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影 付喜艷 龐堅 譚鏵

孫野說：我只是完成了其中的一道工序。

2019年3月27日的北京。

這天上午，第十九屆中國國際石油石化技術裝備展覽會大廳里一批展示最新成果的高科技油氣勘探開發(fā)裝備競相秀肌。一雙雙好奇驚訝的眼光被“秀”得嘆為觀止。展區(qū)里一件不起眼的玫瑰色高壓管匯引起了參展人員的好奇。旋塞閥、整體接頭、活動接頭、直管，這看似簡單的四大件有一行文字：175MPa活動彎頭適用于超高壓井壓裂作業(yè)中管線的活動連接。這個不起眼的“鐵疙瘩”可是十三五國家科技重大專項子項目。行家一看就知道這個抗高壓175兆帕意味著什么。這一新品的問世填補了世界空白。

孫野就是這件填補世界空白的機加工“達人”。

“我只是完成了其中的一道工序。”孫野很真誠。

其實一臺數(shù)控機床要用上近百種刀具，在他手里像被用活一樣，各種各樣的零件都能巧妙加工出來。一件不成型的毛坯，按照設計最后到鍛、淬、車、銑，力的錘打、淬的升華、車的切削、銑的雕刻，人的成長、成才何曾不經(jīng)歷這樣的鍛造和淬煉呢。那些產(chǎn)品經(jīng)過無數(shù)雙爬滿老繭的手，靈巧的手，有力量的手，有溫度的手，過了這些手，你能說那是一般的產(chǎn)品嗎，精密，精致，精湛，滲透了創(chuàng)造者的精血、情感，甚至神韻，它們簡直就是藝術品。

五月的荊州要數(shù)花園式的中國石化機械四機公司最迷人。簇擁在東廠區(qū)紅墻紅瓦的高壓流體管匯車間外的白玉蘭格外亮眼。那一朵朵搖曳的玉蘭仿若巨輪掀開的“雪浪花”，在陽光下“波光粼粼”。這是一處新舊交織、動靜互襯的老廠區(qū)。這個“老字號”的廠區(qū)生產(chǎn)出了中國首套壓裂機組，世界首套車載大功率的壓裂機組，高壓流體管匯被譽為壓裂機組的“血管”，如果抗壓血管破裂，那么壓裂施工癱瘓無疑。

四個車間既各自為政，又互為通敞。這是一個有墻無隔的流水線，產(chǎn)品出廠前必將送至2號車間的檢測中心過檢。這個以鋼板圍成的空間抗壓測試的等級達到世界之最。

WIA KH63G，這是一個西洋商標。這商標貼在一臺乳白和深藍兩色界面的左上方，身邊站著的是孫野，不用問，一猜就知道是數(shù)控加工中心，孫野編程和出活的重器。

在加工中心一個不起眼的夾縫里插有一面小小的國旗。那紅紅的旗面在頂燈的藍光下像過了塑似的，雖不那么醒目，但在孫野的心里那是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角度。

一臺機床和一面國旗放在一起，這是孫野挑選出最神圣的組合。

機床的深藍和國旗的深紅放在一起，這是孫野搭配出最美麗的圖譜。

孫野說：青春是綻放人生的旺季，稍縱即逝。

有人說孫野是“考霸”，他在技能大賽中脫穎而出。

有人說孫野是“學霸”，他在學以致用中嶄露頭角。

幸運之神總是眷顧這位90后的小伙子。2012年，他從中石化青年拔尖技能人才培訓班畢業(yè)，入職中石化四機石油機械有限公司。當年，這位樸實、靦腆的青工，跨“專業(yè)”在湖北省華中數(shù)控技能大賽中獲銀獎；三年后，他沖“金”成功，拿回了湖北省職業(yè)技能大賽數(shù)控車工金牌第一名。2018年這位“湖北省五一勞動獎章”、中石化技術能手、湖北省杰出青年崗位能手又站在了百名“荊楚工匠”的領獎臺；2019年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

孫野說，有一種聲音陪伴他成長，要是這聲音能在領獎臺上響起那該多好啊！

是什么聲音呢？

嗚、嗚、嗚——

高亢、雄渾、嘹亮，這聲音書面語叫汽笛聲，俗稱“拉喂子”。如果不是特別的日子，在其他城市少能聽到這樣的聲音：準時不差分毫，像晨鐘暮鼓，更像一條江河上的號子，它的激蕩和放聲永遠回環(huán)在某一段崎嶇和匍匐的纖夫道上。

孫野就是踩著四機拉喂子的節(jié)拍上下班。

這聲音在祁連山下河西走廊的玉門、敦煌響了17年。

這聲音在荊州古城西門外上空綿延不絕整整響徹了49年。

這聲音從誕生至今有66年的“音齡”，從未斷音。

這聲音在地處荊州龍山寺的中石化四機石油機械有限公司上空響起，每天六次，早中晚上下班前后都能準時聽到。歷史的聲音就像鄉(xiāng)音一樣讓人心生熱絡。它讓我們時時記住一種聲音承載的音符是歷史的叮囑：準備好了嗎，遲到就是掉隊。

孫野總要提前上班。他告訴我，就像馬拉松長跑，哨子響之前總有一個聲音：各就各位，預備……你準時到了起跑線，肯定慢了半拍，你輸就輸在“預備”二字上。

“這聲音我聽了7年。聽到它，心中有一種激情，有一種催人奮進的使命感。‘提前就是‘超前，否則就遲到，就誤點，就落后。一個被甩在時代后面的企業(yè)，淘汰就是它的宿命?！?/p>

喂子聲響起，太陽也升了起來。

是喂子聲叫醒了太陽，還是太陽喚醒了喂子聲？

太陽與喂子聲同框，這是多么壯美的“畫配音”。

荊州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

荊州的城門有幾處？不知道，他走得最多的是新南門。

紀南城古遺址、熊家冢車馬坑、迎柳巷、張居正故居……這些地方他都沒去。他說，他去過荊州博物館，那里面有鳳凰山里出土的男尸呢，他給我比劃著，似乎證明他沒撒謊。從廠區(qū)的單身樓到博物館直線距離不到一公里，他7年間僅去過兩次。

高壓流程管匯廠的書記游艇很有感觸：“他的這些榮譽來得不容易。28歲，90后，可他用了比別人多數(shù)倍的時間在干，在學，在琢磨。一個毛坯是需要機加工的，一個人要成才，同樣需要‘機加工。這個‘機加工的師傅就是他自己?！?/p>

下班后的孫野，看似跟普通的“90后”沒什么兩樣，也喜歡拿著手機“刷抖音”。不同的是，孫野看的抖音視頻都是關于機械加工的小視頻。毛坯放進數(shù)控車床里，眨眼功夫車床里“吐”出的竟然是產(chǎn)品。這是廣告，但他相信廣告里的智慧和啟迪?！澳憧矗@個零件內部有很多不規(guī)則的曲面，這個高手的走刀思路確實很絕。”沒看仔細時，他把它拍下來。孫野說，機械加工除了追求精度以外，最核心的是加工思路。機床和銑刀都是固定的，模具怎么擺，從哪個角度下刀，從哪個位面走刀，切削量控制在多少，最能體現(xiàn)一個數(shù)控工人的技術。精度只能決定一個零件做得好不好，思路決定著一個零件能不能做出來。

榮譽是獎給八小時以內的，如果沒有八小時以外的付出，那榮譽或許就與你擦肩而過。在孫野看來，青春是綻放人生的旺季，不快快播種就誤了時節(jié)。

因此，把荊州古城的景點留給未來。那些景點跑不了，晚點看，或許更美呢。

孫野說：青春是人生旺季里最美麗的“植被”。

你在用世界上一流的設備，又遇上了最好的師傅，還有一個催生成長的好生態(tài)，但你還得要自己努力，自己得有夢想，自己得有付出，當這些加在了一起，神奇就出現(xiàn)了：榮譽。

師傅沒有他的榮譽多。他說，他是站在人梯之上，那些榮譽他夠著了。但這個高度是企業(yè)給搭建的。當“國字號”的榮譽掛在了胸前，江蘇老家的同學很好奇地問他：“你肯定有背景吧，怎么從來都沒聽你說過？”在常人眼里，他不可能是“常人”。

零起步，沒有任何人脈，又不是“廠二代”，正因為如此他感受到這個企業(yè)就像天平一樣，你沒有重量，哪稱得出重量呢！

在所有的榮譽里，孫野最看重的還是第一塊銀質獎牌。

掂在手里，的確沒有金質獎章有分量。入廠的第一步?jīng)Q定了你一生的起點和方位。從廠區(qū)到宿舍有一處必經(jīng)之地，那棟紅墻紅瓦的建筑是40年前的廠房，如今做了公司傳統(tǒng)教育陳列館。這陳列館距離他上班的車間不足50米。在陳列館里他知道了這個企業(yè)的過去，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四機從抗日烽火的中緬線上走來，從建國之初中國石油原油東運零公里奔跑，從修車、造車到轉型建成國家技術裝備基地，石油四機一路走來不斷書寫中國石油裝備最美華章。

師傅葉尼斯把他帶進了陳列館。告訴他，那些上墻的照片就是廠里的“品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擔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作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奉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創(chuàng)造。一個毛坯，一張圖紙，師傅總要問他編程的思路。思路不對，就南轅北轍。他悟出了道道，做產(chǎn)品要思路，做人也得有思路。年輕是干事業(yè)的最好時光，就像農民種田，誤了節(jié)氣就誤了收成。

師傅技術好，脾氣也好。師傅讓他把產(chǎn)品拆卸，再組裝。孫野發(fā)現(xiàn)了問題：師傅，缺一個彈子！兩人對視，師傅笑了，把手掌攤開，彈子就在師傅的手里。師傅在考他，也在啟發(fā)他，這些國家重器，少了一顆小小的螺絲帽都是廢品。他的第一塊銀質獎章是在這樣嚴格的訓練和啟發(fā)中打造出來的。

這兒的黎明靜悄悄。

孫野說，這種寧靜反而不習慣。

機器的轟鳴聲聽久了，會讓你振奮，那是一種雄渾的生息，有韻律的節(jié)奏，一種在創(chuàng)造財富的律動，一種交織，一種和聲，一種推你前行的澎湃。這就是孫野，他已經(jīng)進入一種境界，擁有這種境界的人，他成熟了。

有同學離職走了。這些來自江蘇的90后，家庭殷實，有許多是獨生子女。孫野父母在老家開了餐館，就這個兒子?；貋戆?，也不強求，不習慣就回來。當年他給父母第一次報喜，是把那塊銀質獎章拍下來通過微信發(fā)回去的。從此，幾乎每年都有喜，每年都報喜，一個喜比一個喜大。父母也成了二傳手，把孫家的喜事在親戚朋友圈里“曬”。

孫野喜歡那身紅工裝。他說，要工裝“合身”，一定要做個“合格”的人。咱就是工人，工人的本分就是動手。這個手怎么動要靠腦、靠心、靠眼。有了這本領，把手里的活要做成廢品都難，有這個境界嗎？一塊鐵放進熔爐里淬煉可以成鋼，一塊烙鐵放在鐵墩上錘打可以成型。一個產(chǎn)品，就是一個夢，機加工的過程就是圓夢的過程，直到成為合格的產(chǎn)品。

有一款新產(chǎn)品到了孫野手里。從140兆帕到17兆帕，這不僅僅是數(shù)字的增長。高等級高壓管匯對材質的要求更高，加工的難度更大。他在0.02毫米的誤差內創(chuàng)造了“孫野極致”?，F(xiàn)場，一位記者這樣描述他：端起鋼鐵模具，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加工中心上，將銑刀與開孔位置對準，再從6個方位將模具固定。隨后，他拿來電子測距儀，測量出定位誤差后，拿起一根銅棒在模具前后左右輕輕敲打。每一次敲擊，孫野下手都很輕，仿佛在敲擊心愛的紅酒杯，生怕敲碎了一般?！斑@是在微調，讓模具一個‘絲一個‘絲地移動?！睂O野解釋道。

一個絲是什么概念？在精密零件的計量里，一個絲是0.01毫米，相當于頭發(fā)絲的六分之一。用加工中心加工零件，實際上就是用刀具一點點地切、削、鉆。一件合格的產(chǎn)品，誤差范圍控制在2個絲以內就可以了。但孫野對自己要求更嚴，總愛挑戰(zhàn)極限。微調環(huán)節(jié)看似只是手上功夫，但同時心里要有耐性、腦里要有悟性，是心、手、腦的極致配合?！敖o零件開孔，銑刀是以軸心旋轉的，如果軸心定位不準，開出來的孔誤差就更大了?！睂O野補充道，精準定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一步，一點都不能馬虎。特別是生產(chǎn)高壓管匯產(chǎn)品，這些零件都用在石油設備管道最脆弱的連接部位，對高壓狀況下的密封性要求極高。誤差少一絲，零件壽命就能延長好幾個月。“石油設備的管道連接處，要承受上百兆帕的壓強，孫野在毫厘之間的不斷微調，其實是對產(chǎn)品質量的極致追求。”黨支部書記游艇說，100兆帕的壓強，換算下來是一平方厘米的面積上，要承受1000公斤的壓力，如此大的壓力一旦找到縫隙，后果不堪設想。因此，管匯產(chǎn)品質量是石油設備的命門。

孫野成功了。

他是用奮斗作槳完成了一次人生最有價值的橫渡。

也正如他說的“青春的植被”。

孫野說：青春是一面旗幟飄揚在四季之首

在這個人才井噴的時代做工匠很難，而且是湖北省第二屆“荊楚工匠”。

石油裝備叩問的是千米以下的地層深處。它是打開地宮之門的一把鑰匙。如果地球是一個孕婦的話，那么石油就是她的頭胎。滄海桑田的妊娠期，一個關于浴火重生的生命輪回，是誰為他的臨盆備好了接生器呢？石油裝備，別小看那些鐵疙瘩，那可是上帝之手，一只可以左右世界經(jīng)濟方向之手，一只可以加速或減緩世界速度之手。

孫野愛他的事業(yè)，既神圣又神秘。

孫野不帶眼鏡。

孫野又帶眼鏡。

上班時，那副幾乎遮了半邊臉的護眼鏡總罩不住那雙專注的目光。耳楞上是一條看得見的勒印，上下面孔有些不對稱。只有這時，你才發(fā)現(xiàn)戴上眼鏡的孫野更成熟，更深沉，也更有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