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秋天,同樣是個正常的秋天。
9月1日,年僅7歲的我正常上學(xué)。天上,太陽正常。地上,萬物正常。天地之間,人也正常。三角街離村小就里把路,一條朝北的直路通到頭。出門時,母親讓父親送我去,我搖頭;村小,那是連瞎子都認(rèn)識的。村里每年放兩三場露天電影,就在村小操場上,我去過的次數(shù)多了去了,我才不要木頭木腦的父親跟去學(xué)校丟人呢。我拔腿就跑。母親嚷嚷著讓大我兩歲的二哥帶我去,但我和他才出門一炮仗路,他就碰到兩個男同學(xué),他哪里還有心思管我呀,就和他們打打鬧鬧的,早就打沒影了。正常。你瞧路上都是發(fā)癲的學(xué)生仔,像瘋狗般追來追去;難得有個把斯文的,那也是有家長陪同的小女生。我隨著大流往北走,那是閉上眼睛都走得到的。天氣還是有點兒熱,正常,畢竟才剛過處暑,天氣又那么好;我走到村人民大會堂前已出了點兒小汗,挺有成就感的。
村小在路東,縮在村人民大會堂和村糧倉的夾縫里面。
靠直路東邊是莊嚴(yán)的村人民大會堂,九級臺階,大門門楣之上有堵高大的正墻,墻中央是浮雕的紅太陽——毛主席頭像,光芒萬丈;左右兩側(cè)是浮雕的三面紅旗,就像伸向天空去擁抱太陽的手臂;底下是一橫排綜藝體的紅色大字:“敬祝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東南方和村人民大會堂齊頭的是高大的村糧倉,接近屋頂?shù)谋眽ι嫌兴纳瓤瓷先ケ热^大不了多少的氣窗,幸福了賊一樣的麻雀,鉆進鉆出的;朝南的外墻上有七個大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字大如匾箕,我在三角街路口,照樣看得煞煞靈清。村人民大會堂和村糧倉都是磚瓦結(jié)構(gòu),正常。
兩者之間留了個逼仄的小口子,就是村小大門,雖說沒有門,但正常。進門是成“7”字形的八間直頭草舍,與前兩者形成一個包圍圈,中間就是正方形操場。八間草舍就是村小的教室和辦公室,那個年代,正常。寂寞了整個暑假的操場上人聲鼎沸,到處都是騷動的男生,他們就像剛出獄的小囚徒在瘋狂追求自由地奔跑、尖叫;這也正常,整個夏天幾乎把每個孩子都逼傻了。我注意到草舍頂上的草苫是全新的,入秋的一兩場雨,讓這兒那兒的金黃色稻草苫中抽出三兩株綠草來,小頭小腦的,鮮靈靈的,抖擻在早晨的陽光里。不過,它們也抖擻不了幾天了,就會正常地變黃、枯萎,最后和它們立足的稻草爛在一起。
新生由校長陳金風(fēng)親自接收,正常,他熟悉村里的每一個孩子,別說你家里有四個五個孩子,就是三角街東頭開剃頭店的昆元師傅,呼啦生了九個小人,就連他白個兒有時候都要搞混了,但陳校長照樣分得煞煞靈清,一是一,二是二。陳校長一雙眼睛厲害的,見到太陽就落淚,他沒辦法不流淚,沙眼嘛,正常。他那雙眼睛常年被淚水腌制得像暗紅色霉?fàn)€的和田大棗,時常有淚珠像白色蛆蟲般咬破眼角的棗皮,從里面哧溜地爬將出來;這使得他的臉相永遠哭兮兮的,仿佛終生背負(fù)著天大的冤屈。他唯獨對何老師,有時會粲然一笑;笑時方才露出左嘴角那邊一顆金牙,顯得尤其珍貴。我是最見不得他笑了,只要見到他上半張臉苦逼,下半張臉傻樂,而苦逼與傻樂又被他硬生生地捆綁在一起,全然是一副扭曲的嘴臉,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新生被安排在西橫頭第一間草舍里,和村人民大會堂只隔了個公廁,大概是出于對新生正常方便考慮吧,避免我們尿屎兜在褲里。雖說隔壁的公廁比我們的教室都造得高級,和村人民大會堂與村糧倉同等檔次,磚瓦結(jié)構(gòu),但有風(fēng)沒風(fēng),一陣陣尿臊味兒直通通地涌進教室來,味道實在夠嗆,熏得我們鼻子都酸溜溜的,要向陳校長看齊了。
在開學(xué)典禮上,陳校長在不停地舉手,一下下抹著像傷口潰爛般紅腫潮濕的雙眼泡,跟我們說些狗屁不通的話。我是一句都聽不懂的?!睹献印访先辏ü蔂€半邊;《中庸》讀得通,屁股像火囪。跟我有半根毛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連大字還不識一個呢。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陳校長別過頭去,又沖站在教室門口的何老師笑了。我真受不了他。這笑,怎么看就怎么不入調(diào)。他煞有介事地請何老師上前,和他站在一起,煞有介事地把她介紹給我們,又煞有介事地對她說,“何老師,我就全托付給你了?!?/p>
陳校長最后看我們一眼,就抹著紅雙眼走了。
好像要永別一般隆重。
何老師姓何,但名什么,至今已無處考證,我只曉得她叫何老師。她是個新老師,上個學(xué)期才從錢塘江北邊的下沙什么學(xué)校,貶到江南的我們村小來的。但對我們來說,所有的老師都是新的,正常,誰叫我們是新生呀。我曾經(jīng)在這年春天的夜飯桌上,聽哥他們提起過她,說她有那個方面的問題。但那個方面是哪個方面?我就不清楚了。因為木頭木腦的父親一聽哥他們說老師的壞話,那張南瓜臉就冷得跟塊冰似的,母親忙叫他們食饑,哥他們就不敢再噦里巴唆了。
食饑是我們這邊的土話,就是吃的意思;但說吃,又少了嘴賤的味兒。
剛才從南草墻上只有三根竹欄柵的破窗里,我偷看到何老師步出教師辦公室,走斜路穿過半陰半陽的操場途中,才把披肩的秀發(fā)全捋上來,用牛皮筋扎了個馬尾。她嘴里咬著那根牛皮筋走在陽光里的神態(tài)很好看。她上舉的小手臂白凈如玉,陽光像蜜蜂般叮滿上頭,映出和田玉中的蘿卜絲來。雙手像兩只小白鳥,用叼來的陽光金絲編織著烏發(fā)。有兩大砣擱淺在她高胸上的陽光,隨著她青春的腳步一跳一跳的,怎么抖也抖不下來。這是最讓人呼吸不暢的地方。她的穿著其實也沒有特別之處,但給我的感覺就是和村小其他土生土長的老師完全兩樣生的。
我也說不上來那是為什么,或許她就是何老師的原因吧。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我的同桌也最正常不過了,他高我一頭,在一屋子蘿卜頭當(dāng)中特別魁梧,和他同桌有安全感。他叫李江天。他家就在三角街東邊不遠處的大池塘后面。那兒有兩個大池塘,只隔了一條比南瓜藤粗不了多少的小路,狀如塌鼻梁,中間的路段凹得很深,下場雨,不需要太大,小路中間就沉沒在水中,路過那兒特別危險又特別刺激,那是需要奔跑加哇哇亂叫才能過的,我印象特別深刻。他低著胖頭魚般的大腦袋,說話甕聲甕氣的,好像他的腦袋是只大音箱。他大眼睛,卻總是瞇著;塌鼻梁,塌得就跟沒了鼻梁一樣,和他家門前那兩個池塘間的小路神似。別的同學(xué)坐直時,脊椎和脖子是一條直線的,我也是,但他不是,他的細(xì)脖子總是向前挪了那么幾公分,像個駝背老頭,這使得他看上去像是對什么都頂真的樣子。仿佛這個世界全是他不明白的事物,但他必須搞清楚,不然就會遭殃的。我瞧著他這副瞇瞇眼的熊樣,就一下子喜歡上他了。
何老師開始點名,點到誰,誰就站起來,讓大家認(rèn)識;男生直爽,女生扭扭捏捏的。
何老師開始發(fā)書,一本語文,一本算術(shù),還有一本作業(yè)簿;全新的,好香。
上學(xué)第一天,就這么昏天暗地地快樂地過去了,收獲真的不小。
上學(xué)第二天,依舊是個大晴天。
這很正常。秋高氣爽,就是指這段時間。
何老師今天給我們上第一堂課,對了,她既是我們的班主任,又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她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大字和一個感嘆號,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地教我們認(rèn)。她念一個字,我們就跟著她念一個字。李江天很有意思,他把胖頭魚似的腦袋使勁兒地伸到很前面,似乎只要有可能,他就會把他那張大餅?zāi)槨沂侵杆挡焕愕堑碾p眼珠——貼到黑板上的字上,或者那只寫字的手上。還有,我們跟著何老師念字的聲音是清脆的,童音嘛,正常,唯獨他的聲音特別厚重,像是從一根很長的而且壁很厚的管子里傳出來的,輕易就蓋過了一片聲音。他的姿勢和聲音吸引了我,為我打開了另一個世界,讓我有了窺視第二世界的欲望。當(dāng)時我還不懂人生哲學(xué):一條狗和另一條狗的區(qū)別,僅僅是一條狗和另一條狗的區(qū)別;而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區(qū)別,卻是一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區(qū)別。當(dāng)時,我看黑板時會情不白禁地扭頭看他,想搞清楚這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老師教會我們認(rèn)得每個字后,就連起來整句讓我們認(rèn)。這個很容易。但要命的是,我很容易就認(rèn)會了整個句子,可分開來再認(rèn)單個字時,往往認(rèn)得第一個字,忘了第二個字,記住了第五個字,又把第四個字給忘了。何老師肯定是發(fā)現(xiàn)我開小差了,兩眼烏溜溜地盯上我,點名讓我認(rèn)黑板上的“席”字。我這個人缺少大聰明,但小聰明還是有點兒的,就急忙在課桌底下偷偷地扳手指頭,嘴里默念整個句子,確定它是整句中的第三個字,才大聲地念出“席”字音來。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呵呵,總共才五個字,認(rèn)了一堂課,我還認(rèn)得顛三倒四的,但何老師居然夸我們不錯。
這也正常嗎?正常。
第二堂課依舊是語文課,何老師教我們寫這五個字。
她在黑板上寫,一筆一畫地寫得很慢,字寫得很大;一個字她都要示范三四遍,撇、橫、橫、豎彎鉤。我們照著她的筆順,在各自的練字簿上,一筆一畫地寫,撇、橫、橫、豎彎鉤。說實話我們哪里叫寫字呀,那是在畫字。依葫蘆畫瓢,涂個樣子,正常。但我發(fā)現(xiàn)李江天的頭頂心幾乎戳到前桌田紅蓮的后背上,黑不溜秋的有臂橫在課桌前沿,他的有手永遠緊握著拳頭,五指很少露面,好像怕她回頭偷看似的,左手捉著一截小手指頭長的舊鉛筆,非常用力地畫著字。我看到他用左手畫字,特別震驚;但當(dāng)我偷偷看到他畫完的字,簡直就是震驚的平方了。
換作田紅蓮,她早就告訴何老師了。她今天一早就在教室里唱“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算她會唱個歌,何老師進教室時,她還在“唱一呀唱”呢。第一堂課結(jié)束,她又來了。我注意到李江天的瞇瞇眼睜開了不少,瞪著眼烏珠研究了半天她的兩條粗辮子,但他最終沒有任何動作,估計是想不出捉弄她的辦法?,F(xiàn)在,他把“毛”字畫成了“手”字。我忍住了,沒敢笑。我低頭用心畫我的字,我得先把自己的字畫對了再說。
李江天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左撇子,也是此生唯一遇到的一個左撇子;以至于我后來很長一段歲月里,都天真地以為,左撇子就是這樣寫字的,彎鉤都是朝左的,“點”或“捺”,也都是朝左的,成了“撇”。這樣的錯誤,當(dāng)然很快就被何老師發(fā)現(xiàn)了,正常,就在李江天得意揚揚地把他畫好的字亮給何老師看時,她很好聽也很輕地念了句“要死哉”,她似乎想笑來著,但未等笑出來就悉數(shù)收了回去。她說:“這是‘手’,不是‘毛’?!?/p>
聽何老師說李江天畫的字是“手”,我非常意外,偷偷瞧了眼自己的手,壓根兒就不敢相信這個字,竟然與我活生生的雙手等同起來。
何老師俯下身來,抓住李江天的左手,硬是從他手心里抽走了那截小手指長的鉛筆。她問李江天:“你的右手呢?”李江天聽到何老師問,就把剛才藏到課桌底下的右手,迅速轉(zhuǎn)移,夾進他的雙腿里。李江天將雙腿并得緊緊的,不給她看。何老師握住他右小臂,想把他的右手抽出來;但李江天越是使勁兒地往下躲,右肩朝何老師一頂一頂?shù)摹:卫蠋熕闪耸?,退了一步,挺直了?cè)成峰的上半身,生氣地說:“聽老師的話,把右手放到桌上來?!?/p>
李江天倒也怕何老師的,正常,他慢慢地猶猶豫豫地抽出右手,聽話地放到桌上。
何老師看到李江天的右手,整個人就僵住了,神情挺愕然的。
我也傻眼了。
那是一只雞爪手,難怪他從不示人,永遠像只未成熟的小佛手,蜷曲成小拳頭。現(xiàn)在,他不得不將這只手提到桌面上,手掌只有一枚雞蛋大,手指又細(xì)又短,他從何老師手上要過鉛筆,勉強地捏在右手上,只是手指無力,無法讓鉛筆在紙上像個正常人那樣行走,倒像個走夜路的醉漢子,起步就跌跌撞撞的,剛畫了一撇,還沒有畫到頭呢,鉛筆就從僵尸般的右手上掉出來了,
李江天杵著朝何老師伸得很出的腦袋,一臉哭兮兮的。
我就覺得他是一個縮小版的陳校長。
何老師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再次俯下身來,讓李江天換上左手,并輕輕地捏住李江天握鉛筆的左手,把他的彎鉤矯正過來,邊改邊說,“毛”是這樣寫的。
這時候有個好聽的聲音,住進了我心里邊:“‘毛’是這樣寫的。
何老師幫李江天矯正筆畫時,就俯身貼在他后背上,將他的上半身罩住了。這是一件非常令人羨慕的事,以至于我當(dāng)時很后悔自己為什么不是左撇子,為什么不把字畫錯?我湊過看時,能夠清晰地聞到何老師身上的味道,那不能算是體味,而是干凈衣裳上散發(fā)出來的肥皂味兒。也是很好聞的,清冽冽的,難得一聞,不知她用的是啥肥皂。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但李江天的錯誤,還遠不止是這個“毛”字。何老師教了我們五個字,我們畫了五個字,李江天卻錯了四個。他畫的“點”,都成了“撇”。這能讓任何一個老師都崩潰。果然,何老師也不例外。她的耐心在三番五次替李江天矯正之后,喪失殆盡。她提高了音量,正常,生氣地讓李江天好好看看我寫的字。她說:“他是怎么寫的,你又是怎么寫的?”
她居然把我的畫字視作寫字。她居然讓李江天向我學(xué)習(xí)。她……太讓我喜出望外了。以至于這天放學(xué)后,我是奔跑回家的,氣喘吁吁地追在母親屁股后面,激動地告訴她,何老師表揚我了,她夸我字寫得好。正忙著喂家里唯一一頭年豬的母親不得不放下飼料桶,用氣味深遠的手拍拍我的頭,說晚上給我焐個雞蛋吃。我感謝同桌。他太有才了,他簡直好透了。
這是我上學(xué)第二天,收獲同樣不小。
上學(xué)第三天,也晴朗,正常。
第一堂課是語文課,但奇了怪了,何老師沒有來,李江天也沒有來。朱阿福說他剛才看見李江天被他父親押去教師辦公室了。在焦急的等待中,好幾個出挑的男同學(xué)開始亂了,大聲喧嘩,其中最會鬧的就是朱阿福。朱阿福家就在潮沖潭邊上,到村小幾步路,天天在村小做窠的。他說他跟他哥朱阿有來村小聽過好幾次憶苦思甜會,李江天父親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是村小的校外輔導(dǎo)員,每次憶苦思甜,都上臺講他家的苦難史,跟個祥林嫂似的。李江天父親原本是紹興那邊一戶地主家的長工,不堪剝削,就和他老婆一路討飯?zhí)觼淼摹K幸患Н彴倏椎钠泼抟\,里面塞的是剪得寸短的稻草,石石硬的,摜在地上都起響聲。每次憶苦思甜,他都高舉起人人皆知的這件破棉襖,作為向舊社會討伐的鐵證。他老婆是個廢人,一年里有半年時間下不了眠床,也不知哮喘病是啥個毛病,有這么嚴(yán)重法子,還是另有原因吧,反正她不會生小人,李江天是他們從池塘邊上撿來的野種。
我非常震驚,我是第一次聽說李江天的家史,也不知真假。
也許是心焦的緣故吧,感覺等了很久,朱阿福就溜出了教室,接著李樹兒和趙志鋼也溜了出去,我也跟去了。我們貓身溜到教師辦公室窗下往里張望。教師辦公室里站著陳校長、何老師、李江天和他父親。李江天確實不像他父親。他父親瘦精精的,細(xì)長條的絲瓜臉上,像是被凌遲過一般,或者說像水果攤老板用鐵鑷子挖干凈菠蘿刺后的菠蘿那樣,滿臉都是相同的小凹坑,這讓他看上去蠻兇相的。他正在說話,喉嚨梆響,像農(nóng)民在田頭吵架似的。
“何老師,對這個小畜生甭客氣,”他說,“該罵罵,該打打?!?/p>
“要不得的?!焙卫蠋熡?zhàn)埶频?,聲音很輕很糯。
“要得!”他學(xué)何老師的,依舊喉嚨梆響,同時朝李江天俯下身去,我們不得不舉頭向上,探出半個頭在窗口,才能看到他在做什么。原來,他在李江天的左手腕上綁一根麻皮繩,正在給何老師示范,寫字時,就將他的左手綁定在腰上,不許他用左手寫字。
作為語文老師,何老師的詞語在這個時候相當(dāng)匱乏。她慌忙地將他剛綁上的繩子解開來,說要不得的,他還是孩子呢。李江天父親火了,跟何老師抬杠似的:“何老師,你要是這樣,我就索性一巴掌劈死小畜生算了,反正他長大了也是要坐牢的?!蔽移婀炙懒?,他怎么會知道李江天長大后要坐牢的?他話剛說完,還真的一巴掌拍到李江天臉上。這個巴掌蠻厲害的,以至于我們在窗外都嚇得慌忙躲開頭去,幾個擠在一起的腦袋乒乒乓乓亂撞,痛得朱阿福叫出聲來。
“誰?”陳校長折身跑出來。
我們的苦膽都要嚇烊哉,拔腿就逃回教室。
晚些時候,透過破舊的窗口,我看到陳校長把李江天父親送走了。他們走斜路穿過半陰半陽的操場時,陳校長走陰,他走陽;他不停地說話,陳校長不停地點頭,感覺那個別扭,倒好像他是校長,陳校長才是那個無知無識的農(nóng)民。那邊何老師領(lǐng)著垂頭喪氣的李江天也來教室了。何老師搭著臭小子的右肩,走在陽光里,感覺特別香噴。我注意到李江天左手腕上的麻皮繩解了下來,被他團成一團,就捏在左手上。
何老師只是讓他坐回到我的身邊,并沒有對我們說什么。
她就沒有什么要對我們說的嗎?我們可是都期待著呢。
何老師上第二課,七個字。上午認(rèn)字,正常。下午第二節(jié)語文課,寫字時,李江天的前額就靠在課桌邊上,悶著頭皮,小心翼翼地把那根麻皮繩系到左手腕上。這是件非常困難的事,因為他的右手非常不得力,而且單手又無法打結(jié);但他沒有叫我?guī)兔?,他把左手舉到嘴邊,用右手和牙齒將繩子勉勉強強地系上。繩子有點兒長,他在自己的腰上繞了兩圈,再打結(jié)時,就更困難了。因為左手被綁住了,提不到嘴邊;而他把頭低到極限,也無法夠到腰上。他扭頭看我時,就碰到我殷切的目光。無須他開口,我就激動地伸出雙手,把他難打的結(jié)打上了。
而且,我把他左手腕上的稀松結(jié)也重新打了,打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
但他的有手還是老樣子,只畫了第一豎,鉛筆就掉了。他撿起來,繼續(xù)。又掉了。正常。他再次努力,還是白搭。終于,他帶著哭腔罵了句帶娘的話。鉛筆被他摔到桌上,又彈到田紅蓮的背上,然后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
何老師走過來,輕聲地責(zé)備他:“誰讓你用右手了?”
她俯身要給他解繩子,但李江天不讓,身體扭來扭去的,她就按住他的雙肩,讓我把他的繩子解了。我很聽何老師的話,連忙雙手并用;但不知是我太急于表現(xiàn),還是剛才系得太牢,害得我一陣忙亂,都流了點兒小汗。何老師向我要走繩子,沒收了。她對李江天說:“你用左手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只是要把筆畫寫對了。
何老師彎腰從地上撿起鉛筆,遞給李江天。他不接。何老師把鉛筆放在桌上。
何老師轉(zhuǎn)身離去時,李江天瞇起雙眼,淚水已濕潤了他長長的睫毛。
他賭氣地把左手?jǐn)R在桌上,右手指勉強地并成一把刀,在他的左手腕上砰砰地亂砍,好像恨不能把左手砍下來喂狗似的。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在這節(jié)課下課后,到下節(jié)課上課之前,李江天做了件出格的事情。
李江天把何老師遺忘在像側(cè)立的空棺材般的講臺上的那根麻皮繩搶了回來,重新坐回到他的座子上,專心地繞著繩子,一會兒繞在右腕上,一會兒繞在左腕上,最后他像是下定決心,偷偷地把嘴上“南泥灣”個不停的田紅蓮的兩條粗辮子結(jié)住了,然后又鉆到課桌底下,把另一頭結(jié)在她自己坐的凳腳上。李江天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有幾個同學(xué)看到的,包括我,我們只是當(dāng)作沒看見而已。正常。終于,田紅蓮不知是要上廁所,還是咋的,猛地站起身來,繩子帶翻了凳子,突然繃緊的粗辮子將她的腦袋往后猛地一拖,這下嚇得她不輕。但是在我看來,影響她情緒的,主要還是同學(xué)們隨即的起哄和嘲笑聲,讓這個愛唱歌的“百靈雀”覺得丟盡臉面。上課鈴響后,何老師進來時,她還趴在桌上哭鼻子,咿咿嗚嗚的,跟唱野山歌似的。
自然,李江天少不得要吃一頓批評的。
而那根害死人的麻皮繩,也終于讓何老師徹底沒收了。
下課時,何老師沒忘記把它帶走。
上學(xué)第四天,好天氣。
早自習(xí),我們在操場上拆天拆地地玩“抓特務(wù)”的游戲時,就看到田紅蓮手牽著一個瘦瘦長長的男人進了校門,兩人一個德行,旁若無人。他們先去了教室,隨即又出來,站在教室門口放風(fēng)似的張望,田紅蓮手指著四處逃跑的“特務(wù)”說:“就是他。”
瘦長男人將田紅蓮的身體轉(zhuǎn)了向,將她輕輕地推進教室,叫她別出來。
他抄斜路搶到李江天跟前,李江天跑得太猛,就像一只不懂得拐彎的小豬,一頭就撞到男人身上。男人一把掐住他細(xì)長的脖子。李江天賽過被人捏住脖子拎著走的呆頭鴨,手腳拼命地扒拉著,被一路拖去了男廁所。
這一突發(fā)事件,讓我們幾個,我是指我、朱阿福、李樹兒和趙志鋼,跑到一起打呆鼓兒;朱阿福醒得最快,他突然沖我們大吼:“吃拳頭!他說他要給他吃拳頭!我聽到了?!彼吅疬吪d奮得發(fā)瘋地跑去公廁,把我們幾個遺落在操場上。我們本能地拔腿就跟他跑,盡管對朱阿福的話懵里懵懂的。我們跑近公廁時,從里面沖出來三個男生,慌里慌張的。
我們都不敢進去,身體疊身體地貼在外墻上,把頭探到門口朝里張望。兩人就站在小便池前的踏步檔上,男人按住李江天的頭,一下一下地往小便池前氣味深遠的磚墻上撞,咚咚咚地起響聲。男人罵:“小死尸,你再老三老四看?”他說:“臟手再碰她,老子廢了你?!崩罱煸谧炖镟止玖司渖?,輕到男人都聽不清楚他在說啥,但能聽到聲音,他就問李江天在煩啥個骨頭腦髓。李江天就閉嘴了,他只是用雙手拼命地想扳開頭頂上那只大手。
但那只大手紋絲不動。
李江天帶著哭腔喊:“我爸是校外輔導(dǎo)員?!?/p>
男人輕蔑地哼了聲,說:“老子還是公社委員呢?!?/p>
男人將李江天的腦袋往臭氣熏天的磚墻上撞了十多下后,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我們都瞪大了雙眼,傻呆呆地盯著男人左手掐住李江天的下巴,將他咬緊牙關(guān)的嘴巴硬生生地擠開一個大窟窿來,又讓李江天握緊那只雞爪手的小拳頭,堵住那個大窟窿,他就在李江天的右胳膊肘那邊猛地一拍,像木匠佬把榫頭插進榫眼里,李江天的小拳頭就嗖地塞進了他自己的嘴里。我瞧見李江天的神情,他是要大哭的樣子,但他的哭聲被自己的拳頭堵住了,只見他的眼淚就像大雨后的屋檐水一般,從幾處眼角那兒同時掛下來,想來那個痛還不是一般的痛。
原來,男人給李江天吃拳頭,是這么個吃法呀。
李江天兩眼翻白,臉色煞白,臉上除了淚,都是汗。
我覺得……我就覺得,李江天快要死了。
我的心哧溜地往下一沉,感覺肚腸被打上幾個結(jié),刮溜溜地生痛。
我轉(zhuǎn)身拔腿就跑,沖向教師辦公室。
何老師和陳校長前腳后腳趕到男廁所時,男人摜下一句話,“給老子長點兒記性!”就旁若無人地走了。我們趁機擁進男廁所。何老師和陳校長一個捧著李江天的胖頭魚腦袋,另一個努力想將他的手從他嘴里拔出來。但是,怎么努力,李江天的右手依舊死死地卡在他的嘴里,上下門牙卡住的手腕上鮮血洇洇地滲了出來。本來就眼紅的陳校長,哭意就更深了。他渾身顫抖著,失態(tài)地朝李江天喊:“怎么辦辦?怎么辦辦呀?”好像是要李江天拿主意似的。
何老師一把抱起李江天,手忙腳亂又頭重腳輕地往外跑。
陳校長問她上哪兒。
“村保健站,”何老師說,“在哪兒?”
“那兒,那兒……”我們叫著,比何老師跑得更快。
這天第一節(jié)語文課,就不得不改上體育課。一只褲腳高一只褲腳低的張泥腿老師教我們做廣播操,但我們的心思都不在這兒,一節(jié)課啥也沒學(xué)進去;張泥腿老師也不管我們,他也是對付過去算數(shù)。老實說,我們都被李江天吃白己拳頭這件事驚呆了,想不到田紅蓮的父親是這么厲害的角色。田紅蓮倒是一副老實相,這天連“花籃的花兒”都不“香”了。
第二節(jié)課,何老師回來了,但李江天沒有回來。
我們吵著問李江天呢。何老師一雙大眼睛,像害了一種叫“偷針”的眼病一樣發(fā)紅,她有手搭在高聳的胸口,咽了兩口口水,才告訴我們,李江天動了個小手術(shù),恐怕要過幾天才能上學(xué)了。何老師說話時,情不自禁地將目光落在田紅蓮頭上;但田紅蓮始終趴在課桌上,把臉緊緊地貼在桌面上,像是被膠水粘住了一般。何老師讓我們安靜下來,安心上課。
這天放學(xué)前,李江天父親和田紅蓮父親,拉拉扯扯,吵吵嚷嚷地,來村小找何老師評理。
原來,李江天被何老師和陳校長送回家后,李江天父親就趕去田家,找田紅蓮父親評理;他兒子破了相,要田家賠。他要求的賠,倒還不一定是錢呢。田紅蓮的父親說賠個屁,他已經(jīng)算是客氣了。于是,李江天父親就撲上去,兩人在田家道地上狠狠地打過一架。李江天父親沒占上風(fēng),右耳朵被打裂了;但不要命的終究難纏的,所以田紅蓮父親反倒覺得自己吃虧了,被李江天父親打得鼻血灌進了嘴里,舌頭咸滋滋的,滿臉都是血污。最后,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來村小,找何老師評理。這架勢倒又像是兩個同謀者。
兩人把何老師夾在中間,兩人的手臂在她的頭兩邊伸過去,抽過來,指責(zé)對方,嘴里夾著臟話的土話如泥石流一般,將何老師淹沒了,壓根兒就沒有她開口的份兒。何老師都要哭了,她伸頭也不是,縮頭也不是,而且兩人的拳頭冷不丁地碰到她身上,讓她難受的,倒不僅僅是痛。陳校長和張泥腿老師等另外幾個老師,連忙把他們硬生生地拆開了。
陳校長哭喪著臉,卻又像是在大笑,醒目地露出左嘴角那顆金牙,臉部表情十分扭曲,雙手像羊癇風(fēng)突發(fā)般亂抖,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一點兒也沒有當(dāng)校長的鎮(zhèn)定和威嚴(yán)。他說這事……學(xué)校……管不了。他說你們……都是做爹……的人,這樣……像啥樣子?學(xué)校還要……不要上課了?直到他讓他們?nèi)フ掖箨犞煊欣頃r,嘴巴才總算利索了些,并有力氣和膽量地推他們,在他們后背上一推一搡的,叫他們出去,都給我出去。
田紅蓮父親和李江天父親這才半推半就地滾出教師辦公室。
我是這天回到家里,在父母他們還沒有收工之前,聽到哥他們熱議的。
我才知道田紅蓮父親還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是我們村的民兵隊長,管了很多年的“四類分子”,而且很有一套。每年過國慶節(jié)和春節(jié)等重大節(jié)日時,為了防止全村的“四類分子”亂說亂動破壞生產(chǎn)啥的,就將他們關(guān)進村人民大會堂,少則一天兩夜,多則數(shù)日,負(fù)責(zé)看管他們的田紅蓮父親,就發(fā)明了一個絕技——青蛙蹲,讓他們解下褲帶,通通沒收掉,雙手提著毫無約束的褲子,蹲在地上,防止他們逃跑。這一行之有效的措施,后來在全鎮(zhèn)推廣;他也因此榮升為公社人武部委員。為此,大家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田雞”。
從哥他們嘴上,我還知道“田雞”和李江天父親,都根正苗紅,在政治上,是一點兒把柄都抓不到的,所以李江天父親不買“田雞”的賬,“田雞”就越加瞧不起李江天父親。當(dāng)李江天父親看到那個撿來的獨養(yǎng)兒子,抿住一張破嘴,不敢哭,不敢說,正常,眼淚出得跟發(fā)大水似的,頓時火冒三丈,要去跟“田雞”拼命。原來,“田雞”給李江天吃了自己的拳頭,李江天就像囫圇吞了只鵝蛋,咬不動,吐不出,村保健站的赤腳醫(yī)生木大也是頭一回碰到這種活兒,兩支斷頭眉毛嘚嘚地抖,問李江天做啥要給自己吃拳頭。陳校長催他趕緊,他就使出吃狗奶的力氣拔李江天的右手,也沒個屁用;看來他好狗奶這一口,只是徒有虛名。木大就說只有把門牙全拔了,但他又無從下手;最后不得不用剪刀將李江天兩邊的嘴角都割開一二公分,那只雞爪手才如愿以償?shù)孬@得解放。但李江天兩邊的嘴角各縫了幾針,這讓他看上去嘴大得像鴨嘴獸似的。李江天父親見狀,還不要像斗公雞般跑到“田雞”家玩命呀;可他哪里打得過“田雞”呀,“田雞”那是在部隊的特務(wù)連里待過的,沒有白待。
從此,田李兩家結(jié)下了深仇大恨。
田紅蓮父親和李江天父親就是做鬼都想不到的,二十年后,李江天在村里辦起五金廠,臭小子額角頭賊亮的,像自帶太陽,在縣城結(jié)識了一位“電老虎”朋友,生意頓時風(fēng)生水起,財源廣進達三江,他可是村里第一個開上小轎車的主兒?!疤镫u”揍他女兒田紅蓮,揍得她都小產(chǎn)了,但田紅蓮十頭牛都拉不回,她說她生是李江天的人,死是李江天的鬼。
我聽說這件事,就想起當(dāng)年在村小公廁里,李江天那句含糊其詞的嘀咕聲。
后來,田紅蓮終于嫁給了李江天,但她一直生不出孩子,頗有點兒要李家絕后的節(jié)奏。
李江天父親原本就跟田紅蓮父親一樣,彼此記仇來著,對此就越加恨得牙根癢癢,盡管沒跟他們住一道,但他見一回兒子就怒罵一回,手握上吊用的麻皮繩,硬逼李江天把這個瘟女人離了,說自己見到她就眼睛痛。
十年后,田紅蓮不得不從外面抱回來一個李江天的私生子,那真叫咬斷自己的舌頭,當(dāng)鮮牛排食饑,心里種滿了一道綿長風(fēng)景線的黃連樹。
這是后話,就不在這兒多啰唆了。
陳校長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陳校長不讓“田雞”和李江天父親在上課時間段來學(xué)校,他們就在我們放學(xué)之后,或者夜里頭來找何老師。這兩人倒不一定同時來的,今天這個,明天那個,湊巧的日腳,這個前腳剛走,那個后腳就到了。他們找何老師評理,找何老師訴苦,同樣的話翻來覆去,沒完沒了;有時候就默默地跟著何老師,什么話也不說,就這么跟來跟去的;有時候就賴在何老師宿舍里不走。
這件事,又讓何老師成了哥他們熱議的話題。
我聽哥他們說,上個學(xué)期何老師調(diào)過來后,每逢周六傍晚,就會有一個穿白襯衫的中年男子,騎了輛腳踏車,從下沙趕來村小找何老師。陳校長找何老師談話,無效。陳校長候到那個“白襯衫”,和他單獨談話,依舊無效。陳校長就請何老師去女老師家里借宿,但何老師死活不去,她就一個人住學(xué)校。陳校長不放心,就請他老婆趕到村小,守著何老師,但是沒用。要么何老師不在家,要么那個“白襯衫”假裝走了,等陳校長老婆一離開,他又溜了回來。
陳校長也是被逼急了,有個周六傍晚,他就候在利二橋頭那邊,從五堡渡口來村小必經(jīng)的路上,等那個“白襯衫”春風(fēng)得意地沖下橋來時,路邊突然刺出一根細(xì)長的木棍子,插進了他的后輪子,后輪子的鋼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財嗔耸畞砀?腳踏車猛地靜止在原地,隨即就倒向地面;“白襯衫”摔了出去,來了個狗啃屎,痛得哇哇直叫。
鼻青臉腫的他站起來,急忙撣白襯衫和黑褲子上的泥巴,怕臟了沒法見女人。
陳校長抽出木棍子,站到他前面。
“白襯衫”自然識得陳校長,責(zé)問他:“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這話,我還要問你呢?!标愋iL說,“請問,你是何老師的什么人?丈夫嗎?”
木棍子急促地敲打腳踏車三角架,越敲越氣憤。
“你知不知道,”陳校長說,“你把何老師的一生都給毀了!”
陳校長警告他:“這次算是輕的。再讓我看到你來找何老師,就沒有這么客氣了?!?/p>
“請回吧。”陳校長下逐客令道。
“白襯衫”頓時像霜殺過的軟柿子,委屈地說他是坐末班船過來的,現(xiàn)在要過去也過不去了,沒有輪渡了。他懇求陳校長今天就讓他留下來。他說:“就最后一次,從此就不去了。”他說不管怎么著,他也應(yīng)該跟何老師說個明白。陳校長說這個就免了吧,有最后一次,就有最后第二次、第三次……要斷,現(xiàn)在就斷。陳校長又叫他請回吧?!鞍滓r衫”說腳踏車騎不了了,再說他現(xiàn)在過去,就得在渡口等一個晚上,江邊風(fēng)大,要凍煞人的。陳校長說,這樣不是更好嗎,吹吹冷風(fēng),腦子就清醒了。
但最后,陳校長還是請“白襯衫”到他家里,過了一夜。
我是不太相信哥他們的嘴巴,吹牛吧,成天哭兮兮的陳校長,還有這般神武的時候。
不過,那個“白襯衫”確實沒有再出現(xiàn)了。
也不知他們是真的斷了,還是何老師趕去下沙了。不過,很快就熬到暑假了。只要村小清靜了,也就不關(guān)陳校長什么事了。哥他們就又說起何老師那個方面的問題,說問題就出在她那兩支又細(xì)又長的眉毛上,眉角翹翹的,就像潮沖潭邊那株垂柳的葉子一般,且不知是過于好看呢,還是太過于好看了,總是無端地惹是生非。
現(xiàn)在,李江天父親和田紅蓮父親借兒女的事,一趟趟地來村小找何老師,又讓陳校長頭痛不已。他去找過李江天母親,這個有半年時間賴在眠床上的廢女人,就縮在灰蒙蒙的蚊帳里面,陳校長說了半天,她連屁都不放一個,恨得陳校長出門時,把自己的舌頭咬了。還有那個田紅蓮母親,見到陳校長,倒三角的臉倒是春風(fēng)的,口口聲聲稱陳校長稀客,又是泡茶,又是敬煙,說陳校長能來她家里坐坐,她是最喜歡不過了,只不過就甭提那件事了,跟她提了也沒用,她要是能拴得住自家男人,何至于出這種事情……陳校長連句插話的份兒都沒有,就抹著紅眼睛走了。
這鬼天氣,啥時候下個透雨呀!
有天吃過夜飯,我們還在直路上像野貓到處亂竄,我就看到陳校長急匆匆地經(jīng)過三角街;我想不到他眼睛這么好使,我隨便叫了一聲,他就認(rèn)出我來,叫我趕緊回家,別在外面瘋野,當(dāng)心得盲腸炎。他說話時腳步一點兒都不慢,在去村小的直路上留下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堅定有力。
我們是想跟去來著,但最后還是不敢。
后來,我就聽哥他們說,村人民大會堂門口鬧鬼了。說是有個鬼,整夜整夜伏在門口的臺階上,埋進房屋高大深厚的陰影中,和夜色一樣的黑,路人從大會堂西邊直路上走過時,根本看不出來;但是,只要有人經(jīng)過,突然,哥他們說到這兒,雙手往下一鏟,好像挖寶藏一般,說從地底下會忽地躥出一柱強光來,嘭地照出一張恐懼的鬼臉,兩只像爛桃子般的鬼眼睛,血紅紅,血紅紅,盯住來人不放,嚇得死人的。
我聽了就想笑,但我沒有笑。
大哥就老三老四地說,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的。
他又說,大會堂里斗死過人,有鬼,正常。
過了個把禮拜,李江天才又來讀書。
同學(xué)們都貪婪地盯著李江天的破嘴看,臉上情不自禁地?fù)P起紅旗般的笑容,但我小心翼翼地避讓與李江天正面接觸,免得好奇心傷人。李江天是一句話都不說的,從教室外面進來就始終低著胖頭魚的腦袋,坐下來后就把下巴——主要是破相的嘴巴藏在圍起來的手臂彎里。上課時,何老師幾次經(jīng)過我們課桌邊,有次停下腳步,看看李江天,想說些什么,卻又沒有說,默默地回到像側(cè)立的空棺材般的講臺前。直到她叫我們寫字時,她再次過來,看到李江天寫反了字,輕輕地?fù)崦窍裆鷼獾拇题愕念^皮。我這才有些擔(dān)心又有些大膽地盯著李江天端詳,我感覺他快要哭了。但何老師撫摸在他頭上的手輕輕地蠕動著,笑微微地說:“老師不怪你?!彼终f:“你只要記住老師的話:螞蟻在地上爬,再小的石頭都是障礙;蒼鷹在天上飛,再高的山峰也敢嘗試!”我不知道是這句話打動了李江天,還是何老師撫摸的緣故。總之,李江天忽然哇地哭出聲來。
何老師越是安慰,他就哭得越起勁,仿佛有著滿腔的委屈。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何老師忽然說:“老師給你看樣好東西?!?/p>
我們都齊刷刷地盯上何老師,以為她要從褲袋里摸出啥寶貝來給他了,就連李江天也止了哭泣,傻傻地抬起頭來,朝她看。何老師讓他伸出左手,握起鉛筆,在作業(yè)簿上寫個“毛”字。但李江天的左手徹底僵了。他知道自己寫不正確。何老師說:“沒事,你就照自己寫,然后我就給你看樣好東西?!崩罱鞂⑿艑⒁桑q猶豫豫,但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寫了。
當(dāng)然,他寫了個“手”字。正常。
何老師要過他的作業(yè)簿,將他剛寫的那頁紙單列出來,翻了個面,豎在李江天面前,讓他從背面看他自己寫的字。天光透過薄紙層,字從背面映了出來,盡管字跡淺淡,但還是能看清楚的。這就像村里放露天電影時,我們從銀幕背面觀看電影是一個道理。奇跡出現(xiàn)了。李江天看到自己寫的字,竟然變成了正正確確的“毛”字。
他笑了,眼里還含著的淚水,但被他的笑擠了出來,哧溜溜地滾過他胖胖的臉頰。
何老師問:“看到了嗎?這就是‘毛’字。”
李江天拼命地點頭。
何老師轉(zhuǎn)過身去,將手中的單頁背面展示給其他同學(xué)看,問:“這是什么字呀?”
“毛!”
何老師回頭對李江天嚴(yán)肅地說:“世間有一種人,刻章的,就是這么寫字的。他先把字反寫在章子上,再刻出來,當(dāng)他把章印在紙上時,字就正了。這是可以謀生的,是一種職業(yè);當(dāng)然,如果有興趣,將刻章提升到篆刻,那就是治印,就是藝術(shù),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p>
這些話,我們一句都不懂,但李江天高興來著,他就覺得何老師在表揚他。
晴朗的天氣一直持續(xù)著。第二天,何老師給我們上第四課“林彪是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時,我一直對“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的疑惑,總算得以破解。這天一早,何老師把我們的座位做了調(diào)整。原先我們坐在靠操場方向的南墻第一排,現(xiàn)在移師到靠北墻第一排;這樣輕易就能看到村小北面的風(fēng)景,一片蘿卜地,長葉翹松松的,綠得正常,菜地那邊隔了一條環(huán)潭半圓形的泥路,就是潮沖潭。潮沖潭是個很大的池塘,水很深,而且是一下子就能深到淹死人的地步,可能是因為它連著利二河,而利二河又直通錢塘江的緣故吧;江里來大潮水時,潮沖潭就像孕婦的肚皮似的大上一圈。每年夏天,當(dāng)然不一定都是夏天,冬天也有可能,潮沖潭里會淹死個把人的,比如朱阿福最大的哥哥朱阿全,第二天早晨在滿潭的薄冰里發(fā)現(xiàn)他時,他的臉就像陳校長壓在辦公桌玻璃臺板下的一寸黑白照片。沒有人告訴我們,潭里有東西在等著你下水,但我們都知道??磻T了操場,再看北窗外就新鮮了。我注意到村小東北邊輕易發(fā)現(xiàn)不了的那塊蘿卜地上,有一株穿天高的大楊樹,樹蔭遮去了半爿天,圓丟丟的楊樹葉像撣過清漆般油光锃亮,小風(fēng)車似的在秋風(fēng)里瘋轉(zhuǎn),一閃一閃的,拍打得陽光沙沙作響。
原來,雨聲就是這么來的。
世間事就是這般不堪深究,一旦真相大白,令人沮喪,我像大人般重重地嘆了氣。
唉!
因為何老師的“表揚”,李江天非但改不了那個臭毛病,反而變本加厲。左撇子嘛,正常。我那時候就這么認(rèn)為的。但我總感覺怪怪的,何老師那么說,是不是已經(jīng)放棄他了?上課時,自我感覺優(yōu)秀的李江天,不再像以往那樣發(fā)癡地盯著黑板,而是專注地盯著窗外。
“李江天!”
“李江天!”
何老師教我們認(rèn)完那十一個字后,發(fā)覺李江天還像個雕塑似的,別著個胖頭魚腦袋死盯著窗外,好像潮沖潭或別的什么東西勾住了他的小魂。她點過兩次名,見他依舊毫無反應(yīng),就從黑板下槽里撿了個粉筆頭,再次提醒道:“李江天同學(xué)!”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已經(jīng)清楚,何老師一旦在你的姓名背后加上“同學(xué)”二字,說明老師很生氣,情況很嚴(yán)重。果真,何老師手中的那個粉筆頭,突然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準(zhǔn)確無誤地?fù)舻嚼罱熳髠?cè)頭上;突生的疼痛讓他下意識地縮了下頭,又慌忙別過頭來,兩眼眨巴眨巴地朝何老師眨巴,滿臉都是委屈。他都不清楚教室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何所有的眼睛都像田里的螞蟥般叮上他,包括何老師。
何老師倒是有耐心的,竟然問他窗外有啥稀奇的,說來大家聽聽。
他還當(dāng)真了。
現(xiàn)在我可以說,我是相信李江天所相信的。這個世界不但有紅太陽,還有綠太陽、黃太陽和黑太陽什么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太陽。我也相信他就是一個能把太陽說成綠色的人。但在那年深秋,年僅七歲的我,根本就不會這么想,正常。當(dāng)李江天頂真地告訴何老師,而且他嗓門又大,甕聲甕氣的,以至于全班同學(xué)都聽到了。
他說:“綠太陽?!?/p>
全班同學(xué)頓時哄堂大笑,包括我在內(nèi)。
這很正常,我本來就是個平庸的人。即便到了今天,我敢肯定,我是說不出綠太陽來的;因為在我眼里,太陽永遠是紅色的。我敢說,一萬個人里,肯定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說太陽是紅色的。所以,就有人說,當(dāng)我們跪下去的時候,巨人便產(chǎn)生了。當(dāng)時,何老師聽他這么說,先前僅有的那點兒生氣早就跑得光光的,她居然笑了;我還以為她生來就是個不會笑的女人,但她居然笑了,而且笑容還來得個燦爛。她輕盈地走到我們桌前,很有意思也很認(rèn)真地問李江天:“這位同學(xué),你確定,太陽是綠色的嗎?”
我們又笑了。
“何老師,你看,”李江天越發(fā)得意了,他手指著窗外那株楊樹說,“太陽和樹一個顏色。”
“是嗎?”何老師故意拖著長音問,“你是哪只眼睛看出來的?”
大家又大笑。
有個別唯恐天下不亂的同學(xué)按捺不住興奮勁兒,雙手將課桌拍得嘭嘭響。
“我……”李江天猶豫了一下,說,“兩只眼睛?!?/p>
“噢,”何老師好像明白了,“你的眼睛還真是特別?!?/p>
其實,何老師壓根兒就沒有弄明白李江天的眼睛。要不,下了課,她就不會那樣做了。
如果在課堂上,有關(guān)“綠太陽”的話題到此為止,那就不會有后面什么事了。何老師覺得她應(yīng)該擔(dān)當(dāng)起一個做老師的責(zé)任,所以下課后,她就帶我們?nèi)嗤瑢W(xué),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操場,來到校門口的村人民大會堂前。
何老師讓我們面朝村人民大會堂,昂起頭來,仰望正大門上方一大塊神圣的正墻。
我看一眼,就明白了,為何第一課如此熟悉,總覺得有好幾個字在哪兒見到過的。
何老師指指墻上頭,又指指天上的真太陽,問大家看清楚沒有。
“看清楚了?!?/p>
“啥顏色?”
“紅色。”
正常。那就是紅色。
接下來,何老師肯定是犯傻了。她其實不該再問的。其實,到此為止就可以了,但她偏偏又單獨問李江天:“這位同學(xué),看清楚沒有?”
李江天朝前死撐著個胖頭魚的腦袋,斬釘截鐵地說:“是綠色呀。”
“你……”何老師說不出話來。
我們就嘻嘻哈哈地亂笑,你推我一下,我推他一下;不這樣,難以表達我們的心情。
這時候,擁到大會堂前面的,不只是我們新生班,幾乎全校的學(xué)生仔都擁來看熱鬧了,其中還包括幾個老師和陳校長。陳校長十分痛苦地抹著一對爛爛濕的紅眼泡,嘴里咝呀咝呀的,走路一蹺一蹺的,而且蹺得來得個快,像個偷婆娘的漢子當(dāng)場被人打瘸了腿,正在被人追殺似的;他從人群中直奔何老師而來,責(zé)問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何老師當(dāng)然知道,但陳校長不容她辯白,又說:“你還嫌事兒不夠多嗎?”
這也算是個事兒?何老師倒是不懂了。
“趕緊回去?!标愋iL嚴(yán)肅地扯了一把何老師的衣袖,她才瞌銃清醒,和陳校長一起,就像驅(qū)趕一群在田野里撒野的青頭鴨般將我們趕回教室。當(dāng)然,其他老師也把別的學(xué)生趕回去了。巧的是,上下一堂課的鈴聲及時響了,教我們算術(shù)的劉老師已經(jīng)走到我們教室門口,陳校長叫他等一下。陳校長顯然有話對我們說,但他光顧著朝我們瞪著那對兔眼睛,連抹都忘了,白色蛆蟲哧溜溜地滾下來,也不知他要說的話都忘到哪兒去了。
“啊呀!”他感嘆道,“到此為止,誰也不許提此事?!?/p>
他舉起右手,單獨伸出一個手指頭,食指,朝我們使勁兒地?fù)u晃。
他再次強調(diào):“那三個字,禁用!”
田紅蓮傻傻的,她竟然問:“陳校長,哪三個字?”
陳校長火了,沖她吼道:“一個字都不許提!”
聲音大得把我們的魂兒都要嚇得蹦出腦門心。
第二天變天了。
正常,晴久必雨,雨久必晴;人世間不就是這樣的嗎?這天從天蒙蒙亮開始,就下起淅淅瀝瀝的又細(xì)又密的小雨來。家里僅有的蓑笠只能供大人出工專用,哥他們各白用一塊薄薄的塑料布罩在頭上,一路狂奔去學(xué)校。我沒有搶到塑料布,母親給了我一頂破舊的大草帽,太丑,我不要,我就頭頂著母親用舊褲布縫的新書包,一路慢吞吞地走去。我不急,前面也是雨,走快走慢還不是一樣得淋雨;到村小時,書包朝天那面都濕透了,但擠不出一滴水來,只是濕了雙手。
窗外下著雨,但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這天在上語文課前,我們還真聽陳校長的話,把李江天的“綠太陽”徹底忘了。
但何老師在上正課前,卻錯誤地和我們做了一個游戲,或者說是給李江天做了項測試。何老師首先讓我們大家都不要響,誰也不許說話,聽明白了嗎?我們聽明白了。于是,她走到我們課桌前,把一張涂滿了顏色但四邊有一寸寬留白的紙,放到李江天那邊的課桌上。
何老師問他:“紙上畫的都有什么顏色?”
李江天毫不猶豫地說:“綠色。”
我驚呆了。
何老師又問:“就一種顏色嗎?”
“一種?!?/p>
“綠色?”
“綠色。”
“你呀,”何老師不無感慨地笑道:“還真是江天一色呢?!?/p>
何老師轉(zhuǎn)而又問我:“你來說說看?”
我得意地伸長了手,指著紙上的畫說:“天空是藍色的,是用藍墨水畫的;太陽是紅色的,是用紅筆畫的;中間空著的朵朵白云,是白紙的顏色;下面的大地是黑色的,是用黑墨水畫的;河邊上這排樹嘛,樹干是黑色的,也是用黑墨水畫的;樹葉是藍色的,也是用藍墨水畫的……”
何老師好聽地嗯了一聲。
她拿起那幅畫,舉起來,以逆時針的方向,慢慢地轉(zhuǎn)過去,轉(zhuǎn)到頭后,又順時針方向慢慢地轉(zhuǎn)回來,讓每個同學(xué)都能看到,都能看清楚。
她這才問大家:“他有沒有說錯呀?”
大家說:“沒有?!?/p>
何老師說:“對?!?/p>
“昨天我就在懷疑你的眼睛有問題,”何老師有些喜形于色地對李江天說,“夜里頭就想到這個法子,花了我半夜頭工夫,才畫好這張畫;今天給你一測試,果然,你是色盲。”她皺起好看的滿是膠原蛋白的潔白閃亮的額頭,輕輕地?fù)u了一下頭,才叮嚀李江天道:“哪天讓你父親帶你去大醫(yī)院看看,不知能不能治愈?但據(jù)我所知,色盲是……”她忽然轉(zhuǎn)移話題道:“對了,我只是奇怪你眼里既然只有一種顏色,為什么就認(rèn)定是綠色呢?為什么就不是紅色或黑色呢?”她又說:“你倒說說看,為什么?”
窗外下著雨,但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李江天又像縮小版的陳校長,但他一聲都不吭。
何老師碰碰他的大頭,親切地說:“這不是你的錯,老師沒有怪你?!?/p>
她問:“你能告訴老師,池塘和樹是一個顏色嗎?”
她指著北窗外的潮沖潭和蘿卜地上的楊樹。
李江天聽話地點點頭。
“那邊的房子呢?”何老師指著潮沖潭東邊的農(nóng)家。
李江天說:“綠色?!?/p>
何老師重重地嘆了口氣,說行了,現(xiàn)在上正課。
她快步走回到黑板前的講臺后。
或許好奇心還在作怪,何老師又用手掌拍拍大黑板,問李江天:“這也是綠色嗎?”
李江天說是的。
第三天,雨還在下,正常,時令已進入秋雨綿綿的季節(jié)。
早自習(xí)時,我倒不是故意要為難李江天,作為同桌,作為好朋友,我非常擔(dān)心他的眼睛,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李江天的眼睛賽過黑白電視機,而我們的眼睛則是彩電。我就想知道他所看到的世界,和我所看到的世界,到底有啥個區(qū)別。我悄悄地問他,夜是什么顏色?他說綠色。我又問.那你能看到月亮和星星嗎?他點點頭。
“什么顏色?”
“白色?!?/p>
“房子是綠色?”
“是。”
“人也是綠色?”
“是。”
“你看,他們在糧倉前面走,綠色和綠色混在一起,你能看得到人嗎?”
李江天的腦袋更往前挪了,距離大到讓人懷疑,這胖頭魚腦袋不是裝在他脖子上的;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他之所以會這樣,完全是因為色盲的緣故。你瞧他盯著南窗外面的人,是那么努力,又那么吃力。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當(dāng)然能看出來了。”
“除了綠色,就是白色?”
“嗯。
那是一個多么神奇的世界呀!
窗外下著雨,但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就因為昨天何老師的測試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江天一色”早已傳開了。高年級的男生,趁去公廁的便利,每每經(jīng)過我們教室門口,就大喝一聲:“綠太陽!”嚇人倒怪的。有時候是一個人這么猛吼,有時候是兩三個人一起大吼,然后哈哈大笑,跑了。
第一節(jié)課上課鈴響時,何老師幾乎是跌跌撞撞進教室的,她是見到我們才像清醒了過來,在門口停了停,捋了一下掛在前面的秀發(fā),生硬地將蒼白的臉色擼平淡了些;但我一眼就看出何老師哭過了,她雙眼紅紅的,有些腫。
何老師說今天我們上第五課:“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
但我一直在想,何老師為什么哭了呢?
我只能想到李江天父親和田紅蓮父親這一步,就不能再深入下去了,直到放學(xué)后,我才聽哥他們說,今天一大早,“田雞”背著長槍去了陳校長家,將他從家里直接押去了公社。哥他們在瞎猜亂蒙,是不是陳校長經(jīng)常在夜里去村小找何老師,還裝神弄鬼的?又說何老師在下沙的時候有過一個綽號,叫“烏骨雞”,說她是“烏到骨子里的雞”。又說她要吃生活哉。這話還不是他們說的,好像聽誰誰誰說的,說是給太陽戴綠帽子,能有啥個好下場呀。
我一直搞不懂“烏到骨子里的雞”是啥個意思。
過了兩天,天氣一冷,人間就又放晴了。
八間“7”字形草舍頂上的稻草苫,已褪盡鮮亮的黃色,開始走向灰暗。
正常。做人,就是草一樣。
窗外陽光燦爛,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我扭頭望著窗外的大楊樹,大楊樹的葉子和其他樹種的葉子完全兩樣生的。其他樹種的葉子在風(fēng)中,是上下抖動的,像水流中的水草;但大楊樹葉子卻是轉(zhuǎn)圈的,像奔跑的我舉過頭頂?shù)男★L(fēng)車,在陽光里轱轆轱轆打轉(zhuǎn),一閃一閃的,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陳校長一直被關(guān)在公社里。
我記得何老師給李江天做測試那天,放學(xué)時,陳校長將我們?nèi)嗤瑢W(xué)留了下來,他哭喪著那張苦大仇深般的老臉,讓我們——尤其是讓李江天,不許再提“綠太陽”,連個“綠”字都不許提。他神情落寞,一聲聲重重地嘆息,雖然那天沒有太陽光照進教室里來,而且原本就是個雨天,但他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從他紅殼河蚌般的雙眼中滾出來。
他一再地感嘆:“你們呀!”
窗外陽光燦爛,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這天上午,“田雞”來村小了,他到的時候,何老師正在給我們上課,他就站在敞開的教室門口,著一身舊軍裝,一本正經(jīng)地背著支木柄長槍,看上去嚇佬佬的。我又開小差了,我沒辦法不去張望教室門口的這個人。我見過兩眼長到額角頭上的人,但門口的這個人,白多黑少小得像蓮子的雙眼,卻攔腰長在臉部的中間地方,硬是比別人多出一大塊額角,也不知上帝造他時,是否用皺巴巴的玩意兒將這么多空地填滿了。
他雙眼始終鎖住何老師不放,好像怕她會憑空蒸發(fā)似的。
后來,他大概放心了,或者是太無聊了,玩起了就像小女生在課桌上拋沙包的游戲。只不過他手上的,并不是沙包,而是一粒金黃色的花生米。他將它拋向上空,等它落下來時,迅速伸手接住。他的身手非常敏捷,接法也非常之多。彎曲成斗狀的右手,從下往上接,從上往下接,從左往右接,從右往左接,不斷地變化接法,沒有一次是重復(fù)的,簡直把我看傻了。
上完這節(jié)課,何老師走出教室門,“田雞”小聲地向她說了些啥,我們也聽不到是啥??傊?,這些話對何老師來說是個打擊,或者過于突然吧,她頓時傻呆呆地站住了,忘了接下來應(yīng)該邁動雙腿,朝前走?!疤镫u”就在她的后背上,帶著輕蔑的手勢推了她一把。
我看得清清楚楚。
這一把絕對帶有污辱性質(zhì)的。
我這輩子都記恨他。
兩人走去教師辦公室的途中,“田雞”的蓮子眼在何老師身上刮來刮去的,大概是在她身上尋找有啥紀(jì)念物。我是聽說了,但凡被他斗過的人,他都要留下點兒炫耀的物件。何老師回頭問起陳校長的情況,“田雞”就攤開右手,亮出右手心里那顆剛才當(dāng)沙包玩的金黃色花生米?!澳銈儼殃愋iL怎么啦?”何老師氣急地問?!疤镫u”卻輕描淡寫地揶揄她道:“你還是擔(dān)心一下你自己吧。”
他在陽光里,又動作漂亮地拋了幾下“金沙包”。
“叫他裝!”他惡狠狠地說,“裝,終究是不牢靠的。”
又過了一節(jié)課時間,我們才看到何老師背著一只帆布料的黃書包,翻蓋上用紅線繡著五個毛體字“為人民服務(wù)”,從她的宿舍出來,走進陽光燦爛的操場上。她的四周,灑落在操場上的陽光就像鹽粒一般泛起白光,刺眼的白光。“田雞”依舊走在她身后,兩眼刮來刮去的。何老師微低著頭,臉朝村糧倉的方向微側(cè)著,可能是怕看到我們吧。我們都趴在教室朝南的兩個破窗口,李江天突然大聲喊:“何老師!”
我們像剛醒了一般,也一起喊:“何老師!”
何老師終于別過頭來,雙目暗淡地望著我們。
她站住了,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站在她身后的“田雞”,又很不耐煩地推了一下何老師的后背。我發(fā)誓我會記恨“田雞”兩輩子。這輩子我記恨他。下輩子我加倍記恨他。何老師怕臟似的扭了下背脊,厭惡地朝前邁了一大步;她邊走邊擼了下扎馬尾的秀發(fā),然后小腳快節(jié)奏地走m操場,消失在村人民大會堂與村糧倉之間那個逼仄的小口子里。
不知怎么的,眼淚就濡濕了我們叫喊的嘴巴,就連喊出口的“何老師”三個字也是咸咸的。
但我們還是擁在兩個破窗口拼命地喊,拼命地喊:“何老師!何老師!”
窗外陽光燦爛,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責(zé)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許仙,本名許順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杭州半山。在《江南》《十月》《北京文學(xué)》《天涯》《清明》《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有作品入選年度選本及排行榜。出版長篇小說《關(guān)于我漂亮母親的一切》、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小小說集《麻醉師酒吧》《愛人樹》《北極的春天》、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等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