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軍
黃丕烈(1763~1825),字紹武、蕘圃,又作紹甫、蕘夫,號復翁、復初氏、宋廛一翁、求古居士、佞宋主人等(圖1)。先世居福建莆田,十世祖黃秀陸遷居江寧,有祖墳在焉。至曾祖黃瑯移居蘇州。黃氏為乾隆五十三年(1788)舉人,數上春闈不利,加捐戶部主事。一生以藏書、刻書為志業(yè),63歲時曾在蘇州玄妙觀西設滂喜園書籍鋪。編刻有《士禮居叢書》。關于黃丕烈的藏書情況,從江標《黃蕘圃先生年譜》、王大隆《黃蕘圃先生年譜補》等書中可窺一斑。
歷來評論黃丕烈收藏的都是局限于古籍善本,其實除此之外,他在碑帖、書畫等方面也很有心得,盡管傳世不多,但就目前所見,精彩亦頗有可述者。他在為改琦《云山無盡圖》所跋語中就自謙道:
辛未春分日,改君七香偕古倪園主人訪余于陶陶室,攜此卷相示。余素不識畫而卻喜畫,余倩諸友人畫得書圖已有三十六幅矣,茲又將乞七香為之。
相同的話,亦可見于禹之鼎《臨清明上河圖卷》,黃丕烈跋“予性懶,且不善別書畫真贗,故題識不輕下筆”。在明人史忠《雜畫冊》后,他也說:“余不喜蓄書畫,而亦間蓄一二小品,大抵皆精妙絕倫,有識者以為之鑒定,方始購得,久之自能辨其真?zhèn)危饰镫m無多,而偽者不存焉?!辈贿^在友人眼中,黃丕烈應該是書畫收藏愛好者。他與潘奕雋父子的交往中,就有不少書畫鑒藏的記錄。
潘奕雋(1740~1830)是大阜潘氏家族遷蘇后第一位進士,但他淡薄名利,中年以后退居吳門,以書畫自娛。他與兒子潘世璜(1764~1829)對書畫的鑒藏,有《潘氏三松堂書畫記》《須靜齋云煙過眼錄》等著作行世。潘奕雋所處的清代乾嘉年間,正是蘇州私家藏書最為鼎盛的時期。黃丕烈年紀較潘奕雋之子潘世璜僅長一歲,與潘奕雋父子往來頗為密切。潘奕雋早年入詞林,又得享高年,在他晚年,四面八方的藏家,有識有不識,有機會來蘇州,都會帶上自己的藏品,請潘奕雋欣賞、題跋,以此為榮。黃丕烈亦不例外,上海博物館藏的明人史忠《雜畫冊》,據鈕樹玉的《匪石日記鈔》,嘉慶四年(1799)二月甘六日,鈕氏就曾在黃氏士禮居見過此冊。同年四月廿五日,黃丕烈還曾與段玉裁、錢時霽、夏文燾、袁廷梼、李銳、顧廣圻等與楓橋袁氏五硯樓觀趙孟頫《酒德頌》卷。今史忠《雜畫冊》后有嘉慶十二年(1807)中秋黃丕烈題跋,首有潘奕雋題“癡翁三絕”四大字(圖2),應該是黃氏于此年裝裱前求潘奕雋所書。
據《須靜齋云煙過眼錄》載,嘉慶十八年(1813)七月三十日,黃丕烈曾攜元五大僧字卷及姚公綬《漢陰園味詩》卷訪潘氏父子,顧沅編《今雨集》卷八有潘奕雋《跋元五高僧遺墨卷》“五高僧遁跡養(yǎng)真,豈屑以筆墨自鳴,而信手揮灑,皆有一種出塵之致,洵為墨林逸品,可寶可玩”,《三松堂集》失載,《三松堂詩續(xù)集》卷一有《題漢陰園味卷》,即為黃氏題:
卷為元張伯雨畫,明姚公綬題額作記與詩。今額與詩具存,記失其半,而畫已不可蹤跡。黃君蕘圃收得之,裝潢成卷,屬余題詩。
句曲山人(伯雨自號)久已仙,畫圖幻化等煙云。尚余水竹仙村句(水竹仙村,公綬自署所居也),來結吾生翰墨緣。
話到分香跡已陳,不妨抱甕寄閑身。勾萌甲坼生機滿,獨樂園中味最真(公綬詩“夢不思分漢署香”,注云:因閑居食菜得趣,故無漢署分香之想)。
著腳風騷境界寬,齏鹽聊取足盤餐。人生窮達由天付,若個當官會作官(公綬題云:余不會做官,乃附隱逸風騷中,或可著腳也)。
扶犁我亦學樊遲,幾棱(去聲)春畦送送老宜。風味茅齋良不惡,豳風讀罷讀陶詩。
此卷今不知流落何所?元五大僧字卷與史忠《雜畫冊》二種,后皆歸顧文彬,《過云樓書畫記》著錄。元人書法,除五大僧字卷外,黃丕烈還從陳鳣處購得龔璛《靜春堂詩序》(圖3)、王祎《寓齋記》雙卷。此兩卷據《須靜齋云煙過眼錄》記載,嘉慶十九年(1814)甲戌十二月一日,陳鳣曾攜來蘇州,請潘奕雋賞鑒:
見禾中陳仲魚(鳣)所藏《靜春翰墨》二卷。靜春堂者,宋末隱君子袁通甫(易)所居,在吳郡東南二十里鮫龍浦。元初,為石洞書院山長,退歸不仕,有《靜春堂詩集》行世。
上卷元人跡有龔子敬(璛)、陸子方(文圭)、郭祥卿(麟孫)、楊仲弘(載)、陳伯敷(繹曾)、湯師言(彌昌)所書《靜春詩序》,錢德鈞(重鼎)題《靜春集詩》,虞伯生跋,黃晉卿書所作通甫墓志銘,龔、虞書為最。龔書秀勁流逸,在柯、趙之間。郭書亦絕近趙法。后有吳敏德(訥)跋,載子敬以下諸人隱顯履歷,系為通五世孫鼎所題。鼎字以凝,仕明為刑部檢校。
下卷首為元人王祎書所作《寓齋記》,寓齋名泰,字仲長,通甫子也。后有仲長書和友人詩八首,又仲長之子能伯(養(yǎng)福)小楷書《九歌》,極端峭。又墓志數通,有明騰叔者,通甫元孫名鼎及昶者,共五世孫也。俱明人書。末有名世恩者書札一通,草法勁逸,絕類文待詔書。袁氏子孫式微,已置破簏中,仲漁以賤價購得之,良可寶也。
今上卷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卷后有明人朱存理題詩及清潘奕雋、黃丕烈、陶賡、毛慶善、楊守敬等題記。據清抄本《靜春堂詩集》四卷附一卷黃丕烈跋稱:“《靜春堂遺墨》卷向藏吾郡袁氏。袁之婿徐某歿后,袁之女出篋藏遺物盡售諸賈人,是卷亦在其中。想袁氏后無人,故歸婿家,后卒為吾友海寧陳君所得,甚珍之。”可見黃丕烈洞悉此卷之流轉。今卷后潘奕雋凡先后兩題,第一次為陳鳣作,內容見《三松堂文集》卷三,墨跡多最后年月一句:
袁通甫先生名意,為吾吳長洲縣人,隱居不仕。子寓齋名泰,書法精妙,入歐、虞之室。茲其家藏一時名流贈答之作,今其家衰替,盡落他人手,復不知珍惜。海寧陳征君于拜簏中見之,購歸裝成長卷,攜過吳門,出以相示。余慨民族之興廢靡有常,又幸翰墨之寄托得所,因欣喜而跋其尾。征君字仲魚名鳣,蓋今日之能文善書而好古者。嘉慶甲戌臘八后一日,吳縣潘奕雋題。
潘奕雋第二次題,乃為黃丕烈作,距上一次已過四載:
靜春齋翰墨雙卷為吾吳袁氏物,子孫不能守,為海寧陳君仲魚所得。仲魚既歿,仍歸于吾吳黃君蕘圃,楚弓楚得,洵為快事。暇日出示,翰墨源深,良自慶幸。嘉慶戊寅春月,潘奕雋,時年七十有九。
而在嘉慶二十二年(1818)歲末,黃丕烈亦有詩(圖4),次年三月請潘氏題過后,方請顧鳳藻書之:
靜春翰墨抵雙珠,展卷重看一感吁。神物蛟龍懷舊浦,暮年騏驥志長途。半生甲乙須良友,臨沒丁寧及藐孤。付托得人敢自許,楹書舊識莫如吾。
汝南族望著長洲,舊物陵夷到女流。論稱有時隨瓦礫,覆瓿何意等琳球。名賢詩筆千金帚,諸老文章一腋裘。歲暮懷人添感逝,年年風雪此停舟。
滿裝書畫米家船,小泊吳閶近廿年。月夕花朝同笑傲,山陬海澨互留連。奇書往復平生愿,寶物歸來復死緣。交到死生情乃見,敢盟白水誓黃泉。
歲逋未了典琴書,笑我生涯老蠹魚。舊事重提津逮舫,古歡再結太平廬。待償負券金無價,偏使貧家樂有余。過眼云煙時聚散,靜觀物理悟盈虛。
嘉慶丁丑歲除黃丕烈題,越明年戊寅季春之月,顧鳳藻書。
黃丕烈所藏古書畫,正如其藏書一樣,未必都會加墨。南京博物院藏有一軸明代周之冕的《蓮渚文禽圖》(圖5),上有嘉慶十一年(1806)九月廿八日潘奕雋女弟子席佩蘭題《虞美人》一闋:
芳塘長遍相思草,水亦瀠洄抱?;ɑㄈ~葉總相依,護住文禽一對,不分飛。剖開蓮子拗殘藕,離合從來有。人天歡喜此圖中,那識江湖蕭瑟,有秋風。
此圖左下角有“蕘圃”朱文腰圓印、“丕烈”白文長印,雖無黃跋,但可以確定曾經黃丕烈收藏,席氏題詞可能就是為黃氏所作,想來此軸一度懸掛在黃家廳堂中。
另外,還有南京博物院藏的明陸士仁、文從昌《陸龜蒙祠圖》冊,先后經潘、黃題跋。此冊前有嘉慶十五年(1810)長至前五日潘奕雋題“清風千古”四大字(圖6),后有同日潘氏所作題跋,黃丕烈題則在同年大除夕:
余有方外友穹窿道士許師竹為余言,甫里白蓮寺僧某,藏有甫里先生祠圖畫,重建甫里先生祠書勸同志諸賢文字,已將塵封蟻蝕,及今不為之整理,恐致淪沒,失其昔賢遺跡所在,因出資裝之,而屬余題數語而歸于主僧。余聞其言,而善師竹之用心良厚,及觀其舌畫文字,而嘆師竹之為功非淺也。蓋古來郡邑之志,兼載祠宇寺觀,況如甫里先生之祠與白蓮寺并在一所,則相得益彰,有不可偏廢者。余考明歸有光《保圣寺安隱堂記》,長洲東南五十里地名甫里,天隨先生之故居在焉。今為保圣教寺。而郡志又有白蓮講寺,然甫里無二寺,蓋白蓮保圣之別院也。志云,寺創(chuàng)于唐大中間,熙寧六年,僧惟吉重修。又謂惟吉于祥符間創(chuàng)白蓮寺,今里俗所指以為白蓮者,僅在西廡,其跡顯然。今觀陸、文兩先生圖畫,尤可印證。至于興舉廢墜,代不乏人,而歸公之記,已抱憾于無文字可考,不但紹興、寶佑以來修創(chuàng)者,少所紀載,即自成化至嘉靖修創(chuàng),宜有記而復闕,直至主僧法慧,請為《安隱堂記》,而始有歸公之記,存于郡志。由斯以觀,凡古跡之賴以存者,文字顧不重哉。今觀是冊,圖畫之為冊者三,文字之為冊者二十余,非僅歸公一人之著作比也。神唐時之去嘉靖時者無幾何年,而諸賢翰墨,洋洋灑灑,足見一時修復之跡。是冊之重,其系于甫里先生祠及白蓮寺者,奚啻天球河圖也哉。今主僧某,宜從此而什襲珍之也,他日倘有修志之舉,輯甫里故實者,必有考焉,以附于歸《記》后矣。許道士,其俗家甫里人也。桑梓敬止,能為昔賢存此遺跡,則為勸善,而盡朋友之道;其于故里,則為念舊,而能文獻之征,宜余之樂為是覼縷而歸之也。
黃丕烈除與潘奕雋一同題畫外,也代朋友向潘奕雋索題,如毛慶善就曾托他以王武的《紅豆花圖》求跋。潘奕雋題詩見《三松堂詩續(xù)集》卷六,題作《蕘圃以王忘庵所寫紅豆花畫幅索題復用前韻圖為毛君叔美所藏》:
又是江南燒筍時,忘庵應恨我生遲。白頭好事來山谷,更與殷勤寫折枝。
名篇妙繪艷當時,一幀流傳見獨遲。莫便I臨池嘆衰晚,天教老眼看孫枝。
在作此詩之前,恰好黃丕烈贈潘奕雋紅豆花一枝,潘氏有一詩云:“正是迎梅密雨時,病眸如霧嘆衰遲。知君欲寄長相憶,脫手詩成媵一枝?!惫恃陨显姴角绊?。其實,毛慶善的繼室顧蕙(畹芳)就是潘奕雋的女弟子,似與潘氏并不生疏,不知何故要轉托黃丕烈,豈黃氏與潘奕雋交情勝過師生之情歟?在潘奕雋題好后,王武的《紅豆花圖》在黃家放了一段時間,毛慶善心急起來,顧蕙的父親顧淳熙(湘筠)就替女婿寫信給親家黃丕烈,一問究竟,黃氏作復函云:
來示敬悉。叔美索藏紅豆軸,三松欣睹之至。已題二絕句,并作小行楷,是耄年所僅見者。原擬于明日奉繳,茲接所示令坦原札,尚須竹翁暨節(jié)安一題。此不難,但三松已作龍尾,未知尚有可著墨處否?容俟明晨親到尊齋面商再定也。承賜,謝謝……弟卻有絕句四首,或錄一首于上,以遂附驥之愿,更幸也。
黃丕烈晚年與紅豆花有一段因緣,毛氏此圖,為之更添一段掌故。在黃丕烈去世前數月,他曾應鐵琴銅劍樓第一代主人瞿紹基(1772~1836,字蔭堂)之請,為其題楊旭所繪《紅豆花圖》冊(圖7):
東禪衰朽留南圃,六十年來一再開。記得甲申春去后,如蘭館里幾徘徊(東禪寺紅豆久不存矣。葑溪彭氏南圃中吾岡主人手植一株垂四十年,而吾岡周甲前一歲盛開。去夏亦復著花,予曾往觀。如蘭館,其所居)。
賦罷新詩添新畫,付與香閨著意描。不似忘庵老人筆,淋漓水墨寫豐標(甲申夏,曾命三孫婦寫折枝。王忘庵向有墨畫本立軸)。
我來探勝西莊地,壁上奇葩照眼明。識是禪師今白鴿,也隨天女散花行(西莊者,虞山西門外僧寮。去秋曾過之,見紅豆畫幅,知芙蓉莊花開事)。
艷稱南國相思子,葑水虞山恰兩枝。黃面瞿曇無眼界,色空空色已多時。
四首詩中的第三首小注中,提及王武的《紅豆花圖》軸,應該就是毛慶善夫婦所藏的那幅。可惜王武此圖不知流落何處,黃丕烈致顧純熙書札中說的“有絕句四首”,會不會就是這四首呢?
(責任編輯:田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