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滔什么都好,他對自己相當(dāng)滿意。美中不足,眼珠子老轉(zhuǎn)。
照理說,眼珠愛轉(zhuǎn)說明心思活,心思活不能一棍子給打成壞事。眼球撒歡地滴溜溜轉(zhuǎn),跟搖獎機里的號碼球似的,昭示著貪嗔癡,也暗含了戒定慧。當(dāng)年小學(xué)的學(xué)期評語,班主任如是寫:多動、調(diào)皮,但聰明伶俐。多半跟那一對眼珠有關(guān)。許滔只曉得里頭的欲揚先抑,殊不知每個小孩的手冊上凈是好話,只有在他這里,班主任費了點兒春秋筆法。也無所謂,常聽人講,小時候越是混賬搗蛋,將來越可能成器,就是得琢。
讀書時代,人人都要抓書來看,許滔視線摸摸索索的,總愛打滑,有點像水過鴨背,一下就開溜到別人露在外頭吃到襪筒里的秋褲、老師腦勺睡塌了的發(fā)梢尖子上。那些書頁的字符,變不成意思,茫茫然不得要領(lǐng),所以不管文科理科,對許滔來說都很致命。及至考試,不作弊也像作弊,心想還不如直接作弊,倒能落得個名副其實。許滔自幼就對功課非常灰心,他的成績確實看著很讓人氣餒。好在這點分?jǐn)?shù),想在這個省級貧困縣里混出個眉目,也夠。
老爺子就是人民教師,師專畢業(yè)后一直在縣高中教語文,高級教師職稱退的休,攏共教出了三個考上清華北大的學(xué)生,超過重點線的更是不計其數(shù)。這些成績擱到永安縣,夠他一輩子走路帶風(fēng),奔七十了,脊梁骨照樣挺得直。每年春節(jié),天下桃李咸聚許滔家中,給敬愛的許老師拜年。許滔獨獨受不得這份熱鬧,不是鎖在房間里,就是出門行大運。
他這塊璞玉沒能琢好,只念了個大專。
老爺子說:“也沒不好,盡力就好。”許滔知道老爺子的遺憾,他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了許滔,高級教師的時間都“高級”給了別家的小孩。
許滔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高中軍訓(xùn)。那些同樣青澀的教官,熱衷于讓青澀的同學(xué)站軍姿。夾緊屁股瓣子,抬頭挺胸,目視前方,站如松,不許動,誰動就挨體罰。許滔把自己站成一棵樹,他不知在哪里聽過這么一句,一棵樹,站成永恒,之類的。他覺得很酸、很腐,酸腐成永恒,少男少女們還都愛聽,他自己從不好這口,因此白以為得了老成的好。許滔把身子認(rèn)認(rèn)真真地順過一遍,挺括的,站得很酸,也很永恒,像一棵檸檬樹。
這位來自東北的教官,喜歡游走在隊伍當(dāng)中,故意講些冷而陳年的段子。一只老鼠,打了半輩子光棍,心中愁苦難耐,一日,一只蝙蝠終于答應(yīng)以身相許,老鼠歡喜異常,別家的鼠輩笑它將就,這鼠卻道,你們懂個屁,人家好歹是空姐。不知為何,大伙的笑點都比往常來得低,輕易就給揪了出來,淪為小教官揚威的工具。許滔沒笑,是天生不愛笑,可依然被教官點了出來。不等許滔納悶,教官甩來一句:“讓你眼球子瞎溜達(dá)!”這是許滔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眼珠看似細(xì)微的一點側(cè)轉(zhuǎn)、傾斜、滑動,在他人看來,就跟臺球桌開球一樣。
教官倒也仗義,讓許滔親點一位姑娘出列。許滔估摸要做男上女下俯臥撐,他不介意同學(xué)們屆時酸酸地揶揄自己一下子。一等上相的那位女同學(xué),許滔的余光早把人家洞察得很徹底,他對她不是很有把握,于是,不無得意地選了一位二等上相的,也已洞察完畢,過程非常嚴(yán)謹(jǐn)。教官最后吩咐該女生掐秒表,監(jiān)督許滔繞著操場來兩圈蛙跳,超時,或者動作不到位,就再追加一圈。許滔的眼神難得如此呆滯,死死鎖在自己解放鞋的塑膠鞋頭上。他攏共跳了五圈半,還剩的那半圈,是叫中暑給耽誤了,最后在校醫(yī)室里踏踏實實歇了半日。那位二等上相的女同學(xué),全程在床畔照料許滔。許滔心里很暖,暈暈的暖。
這位女生姓丁名麗,她后來住進了許滔家里.成了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丁麗至今都覺得這是命中注定,她很喜歡這份頗有戲劇性的緣分。
拍婚紗照的時候,兩人特地坐火車跑到北海的銀灘。攝影師說,新郎靠過來一點,對。側(cè)過來一點,很好。蹲下一點,多了,好。笑得再寬一點,非常棒。眼睛看著新娘,哎,眼睛麻煩盯緊我們美麗的新娘。相機遲遲不見亮起閃光燈,攝影師這時從目鏡里探出半張臉,說:“新郎,先生,許先生,麻煩您對新娘行注目禮,別在意我們工作人員?!鄙栽S,再探出頭來,又說:“許先生,您仔細(xì)回憶一下,您第一次碰見您愛人時,那是怎樣驚喜又愛憐的目光。正是那種感覺?!痹S滔聚精會神,憋住不笑,攝影師無意中戳中了不愛笑的許滔的笑點。這回那邊終于說:“對嘍,放松,別動,很好!”咔嚓,許滔分明瞥到左側(cè)的眼角劃過一簇轉(zhuǎn)瞬即逝的白光。
許滔不是很喜歡拍攝婚紗照,覺得攝影師像在逗兒子,或者寵物。丁麗也不是很喜歡,因為許滔的眼神總是閃閃爍爍畏畏縮縮,不夠自然,看起來不夠虔誠。好在不夠虔誠是因為不夠自然,這個因果關(guān)系很重要。老婆理解的,畢竟一輩子都沒怎么登過像樣的臺面。
趕在還不需要考試的年代,許滔進了永安縣計生局。困在他胸口好幾年的那股氣,到這個點上,終于舒了出來。如今過年,他也偶爾現(xiàn)身,跟老爺子的學(xué)生們打個招呼,再把他們買來的水果洗凈,擱果盤里,笑著遞到桌上,讓他們自己消化掉一些。
許滔確實滋潤了很長一段時間。
許滔不是沒有闖頭的人,或許是缺了一些門道。如今也奔四的歲數(shù)了,不少曾經(jīng)一起上崗的同事都任了科員,剩他還在原地踏步。去問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拍拍許滔的后背,說:“老人還沒退呢,再等等?!?/p>
許滔一直在等。他的眼珠子倒是很等不得的樣子,耐不住了,就容易出來壞事。
當(dāng)年永安縣衛(wèi)生計生系統(tǒng)的一茬新人咸聚會議室一角,許滔早有防范,讓自己凝視那面殷紅的旗幟,十趾撓鞋,暗白發(fā)咒,這一趟哪兒都不準(zhǔn)跑,誰跑誰孫子。他想像將來教訓(xùn)自己兒子一樣,訓(xùn)誡著此刻自己的眼珠子。然則,近乎宿命,一聲峻厲的喝令蹚過密密麻麻或光或暗的頭頂,追到許滔的小耳垂下:“我說許滔同志,耍什么名堂?現(xiàn)在是個什么局面,請你搞清楚!”原來許滔用力過猛,把眼珠子擠成了斗雞眼。
被當(dāng)庭來這么一聲吼,眼珠子徹底亂了套,窗欞、領(lǐng)袖像、領(lǐng)導(dǎo)夾克衫翻領(lǐng)上的米粒兒、那些或光或暗的頭顱、齊頭高的右拳,通通都收納進了自己的眼球。他很無辜,也很生著自己的氣。到最后,再一個不小心,日光光心慌慌的許滔同志,把宣誓人的名字高喊成了領(lǐng)誓人易奕的名字。本就快繃不住的眾人,就跟許滔的眼珠子一樣,徹底亂了套,高低錯落激流涌動地笑作一團。
許滔從頭頂?shù)芥i骨,悉與旗幟一色。為此,許滔比同期培訓(xùn)的同事延了半年入黨。他自己覺得很冤,但怎么說呢,也該。
老爺子身體還硬朗那幾年,總罵許滔:“眼睛是拿來看路的,人一輩子只有一條道,你別總想著還能挑。往前看,端詳仔細(xì)了,小心別給絆著?!痹S滔嘴上不服,說:“你這是經(jīng)驗之談,大環(huán)境換了,你的道理早過了保鮮期?!?/p>
平日上街,要是捉到許滔的眼睛偷偷賴著人家姑娘不放,丁麗就會命令許滔給她做蛙跳。不跳,她就鬧,就撒潑,就質(zhì)問:“話都不作數(shù)了,那還處什么勁?”許滔不堪其擾,跳便是了,把自己當(dāng)作一只池塘的蛙。有鄰居撞見,就說健身呢,生命在于運動。鄰居剛好空著身手,也跟著他跳,說還真是,別說啊,來勁,有效果。許滔一邊跳眼珠子一邊轉(zhuǎn)心里一邊想,這眼球還真就跟號碼球似的,一轉(zhuǎn)一念,一念成了佛,一念人了魔。想來他是著了魔道。來世投胎,索性做條金魚,倆眼珠子賽腦袋大,一動不動,名正言順了,肚白朝天了都干瞪著。
許滔非常納悶,眼睛不拿來瞅、瞪、盯、瞟、瞥、賞、眺、仰、瞻,用作裝飾還是透氣?腳憋久了會得腳氣,眼被逼著老實巴交的,也會犯眼氣。眼氣約等于傻氣、怨氣加怒氣,所以許滔的眼屎量大,是上了火了。這么著,于是乎,許滔現(xiàn)在看誰都不是那么滿意,同事都覺得他目露兇光。除了易奕。
有空,易奕喜歡到許滔的辦公室聊天。聊聊昨夜的料理,說說天子腳下的樓價,談?wù)劶腋舯趬δ穷^的爭端。易奕的嘴是一張好嘴,紅撲撲的,總是潤著,把許滔看得嘴唇干巴巴。而且人家易奕經(jīng)得起看,也受得住許滔的看,說話間身子總扭來扭去,什么側(cè)面都給照顧到了。許滔覺得他們的談話簡直是天作之合。
易奕總是笑,到許滔的辦公室,咯咯咯,像一只小雀兒,弄得許滔也嘎嘎嘎,像一只老鴉。也不單去許滔這一間,到了其他樓層,許滔還能聽到那咯咯咯,遠(yuǎn)了,有些啞,像一只下蛋的母雞,許滔就有點高興不起來。照說干這一行,不能總是笑,笑多了容易丟失權(quán)威,但易奕不需要權(quán)威,她只需要笑。書記老張會上半開玩笑地說,我們要保護好易奕同志的笑。易奕一笑,很多上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正如其他人臉一嚴(yán)肅,很多底下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許滔起先在局里的科技股,所謂科技,無非跟醫(yī)療器械有些交集??h城新人的生殖健康,產(chǎn)婦孕檢,都?xì)w許滔管轄,許滔覺得永安縣年輕人的夫妻生活和新生嬰兒的健康狀況,都跟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怎么講都是一大要員。在公共場合行走,許滔會按著當(dāng)年軍訓(xùn)的要求邁腿擺臂,比學(xué)生時代要來得規(guī)矩。不乏誤以為他是軍轉(zhuǎn)干部的,也好,至少對自己的脊椎骨好。
許滔得不定期開展優(yōu)生優(yōu)育講座,放些生理健康的影像資料。來的人不多,大部分是其他兄弟單位張羅來的老臉孔。有回一位男同志把許滔招到跟前,指著投影墻上那對坦然相見的男女問:“領(lǐng)導(dǎo),又是這兩人,這是孤證,跟上頭反映一下,換一換?”到后來,許滔剛拍完現(xiàn)場照,底下就稀稀拉拉開始走人,留下一地瓜子殼等著許滔清掃,許滔就很是哭笑不得。
許滔后來跟局長反映了相關(guān)情況,局長嘴角一翹,不住點頭說:“小許的工作積極性很高嘛,不錯?!痹S滔的眼睛自然而然就歡快地轉(zhuǎn)了起來。
沒過多久,許滔被調(diào)到了流動人口股,改坐窗口,主要業(yè)務(wù)是發(fā)放流動人口證。高峰時候,窗前擠滿鬧哄哄的急著外出闖世界的永安人。那以后,報紙一個版面的內(nèi)容,許滔沒辦法一順氣給看全了。
計生局下有辦公室、規(guī)統(tǒng)股、財務(wù)股、法監(jiān)股、科技股、宣傳股、流動人口股,加上臨時工,不到十五人。除了辦公室,一人一股,一照鏡,股長股員全在了里頭。
辦公室,天底下的辦公室差不多都一樣,主要是上傳下達(dá),起草一些文件,改一改、謄一謄月度季度年度總結(jié)。易奕是辦公室雷打不動的一員,到今年,正式出任股長。
規(guī)劃統(tǒng)計股,先負(fù)責(zé)填寫報表,再負(fù)責(zé)分析報表,每月到婦產(chǎn)科抄錄一下信息,定期下鄉(xiāng)抽查情況。有規(guī)定,男女性別比應(yīng)在一〇八到一一〇之間,這是科學(xué),也是紅線。永安縣人比較聽話,或者說,識大體,這么多年狠抓落實,成效卓著,大伙基本都能按著科學(xué)的精神指導(dǎo)、安排自己的生育。與其他縣份一比較,永安縣常被市里點名表揚,不意外。
法制監(jiān)督股,主打罰款,也有明文規(guī)定,超生一孩,罰父母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一到三倍,兩孩,三到五倍,依此類推,講的也是科學(xué)。若是公職人員,有一除一,父母皆是,雙開除,國策昭昭,不論情面。若有不認(rèn)賬的,或想渾水摸魚的,也好辦,剪一撮頭發(fā)吐一口唾沫拿去化驗,到底是叔伯還是親爹,局面立馬就清晰了。永安縣的深山里,住著不少瑤家人和苗家人,縣城里,也住著不少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少數(shù)民族,按規(guī)章可以生倆,所以,法監(jiān)股還得審批二孩證。
宣傳股,圖文并茂辦板報,人口日的時候,搞一搞征文投稿,鄉(xiāng)下墻頭刷標(biāo)語,也需要提供文案內(nèi)容,所以宣傳股的同志得長那么一點藝術(shù)細(xì)胞,這藝術(shù)細(xì)胞不能過分,到底是公事公辦,馳騁開了,適得其反。什么都愛拿到會上說的老張在會上說過,咱們身為計生干部,重要的不是想象力,而是執(zhí)行力。
一個單位,散作滿天星,聚是一團火。當(dāng)年每次計生突擊行動,召來各鎮(zhèn)村干,集中開會,洞察內(nèi)情,村干分過片,與鄉(xiāng)鎮(zhèn)計生站的工作人員結(jié)過對子,匯報核實了,下鄉(xiāng)去,軟硬兼施,都得一臉嚴(yán)肅不能馬虎。中央“七不準(zhǔn)”下發(fā)以后,莊稼都不讓毀了,更不能搞株連,收費也必須規(guī)范起來。計生局徹底改為服務(wù)型部門,所有人都得學(xué)習(xí)再學(xué)習(xí),調(diào)整再調(diào)整,如今下鄉(xiāng)落戶,除了收取一些陳年舊賬,主要是慰問加幫扶,許滔依然沖鋒在前。
單位有的人說,工作不好做了啊。也有的人說,工作這下輕松了。許滔不著一詞,因為他觀察到局長對說工作不好做的人說,工作明明更簡單才對,又對說工作輕松了的人說,有的是硬骨頭。領(lǐng)導(dǎo)畢竟是領(lǐng)導(dǎo),辯證法學(xué)得好。許滔不說話,輪不到他說話,可他還是總晃著眼睛,大家就覺得這人一腦門的主意,還把著口,好不了。
一個人心思活,起碼是把人生給撐闊了,考慮周到了。但日常中,大伙似乎并不是很待見活得太開闊的人。都在走窄門,你能耐什么呀?別人私底下說起許滔,不講正名,愛喊“那賊眉鼠眼的”??蛇@恰恰是許滔第二樁覺得冤枉的事,因為他的心思一點也不活絡(luò),他是一腳踩離合,一腳蹬油門,空轉(zhuǎn)。如果組織允許,他甘愿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埋頭一路干到退休,干到領(lǐng)導(dǎo)掏心掏肺地勸他返聘,來個三進三退也在所不辭。他的眼珠子轉(zhuǎn)得勤,不過是對周遭的色相無可救藥地著迷。耳得為聲,目遇成色,多看那么幾眼,視網(wǎng)膜成像,再由視覺神經(jīng)傳送給大腦皮層,一個激靈,便可自己偷著樂,或者偷偷嘆息,還能見微知著,寡淡的日子于是鮮活起來,危機四伏也能安然無恙。畢竟,將來有的是時候瞑目,有的是時候定格。
許滔多了很多嘆息。
永安縣外出務(wù)工人員多,不論遠(yuǎn)近,各鄉(xiāng)鎮(zhèn)都得來計生局一趟。未婚的相對簡單,對一對資料,一個鋼印敲下去完事。若是已婚已育,就煩瑣了,男女雙方,一孩二孩,時間地點人物背景,放環(huán)情況結(jié)扎情況,都得核實清楚。工本費,一律十九元,算少了自己墊上。這都不要緊,最勞神是找零,且得說服人家村里人眼睜睜把這筆不薄的費用交足到自己手里。客氣不了,稍微彬彬有禮,人家就恨不得騎到你頭上鬧開花。
一地的人口,就像一池子水,有流出自然也有流入。永安縣山高路遠(yuǎn),主打農(nóng)事,遠(yuǎn)時適合前來落草,眼下合適逃來避世。在外頭超生了的,都愛跑到永安縣落腳。都是這么個路線,其他縣市兄弟單位的舉報電話于是常打過來,報出某某人在某廠某車間做某工種,或在某飯店打荷或刷碗,許滔都得配合前去捉拿,名曰,區(qū)域協(xié)作。
到新崗位剛滿半年,許滔瘦了十斤還害了痔瘡,入夜躺床上,都得側(cè)著睡。老婆摸來摸去,說:“怎么清湯寡水的,累著了吧?”許滔不發(fā)話。丁麗靜了片刻,再問:“工作上的事?”許滔躺平了,說:“沒,我舒坦得很。”丁麗靠過去,說你這人向來嘴硬,其實你一點都不舒坦,你以為自己不去搭理那不舒坦,一切就都相安無事,但它還在,你得給它熨平了。許滔來了氣,聲音高起來:“那你來指導(dǎo)指導(dǎo),我要怎么個熨法?起義?離職?在咱這兒,從來只有被開除,見過自己改行的?輿論,輿論能把你給嗆死?!痹S滔還是頭一次,主動透露出這些。輪到丁麗不發(fā)話了。
只要還上一天班,許滔就覺得自己還熱愛著自己的工作。他現(xiàn)在有大把機會看到他未曾見過的人,每個人身上有不同的態(tài),情態(tài)、心態(tài)、狀態(tài)、樣態(tài)、語態(tài)、動態(tài)、靜態(tài)。生活的苦辣酸甜或淡如白水,都在了這些林林總總的態(tài)里。一腿的泥,一牙的菜,一溜指甲的黑,一臉的蒙,一身的狐臭汗臭頭臭腳臭,一張嘴,上火了,吃蒜了,沒刷牙,什么味兒都很齊全。見慣了聞多了,許滔就覺得自己知人世。知人世,才懂感恩,才有所求而又無所謂。
所以許滔一聽到別人講他心虛就很來氣,講他心虛還不是因為他的眼珠子跳得快像個賊,敢問哪個做賊的不心虛?別人欣賞不了,或是蓄意刁難,專挑了負(fù)面信息來妖言惑眾,許滔還不能跟人當(dāng)面急眼,朝九晚五,都得裝作波瀾不驚,怎么寫意怎么過,否則真就確鑿了莫須有的心虛。許滔私底下自然很憋屈,內(nèi)熱外毒,攻竄上炎,有眼角就多長了針眼。哪里都瘦,就眼睛一天到晚胖著,輕輕眨一下,神經(jīng)勾連的大半個肉身都跟著疼一下。那段日子,許滔特地搜來一本白話文版《史記》,精讀《越王勾踐世家》篇,越翻越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老爺子到彌留之際,仍不忘對許滔做最后一番建言獻策:“到大地方去吧。我現(xiàn)在弄明白了,你不適合待在這里,你的眼睛太活,你人也活,不是不好,就是活著活著,水土不服了,苦的只能是自己。”許滔絆回去:“什么才叫大地方?桂林還是廣州,北京還是紐約?”已經(jīng)蔫蔫耷耷的老爺子,說了最后一趟硬氣話:“大伙眼珠都轉(zhuǎn)得活的地方,就是大地方!”沒過多久,老爺子就去了天上。那里才是最大的地方。天下桃李最后一次聚到許滔家里,許滔這回都客客氣氣的,非常主人翁。
許滔現(xiàn)在抽空,參了一點禪,人生如海,得往大浪里拋下一錠錨,穩(wěn)妥穩(wěn)妥。他后來在網(wǎng)上團購了一個蒲團和一只香爐,沒事經(jīng)常放著熏香,在蒲團上打瞌睡。自覺穩(wěn)妥了些的許滔,常對人講另兩句沒那么泛濫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這話很對我的路子?!边@對路子的話,多少有點牢騷的意思,頗替自己的眼珠子鳴不平,也說明了他還不夠凈空,眼里到底礙了些業(yè)障,恐怕還得在修行上,穩(wěn)穩(wěn)地努努勁兒。
同單位的易奕,眼下獨身,離過婚,有個女兒,才剛懂事。家中熱水器打不著,電視機下雪花,剛租來的《還珠格格》放碟機里不出人像,廚房里溜進了耗子、壁虎、蟑螂,易奕都會拜托許滔下班后過來幫幫手,該撬的撬,該裝的裝,該捉的捉。許滔做功課向來犯暈,動手能力倒是一流。每到這時,易奕的眼里估計流出了一噸重的絕望和兩噸重絕望中的希望,把許滔壓得唯唯諾諾,很有些喘不上氣。
歷來,縣城都有提前下班的傳統(tǒng),許滔不急著回家,把住摩托,載了易奕到她家去問診。許滔只要一剎車,就感覺有兩團柔軟的物事頂著自己后背一下,好像帶出不少的靜電,身子跟著麻一下。于是許滔經(jīng)常加油,然后剎車,于是被電。后座上的易奕不愛說話,倒是浸在風(fēng)中嘻嘻地笑,或者許滔以為是在嘻嘻地笑。原來他們不說話,也很美好。后視鏡擺在兩側(cè),人就在身后,可這一車程,許滔愣是不敢瞎張望,余光就像曇花的瓣兒,光天化日的,攏得格外結(jié)實。
在許滔忙活的時候,易奕會端來茶水,是別人送的羅漢沉香。她不時湊到跟前,夸一夸許滔,再給茶杯里添上一點滾水。這時許滔的嘴巴,非???,而且突然還不怕了燙,再冒煙的茶,他都能迅速給它喝見底。等許滔忙活完,易奕就勸他留下來,吃完飯再走,做了拿手的糖醋雞翅尖,還有一瓶茅臺,應(yīng)該假不了。許滔理當(dāng)推辭,說謝了,最主要是他的腦袋里猛然閃出了丁麗那張二等上相的臉龐,臉龐很陰郁??稍S滔到底還是坐了下來,因為人家易奕說得夠坦誠的。她說,孩子今晚放外婆家,咱倆可以好好說說掏心話。
還沒發(fā)言,許滔心里就亂亂的,坐下來,屁股也感覺亂亂的,亂亂地?zé)靡稽c也不踏實。他聽任易奕給他舀飯,替他夾菜,到最后,他終于把心一橫,暗地沖自己放蠻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索性撒開了,弄一回。他把椅子往易奕那邊挪去大半,身子壓過去,是準(zhǔn)備熱火朝天地談上一談。這下子,他的耳朵倒聽清了易奕說的話。
單位那撮人,個個看著人五人六,到底什么個貨色,沒人比我拎得清。你不比他們,也別聽他們瞎造謠,天要收的。這女人啊,到底是難的,尤其像我這樣的女人。你說能怎么辦?許滔,咱倆平時走得近一些,對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對我,就能避開很多不必要的,嗯,不必要的打擾。你理解的吧?單位里,我就信你的人品。
許滔弄清楚了,臉蛋憋得紫紅,亮亮的,脊背跟著塌下來一節(jié)半。易奕很熱心地說:“不能喝酒吧?咱少來點,這是體內(nèi)缺一種解酒的酶,不能多喝的,誤了身體。我就說你不能喝吧,平時老張總給你灌酒,你也是,得立場堅定了,別聽他們瞎擺弄。還有,待會兒回去可不能騎車了?!痹S滔趁勢,又把椅子搬回原位,一迭聲地說:“對對,是的是的,大酒傷身,不騎不騎,我明天再來取?!毕胂耄终f,“對我,你怎么合適怎么來吧。咱嘛,都身正不怕影子斜。”
直到回去的時候,許滔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腔里凈是燙破的皮,嚼一嚼,像腸衣。
如今再怎么晚歸,丁麗也不會特地給許滔難看。自從有了孩子,她的心思都在下一代。兒子小許,從小拿不準(zhǔn)東西,看電視得湊到屏幕前,許滔暗想不妙,趕緊帶到醫(yī)院,一查,說是先天近視。許滔腳跟子飄了一下,眼前也花屏了一下。夫妻倆都不近視,當(dāng)初婚檢產(chǎn)檢孕檢一項不落通通達(dá)標(biāo),而且許滔是按著最嚴(yán)要求讓老婆懷上的孩子,胎教遵照的是北歐的教材,連出生都是挑準(zhǔn)了生辰剖出來的。丁麗發(fā)話了,說我娘在世的時候,老說自己打小看不清東西,可能隔代遺傳了吧。許滔不說話,他敢怨誰?只能怨自己。這就好比精心打造的一件瓷器,還是碰出了點兒瑕疵,瑕疵就是天意,是要讓人認(rèn)命。
每次注意到兒子眼前那腳手架一樣的眼鏡,許滔心里還是有些不是滋味。一者是愧對,二者是遺憾,就好像一棟樓,當(dāng)初沒落成就給人家剪了彩,犯了盲目樂觀的錯。直到現(xiàn)在,這種不是滋味的滋味,許滔還是沒能徹底戒掉。
當(dāng)然了,再有瑕疵,當(dāng)?shù)囊策€是愛得一塌糊涂。還沒戒奶,許滔就報了很多早教班,敢情按著神童來伺候,恨不得一張嘴就是一口地道的英音,剛會走路就能彈下《馬太受難曲》。易奕是過來人,就勸,養(yǎng)孩子就跟治感冒一樣,打針吃藥,七天能好;不吃藥,干耗著,也一周利索。
前些日子,兒子從幼兒園里學(xué)回一串順口溜,張嘴閉嘴都是這一段。滾,滾,滾鐵環(huán),百色出發(fā)去河池。滾,滾,滾鐵環(huán),經(jīng)過柳州到桂林。滾,滾,滾鐵環(huán),桂林南下是梧州。滾,滾,滾鐵環(huán),梧州往西是貴港。滾,滾,滾鐵環(huán),一路這么埋頭走,來到首府南寧城。許滔很不滿意,去幼兒園跟老師反映,說從小就應(yīng)該讓孩子們胸懷世界,別老局限在自己的小地盤里,還滾鐵環(huán),什么年代了,誰還玩這破玩意兒?老師擔(dān)不起責(zé)任,不教就是了,可兒子的嘴上,還在時不時地滾著鐵環(huán),滾得極溜。許滔只能對兒子沒了脾氣。
今年的婦女節(jié),單位工會發(fā)福利,不分男女,共賀“三八”,每人可要三張電影票。電影分兩部,一部愛國影片,一部愛情影片。許滔是工會副主席,給自己多存了兩張。他后來跟丁麗去看了那部愛國電影,看完都覺得很有力量,精神很飽滿,大片來的。另一部,周三下午場,許滔挑了人少的,單獨約了易奕。自從那次私底下說開以后,許滔就磊落了起來,彼此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很有種君子成人之美的豪邁。
當(dāng)時許滔和易奕有意來得晚一些,進影廳時燈光已經(jīng)暗了下來??稍S滔還是依稀察覺到,那個坐在自己右前方位置的女人,很像是自家婆娘。屏幕亮得有些刺眼,聲音也吵,到底不及先前的主旋律來得好。許滔一直盯著自己的右前方,那女人的身邊還有一個人,看頭型,是個男的。對于電影,許滔不是很看得進去。右前方的那對男女,不時撇頭、低語,彼此挨得很近很近,幾乎黏在一起,像是交流劇情里的愛恨情仇,也像在互相試探什么。試探什么呢?
許滔糾結(jié)了。不應(yīng)該啊,但真有那個萬一呢?還是說,丁麗就是另一個易奕,也擁有一個近乎完美的藍(lán)顏知己?她配嗎,怎么就不配?真要是她,要不要拼命,就這么豁出去?不然呢,各自安好?那兒子怎么辦,成了拖油瓶,或者一張苦情牌?
電影結(jié)束以后,燈光逐漸把整個電影院照亮,亮透了。易奕先站了起來,許滔沒來得及把她給拉住。她紅著眼眶,顯然,此前她看得非常投入,也許這是一部非常動人的苦情片,許滔不是不可以再來看一遍,他的抽屜里還有不少其他日期的電影票。
現(xiàn)在,許滔不得不看清了那個女人,因為那個女人已經(jīng)注意到了許滔和易奕。這位跟許滔同床共枕了九年的女人,此刻同樣紅著眼眶,她突然高聲叫道:“許滔!”因為哭過的關(guān)系,她的鼻音很濃,但聲音依然尖銳。許滔當(dāng)時就從椅面上彈了起來,也叫:“丁麗!丁麗丁麗丁麗!”
許滔和丁麗隨后在電影院里,扯開嗓門猛吵了一架,易奕勸不住這頭,那個男人也勸不住那邊。他們互相質(zhì)問,那人是誰???你怎么就那么不要臉為什么不及時匯報大白天不去上班你還想怎么狡辯你這個王八蛋。許滔實在氣不過,跨欄一樣,從自己的座位上一路跳過去。他最后朝那個男人的鼻梁上,彎了一拳,把人家的眼鏡給打飛出兩半。因為力總是相互作用的,許滔打得自己也眼冒金星的。
除了當(dāng)事四人,還有一位清場打掃的大爺,后來還來了兩位影院的工作人員。但第二天去上班的時候,許滔發(fā)覺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大對勁。他的眼睛告訴他,某些東西,肯定扭捏了一下子,就是從昨天的電影院里扭捏出去的。
易奕不再來串門了,她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的辦公室。倒是其他同事愛往許滔這里攢,喝他的雜牌茶葉,跟他沒話找話,硬聊。你們到底想找些什么?許滔這么想,卻沒這么說。易奕的家,那以后,一點問題都沒有了,上好的商品房。日子一下就好過起來了?許滔這么想,也沒這么說。許滔有種自己贏了一宿,天亮輸了的感覺。
他的眼珠子先還是骨碌碌轉(zhuǎn),這回是要躲開別人的注視,他的目光被迫著,在方形的辦公室里躥上跳下。到后頭,他的眼珠開始變懶,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待在某處角落,任人觀察、挑逗、解讀,直到百無聊賴,放棄了。許滔的眼神變得孤僻,暗淡下去。
這年的年終總結(jié)會上,經(jīng)匿名投票,許滔被評為了優(yōu)秀。開天辟地頭一回。老張公布結(jié)果的時候,毫無心理建設(shè)的許滔的眼睛,登時就活了過來。他不知該看向何處,一切都太突然。無路可去的眼睛,最終選擇了緊緊閉合,擠得天應(yīng)穴和睛明穴隱隱作痛。激揚的掌聲,在眼前一片斑駁陸離的黑色塊里,經(jīng)久不息。
那天許滔走在道旁,發(fā)現(xiàn)小學(xué)的操場上,正上著體育課的孩子在滾鐵環(huán)。許滔站在圍欄外看,他不知道現(xiàn)在學(xué)校里還保留著這項活動。他小時候就很喜歡玩鐵環(huán),老爺子后來給他做了一個。那以后,許滔幫限不得趕緊把作業(yè)對付過去,然后約上小伙伴們到空地上撒歡地跑。
許滔在想,這些健康活潑的小孩里,有四分之三強是他給辦的獨生子女證,四分之三里的四分之三是在他的指導(dǎo)下順利誕生的,而又有四分之一,因為他的工作,險些沒能誕生。
一位小男孩注意到了許滔,在人群里停下來,沖他汗烘烘地笑。許滔心尖忽地一緊,脫口而出:“往前看,朝前走,小心別絆著!”
男孩被推推搡搡著,笑得更放肆了。
那以后,許滔和丁麗還是從一個家門出,一個家門進,平平安安。他們照例會一起逛街、散步,必要時互相交流幾句,一眼就知道是老夫老妻,風(fēng)平浪靜的一對老夫老妻。
許滔的眼睛偶爾還會東張西望,很人之常情地東張西望。丁麗自然不會吭氣了,許滔也沒再做過蛙跳。他向來維持得很好的身材,現(xiàn)在給脹出了一點肚腩。也到時候了。
第二年年初,許滔的鼻頭上赫然架起一副眼鏡,玳瑁框的,很襯他的臉色。再過一年,大家就都看熟了戴眼鏡的許滔。那回酒桌上,大伙都喝了很多酒,許滔也喝,跟著說了很多渾話。已經(jīng)喝猛了的老張猛地冒出一句:“咱許滔本來就戴著眼鏡吧?爺兒倆都是四眼仔,出息的?!?/p>
過完年,許滔辦了離職手續(xù)。很突然。許滔一家都搬走了。傳聞里說,他們?nèi)チ耸「蠈幊恰?/p>
責(zé)任編輯 劉潔
【作者簡介】梁豪,1992年生,現(xiàn)居北京。北師大文學(xué)碩士。小說見《人民文學(xué)》《山花》《天涯》《江南》《芙蓉》《西湖》《青年文學(xué)》《雨花》《作品》《青年作家》《廣西文學(xué)》《野草》等雜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另有詩歌、評論文章見《詩刊》《小說評論》《文藝報》《文學(xué)報》等報刊?,F(xiàn)供職于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