,說走,換弟兒,不跟她們玩兒了。
艷麗掙扎,她不愿意跟姐走,她還沒玩兒夠??墒瞧G波力氣更大些,她一腳邁過門檻,扭著身子回頭說:“小滿桌兒,告訴你,以后八抬大轎來抬我,我都不跟你玩兒啦!你跟你媽一道號的,見風使舵,幫狗吃屎!”
說跟自己媽一道號的,這下滿桌兒可急了,她說,你好,你不跟你媽一道號?你媽天天罵你爸搞破鞋,疑神疑鬼,你更是個事媽事精!
艷波都走出去了,扯著艷麗又跑回來,聲調(diào)之高,氣勢之兇,老鷹撲小雞一樣。西屋抽煙袋的三嬸子都聽見了,她踮著小腳出來,輪煙鍋刨著門框,的,說幾個小丫頭崽子,不好好玩,誰又起高調(diào)?
好脾氣的玉敏趕緊打網(wǎng)場,說這樣吧,咱們不分伙兒了,自己跟自己一伙兒,輪著來,好不好?
艷波不接受她的建議,還接著剛才的話茬兒,說:小滿桌兒跟她媽一道號,天天兩面三刀,那天她還跟純子說你家有虱子呢,心里嫌棄,表面又跑來跟玉敏玩兒,不是兩面三刀是什么?!
這一揭發(fā)可刨得不輕,把滿桌兒、三嬸、玉敏仨人都攮那兒了,誰都接不上艷波的話。這時,艷波才露出勝利者的笑容,扯起艷麗的手,走掉了。
四
太陽當頭,也是慶林和慶路最歡實的時刻。他們沒有鞋,光著腳在雪地上跑。早晨的一頓稀米粥,三和面餅子,刀子一樣難咽。有太陽了,出來,找點吃的,打點野食兒,是他們一貫的飽腹辦法。
光著腳的慶林,跑起來如離弦之箭,他們在追逐牛糞。剛剛屙出的牛糞,還冒著熱氣,慶林、慶路跑上去,把腳插進牛糞里,暖和一會兒,再跑。有的牛屎太稀了,跑著跑著剎不住車,刺溜兒一下,滑出去老遠,要撅著屁股弓著腰,才能剎住穩(wěn)當停好。慶林沖后面跑著的弟弟慶路招呼,“這有,快點,快,別看這泡稀,賊熱乎,還大,來,咱倆一起暖。”
沒鞋活該。三叔認為光吃飯不干活的兩個半大小子,再有鞋,那還不淘上天?這大冷天的,還凍不老實他們呢。躥天入地,上房揭瓦,他們什么不干?
慶林揭瓦,是為了烤鳥、燒蛇、焙野雞。一年四季家里的鍋里都沒半點葷腥,他們覺得肚子在造反呢。一般的時候,他們出來后,慶林負責偵察,奔跑,慶路彈弓射殺。慶路手里那柄自制的彈弓,殺傷力堪比一桿槍,子彈都是他和哥哥精心撿拾的。比如三角形玻璃碴兒、圓石子,都刀子一樣好用。一鏢飛出,百發(fā)百中。有一次慶林指著樹上的一片黃葉,讓慶路:“老弟,打那兒?!?/p>
慶路弓起葉落。那枚掉落的葉子在陽光中像一片魚鱗。
慶林佩服得直嘶氣,說老弟,將來咱們實在沒飯吃,你也當神炮。
“神炮”是當?shù)氐耐练?,山上的老大,槍法神勇?/p>
慶路說我要是當了土匪,咱爹得活剮了我。
是,咱爹也是,你說他,要能耐沒能耐,掙不來吃掙不來喝,還事事窮講究,什么也不讓咱們干,說什么人窮志不短。管屁用。你看人家百歲他爸,天天也喝大酒,可是人家,從不耽誤給孩子掙嚼咕。你看百歲吃得,嘴巴子上老是油汪汪,哪像咱們,三根腸子天天閑著兩根半。
可不是,早飯一碗稀粥,一泡尿肚子里就空了,天冷,肚里又沒食兒,兩只腳也在稀牛糞里變涼了。慶路用兩只手分別捂著兩只耳朵,耳朵已凍紅,沒有帽子,冬天的耳朵凍了好好了凍,已結(jié)出一層紫皮痕。他從嘴里哈一哈熱氣,再捂到耳朵上,反復如是。
慶林也知道冷,冷也要堅持,吃上東西,就不冷了。他見前面有一堆新鮮的,自己沒再沖上去,對弟弟說:“慶路,你去那兒,那個熱乎。”慶林說著,用手抿緊了自己棉襖的雙襟兒,他說咱娘也是,人家百歲他媽,給他做的那大棉襖,又厚又暄乎,都能蓋上手背兒,咱娘呢,天天就知道抽。
他們的棉襖,都短得露胳膊了,經(jīng)年沒拆洗,袖口的棉花硬如氈。兩只黑黑的小手蜷著像雞爪。慶林抱怨娘,慶路聲討爹,他們站在這冰天雪地,光聲討,也不解暖和飽呀。尤其是牛糞涼了,光著的腳板和冰雪相遇,刺骨鉆心。好在慶林速度快,他繞著林邊跑了一圈,野雞們并沒有如他想的那樣,自投羅網(wǎng)。找不到山雞,不如近處打點什么吃吃,反正不能白跑,白挨這個凍。這樣想著他急奔崔老大家。崔老大家剛剛下了一窩狗崽兒,擠在母狗的懷里,眼睛還沒睜。慶林把兩個手指放到嘴邊,打出了呼哨。他不打,慶路也會跑上來的,他腳下那泡牛糞,也涼得不能待了。慶路跑上來,跟他并肩擠在崔家的大門縫往里瞧,狗窩就在大門旁,平時大狗跟他們熟悉,只發(fā)出嗚嗚低吼。慶路說,哥,你要整他們的狗哇,那百歲知道了,還不跟咱們急眼?還能再跟咱們玩嗎?
慶林不吱聲,猶豫。
“再說了,它們還沒睜眼睛呢。”
慶路一般的時候是不打閉眼睛的動物的。要打,就射對方的腦門兒,睜著眼睛的動物,直射腦門兒,那多來勁。
慶林抿抿嘴,說走,走吧。去純子家,咱們整日本人的。
路上他們沒有再用牛糞取暖,一鼓作氣跑到了多襄家后院,整齊的木板柵欄,一塊挨一塊。慶路說他家那條大狼狗,可是厲害,咱得小心點。
天太冷了,連麻雀都不出來。多襄家的十幾只雞,在撒給它們的苞谷穗上悠然地散步,看來它們是吃飽了,苞谷穗在它們的爪子下就是暖絨絨的地毯,比慶林、慶路還享福呢。慶路小聲說,哥,他家雞吃得比咱都好。慶林說,這日本人,不但雞吃得比咱好,狗吃得也比咱好,人都吃不上肉,他家狼狗天天有肉吃。慶路已經(jīng)瞄準了靠近柵欄的一只,慶林說:“兩只?!睉c路邊發(fā)射邊責怪哥,咋那么貪呢,打一只能拿走就不錯了,還兩只。怪是怪,嗖嗖,彈弓已發(fā)射了,沒有什么聲音,兩只大公雞剛才還昂首挺胸,腦門挨了石子,吃了藥一般一頭就栽倒在地。
慶林攀上柵欄去取獵物,他叮囑慶路幫他看著大狼狗。慶路點頭。慶林剛撿起一只,準備伸手去拿另一只時,慶路急喊:“哥!”他喊得急迫又悄聲,慶林知道不好,大狼狗奔跑來的速度如風,他嗖地就攀上了木柵欄,人上去了,腿在下面,那大狼狗快如閃電,一嘴就撕住了他的褲腳,腦袋一晃,再一扯,整個人,連同他手里的雞,都掉了下來。慶林“媽呀”叫出了聲,大狼狗并不因為他松掉了手里的竊物而放口,棉褲腳氈子般的硬度讓它不得勁,換了一下地方,吭哧一口,咬住了慶林的腳脖子,再使使勁,上下四個眼兒就快對穿了——慶路急搭弓,要救哥哥,啪——彈無虛發(fā),本是射大狼狗的腦門兒,大狼狗機警,一偏頭,左眼中彈了,疼得嗷嗚一聲,撒開了牙。慶林爬起來再次上了木柵欄,大狼狗再上來撲咬,慶路又是一粒石彈,想打右眼卻射中了鼻梁。大狼狗疼得鼻子發(fā)酸,在地上打起了滾兒。慶林的血落在雪地上,一個個紅色的小洞。慶路上去接應(yīng)哥哥,兩人同時摔了下來。好在,掉到了柵欄外。攙扶著,剛站起,多襄的槍瞄住了他們。
五
多襄槍下留情,慶山把兩個堂弟領(lǐng)回了家,又一聲不吭,返回多襄家的院子。他今天給多襄家干的活是平時的兩倍,所有的儲藏窖都蓄滿了水,又去鍘了草,掃了院,把一槽的馬喂好,才再次返回劉家大車店。
那只籮筐幌,寒風中抖得厲害。
北炕上,三嬸點著煤油燈,在給慶林治療狗咬的傷。用一撮狗毛,燒成灰,揞到慶林四個小洞的傷口上。那撮狗毛,是純子偷偷剪下的,她母親千惠在日本學過醫(yī),她建議純子拿消炎藥給她們,用消炎藥處理傷口。但三嬸不同意,她說病這種事,就是一物降一物,她認為治療狗咬傷,非得用狗毛燒成灰調(diào)成藥才有奇效,也叫以毒攻毒。千惠多次看到過中國人對付疾病的辦法:高燒了,不吃藥,而是拿做針線活兒用的大鋼針,到油燈上燒一燒,然后,哪疼擠哪兒,把那兒擠成紅腫,一針扎上去,刺破放血,這病就算治完了。按千惠的理解,這樣的治療是雪上加霜,死一千次也該有了,可是奇怪,病人還真慢慢好了。高燒的燒退了;抽風的不抽了;就是那些小孩子暈厥,人事不省,也是用大針給扎過來的。
還有小孩子拉肚子,女人們便判定這是起了“羊毛疔”,解決的辦法有兩種,有錢的人家,買塊大煙膏子,燒熱了,給小孩吃下;沒錢的,還是用針扎。讓小孩撅起屁股,因為長期拉肚子,肛門四周已一片通紅,都是火泡,女人用那火上燒過的鋼針,把小火泡逐一穿挑,直到出血為止。
眼下這狗咬傷,狗毛燒灰拌煤油,也夠讓人嘆為觀止的。中國人的生命真是頑強啊,很多辦法看著就是殺人,可是殺過之后,竟然都活得更硬實了。
三嬸邊往上揞,邊數(shù)落兩個造孽的,天天到處惹禍,是要賬鬼托生。和多襄家,已經(jīng)達成了協(xié)議,慶山直到年底的勞金,都不能領(lǐng)了,全部抵了那條狗的治療費。多襄不報警局,不捕慶林、慶路,已是看在慶山這個良民的面子上了。
三嬸說咋不拿了這兩個挨千刀的,下了大獄,倒省兩張口,我也省心了。
三叔站在燈影下,小小的個子像一截移動的煙囪。人瘦,個兒小,聲音卻帶著狠勁:“兩個敗家的,咋不讓大狼狗把他們掏死!”
“作了孽,養(yǎng)了兩個禍害!”三嬸罵。
純子和千惠,聽著三叔和三嬸對兒子的恨罵,她們很不好意思。千惠手里,還拿著一小瓶醫(yī)用酒精,那兩只死雞,也讓純子提來了,讓三嬸燉燉給孩子補補。慶山看著千惠娘兒倆,聽著三嬸和三叔的咒罵,心說日本人真是不開眼,三嬸話里話外是在罵她們,都不覺悶兒。日本人有時精得像猴,有時,還笨得像豬。
饒是這樣想,他并不討厭這娘兒倆。白從多襄家開了酒坊,他們家是大車店,一街上的買賣,各做各的,誰也不礙誰的事兒。多襄看他能干,調(diào)理馬還有一套,就請他到酒坊幫傭。慶山給三叔開的這個大車店,太破,沒多少進項,有了多襄家這份勞金,總算能揭開鍋了。千惠像中國婦女一樣,時常給他家端來一盆白米、一盤壽司。她和滿桌兒她媽金花相處得也不錯,她給她端朝鮮辣白菜,她給她送日本清酒。時日久了,大家似乎都忘了誰是朝鮮人,誰是日本人,哪個又是滿族的血統(tǒng)。純子白凈、乖巧。千惠比滿桌兒媽媽更干凈一些,腳上總是白襪子。待人也比崔老大家的和善。慶山從內(nèi)心喜歡這娘兒倆。他也能看出這娘兒倆對他的友善,每次給他家挑水干活時,純子會遞給他毛巾,千惠有時讓他喝水。就是商人多襄,也對他露出贊許的目光。大家相處得很好。如果不是慶林、慶路偷雞,惹了這個禍,慶山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挺好。正這樣想著,外面一片嘈雜,于德林和張立本回來了,他們議論說,這下子真要改滿洲了。
大街上傳來賈永堂的敲鑼聲,各家各戶聽好了,每家要做一面日本國旗,你就是用紙糊,用樹枝兒挑著,也得給我做出來。“如果哪家不當事兒,到時候空著手,被抓了,定你個‘反滿抗日’,我可保不了你們?!?/p>
瞠——瞠——賈永堂敲過兩遍,就回家了。
媳婦金花看他進門,眼睛愣愣的,說你就這么應(yīng)付上面的差事?哪家安排不妥,到時候你兜得起?聽說這回日本人可厲害,大隊人馬都來了,不光是做買賣的,還有兵,還有老百姓。百姓的手里,也有槍呢。
賈永堂說我就照章通知一下,后脊梁骨都快被戳斷了呢。前天去通知各家各戶搞衛(wèi)生,沒讓他們笑掉大牙。老劉家的那幫老板子你知道吧,他們才有意思呢,那個于德林,你猜他說啥?他說,連各家各院的雞屎鴨屎都管,這管得也太寬了吧。女人的騎襠帶里裝著灶灰,用不起手紙,男人娶不起老婆,天天拉幫套,你們咋不管管呢?
老板子們天天跟牛腚打交道,心里都邪,甭理他。金花說。
賈永堂說崔老大也拆臺,按理說,他還是我妹夫吧,可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跟我說:日本人來了,你還給他們干,這個甲長就是漢奸了。
聽兔子叫還不種黃豆了?說你漢奸,讓他來干,他準干得比誰都歡。金花勸丈夫道。說著幫丈夫脫鞋,大冬天的,男人的膠皮靰鞡鞋在外面都凍硬了。金花蹲下來,兩只手靈活得像兩只鳥兒,三下兩下,丈夫那纏裹了數(shù)十道鞋帶子的大膠鞋,就脫下來了,放到火墻上烘烤。賈永堂享受地坐在炕里,嘴里說著熱乎真熱乎——冬天里,火炕是最溫暖的地方。
炕桌擺好,酒也燙好了,金花一撇腿,坐到了炕桌的另一頭。她讓滿桌兒給爹拿酒盅來,讓中朝、中滿坐到炕里,金花邊支使著滿桌兒,邊跟賈永堂商量,說我看國號也要改了,咱滿桌兒,就改叫中日吧?
滿桌兒正捧著小酒盅走進來,她聽娘這樣說,氣得像投擲皮球一樣,狠狠地把那只小酒盅,咣啷啷向炕里摔去。
六
二月里,又是一場雪。鐵驪鎮(zhèn)南綆的街道上,走過一隊隊的日本兵。他們打著綁腿,穿著黃布衣帽,慶山不明白他們的帽子四周為什么還圍一圈布簾兒。這些人的身后,又走著拖拖拉拉的一隊隊老百姓,說是旅順口那邊剛下了船,走了兩個多月。他們是日本的山民,到這里是開拓,叫開拓團。他們一路走著,一路用中國話高喊:五族協(xié)和,大東亞共榮!
三叔一家,賈永堂一家,崔老大、崔老二兩家,還有大車店的老板子們,都排在迎候的隊伍里。日本商人多襄帶著老婆女兒,也站在自家的酒坊門前。他家那只大狼狗,眼睛殘了,換成玻璃體后,老實馴順了許多。走路總是喜歡晃頭,像家養(yǎng)的普通笨狗。多襄疼愛它,走哪兒都帶著?,F(xiàn)在,它擠在隊伍里,從多襄的腿邊一會兒鉆出來,一會兒擠進去。好像它也知道,它們?nèi)毡镜拇笈笋R,來開拓滿洲了。五族協(xié)和,大東亞共榮!多威風。
多襄的手里,是貨真價實的日本國旗。
三嬸的煙袋鍋里沒煙了,這使她時刻感到不自在,兩只手抄著袖口,懷里豎著煙袋桿兒,小腳站不牢,隔一會兒踮兩步,隔一會兒踮兩步。玉敏縮在慶山的身后,擱往日,這個時間她還在被窩兒里。慶林、慶路也是縮著膀,他們的腳下有了鞋,是賈永堂兒子中朝、中滿的。賈永堂說大冷天的,鞋不能不穿,把孩子凍壞了。其實,他是怕他倆丟中國人的臉。三嬸還納悶兒,一下子送出了兩雙鞋,他家媳婦能答應(yīng)?賈永堂是這樣做金花工作的:他說百姓不惹事,他就平安。他平安,全家就平安?,F(xiàn)在是滿洲了,說白了,溥儀也得聽日本人的,是日本人的天下。把日本人侍候好,大家就都平安。
日本兵走過的路上掀起塵土,他們的綁腿、軍靴,慶林很關(guān)注,他猜這樣的裝備冬天鉆林子,一定又保暖又扛造。慶路則不錯眼珠地看著他們腰間后背的那些鐵家伙。要是能整一支來試試,肯定比他手里的彈弓過癮。
滿桌兒不停地向慶山這邊張望。艷波也看慶山。那邊遠遠站著的純子,目光毫不掩飾地向慶山這邊送。她們一定羨慕玉敏,能站在慶山哥的身后,雖然她滿頭虱子,臉上還長著不好看的雀斑。慶山今天換了身干凈的衣裳,直直的鼻梁,方方的嘴巴,眉清目秀。
三叔的懷里抱著的旗桿,是個樹枝,他心里琢磨:王道樂土,五族協(xié)和?都誰跟誰協(xié)和呢?這疙瘩可不只五族,十族也有了,細數(shù)數(shù),二十族都多。民國剛成立那會兒,也說老百姓要過好日子了,這怎么還沒過上,就又換日子了呢?前幾天家里來了一幫假洋鬼子,他們不但管雞管鴨,連人喝酒都要管,說他不能醉,不能吐。那天三叔正喝多了,他又去多襄家理論,他兒子傷了他家一只狗,不假,可是我家的人也傷了,那慶林的腿,到現(xiàn)在還是四個窟窿呢。兩敗俱傷,一報還一報,為什么山子的勞金就給扣了呢?三叔想不開。多襄小日本對他一點都不客氣,說如果不是看在山子的勤勤懇懇上,他家的兩個兒子,早送到警備隊去了,大牢的侍候。
三叔那天心情不好,用僅有的一吊錢,買了酒喝?;貋淼穆飞?,一路嘔吐,像為那些假洋鬼子指引了方向,他們尋跡來到他家,指著他說再這樣爛醉,滿地嘔吐,都算反滿抗日。抓去思想矯正院的干活,辦學習班坐大牢的干活。
思想矯正院是干什么的呢?“是管人腦殼的,讓你思想規(guī)范,不再胡思亂想的地方?!辟Z永堂告訴他。
這個賈永堂,到底算哪邊的呢?有時,看他就像個漢奸!有時,又像個好人。三叔心里尋思著,突然,想到慶林、慶路,這倆兒子,可別再給他惹事兒。這樣想著,四下踅摸,發(fā)現(xiàn)他倆已不在隊伍里了。嗚里哇啦,又一大隊人馬走過,他們的穿著也是破衣爛衫的。隊伍里有老人,有孩子,還有一些青壯年,聽說是他們那里的地不夠種,到這兒來開拓滿洲呢。老人孩子都來了,這是要世世代代呀!三叔嘆了口氣。這倆犢子又跑哪兒去了呢?三叔用眼尋覓著。突然,一個中年人撲向多襄,兩人高興得又是抱又是大叫,原來是遇見老鄉(xiāng)了,什么巖手縣。這個人是開拓團的醫(yī)生,叫菊地。三叔眨著小眼睛,看他們摔跤一樣你推我搡。賈永堂不時地揮動一下手中的旗子,帶領(lǐng)百姓,高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百姓走完,又是一隊士兵,其中一個還停下來,從兜里掏出了糖果,塞到玉敏手上。玉敏沒見過這個東西,她連糖紙一起塞到了口里,別的孩子也上來搶,玉敏不給,那小孩競上來摳玉敏的嘴。三嬸子嫌她不懂事,在日本人面前,咋那么沒志氣呢,給就吃。一小腳跺下去,腳尖如錐腳跟若錘,跺得玉敏媽呀一聲,哭了。日本兵拽了三嬸子一把,說支那老太太的,你的,不好!說著,又抓出更多的糖果,分發(fā)給孩子們。還親自示范,剝掉糖紙,把糖塊放到嘴里,吧嗒兩下,說甜,甜。這時候突然有人喊,馬驚了馬驚了!
只見一匹紅色的驚馬,像颶風,轉(zhuǎn)眼從人們的頭上、身上踏過??藓奥?,驚叫聲,哀號聲,所有的人亂作一團。千惠和純子母女相抱著,眼看就成了驚馬的蹄泥,這時,慶山兩膀一較力,他飛奔上去扯住了馬韁,并在嘴里咴咴叫著,那馬像是聽懂了他的馬語,速度慢慢降了下來,并小跑了數(shù)十步,慶山也隨著它,慢慢跑,慢慢帶。那驚馬,終于一點一點隨著慶山停下來了。
千惠和純子得救了。
但驚馬踏傷了他們隊伍里的一個老人和孩子,菊地俯在身上給他們?nèi)斯ず粑瑳]有救過來,死了。
有人破壞!支那人,馬賊,匪,搞破壞!武下吹響了哨子,警察王東山一把揪住了賈永堂的衣領(lǐng),賈永堂紅胖的臉蛋頓時嚇得慘白。
沒有馬賊。是慶林和慶路,還有崔百歲,他們跑到了隊尾,用草棍捅了馬鼻子,把那匹個兒小脾氣卻大的日本馬捅驚了。
七
所有人都被集中到了河灘,日本人死了,守備隊長武下要用中國人祭靈。
河邊站了兩群人,一邊是日本百姓、警備隊的警察;另一邊是鐵驪鎮(zhèn)南綆村的幾十戶人家,嫌犯家屬。慶山作為良民的榜樣,武下讓他站到了日本人那邊。兩群人之外,孤獨地站著三個男人,都被捆綁著,他們是賈永堂、三叔還有崔老大。弄驚了馬的如果是紅胡子、山林隊,那賈永堂有責任。另有人報告說,捅馬的是幾個小孩,半大小子。半大小子是不是馬胡子派來的呢?這個不好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幾個已經(jīng)跑沒了影。鉆山了。
上了山的人,無論男人女人,只有一條路可走,要么是匪,要么加入抗日山林隊。更狠的是跟趙尚志那幫,當赤匪去了。所以抓了他們的爹,兒子跑了老子頂罪,應(yīng)該。
三個人都被反剪著,賈永堂人胖胳膊短,長這么大,第一次受這樣的綁刑,他幾乎是仰著面,不停地抬腳跟,才能站穩(wěn)。而三叔呢,瘦小,胳膊也不長,個頭還低,他也同樣不禁綁。幾乎是要狠低著頭,才能保持平穩(wěn)。崔老大則不同,他像是非常適應(yīng)這樣的反剪手,像冬天出門反抄襖袖一樣,舒展自然,肩膀放平。兩只眼睛沒有恐懼,瞧別人的熱鬧一樣看來看去。
慶山的腿一直在抖,看三叔被綁,他上下牙都打起了磕絆。捅驚了日本馬,是兩個堂弟干的,也有崔百歲。他們跑了,這么多人陪綁。慶山的淚水一遍遍涌出,他害怕三叔有個三長兩短。張立本的大黑狗擁著他,這嗅嗅,那嗅嗅,前后左右地轉(zhuǎn)。看慶山流淚,大黑狗像是明白了點什么,它又跑到三叔那里,在慶山和三叔之間,用嘴拱三叔的褲腳,再來蹭慶山的腿,顛兒顛兒地跑來跑去,像是給兩個人在傳遞什么信息。
三叔心煩地一踢腿,讓它一邊去。大黑狗心想還不領(lǐng)情,訕訕地又向慶山那邊跑。可能它跑得太歡了,武下槍起子彈落,大黑狗嗷嗚一聲,身體打了個彎兒,就肝腦涂地了。
慶山疼得蹲下抱住狗,他眼望武下,怨恨的眼神漸漸化為兩眼淚。
武下這個笑面虎,他翻臉就要殺人了。殺人前先殺一條狗,讓中國人看看,殺狗嚇人。不是說王道樂土嗎,不是大東亞共榮嗎?怎么這么快就要殺人了呢。昨天晚上,挨家挨戶,他們見雞殺雞,見鴨殺鴨,大罵支那人是豬。給過玉敏糖果的那個日本兵,嫌三嬸礙事,還一把撅折了三嬸的煙袋桿兒,三嬸的煙袋桿兒剛剛用麻繩捆牢沒多久,再次被撅,彈簧一樣當啷著。三嬸子小聲罵他們臉翻得比狗還快,都不是人揍的。日本兵問翻譯,說支那老婆子在嘟囔什么?崔老二說她說她家的狗比人臉翻得都快,讓你們小心點,咬人。
玉敏嚇得一夜沒睡。慶林、慶路和崔百歲當夜就跑上山了。他們說去找山林隊,一個個的才十三四歲的毛孩子,沒二兩力氣,一撥拉都一個跟頭,找什么山林隊呀,整不好,當胡子都沒人要,得餓死在山里。
三嬸子也嚇病了,躺在炕上,起不來。
河邊的水,流得無聲。剛剛開化,有的河面上還是一片冰殼。慶山快堅持不住了,他想尿尿,可他不敢挪步。眼里蓄了一汪又一汪的淚水。純子附在父親耳邊說了幾句什么,多襄面無表情地沉思了一會兒,走出來,對著武下,嘀咕了幾句日語,又指了指慶山。武下對慶山揮了一下手,意思是他可以出隊,回家。
慶山不走,他擔心三叔。
多襄想了想,又跟武下嘀咕,武下再一揚手,兩個兵就把三叔的綁繩解開了。三叔放開了胳膊半天還不能動,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移回人群。慶山眼含熱淚,感激地望著純子一家。
武下說,今后,凡是反滿抗日的,不分首從,一律處死。今天,就拿這個人,他一指賈永堂,他,迎接皇軍不利,傷了我們兩條人命,他要祭靈。
金花嚇傻了,她怕嚇著兩個兒子,把他們嚴實地擋在了身后。很多人閉上了眼睛。滿桌兒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是不是夢?她抬臉看母親,金花的眼里,有強抑的淚水,這使她的日艮睛憋得通紅。金花用通紅的眼睛看崔老二,崔老二是翻譯,平時跟金花也打情罵俏。他此時肯定是說我自己的大哥都救不了,對你丈夫,更是無能為力啊。金花又用那對兒好看的眼睛看武下,武下對她的討好無動于衷。看警察王東山,王東山也像不認識她一樣歪著脖子看向了遠方的河水……這些狠心的男人啊,平時,煙膏子、黃煙葉子,可沒少占我金花的便宜啊,要殺人了,就都不認人了。
金花最后看向了自己的男人,賈永堂直了直腰,他不想讓老婆孩子看著他揪心??墒且慌瑒艃海穗U些陀螺一樣轉(zhuǎn)圈。日本鬼子如虎狼,果然不錯。賈永堂想,今天,自己是難逃一死了,昨天的呼蘭村,也殺了人,也是迎接皇軍不利,出現(xiàn)了反滿抗日的。先殺幾個,殺殺人心。
武下開始說話了,他說,本來五族協(xié)和,大東亞共榮,他們大日本皇軍,來這里駐防,是為保護當?shù)匕傩盏摹?墒怯行┵\匪、紅胡子們,不識好歹,拿好心當驢肝肺,挑釁、偷襲,在他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就傷了兩條人命。他們的人還沒有在這里生活過一天,就為國捐軀了?,F(xiàn)在,全體都有,要為他們冤死的靈魂招魂。
武下把腰彎得很低。
所有的頭顱和腰,也都低下。
武下再抬起頭,就是一副兇相了。他沖翻譯哇啦,揮手,翻譯對兩個滿洲警察傳話,兩個警察上去架起賈永堂,在他背后又綁了塊石頭,拖著就走向了河邊。開始賈永堂像一件濕衣服,在河面漂了幾漂。過幾秒鐘,一點一點,那件濕衣服,就慢慢沉人河底了。
滿桌兒發(fā)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叫:“爸——”
接下來,又處置崔老大。人們后來才明白,處置崔老大的辦法,是土匪們對付叛徒的方法,也是金礦上對付偷金人的酷刑。這種酷刑有一個柔軟詩意的名字,叫“望天”。它的施行只適于春季。冬天里,樹干硬,不宜。春夏,河邊的柳樹剛發(fā)芽,柔軟,彈性好,能掰彎,能伸直。剛才拖賈永堂的那兩個人,又把崔老大拖到了樹前,樹干已經(jīng)被人事先削好,戟一樣指著蒼天。崔老大被兩個人摁向樹枝,第三個人上來,拉過那柄削好的樹梢,對準崔老大,然后幾個人同時松開了手。瞬間彈直的樹梢指向蒼穹,崔老大兩手張開,仰望上天……
八
慶林、慶路對山上的了解都是從張立本叔那兒聽來;百歲對抗日游擊隊的向往,也來自于學校、傳單和同學們的議論。有人說,抗日義勇軍不要學生兵,學生們只會花拳繡腿,紙糊的一樣。力氣沒有,膽量更不夠,所謂革命,也就是呼呼口號,政府門前抱團壯壯膽兒。要說厲害,還得是紅胡子,這幫人上來就打,有槍使槍,沒槍使棍,就是空著手,他們的腦袋、牙,也能讓敵人半死。他們心狠手辣,連日本鬼子都懼他們。百歲對這些話并不服氣,他覺得他有腦子,打仗憑力氣是一方面,更要憑腦子。趙尚志就是用腦子在打仗,百歲一心想找到趙尚志,參加他的隊伍。慶林和慶路,沒有那么多挑兒,他們說誰發(fā)槍就跟誰打,誰能幫我爹報仇就跟誰干。
上山的路是如此艱難,剛下過一場雪,他們的膝下,像淌著一條雪河,河流是凝固的,雪面像堅硬的鎧甲,他們每走一步,都是在破冰。走在第一的慶林,幾乎是用身體撞,撞開了雪殼,然后再用身體向前蹚。回頭望,走了好半天,后面留下的路,也只是一片坑。慶林戴著慶山的狗皮帽子,慶路戴的是三叔的氈帽,他們都熱了,拿下帽子,頭上騰騰的熱氣像一縷白煙。慶林是第一個走不動的,他提議歇歇,百歲不同意,他說革命可不能見硬就縮,那樣更讓人瞧不起,咱們怎么也得找個差不離兒再歇。這冰天雪地的,歇下來,走不動,得凍死。凍死不如累死。這樣,你換到后面走,我和慶路,換著打頭陣。
走在第一的人,等于用身體在撞雪。
慶路腦子活,他掰下了一根粗樹枝,像槳一樣向前戳著走,這樣給百歲也省了些力氣,他們并排,很快就走過山坡,再上山岡,太陽掛樹梢的時候,他們覺得離山林隊的秘密營地,應(yīng)該不遠了。
百歲出的給養(yǎng)多,慶林、慶路始終換著背輜重。三個人背上的汗、頭上的汗,因為天冷,瞬間就轉(zhuǎn)成霜花了,白花花的像一個個的白胡子小老頭。開始的時候,他們還邊走邊議論,說見了山林隊的人,我們說什么,他們會信任我們嗎?如果不收我們,大家怎么辦?能不能想辦法見到大英雄趙尚志,跟著他干。
百歲說,聽同學說,有的奸細,也說來山里是投奔抗日山林隊的,結(jié)果,情況摸清后,又跑下山,招來了日本鬼子,連窩端。他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沒有人引薦,抗日山林隊不信任他們,不收留他們。
慶林說,我就跟他們說,俺跟日本子有仇,上山是為俺爹報仇。
“沒仇也跟他們干呀,憑什么小日本跑這兒來禍害,又不是他們的家,想住下就住下,有這么欺負人的嗎?”慶路說,“我就跟他們說,開拓團那幫,我早晚把他們趕出去??此麄兪詹皇?!”
百歲說對,咱們都說出理由,他們就能收了。我崇拜趙尚志,趙大哥說,打小鬼子不只報一家之仇,把他們趕出去,給全中國人民報仇。我喜歡趙大哥的主張。
百歲有文化,接下來,他說的幾個詞兒,什么民族啊、國家啊、戰(zhàn)爭立場啊,讓慶林、慶路越聽越服氣,服氣得都不敢說話了。真是的,他倆一直把抗日叫成打仗,跟他們干,整死他們。而百歲,經(jīng)他的嘴,把這些梳理一遍后,他倆都有了莊嚴感,打仗不再是暴力,而是保家衛(wèi)國,他們是民族英雄。
慶林說百歲你歇會兒,我來打頭陣。真是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慶林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些崇拜百歲,還沒有打仗,已經(jīng)拿百歲當領(lǐng)導了。他接過棍子,使足力氣,對著雪殼沖起來。
當他們越走越累,越走越餓的時候,漸漸沒人說話了,只有呼呼的喘息聲。不知幾點鐘,太陽從樹梢掉進林子里去了,沒了太陽的林子,變得非??膳?,雪映出的光是青的,人的臉泛綠色。慶林再提議,咱們坐下歇歇,吃點東西。說著坐下來,人一下就陷到雪坑里,雪都沒脖兒了,整個人只露了個頭。慶路也一屁股坐下,說吃點干糧吧,估計快到了。
百歲也兩腿打戰(zhàn),他是一直強撐著。坐下來,三人圍成一圈,撿來樹枝,掃開雪,點著火,邊烤著火邊吃,既取暖,又防獸。
雜合面的大餅子,平時是那樣難以下咽,現(xiàn)在因為饑餓,他們幾口就吃下去了,渴了就捧幾口雪,三個人吃得默默無聲,噎得直抻脖兒。
總共帶了六個餅子,每人兩頓飯的量。計劃是一頓吃一個,現(xiàn)在,他們一頓就把兩頓的吃完了。兩個餅子下去,肚子里像掉進了個棗,沒頂用。但誰也不說話,百歲責備自己意志不堅定,連吃餅子都沒管住自己的嘴,接下來怎么打仗呢,怎么吃那吃不完的苦呢?火堆給他們壯了膽兒,也為他們驅(qū)寒,剛才的熱和現(xiàn)在的冷,熱氣變成了濕冰,幾個人都不愿意起身,再走,因為離開了火,他們覺得更冷。
林子完全黑了,慶林的心也開始提起來,他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見到山林隊的人。現(xiàn)在,茫茫的林海,方向都看不清。一會兒,會不會有狼來?光有火有什么用呢?
噼啪的火柴聲,燃燒聲,使林子更加寂靜。百歲第一個站起來,他說繼續(xù)走吧,咱們上山,不是來喂狼喂黑瞎子的。
這時候,慶林擺了擺手,他示意百歲別說話,讓他聽。他們?nèi)齻€都豎起了耳朵,聽。外面,果真有嚓嚓的腳步聲,還不是一個兩個,好像有一群人。三人都捏緊了拳頭,后背靠到了一起。
手中的武器,就是那根棍子。
聽了半天,那聲音又沒了,靜了好一會兒。
他們的汗變成霜了。
剛坐下,聲音又起,小了許多,像一個人,在悄悄地靠近。
慶林問,不會是野豬吧?野豬不會上樹,咱們先上樹吧?
慶路對上樹不陌生,他抱著樹干就躥上去了。
百歲和慶林也上了樹。
下面對著他們的,是一柄舉起的槍口,示意他們下來。
三個人同時看到了一個野人,他頭發(fā)老長,渾身的破棉花都向外翻著,臉和手跟樹皮一樣顏色,他端著槍,對著他們。
百歲和慶林背靠著背,百歲說,大叔,我們是來找人的。
端槍人向近前逼近,看他們的身上、手上,確實沒什么東西,火堆邊,只有一個鋪蓋卷,兩個布褡褳,他把槍放了下來。
這就是抗日山林隊的戰(zhàn)士?百歲邊向下出溜邊想,抗日戰(zhàn)士怎么都成了野人啊,如果他不出聲蹲在那兒,說是野獸也未嘗不可。
慶林從端槍人的頭發(fā)、衣服和腳上包著的獸皮,猜想他可能是“平東洋山林隊”的,聽說他們?nèi)背陨俸?,比土匪活得還不如。張立本叔說,那些人因為長年缺鹽,年紀輕輕頭發(fā)都是白的,更沒地方剪,造得跟野人似的。
慶林壯起膽子問:“大叔,你是平東洋山林隊的嗎?我們找抗日山林隊的?!?/p>
百歲用胳膊拐了他一下,咋能暴露身份呢。
慶路拉起了彈弓,瞄準,那人舉槍就放,慶路嚇得一下子從樹上掉了下來。野人開口說,你們幾個小子,我看不像找人的,倒像探子。
聲音非常年輕,他一開口說話,慶林知道白己的大叔叫錯了,弄不好,這野人跟自己年紀差不多呢。
這時樹叢后又冒出了幾個人,跟端槍人一樣,都是長發(fā)像荒草,身上的棉衣破得露花,腳上包著的東西已經(jīng)看不出是鞋。他們脾氣很大,指著百歲他們身后蹚出的小道說,這不是給敵人留記號嗎?
慶路一下子嚇出汗了,他想起立本叔講過,抗聯(lián)的人上山后都用樹枝拴在馬尾上,把來路撫平,讓討伐的鬼子碼不上腳印兒。而他們這一路走來,彎彎曲曲,可不正像有意留下的印跡嗎?
慶林說我們不知道哇。看著用槍對著他們的人很兇,還罵罵咧咧的,慶林有些后悔,上山當戰(zhàn)士,先被人家當了敵人。
百歲到底念過書,他也害怕,但他會講道理,他的意思是說,如果當奸細、探子,我們不會這么多人,大張旗鼓地來。
一個人說,前不久還有十二人小分隊呢,比你們更多。他們說是來投奔,實際是臥底。多虧我方情報及時,把他們?nèi)账懒恕?/p>
百歲不懼,他說你們?nèi)绻怯⑿?,就報號吧,胡子綹子請我們投奔,我們也不投奔。我們來是找趙尚志的,找英雄的隊伍。
一個人說這小子口氣不小哇,上來就找趙軍長,他算老幾呀,小兔崽子。還找趙軍長,趙軍長的頭現(xiàn)在值十萬大洋,輕易給你拎去?
那個最初用槍對著他們的人說,走,先跟我們回去,弄清了再說。
九
天地內(nèi),有了新滿洲。
頂天立地,無苦無憂。
我的國家,只有親愛并無冤仇。
人民三千萬,縱加十倍,也得自由。
重仁義,尚禮讓,使我身修。
家已齊,國已治,此外何求。
近之則與,世界同化。
遠之則與,天地同流……
滿洲國民高小學校,大喇叭正在放著這首國歌。慶山不識字,但歌里的詞,他是大致明白的,“只有親愛并無冤仇”,我們是這樣的嗎?前一段時間,三叔差點被整死,慶林、慶路到現(xiàn)在還沒有音信,每天提心吊膽,快嚇死了,那“親愛”都在哪兒呢?慶山默默地鍘草,飲牲口。穿破的棉鞋,露著一個腳指頭,多襄走過來,管他叫山子,提著一雙高腰大膠鞋,讓他換。慶山用眼睛向他笑了一下,是感謝,可那笑像哭。三叔幸存下來,但慶山的膽子被嚇破了。他對多襄再也沒有從前的那種感情了。按說,多襄對三叔還有救命之恩呢,可是此時,慶山覺得日本人都像劊子手,所有人的命,都在他們手里攥著。
崔大叔和賈永堂是那樣死的,在他們南綆,不正常死亡都叫橫死,這樣死了,魂都升不了天,會冤在河里。滿桌兒多少天都沒來井沿兒打水了,她母親金花倒是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還送中朝、中滿上學。還去跟武下套近乎,武下拿她的煙膏子,她都不要錢。崔老大死了,崔老二當了看牌長,她現(xiàn)在跟崔老二也常來常往。從前三嬸子罵她養(yǎng)漢,現(xiàn)在看,可能是真的了。
好好的一個滿桌兒,怎么有那樣一個娘。慶山心里嘆道。他現(xiàn)在,就像上足了發(fā)條的機器,每天,一聲不吭,打理完大車店,就給多襄家挑水,多襄家的活干完,再去滿桌兒家,幫滿桌兒家把水缸挑滿。
多襄遞給他鞋,他不接,驚恐的眼神像看什么怪物。多襄努力慈愛地笑,拉過他的手,抓牢鞋,并命他穿上。這時千惠出來,拿過一個小杌子,讓他坐下穿。純子也從屋內(nèi)跑出來,她今天沒有上學,她跟慶山說,等星期天,她去找玉敏玩,教她唱學校的歌兒。
慶山緊張笨拙地套上那雙大膠鞋,過幾天開化,穿這樣一雙膠鞋干活,是慶山做夢都想的事??墒乾F(xiàn)在,由多襄給他,他的心里頗感不安。千惠幫他穿上,還讓純子端出了一碗熱水,讓慶山喝,又感念起那次驚馬,他救過她們娘兒倆的命。說著要把慶山的舊鞋扔了,慶山不舍,說回去補一補還能再穿。千惠輕聲地說多能干的小伙子,那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兒子。
千惠和純子總是這樣,看到她們,慶山常想,她們一點都不像日本人,她們跟中國人一樣,中國的那些好人,好大嬸,好姑娘,心眼兒里全是善良。有那么幾次,慶山都不想再掙多襄家這份勞金了,他覺得多襄那眼珠涼森森的??墒牵灰娗Щ莺图冏?,他就打消了念頭。
從多襄家回來,玉敏見堂哥穿了一雙新膠靴,又高興又不高興,她嘟著嘴說,哥,那日本人對你倒是真不錯啊。
慶山先到大門梁上正了正快要刮掉的籮筐幌,冷風中,那幌下面的穗子都快刮禿了。玉敏的話,他聽到了,卻沒接茬兒。慶林、慶路跑上山后,家里的日子,多半是玉敏在撐著。這么快,玉敏也成小大人了,操大人的心,說大人的話,管大人的事了。
玉敏兩只小手利索地拾掇院子。院落實在太破了,怎么都收拾不過來,驢騾牛馬,雞鴨鵝,到處是它們的糞便。天暖了,臊烘烘的馬尿味、草糞味混雜在一起,連空氣都不新鮮。三叔似是靈魂嚇出了竅,每天蔫蔫的。三嬸子也只能抽煙時提會兒神。沒有煙抽的時光,也病人一樣躺著。慶山里里外外,玉敏里里外外。前幾天,村公所通知,要家家戶戶搞衛(wèi)生,院里不能有雞屎鴨屎,更不能有馬尿臊味;炕上的被子,人的頭發(fā)里,也不能有虱子;灶臺上,不能有蟑螂。玉敏一瓢瓢地舀水,在沖刷灶臺。灶臺沖完,又來鏟院子里的雞屎鴨糞。她干得勤快,心疼這個整日悶聲不響的哥哥,見他不答話,也不再問,鏟幾下,聽到遠處傳來的小學校歌聲,很好聽。她拎著鏟子站了一會兒,聽得很上癮。那歌兒,除了學生們的嗓門,還有一種伴奏,聽說是從木匣子里放出來的。一個木頭匣子,能出聲?她一直不相信。站了一會兒,又對慶山說,哥,咱們省著點,攢點錢,我也想上學,想識字兒呢。
慶山看了看她,又向大門外張望了一下,只有苦笑。他那雙幽深的大眼睛,這一段以來,除了苦笑,什么也說不出來。
玉敏不甘心,她說我爹總說,姑娘家家的上學沒什么用,識了字兒,也是給婆家識的。其實,我爹這樣說不對,我是給我白個兒識的。我認了字兒,就不會像我娘那樣,一輩子睜眼瞎,除了抽煙,什么也不會。識點字,像滿桌兒她娘那樣,多好。
玉敏說得對!于德林叔走了過來。慶山收起鍘刀,心里納悶兒于叔總是神出鬼沒的。他那么好的騾子,也不見他拉幾趟腳,閑好幾個月了。他和張立本叔,說是老板子,可是一年到頭也沒見他們關(guān)里關(guān)外走多少貨。養(yǎng)著牲口和大車,白費草料。
于叔待人和藹,他一屁股坐到了那截木頭上,橫著的木頭經(jīng)年累月地曬,又是人體的氣息,已經(jīng)磨光成一段上好的舒適座椅,人人都喜歡把屁股撂在上面。于叔坐下來,說玉敏說得對,姑娘家家的,也要識字。說著,他從懷里掏出紙和筆說,玉敏,來,于叔教你認字。
玉敏湊過來,于叔并沒有在黃草紙上寫字,而是先跟她聊起了家常。他說,玉敏,于叔現(xiàn)在就有錢,說著他拿出了一塊銀圓。有錢了,你就能去上學嗎?你知道高小并不是人人都能進去念的。
玉敏歪著腦袋,對,這倒是個問題。滿桌兒也想上學呢,可是,她爸被鎮(zhèn)壓了,她媽金花帶著她哀求崔老二,求王東山,還給滿桌兒改了名,都沒收她。
于叔說,種田的,沒飯吃;織布的,沒衣穿。你看山子這樣從早干到晚,家里還是這樣破破爛爛。
玉敏使勁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睛很小,瞪大是因為吃驚。
這,就是我們的社會、國家。于叔說。
玉敏拿著手中的瓢,眼睛看向了天。她不理解,又覺得新鮮。于叔的這幾句話,怎么那么入耳人心?
人人自由平等的社會,勞動者有衣穿,種田人有飯吃,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得起學。我們要這樣的國家。你說,好不好?
好哇,當然好了??墒?,那樣的國家,在哪兒呢?
天上,掉不下來。地上,長不出來。嘴上說著,也說不出來。于叔捏緊了拳頭,說,這樣的國家,要靠我們?nèi)?chuàng)造!用我們的雙手、眼睛和頭腦——他又一指自己的腦袋,說,去創(chuàng)造!
所以,識字兒有用。于叔說。
玉敏伸開她細彎的小手,這樣的小手端瓢水都費勁,它能創(chuàng)造什么呢?她有點不相信。
自由、平等、國家,這些新鮮的名詞讓她太陌生了。
于叔正想再給她解釋,這時張立本叔從馬架子里走出來。他跟于叔小聲地說什么熱河,關(guān)內(nèi),封路了,不許進不許出。玉敏不知熱河是哪兒,聽著像一條河。于叔把那塊銀圓塞給她,說買本買筆買點家用吧,等有時間,叔再教你寫字。
玉敏拿著銀圓看慶山,她知道住大車店的這些老板子們,是按月付了吃住費的。現(xiàn)在,人家憑什么白給你一塊銀圓?
慶山已把騾馬飲完。他們剛才的話,他斷續(xù)地聽了一些。隱約的,他覺得這些話好像不該說,日本人聽了,也許要送思想矯正院的。玉敏看他,他可拿不了主意,只能裝沒聽見,繼續(xù)干活。張立本叔走向他說,山子,這身板,比驢駒兒還硬實,歇一會兒吧,歇會兒叔跟你嘮兩句。
于叔把那錢硬塞給了玉敏,說傻孩子,咱們窮人是一家人,窮幫窮。如果叔沒錢了住這店,你還能把叔推出去呀。拿著,別見外。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咵咵的馬靴聲,崔老二,王東山,還有兩個日本人,他們檢查衛(wèi)生來了。鐵驪鎮(zhèn)已實行了街村制,比原來的甲長制單位更小,管理更細化。崔老二現(xiàn)在是牌長,管著十條街。他們上幾天通知,家家戶戶,要把炕上的虱子、灶上的蟑螂、院子里的雞屎鴨屎、牛糞馬糞,拾掇干凈。因為這一個多月來,天氣轉(zhuǎn)暖,蒼蠅滿天,日本兵不停地拉肚子。那些開拓團的老百姓也不太好過,上吐下瀉的。大活人好管,讓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歸屯并戶,把中國老百姓都集中到了一個區(qū),進出要憑良民證。可是蒼蠅,它有翅膀會飛,實在管不住。它時常從中國老百姓那里飛來,飛到守備隊的兵營、食堂,飛到開拓團。開始,武下以為是水土不服,治療了~陣子。后來才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源頭是這可惡的蒼蠅,它在傳播病菌,它讓中國百姓和日本百姓難以分割。守備隊的兵營再干凈,開拓團的老百姓再收拾,也擋不住蒼蠅啊。
崔老二現(xiàn)在是牌長,他帶人來檢查衛(wèi)生。不合格的、態(tài)度惡劣的,按反滿抗日處理。
一進院子,一個日本人就捂住了鼻子。他是菊地,入城那天,跟多襄擁抱過的軍醫(yī)。現(xiàn)在,他既是開拓團的醫(yī)生,也幫助守備隊士兵治病。大批人拉痢疾,開始他以為井水里有毒,經(jīng)過化驗,正常,中國人也喝那井的水。找了半天源頭,才決定家家戶戶檢查衛(wèi)生。
八嘎!他們不等向里走,菊地就揮手止住了大家,他很生氣,也不用翻譯,看著滿院子地上的雞屎鴨屎,沖慶山一指,他的,反滿抗日的干活!
反滿抗日,不尊重我們大日本皇軍!
崔老二向他解釋,說劉家這是大車店,天天驢進馬出,沒法弄得那么干凈。他的話不等說完,就挨了那日本人的一個嘴巴。
上來兩個人就要架慶山,架走就是送思想矯正院。慶山的臉都嚇白了。玉敏大聲喊哥,三叔三嬸從屋里走出來,三嬸的表現(xiàn)非常勇敢,誰都沒有想到,這個小腳老太太,一個高兒能躥得那么高,她拿著她的長煙袋鍋,掄網(wǎng)了照著那個發(fā)號施令的腦袋,啪,就是一下子。日本人沒有躲煙袋鍋的經(jīng)驗,被那炮彈一樣的銅頭在腦袋上搗了一個窟窿。
十
現(xiàn)在百歲他們明白了,那個拿槍請他們下樹的人,叫金東烈,是朝鮮人。也是副隊長。這支野人一樣的隊伍,是抗聯(lián)第三軍第四團余部,因為被鬼子打散了,他們又組成了另一支番號,叫“抗日義勇山林隊”,隊長朱康??偣踩嗳?,給養(yǎng)跟不上,又餓跑了一半,有的去找趙軍長了,有的跑回老家,還有的,朱康沒有往下說,后來百歲明白,還有的,就當土匪了。搶著吃總比餓死強。
每次隊伍被打散,戰(zhàn)士都會流向不一,沒辦法,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務(wù)。朱康聽了慶林、慶路要當抗聯(lián)戰(zhàn)士的理由,笑笑說,有好日子過的,家里沒仇的,誰也不上山。這山上太遭罪了,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
慶路說不對,他一指百歲,說百歲報仇,是大仇,他是為了家國。慶路把百歲說過的、他已經(jīng)記不牢的,模糊的國家,說成了家國。
朱康說,報著報著,小仇就變大仇了,小家就變大家了。
朱隊長問,百歲還是個學生吧?
百歲怕他們再貶低學生,就說自己從學校退學很長時間了,早已是一名戰(zhàn)士。
晚上,朱隊長讓他們先吃飯,然后睡覺。無論是吃飯還是睡覺,都超出了百歲和慶林、慶路的想象。碗是木頭摳的,一截楊木頭,里面挖了個坑,就裝飯了。飯也沒有多少米,很多樹葉子、干菜,好歹百歲背來了鹽,那些人吃著碗里的咸淡,嘴里咂出響兒來,非常滿足。睡覺的地方只有一處地窨子,朱隊長告訴他們,大后方的機關(guān),已經(jīng)被破壞了,那里不敢住人。大家伙兒現(xiàn)在就將就在這個地窩棚里。百歲看出,就是這樣一處地窩棚,也不是所有戰(zhàn)士都睡得下的,朱隊長讓他們睡在了里邊,另外那些人干脆睡在了雪坑里。百歲很感動。慶路小聲問他為什么朱隊長信任了他們?答應(yīng)等趙軍長。百歲也納悶兒,他前面說了很多話,很多抗日的理由,朱隊長都皺著眉頭,后來,他說到了家址,鐵驪鎮(zhèn)南綆河,父親崔老大,母親付玉珍。旁邊的副隊長接了話,問他們認不認識賈永堂和金花,百歲說認識啊,百歲還描述了賈永堂的沉河,自己父親的“望天”。朱隊長和副隊長都表情沉痛。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就留下他們了,還對他們像親人一樣好。
朱康和金東烈決定下山“走一趟”。朱隊長說,山上耗死也是死,走他一趟說不定還能整出點好日子過。給養(yǎng)沒有已經(jīng)很久了。在和慶林、慶路及百歲嘮嗑時,他們了解了山下的情況,守備隊、村公所、武下的物資大本營。朱康說硬拼是不行的,我們得化裝,智取。
日本憲兵服是現(xiàn)成的,從前趙軍長打勝仗時從他們庫里繳來的,現(xiàn)在還都塞在山洞里。汽車或坦克一輛,這個難度比較大,沒地方去弄真汽車或者坦克。百歲聰明,朱隊長、金副隊長也都不是吃素的,他們一合計,悄悄下山,從劉家的大車店里弄出了一輛四輪車,車上倒扣一張方桌,桌上蒙上了棉被,把棉被打濕了,這樣防彈。然后又在桌子上面,架起兩根木頭,木頭當然也用綢布纏了,跟炮口一樣。十幾個人,推著土制的炮車,向武下守備隊進發(fā)了。
門口的哨兵見了憲兵隊的人,兩腳一并,還敬了個禮。百歲噘著嘴裝日本憲兵官,大意是他們炮隊出了點小麻煩,需要一點物資,進去跟武下說話。百歲的日語講得不錯,眉頭還有不耐煩,哨兵擋都沒擋就讓他們進去了。這時候戰(zhàn)士小姜就摟火了,那是車上唯一的一挺真機關(guān)槍,突突突——慶路也展現(xiàn)了他射擊的天賦,他們的槍都是小姜從樹洞里掏出來的,只演示了一遍,慶路就運用自如了。什么槍都有,每個人都分配了任務(wù),見人突突,見物裝上車,小姜不但會使機關(guān)槍,還會開車,他的目標是打下一輛真汽車,把給養(yǎng)裝上拉回山里去。
太陽很高,很亮,但是不暖。哨兵發(fā)現(xiàn)進來的是一伙胡子,一貓腰就跑回屋去搖電話報告去了。外面的人已經(jīng)打成了一片篩子,狼狗也趴下了。倉庫里奔出來的百歲、慶林,還有朱隊長,他們合力抬著一只只麻袋,那里是大米、罐頭,還有布匹。王東山帶著的警察沖過來了,但是大家真假難辨,平時交戰(zhàn)從衣服上來分,現(xiàn)在,都是土黃布,日本兵和警察們打朱康的人很費勁,而朱康他們卻一槍一個準兒。小姜的輕機槍派上了用場,無所顧忌地突突突。這時一個警察瞄準了小姜,金東烈一看不好,把小姜拉倒,那個警察打到了他的肩膀上,小姜再次拿起槍,后面的人趁這一剎,就馬蜂一樣嗡地上來了。
朱康看出敵人越聚越多,再不跑就來不及了。他們搶得的一袋袋大米、罐頭,現(xiàn)在又被敵人扔上了手榴彈,坐在駕駛室的小姜,剛打著火,汽車就爆炸了。
濃煙中,朱康拉著另一個戰(zhàn)士,大喊百歲、慶林、慶路,要他們一起撤退,趕快回山。百歲覺得搶了這么多東西,他非常想回家,給母親分一點。慶林和慶路,也想撒開丫子向家跑。朱康扯破了嗓子,告訴他們現(xiàn)在是戰(zhàn)士,戰(zhàn)士有戰(zhàn)士的紀律。
幾個人僅憑渾身的力氣,背回了一點給養(yǎng)。那輛假坦克車,散了。朱隊長不愧是隊長,他竟然還擄回了那個日本哨兵。清點人數(shù),剩一半不到了。雖然把日本鬼子的守備隊禍害得夠嗆,但他們自己也損傷慘重。
第二天,朱康派人下山談條件,要求互換人質(zhì)。武下一槍就把來人給斃了。他們氣瘋了,幾個山匪,就把他們的老窩兒給炸了,還死傷那么多人,損失了那么多物資。門崗的哨兵說不定是跟他們一伙兒的呢!
金東烈被俘了,失血很多。武下讓軍醫(yī)給他治療,希望他盡早清醒,審問。金東烈沒有完全昏迷,他是不想睜眼睛,落在了日本人手里,還讓他們吃了那么大的虧,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他現(xiàn)在想的是,怎么死少遭罪。金東烈閉著眼睛,一幕幕過的,是他兒時的情景,家里貧寒,父母親早死,跟著姐姐金花長大,姐姐吃盡了苦。他是看著苦日子沒頭,才上山當匪的,后編為抗日山林隊。幾伙綹子,掉轉(zhuǎn)槍口合起伙兒來跟日本人對著干。幾死幾生,他已不怕,在編為趙尚志的第三軍時,他當過副團長。這次,他本計劃打完仗,要去看看姐姐的。多少年了,不見面是為了姐姐的安全。這樣想著,金東烈的傷口劇烈地疼了起來,麻藥勁兒過了。
菊地說,支那兵,有種別裝死,把你們的情況說一說,你的,可以不死。
金東烈眼皮兒瞭了一下,又閉上。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的,是個頭目。你給我們說一說,給你,少點苦吃。
金東烈晃了晃頭。
武下走過來說,據(jù)我所知,你不是支那人,你是高麗人。
金東烈眼睛睜開,有些蔑視有點嘲諷地沖武下笑了笑說,不錯,我是高麗人??赡悖€是日本人呢。日本人到這里來,是侵略。
“侵略”兩個字,是用牙根咬出來的。
武下?lián)]揮手說,別跟他費話了,還是讓他清醒一下吧。
一頓酷刑,金東烈變成了血葫蘆。
在審訊了三天三夜后,武下失去了耐心。他們吃了這么大的虧,幾個山匪就能把一個守備隊打成這樣,讓關(guān)東總部知道,他武下就沒臉再當這個隊長了??斓稊貋y麻,讓軍醫(yī)剖開了金東烈的胃,研究一下他們吃的是什么,在哪一帶活動,殺他個回馬槍!可是,那個叫胃的東西,里面癟癟的,只有幾葉草和樹皮渣兒。
十一
春天的南綆河,夜晚依然是那么清冷。只有一盞路燈的電線桿子上,掛著一個籮筐,里面的幾顆人頭,風干的大煙葫蘆一樣,間或,有幾綹發(fā)須在飄。
一個瘦小的人影,像個營養(yǎng)不良的少年小子,肥肥的褲襠,扁扁的胸脯。只有風一樣的腳步和那雙解籮筐繩索麻利的手,可以看出是個生活浸淹過的女人。金花放下筐籃,盡管金東烈已風干得面目全非,她還是認出了弟弟。兩眼一下蓄滿了淚水,手也在哆嗦,但她動作迅速,雙手一下把那顆頭抱在懷里,轉(zhuǎn)身要跑。腳步遲疑了一下,又回身,眼望地上的籮筐,那里還有五顆人頭。金花一使勁,用力提起筐,小跑著來到路邊,放下懷里的,把那另外的五顆,倒在地上,埋蘿卜一樣,用腳和手在地上挖埋起來。
勉強撲捋平了,她又抱起剛才撂下的弟弟,小跑著,向自己家跑去。
月亮只有一牙兒,映著河邊的水。小跑著的金花突然收住了腳步,她看到河對岸冒起了濃煙,只有一秒鐘,就是沖天的火光——開拓團著火了,開拓團的日本百姓住的是中國老百姓的房子,他們來了,村公所就把中國百姓遷走,開拓團的院子里碼著很多柴火、谷草垛,那是冬天時取暖用的?,F(xiàn)在,火光沖天,一定是谷草垛著了。
哭爹喊娘,嗚里哇啦,金花跑上橋,她猶豫著是先回家埋了弟弟,還是去看大火,就在她猶疑間,大火中跑來幾個小子,穿著破棉衣像叫花子,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個跑起來挺著胸的,不是崔百歲嗎?另兩個,貓著腰如離弦箭的,是老劉家的慶路、慶林,一晃沒見,都躥這么高了。百歲懷里好像揣著絲綢,他一路跑一路零零落落,腸子一樣的東西掉了一地,一截一截的。百歲索性扔了。慶林慶路兩個人,抱著的是小件吃食,也是零零落落,因為跑得快,也從懷里掉了下來。金花近前看,是鐵盒罐頭,這種罐頭特別好吃,崔老二送給過她?!白プ∷?,抓住他們!”后邊追上來的王東山,氣急敗壞。
撲通,百歲跳河了。一轉(zhuǎn)眼,慶林慶路也沒了蹤影。他們鉆進了林子。金花迎住了王東山,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升任警尉了。平時,沒少來她的小賣鋪占便宜?!巴蹙?,這是咋的了,咋還著火了呢?”金花一臉笑,手里空空。
王東山有羊癇風,平時腦袋歪。現(xiàn)在一氣一急,更歪。他用槍把金花向旁邊一撥拉說,擋著我干啥,沒看那幾個王八犢子賊匪都跑了嗎!
金花本就稻草般的身量,被他一撥拉就倒。她哎喲一聲,兩手抓住了王東山的褲腳。說,東山,東山大兄弟,別急眼啊。我那兒,這幾天又來了最好的膏子。明天你去嘗嘗。
一聽大煙,王東山怒氣消,精神起。他伸手拉起金花,說你一個女人,深更半夜的,跑出來干什么!找死嗎?
這不是,老賈沒了,我一人,也睡不著嘛。出來放放風,透透氣。
今天我沒時間跟你扯,那兒還著著火呢。王東山推搡了一下金花,趕快回家吧,天亮了把煙膏子給我送去。
說著返身又向火場跑去,金花在后面追著喊,東山,大兄弟,我還想跟你說,我家中朝、中滿,你給說和說和,讓他倆也當警察唄。守備隊的警察當不上,鐵路警、森林警,都行。
你想得美!王東山回了一句。
沖天的火光,把天上的月牙兒都烤紅了。金花手里多了一只小水桶,就是滿桌兒天天井邊提水的那只,她也來救火了。草泥拉禾的房子,不禁燒;曬了一夏一秋的柴火,更喜歡火;那細如黃金絲的谷草垛,火星燎過,絲帛一樣,整個院子都著了,日本山民們嚇蒙了,他們幾乎是光著腳瞎跑,有的人甚至沖著火光奔去……“支那人放火了!”開拓團的團長竹內(nèi)幾乎是號叫著,拎著刀大喊。不是說支那百姓歡迎他們嗎?不是說民族協(xié)和,一德一心嗎?重建亞細亞,建個屁,命都沒了?,F(xiàn)在他明白,他們這些日本的山民、農(nóng)民,是被騙來的。
武下帶人趕到時,大火已經(jīng)把谷草垛變成了一地灰,一間一間的草泥拉禾房子,也成了炭。崔老二嚇得屁滾尿流,衛(wèi)生、痢疾、著火,哪一樣整不好,他這個牌長都當?shù)筋^了。團長竹內(nèi)帶著老老少少,當面向武下抗議說,當初是怎么說的,說支那歡迎他們,這片土地需要他們?,F(xiàn)在,這就是歡迎嗎?沒來的時候,政府動員,說滿洲怎么怎么好,支那人民怎么怎么親善。放火燒死他們,這就是親善?住的豬狗窩一樣,這就是大東亞共榮?!
武下被他嘮叨煩了,日語在嘴里像炒崩豆一樣,他兩手一比畫一比畫的,來了就想享福嗎?不去創(chuàng)造,哪有好日子!這不比到年齡就去死好多了嗎?這么大片的土地,這么遼闊的地方,開拓,開荒,建設(shè)新國家,不好嗎?你只有建設(shè)好了,才有好日子啊。著點火就嚇著了?
竹內(nèi)跟武下叫板說,這火就是有人故意放的,如果連這個都不敢承認,那他們現(xiàn)在就打道回府,回到自己的國家去。說著,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都大聲哇啦,愿意隨團長回到自己的國家去。
武下被嚇住了,守備隊被炸,現(xiàn)在開拓團又著火了。如果這些山民真的到關(guān)東總部去抗議要求返鄉(xiāng),那么他們的百萬移民計劃就會泡湯。他個人,也該引咎切腹。剛來時,因為馬驚,沉河望天了兩個人,本想殺一儆百,可結(jié)果越殺越瘋,越殺越出問題??偛磕沁呉呀?jīng)來了新策略——懷柔。高壓只能讓反抗力量更高漲,懷柔、示好才會讓這里長治久安。這樣想著,武下?lián)Q上了笑容。這時多襄和千惠都來了,他們車上拉著吃的用的,武下和多襄交換了一下眼神。金花拎著她的小木桶,往未燃盡的灰上澆水。武下認識她,對她伸出了大拇指。
十二
三嬸子上吊了。
就在從思想矯正院放回來的這天早晨。用煙鍋子刨了日本人的腦袋,雖然沒要了日本人的命,但她的行為已構(gòu)成反滿抗日。慶山和三嬸,當時就被架走了,思想矯正院是矯正人們思想的地方,關(guān)進去先是一頓大板子抽,接下來是每天的訓化。其中一項,是全體弓著腰,對著日本的方向,大聲頌,天皇萬歲萬萬歲,然后長久地鞠躬。
慶山當天被多襄領(lǐng)回來了。他說他家離不開慶山。慶山給三嬸子講情,但是沒獲批準。
早晨慶山打理大車店,掛幌,弄完這些,他又去多襄家挑水,再回來,就看到大門的橫梁上,三嬸瘦小的身影,吊在那兒。
關(guān)了七天,玉敏給她送過兩次窩窩頭。不讓抽煙,也不讓隨便講話,比監(jiān)獄還慘。三嬸子沒有煙袋,眼睛都睜不開,她哈欠連天地熬到第四天,就打算不受這罪了,早死早托生?;钸^五十的人.覺得自己夠本了??上?,她死不成,上吊沒繩,一堆人擠在一籠里,想碰死都碰不成。
早晨放回來,她痛痛快快地抽了袋煙,洗了洗臉,頭發(fā)也梳光溜了,小腳布扎好,一切穿戴完畢,走到大門口,搭上繩帶,一抬腳,利索地升天了。
慶山看到三嬸,先是嚇一跳,再哭喊,三叔出來,玉敏出來,他沒想到,慶林、慶路也出來了。他們偷偷跑回了家,那把火放完,報了仇,解了恨,又給家里送了些吃食。他倆打算在家里藏一陣子。山上沒有給養(yǎng),朱隊長他們都散伙了,先各回各家。大家相約等趙尚志將軍打回來,他們再聚攏,再參戰(zhàn)。目前,只能先保命,保存力量。
一家人哭成一片。
金花來了,她領(lǐng)著滿桌兒,給三嬸子吊孝。半夜救火,埋弟弟人頭,金花是個堅強的女人。丈夫是那樣死的,她還能跟日本人示好、周旋。玉敏塞給滿桌兒兩盒罐頭,讓她拿回去嘗嘗。金花小聲跟玉敏說,慶林、慶路可要藏好啊,他們放火,王東山都看見了。
千惠和女兒純子也來了,她們依照中國的喪俗,送了黑布、黃紙。
張立本和于德林趕著騾車從外面回來,見到躺在門板上的三嬸,鼓動三叔,咱們不能就這么完了,死了人,要找他們討公理!
真是摁下葫蘆又起瓢,武下已懂一些中國的俚語。一個小腳老太太,因為進了矯正院,就用一根褲帶把自己吊死了,脾氣挺大!來人報告說,那個老頭子,領(lǐng)著他的一幫鄰居正圍住了村公所,要討說法呢!說不給說法,就抬尸體上大街游行。
武下心里懊惱著。大火的事讓他真想把全城都突突了,可是上邊有指令,不可再殺殺殺,尤其是對老百姓,不能用對付胡子的手段。對他們,要從思想上、感情上轉(zhuǎn)變。善待他們,感動他們,對他們要比從前的政府好,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從內(nèi)心認可我們大日本皇軍。
說是容易,做起來難啊。武下嘆息。哪個是百姓?哪個是土匪?哪個是抗日山林隊?他們的腦門上也沒有貼著簽兒,實在是太難辨了。還有人說劉家大車店的老板子,都有赤匪嫌疑呢,目前又抓不到把柄,有什么辦法呢?他率人來到村公所,三叔他們已和警察撕擄開了,武下訓斥了王東山,這使大家頗為驚訝,這個殺人魔,他怎么不殺人了?武下慈祥地聽完三叔他們的訴求,沉吟了一兩秒鐘,竟然都答應(yīng)了。
他同意為三嬸子出喪葬費。
一伙人把三嬸子抬到墓地,月亮升起來了,扛鍬拿鎬的,挖的挖刨的刨,影影綽綽。崔老二是在天完全黑下來后,才來的。他和大哥崔老大不和,全因兩家媳婦不睦??纱蘩隙?nèi)心,對哥哥的死,是深恨日本人的。但表面上,他還要周旋,不這樣,這條命就活不下去。不但活不下去,還會把老婆孩子也搭上。三嬸子死了,是因為檢查衛(wèi)生引起的,他心里有點愧疚。趁著沒人,來幫埋埋,也算贖罪。
大嫂付玉珍也來了,自從大哥死了,大嫂一句話都沒跟他說過,像不認識一樣。早上,百歲回來,是崔老二跑來,把百歲藏到他家,說日本人并沒有放過他們,已經(jīng)把百歲和慶林、慶路,定為反滿抗日分子,格殺勿論的?,F(xiàn)在,大嫂見他來,不再啐了,臉上是一家人的表情。崔老二接過鍬,在掌心上吐了口唾沫,使勁挖起來。
金花和滿桌兒端來了姜湯,這個季節(jié),山里也潮,很多人都出了汗。付玉珍指揮著玉敏,金花支使著滿桌兒,她們用兩只碗,輪流給每個人端湯喝。慶山還挑來了饅頭,讓大家墊墊。滿桌兒見慶山來了,干得更加勤快,圍著慶山前前后后,一直給慶山端水,遞毛巾,像個勤勞的小媳婦。
一千人在朦朧的月光下,干得熱火朝天,因為白天積了水,有幾個小伙子在另一處,挖出了一溜排水溝,曲曲彎彎,像戰(zhàn)備的工事。這時,有三個人影跑來了,他們是崔百歲、劉慶林、劉慶路,幾個人白天藏著,夜晚想來送送三嬸子,這時,不幸降臨了,對面的碉堡上一直監(jiān)視他們的二鬼子,做了個手勢,一炮彈打來,正在給大家端姜湯的金花,一頭,栽進坑里。
火炮,對著他們像噴火的魔獸……
武下和多襄露出了笑容。他們喝著酒,聽著當晚的收音機,收音機里在播報:關(guān)東軍總隊鐵驪南綆支隊,武下隊長,根據(jù)可靠情報,一舉殲滅了山上潛回的三名赤匪,還有一名潛伏多年的女共產(chǎn)黨。
十三
天剛麻麻亮時,活下來的玉敏比慶山起得早。她拿起一個書包,里面是“抗日救國會”的傳單,只有十三歲的玉敏,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抗日救國會的婦女隊長了。于德林叔趕著他的騾車,上面躺著殘了一條腿的慶山,玉敏坐上去,一路拋撒手中的傳單,紛紛揚揚,像天上下起的雪花……
責任編輯 劉潔
【作者簡介】曹明霞,祖籍云南,現(xiàn)在河北工作。職業(yè)編劇。創(chuàng)作小說有《士別三日》《滿堂兒女》《土豆也叫馬鈴薯》等,曾獲文學獎項若干。部分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