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半年前,我坐在幼兒園的教室面試,頭一個問題很簡單,誰在家看孩子???第二個問題很難,孩子現(xiàn)在有什么優(yōu)點?有什么缺點?我對這個問題的厭惡溢于言表。我敢保證,幼兒園里有一頭怪獸,它給小孩子貼上優(yōu)點和缺點的標簽,它鼓勵孩子服從,懲罰搗蛋的孩子,它讓孩子學習,掌握文明社會的規(guī)則,它似乎很大個兒,卻又是隱身的。
英國心理學家亞當·菲利普斯有一篇文章叫《幼兒園里的怪獸》,這篇文章關(guān)注的是小孩子的語言問題。有一種看法是,上幼兒園的孩子大多還沒掌握足夠的詞匯量,不能準確地說出自己的需求,代之以姿勢、動作、情緒崩潰來表達自己。
小孩子學語言的過程,提醒著我們那個被遮蔽的不善言辭的自我。
菲利普斯說,這段話里包含了兩個假設(shè),一是“足夠的詞匯量”,到底由誰來判斷什么叫足夠的詞匯量?即便是成人,也會有感覺到自己詞匯量不夠、交流不暢的時候,一個照顧小孩子的成年人,若是能明白小孩的訴求,交流就不是什么問題,小孩明白語言的作用,但他們對學習語言的迫切卻有不同程度的差異。第二個假設(shè)是,語言是無語狀態(tài)的解決方案。孩子總要漸漸地掌握語言以替代姿勢、動作、情緒崩潰來表達,接受語言就是接受文明。其實呢,小孩子貼著你的臉頰睡覺、依偎在你胸前,到老他都會用這樣的姿勢表達愛與依戀。這是性滿足的典型表現(xiàn),這種前語言期的表達形式,在此后的一生中都會重演。
說實話,有時候我覺得精神分析太把小孩子當人了。比如:兩歲的孩子要開始說話,開始交流,每一次張口之前,他都要打破原本已習慣的沉默,這個巨大的沉默是他個人史的一部分——好家伙,巨大的沉默!這詞太玄妙了。
菲利普斯提醒,精神分析醫(yī)生聽病人說話的那種狀態(tài),很像是父母聽小孩說話那樣。嬰兒出生時是一種充滿欲求的生物,想要存活,就要傳遞信息給另一個能識別他愿望的人。表達愿望的興奮必須受到約束,形成某種表達方式,成年人通過對孩子的回應(yīng)塑造了孩子表達愿望的方式,一種好的交流實際上是需要一個聆聽者。精神分析就是幫助那些未能很好適應(yīng)文化的人,去忍受生活。當然也應(yīng)該幫助小孩子忍受學習語言的不適。小孩子會發(fā)現(xiàn)說話的樂趣。但我們更應(yīng)該關(guān)注他內(nèi)在的沖突,在詞匯量不足與流暢表達之間,那個能說想說的自我與感到困惑的自我之間的沖突。
學語言并不是學外語,不是用翻譯的方式去假想孩子的學習過程。他們是從無語狀態(tài)產(chǎn)生語言的,孩子一邊學一邊體會語言與實際效果之間的關(guān)系,他這時的情緒不穩(wěn)定,大人會被他喜怒無常的狀態(tài)搞得不勝其煩,總想讓他快點兒學會說話,能表達,能情緒穩(wěn)定,進入能掌握語言的狀態(tài)。然而“未來”從不是“過去”的解決方案。小孩子學語言的過程,提醒著我們那個被遮蔽的不善言辭的自我:那些情緒沖動的時刻,壓力之下語無倫次的時刻,停頓猶疑的時刻。成長意味著離開那個不善言辭的自我,但成長不僅僅是在語言上,繼而在道德上和適應(yīng)能力上一步步升級。想象力和智力都會在不說話的狀態(tài)中成長。
菲利普斯這篇文章中沒有任何育兒的tips,不過,我試著總結(jié)一下。與其關(guān)注孩子語言的表達,不如更關(guān)注他內(nèi)在自我的成長。某些時候,在電梯間里,在一些公共場合,我能看見一些10歲左右的男孩,沉默不語地跟在媽媽身后,對陌生人很漠然,跟媽媽也保持著距離。我能感受到,在他內(nèi)心,有一個自我在難以言說的痛苦中磨礪成型。他的身體語言,清楚明白地在表達他的焦慮,當?shù)鶍尩牟灰暥灰娋秃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