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權
關鍵詞:空間三元辯證法;空間實踐;差異空間;日常生活;城市革命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大衛(wèi)·哈維馬克思主義空間政治哲學思想研究”(17FZX036)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19.04.002
20世紀60年代,列斐伏爾的研究旨趣從日常生活批判轉向城市空間反思。對此,他曾明確指出,激進的社會批判理論,既“包括對都市現(xiàn)實的批判分析,另一方面包括對日常生活的批判分析;實際上,日常生活與城市,是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一分析建立在社會實踐活動的總體(ensemble)之上”。1這表明,列斐伏爾學術聚焦的游移,實則揭示出他對嵌套在資本生產范式下的社會總體實踐進行的檢視在不斷深化。而后者又引申出一條解讀馬克思經典社會批判理論的三元空間辯證法線索。其中,涉及以下三方面內容:
一方面,從元哲學的視角來看,建基于日常生活之上的現(xiàn)代城市空間,可視為涵蓋社會生產與再生產并標志其特殊空間形態(tài)或構型的“空間實踐”(La pratique spatiale),同社會關系在其中被權力秩序強行編碼的“空間表象”(Les reprèsentation de lespace),以及隱匿于或意欲逃離現(xiàn)行權力結構并以符號形式呈現(xiàn)的“象征空間”(Les espace de reprèsentation)三者的辯證統(tǒng)一。1據(jù)此,列斐伏爾指出,資本主義在當代的幸存,毋寧說是受資本邏輯操控的“空間表象”所傳遞出的抽象權力對總體性的“空間實踐”進行異化,并篡改“象征空間”的社會性后果。這同時意味著,資本在社會空間內的商品生產,已轉化為它對空間本身的生產,及由此引發(fā)的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空間性再生產。另一方面,從政治學的層面來講,為資本邏輯建構并維系資本空間再生產機制的均質化“抽象空間”,盡管實現(xiàn)了對城市多元日常生活的拜物教化,但遵循資本生產與交換法則而零分碎切的社會空間,被納入等級性的資本權力秩序時,資本的抽象整體性與空間的碎片性彼此間的蹩腳關系,勢必產生擾動資本主義政權(即國家)的“空間矛盾”。而后者不啻為列斐伏爾在“它者”視域下,提出能夠超越資本二元矛盾的“差異空間”,并建構克服資本異化的城市烏托邦的必要前提。值得一提的是,“抽象空間-空間矛盾-差異空間”的三元辯證關系,又引申出列斐伏爾對馬克思階級斗爭學說的重新定位。在馬克思于《資本論》結尾處有關“資本-土地-勞動”三位一體關系的論述中,列斐伏爾最終找到以日常生活-空間批判為理論依據(jù)的城市革命,對資本主義制度予以瓦解的實踐合法性。
資本主義在當代的長期幸存及其對日常生活的不斷殖民,是列斐伏爾建構城市空間批判理論的直接誘因。對此,他專門指出,“在《資本論》問世后的近百年中,資本主義業(yè)已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淡化自身一個世紀以來的各種內部矛盾,并成功獲取了全新的‘發(fā)展契機。盡管我們無法估算其代價,但卻深知其手段:占有并生產出一種空間”。2而問題的關鍵在于,資本的空間生產究竟以何種方式促使資本主義制度規(guī)避來自內部和外部的雙重風險?以及,它在何種意義上營造出符合資本當前積累節(jié)奏的城市景觀?圍繞上述議題,列斐伏爾首先指認了以“空間實踐”“空間表象”和“象征空間”為支點的空間三元辯證法,并對其在資本生產結構中產生的社會效應進行了深刻的元哲學反思。從學理上來看,這又與他對日常生活實踐得以展開的社會空間之內在屬性的重新定位密切相關。
作為重構西方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研究路徑的大膽嘗試,列斐伏爾將資本主義的社會空間視為一種具體的抽象(abstractions concretes),并強調,“其抽象性表現(xiàn)在它所有組成部分的可交換性,故而無物持存;其具體性則反映為,它在社會意義上真實不虛,并因此能被定位出來”。3顯然,由抽象和具體的辯證統(tǒng)一所標識的資本主義社會空間的二重性,實則是以抽象勞動與價值交換為核心的資本邏輯在現(xiàn)實層面的投射。馬克思在談及商品價值與貨幣的關系時,曾旁敲側擊地說明,以抽象勞動為前提,“為了在觀念上決定產品的價值,只要在頭腦中進行這種形態(tài)變化就夠了(在這種形態(tài)變化中,產品單純作為量的生產關系的表現(xiàn)而存在)。在對商品進行比較時,這種抽象就夠了;而在實際交換中,這種抽象又必須對象化,象征化,通過一種符號來實現(xiàn)”。4從中不難看出,當抽象的生產和具有符號象征意義的交換取消物的實體性之后,商品(或產品)由以產生的具體實踐過程就被納入抽象的資本邏輯當中。藉此,資本就賦予社會空間的抽象特質以物質力量,并促使其凌駕于具體性之上。與之相對應,“空間也就不再是一種中性的中介,而毋寧說是能夠創(chuàng)造、現(xiàn)實化和分配剩余價值的地域性集合。它成為社會勞動的產品,生產的最一般的客體,以及剩余價值形式的結果”。1這就引申出被資本邏輯的抽象權力編碼的“空間表象”,對總體性的“空間實踐”的異化效應。后者既體現(xiàn)為資本社會關系的空間性再生產,又反映為資本邏輯對“象征空間”的篡改。
一方面,列斐伏爾認為,在資本生產的對象從具體的商品躍遷至整個社會空間的情境下,“與過去的符號和象征(自然的、美學的、宗教的、倫理的)相比,空間變得沒有意義(insignifiant)了,而同時,與物品在符號學上那些新的方面相比,空間又是具有超級意義(super-signifiant)的了(超物體)”。2所謂“具有超級意義”的“超物體”,無疑表明,資本化的社會空間已成為傳遞資本的抽象權力,并將事物及其附隨的實踐性要素全部納入資本異化秩序的物質性載體。它意味著,個體或人類總體的日常生活實踐將淪為資本空間規(guī)劃的附屬品。而“處于問題核心的……生產關系再生產過程……則在每一個社會行動中得以完成。這既包括直接的物質生產活動,又涵蓋諸如休閑、日常生活、居所和棲息地、對空間場所的使用,以及全球化的主體等各方面內容”。3換言之,資本的空間生產已然將“空間表象”強化為具有物質力量的意識形態(tài)。進而,成功操控了以日常生活為座架的“空間實踐”過程。而其突出例證,就是遵循資本理性得以規(guī)劃并予以建構的現(xiàn)代城市景觀,對下轄居民的社會性規(guī)訓。在列斐伏爾看來,這主要體現(xiàn)在,“每一個城鎮(zhèn)的詳細規(guī)劃都隱含著一個日常生活計劃。無論清晰與否,城鎮(zhèn)的詳細規(guī)劃都涉及人的、生活的和世界的整個觀念。在我們的新城里,項目或計劃都是明顯的。……人們像打包一樣對待日常生活……這種現(xiàn)代性安排了他們反反復復的行為舉止”。4正因為如此,以城市為典型的資本主義社會空間才成為資本社會關系持續(xù)再生產的異化場域。與此同時,“這些關系又深入到社會深層……在個人、肉體、行為舉止的層面復制出一般的法律和政府的形式”,并體現(xiàn)出“某種權力的效應,某種知識的指涉,某種機制。借助這種機制,權力關系造就了一種知識體系,知識則擴大和強化了這種權力效應”。5究其實質,這無疑突顯出,作為資本權力能指的 “空間表象”及其連帶的抽象符號編碼體系,對日常生活中生動的“空間實踐”展開的“知識性”規(guī)訓。誠如馬克思所言,“隨著城市的出現(xiàn),必然要有行政機關、警察、賦稅等等,一句話,必然要有公共的政治機構(Gemeindewesen),也就必然要有一般政治”。6而馬克思所指認的“一般政治”,在列斐伏爾那里,毋寧說是操控“空間實踐”樣態(tài),并維系資本社會關系空間性再生產的資本“空間表象”所傳遞出的知識性權力集合。
無獨有偶,在另一方面,資本化的“空間表象”又憑借抽象的知識性符碼體系,篡改了原本獨立于資本生產節(jié)奏之外的“象征空間”所蘊含的超越意義。而后者通常標志著與資本邏輯保持距離的自律性藝術或文化創(chuàng)造的可能。對于列斐伏爾來說,盡管它只能以美學或倫理性的無力反諷喚起人們對資本主義的不信任,但畢竟透過一種神秘力量揭示出,“日常生活是由矛盾定義的:幻覺和真相、力量和無助、人控制的部分和人不控制的部分交織在一起”。7鑒于此,“象征空間”就能被視為與“空間實踐”密切相關,且構成資本“空間表象”之“它者”的絕對性存在。然而,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再生產,“不僅表現(xiàn)為以日常生活、家庭、城市,乃至全球為坐標的剩余價值實現(xiàn)、分配與消費的空間性再生產;還反映在對決定社會功能的藝術、文化、科學以及其他領域的再生產”。8如此一來,“象征空間”就成為資本“空間表象”之符號能指的具體所指,其言說范圍也因此囿于資本邏輯的一元敘事所設定的限度之內。這直接體現(xiàn)為,社會空間當中的均質化抽象勞動,對創(chuàng)造性實踐活動的褫奪。其中,“無處不在的機械重復打敗了別具一格,人造與設計的東西將自發(fā)和自然的東西從各個領域驅逐出去??傊藭r產品已然戰(zhàn)勝了作品”。1值得一提的是,該狀況毋寧說是與工業(yè)文明媾和的貨幣形而上學在日常生活與社會空間兩個維度的具象化。馬克思曾指出,“作為財富的一般代表,作為個體化的交換價值,貨幣也是一種雙重手段,它使財富具有普遍性,并把交換的范圍擴展到整個地球;這樣就在物質上和空間上創(chuàng)造了交換價值的真正一般性”。2遵循這一論斷,列斐伏爾進一步強調,為了達成這一目的,資本理性和工業(yè)技術既要完全占有“空間實踐”背后的時間尺度,還要把“象征空間”內的創(chuàng)造性時間轉化為純粹用于商品生產的線性時間。3這樣一來,資本“物”的豐裕性就徹底取代了實踐中“人”的尺度,成為日常生活的全部內容。與此同時,“對于城市而言,為資本的豐裕性所修飾的空虛性與譫妄性,在產生雙重遮蔽效應時,又引起了更為嚴重的盲目性。它挪用了對象與產品,以及工業(yè)化之前各時代的技術與科學性操作。于是,城市被隱匿了,它遠離了思想,并因此自我遮蔽且逐漸凝定于遠離真實的所謂資本邏輯的清晰性當中”。4在列斐伏爾看來,這無異于資本的空間生產與社會關系再生產策略在當代的最大狡計。
應當說,為資本邏輯操控的“空間實踐”“空間表象”與“象征空間”,三者在日常生活領域和社會空間層面的三元辯證關系,構成列斐伏爾解讀資本主義制度在當今幸存之內在原因的根本出發(fā)點。據(jù)此,他不但揭示出,用于緩解資本生產結構之內部矛盾的社會關系空間性再生產機制,是承載并傳遞資本抽象權力的“空間表象”對總體性的“空間實踐”進行異化的結果;而且還指出,資本邏輯消除外部風險的直接手段,是把作為“它者”的“象征空間”整合進異化的社會關系再生產進程當中。而現(xiàn)代城市景觀恰好是資本實現(xiàn)以上訴求的最佳場域和直接產物。因此,“資本主義創(chuàng)造了城市;城市創(chuàng)造了一種折射其復雜多變現(xiàn)實的意識;然而這種意識使注意力偏離了支撐城市生產和功能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首要力量,這是資本主義社會秩序的大秘密”。5換言之,資本在歪曲社會空間之三元辯證關系的基礎上所構建出的城市景觀,實則是異化的“空間實踐”、傳遞資本抽象權力的“空間表象”和被篡改的“象征空間”彼此融合而成的“抽象空間”。它通過消除與資本積累的即時性訴求相左的“它者”,維護資本主義社會關系長時段的空間性再生產及其政治霸權。
被資本邏輯編碼的“空間表象”對“空間實踐”和“象征空間”的雙重異化,可視為傳遞資本抽象權力并維系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空間性再生產的“抽象空間”向日常生活不斷外化的過程。由此產生的社會后果,毋寧說是“之前處在抽象空間內的觀念,被投射于社會空間當中且與帶有明確指向的策略相關聯(lián)。當它們獲得可以展開的條件并與世俗相面對時……包括心理和社會在內的自我探索就處于被設計的生存空間當中”。1顯然,該論斷以黑格爾式的口吻指認了寓于資本“抽象空間”的“觀念性”權力對日常生活的統(tǒng)治過程。而這無疑牽涉出列斐伏爾對資本主義的政治學批判向度。對此,他進一步指出,“這個生產出來的對象(社會存在——筆者注)跨過抽象,沒有消失在抽象里,也沒有離開抽象。抽象并非是某種事物具體的復制,但抽象和具體是不可分的,抽象和具體的統(tǒng)一決定了日常生活”。2言下之意,就是說為資本操控的日常生活實際上是作為整體的資本抽象權力,同資本抽象權力的具體社會性表達相混合的二元性存在。
鑒于此,列斐伏爾強調,資本邏輯的空間政治旨趣就是在不斷推進日常生活抽象化的同時,消除人們對資本抽象權力的反思或質疑能力。于是,“被拜物教化了的抽象空間就引起了兩種實際的抽象化結果,即個體在抽象空間之中對自身的處境茫然無知,而思想也無法與這種抽象空間保持批判性的距離”。3換言之,資本的“抽象空間”意欲在社會關系無意識地再生產中,建構與資本積累節(jié)奏相吻合的異化政治秩序。其“綜合效果是為一個單一宇宙的假設提供了必要基礎。它是一種有關時間、有關時間過程中的橫斷面的看法。它不允許真正的‘它者的聲音”。4至于“抽象空間”在社會日常生活領域的現(xiàn)實化手段,列斐伏爾則指出,這恰恰取材于被資本異化的“空間表象”所內涵的具有權力編碼作用的知識體系。只不過后者又再度具象化為人格化的技術或理性權威對空間景觀的規(guī)劃作用。這集中體現(xiàn)在,“作為一種產品,社會空間是按照一群專家、技術權威手中的操作指令制造出來的,而這些專家、技術權威本身代表了特定的利益,同時代表了一種生產方式。……所以,沒有地地道道或純正的空間,只有按照一般社會結構內某種特殊群體發(fā)展起來的一定模式(也就是生產方式)生產出來的空間”。5在這樣的情形下,總體性的實踐逐漸退場,而具有物質力量的資本抽象權力及其意識形態(tài)則占據(jù)了整個社會空間。然而,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列斐伏爾正是在社會空間自身的辯證關系中,發(fā)現(xiàn)了看似牢不可破的資本抽象政治結構自身無法規(guī)避的“空間矛盾”。對此,他專門指出:
雖然空間本身既是資本生產方式的產物,又是資產階級的政治經濟工具,但現(xiàn)在這卻成為它固有矛盾的體現(xiàn)。也就是說,曾經在時間中出現(xiàn)并通過自身的現(xiàn)實化而表現(xiàn)出的空間辯證法,將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開始在空間中發(fā)揮作用。這直接表現(xiàn)為,空間矛盾并沒有消除從歷史時間中產生出來的矛盾,而是把它留在身后,并將舊的矛盾在全球范圍內提升至更高的水平。伴隨一些矛盾的削弱,另一些矛盾卻得到充分的強化。此時,矛盾體系呈現(xiàn)出全新的意義并標志著“某種它者”,即另外一種生產方式的誕生。
這段文字傳遞出有關“空間矛盾”之政治意義的雙重信息。其一,是資本“空間矛盾”的產生與作用機理的政治定位問題。這涉及列斐伏爾對“空間矛盾”的哲學與實證分析兩方面內容。對于前者而言,他認為,“空間矛盾”得以產生的形而上學根源,毋寧說是“抽象空間”賴以具象化的社會實踐活動自身矛盾性的顯現(xiàn)。還原到馬克思的語境中可知,由于資本邏輯對空間的均質化效應,在由此形成的貨幣資本體系中,“正像在貨幣上商品的一切特殊的使用形式都消失一樣,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任何痕跡都已消失”。1于是,實踐本身及其對象也成為被資本權力編碼的虛無性存在。但同時應當看到,“對象的這種虛無性對意識來說不僅有否定的意義,而且有肯定的意義,因為對象的這種虛無性正是它自身的非對象性的即抽象的自我確證”。2這就從相反的方面表明,“觀念性”的資本抽象權力及其政治實踐活動對“真實”的空間對象的操控,是在空間本身的虛無化進程中實現(xiàn)的。它對社會日常生活的宰制,實則反映出“資本主義制度和資產階級除了獲得諸如金錢、商品、資本以及抽象空間等抽象物之外一無所有”。3這就在客觀上揭示了,資本邏輯的抽象政治架構同社會空間的具體存在樣態(tài)之間難以彌合的深層罅隙。如此一來,對于后者來說,它在現(xiàn)實層面就轉化為,“這個資本主義社會的空間追求的是理性,然而在實踐中,它卻被商業(yè)化、碎片化、并被一部分一部分地出售……兩方面之間,存在著一些沖突,特別是在抽象的空間(想象的或者觀念的、總體性的和戰(zhàn)略性的)與直接的、被感知的、實際的、被分隔和被售賣的空間之間”。4而“抽象空間”與社會空間的對立又進一步轉化為,資本主義國家政權與大眾日常生活之間的政治性沖突。對于列斐伏爾來說,后者既表征為一般意義上的政治壓迫,還體現(xiàn)在“以資本生產和社會關系再生產為目標的國家官僚體系,其整體性的空間規(guī)劃策略及附隨的科學技術理性,同用于商業(yè)并進行交換的空間碎片之間彼此的拮抗關系”。5因此,寓于資本“抽象空間”之內的“空間矛盾”,可視為資本“空間實踐”之異化狀況的政治性表達。
其二,是資本“空間矛盾”對全新社會存在樣態(tài)的政治引導問題。在列斐伏爾看來,由“空間矛盾”衍生并能夠取代資本“抽象空間”的“它者”,才是資本主義空間批判的關鍵所在。而“它者”(lautre)毋寧說是揚棄“抽象空間”并昭示全新的社會生產與實踐方式的激進空間構想。其中,蘊含著列斐伏爾對馬克思辯證法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圍繞資本主義社會空間的二元對立特質,列斐伏爾指出,“在兩項中,我們引入了第三方。第三方是‘存在的一部分……第三方總是那些具有可能性的,正是這種可能性創(chuàng)造了兩項或在‘現(xiàn)實中有區(qū)別的主體之間的共同尺度,通過產生誤解和最終達成一致的可能性”。6顯然,與資本“抽象空間”的理性必然性形成鮮明對照,“它者”空間無疑預示著超越資本二元對立結構的全新可能性。它引申出“另一個世界,一個徹底開放的元空間,一切事物都能夠在這里找到,新的可能發(fā)現(xiàn)與政治策略層出不窮;但在這里人們始終要永不停息,不斷進行自我批評,以邁向新的地點和新的認識……這是一個‘他性的空間,一個‘超越已知的和理所當然的空間之外的戰(zhàn)略性的和異類的空間”。7對此,列斐伏爾將之稱作“差異空間”。而“差異空間”的實質則是打破資本邏輯的空間規(guī)訓,并建構出日常生活之總體性實踐得以展開的激進平臺。它意味著資本空間生產與再生產過程的終結,以及個體自我批判的開啟。從這一點上說,列斐伏爾對“差異空間”的設想,與馬克思“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使現(xiàn)存世界革命化,并實際地反對和改變現(xiàn)存事物”8的激進論斷不謀而合。歸根結底,它以空間哲學的口吻揭示出實踐自身的總體性革命向度。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與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對革命之歷時態(tài)屬性的過分倚重相區(qū)別,列斐伏爾所謂“差異空間”對“抽象空間”的揚棄,實則突顯出空間辯證法的共時態(tài)內涵。他指出,“如同馬克思的辯證法不再是黑格爾的辯證法一樣?!裉斓霓q證法不再囿于歷史性或歷史性的時間,也不再是寓于時間結構內的‘正題-反題-合題抑或‘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c之相反,這是一種新的悖論性辯證法:它不再依附于時間性”。1值得一提的是,正是由于空間辯證法的“悖論性”,才真正詮釋了植根于“空間矛盾”之上的空間革命,及其衍生的“差異空間”所具有的全部激進內涵。在列斐伏爾看來,盡管“抽象空間”以閉鎖的權力秩序賦予主體特定的社會地位或政治立場,但后者卻因其潛在的實踐多元性,而成為看似透明的資本邏輯無法完全刺穿的不透明容納物。2于是,對于主體而言,資本空間就在客觀上產生悖論性的鏡像效應,即個體認識自身的手段(空間尺度)和結果(空間中的形象),與本真的個體之間持續(xù)的建構與解構關系。3反映到城市政治層面,這直接體現(xiàn)為,原本構成統(tǒng)治階級和國家權力之政策中心的城市,同時又是分裂資本一元霸權的空間載體。4正是由于這種共時態(tài)的空間矛盾結構,寓于資本異化空間內的城市革命才具有可能性。
顯然,列斐伏爾對資本“抽象空間”所蘊含的“空間矛盾”以及由此引申出的“差異空間”,這三者間三元辯證關系的深入發(fā)掘,無疑是其在日常生活的總體性實踐維度為激進的城市空間革命奠定政治基礎的關鍵環(huán)節(jié)。而據(jù)此衍生的“它者化”或“第三化”,則以破壞性建構的方式既終結了資本生產關系的無意識再生產鏈條,又開辟出全新的空間實踐場域。從它的作用機理與政治指向來看,這“不是源于先前二元項的簡單疊加,而是源于對它們所假定的完整性的拆解和臨時重構,從而產生一種開放的選擇項”。5由此可見,列斐伏爾對資本政治秩序與城市空間景觀的瓦解,實則是要在資本邏輯所蘊含的一系列即時性“空間矛盾”中,為日常生活能夠最終擺脫異化探尋長時段的空間實踐條件。后者作為“差異空間”的基本屬性,又以共時態(tài)的形式潛藏于“抽象空間”當中。
在列斐伏爾看來,由總體性的“空間實踐”所引導的城市革命,是建構“差異空間”并最終揚棄資本“抽象空間”的唯一路徑。反映在當下,“這種全新的斗爭形式意味著,它將為處于資本主義國家政權框架中的城市權力和有關日常生活的控制權而戰(zhàn)”。6換言之,城市革命標志了日常生活及其空間政治形態(tài)的重新定位。而后者在政治經濟學層面則進一步引申出,同時作為城市景觀和個體日常交往之物質性前提的土地及勞動要素,與資本邏輯之間的三元辯證關系。對此,馬克思在《資本論》結尾處曾強調,“資本-利潤(企業(yè)主收入加上利息),土地-地租,勞動-工資,這就是把社會生產過程的一切秘密都包括在內的三位一體形式”。7沿著該理路,列斐伏爾立足空間哲學對其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他指出:
資本主義的“三位一體”以同樣的方式在空間中確立起來,土地-資本-勞動的三位一體不再是抽象物,而是在一個等邊三角形的三重制度性空間中建構起來的空間:首先,這是一個完整的權力空間,其中強制性的規(guī)劃被貫徹實行,并據(jù)此形成一個消解差異的拜物教空間;其次,它又是一個碎片化的空間,并呈現(xiàn)出分裂與脫節(jié)狀態(tài),因此是一種被特殊定位化且以位置特殊化或地點分化為前提而實現(xiàn)的空間上的相互交換;最后,這還是一個等級性的空間,在一條涵蓋從最低端的位置到最高端的位置的序列中,涉及從禁忌物到至高無上者的關系。
實際上,通過對馬克思“土地-資本-勞動”三位一體公式的空間辯證法解讀,列斐伏爾試圖從相反的方向明確城市革命的基本任務。而后者由于具體側重點的不同,將在作用機理和實踐指向上同時囊括以下兩方面內容:
第一,消解以資本土地所有制和資本雇傭勞動為支點的城市拜物教空間。從歷史唯物主義角度來看,資本主義制度的確立與鄉(xiāng)村土地資本化效應引起的城市化趨勢密切相關。馬克思認為,作為資本生產的必要條件,“雇傭勞動就其總體來說,起初是由資本對土地所有權發(fā)生作用才創(chuàng)造出來的……土地所有者本身清掃土地上的過剩人口,把大地的兒女從養(yǎng)育他們的懷抱里拉走”,從而使原本作為直接生存源泉的土地,“變成了純粹依存于社會關系的間接生存源泉”。2于是,伴隨著社會關系的轉向,以及生產者自身勞動屬性與空間定位的更迭,資本主義就使“它匯集在各大中心的城市人口越來越占優(yōu)勢,這樣一來,它一方面聚集著社會的歷史動力,另一方面又破壞著人和土地之間的物質交換……這樣,它同時就破壞城市工人的身體健康和農村人口的精神生活”。3從中不難看出,由資本邏輯催生的現(xiàn)代城市景觀,奠定了資本之于“勞動-空間”關系的決定性作用。這不僅體現(xiàn)在,植根于其上的現(xiàn)代資本主義制度,“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tǒng)治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chuàng)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4而且意味著由資本、土地和勞動三者的倒錯結構所主導的資本主義工業(yè)化進程,其矛盾聚焦點就在城市空間之內。據(jù)此,列斐伏爾認為,城市革命是繼工業(yè)革命取代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之后,能夠進一步推動社會形態(tài)變遷,并祛除資本異化因素的歷史必然。他強調:“工業(yè)革命與城市革命是世界激進變革的兩個方面。它們是同一過程、同一理念,即全球革命的兩個要素(辯證統(tǒng)一)。只不過后者的重要性恰恰在于它不再屈從于前者,而是把社會實踐從資本生產中剝離出來,進而導向總體性的城市實踐?!?至于總體性的城市實踐,毋寧說是指向“差異空間”的日常生活批判,在“空間實踐”領域的具象化。它預示著一種可能的社會存在樣態(tài)?!霸谶@個社會里,一旦‘勞動者們掌握了他們如何不同于其他人,他們就會帶著他們異化勞動的傷疤,帶著舊的特殊性而消失。……因此,這個可能的社會將避免抽象的和強制的一致性。因為差異中的平等是具體的?!?換言之,列斐伏爾所謂的城市革命,可視為對差異性城市烏托邦的激進建構。
第二,終止以資本等級秩序和資本空間再生產為座架的城市拜物教政治。應當說,無論是迎合資本價值交換之地理性要求的碎片化空間形態(tài),還是由此產生的等級性空間秩序,都是資本社會關系再生產進程的政治性表現(xiàn)。從形而上學的視角來看,它的基本任務之一,就是“給它統(tǒng)治的空間加上條紋,或把平滑空間用作交流工具,使其服務于條紋空間?!毡榈卣f,是要建立控制整個‘外部,控制橫亙全世界的所有流動的一個權力地帶”。7而這往往起始于鐫刻在土地之上并彌散于全體勞動者之間的資本空間政治制度,在世界范圍內的泛化和向城市景觀的集中。按照列斐伏爾的說法,“作為一種最高的制度,它傾向于鞏固自身的狀況,保持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區(qū)分,進而區(qū)分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以及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區(qū)別?!⒃趶娀瘺Q策中心的同時,將城市中心轉變?yōu)闄嗔Φ谋尽薄?于是,資本、土地和勞動三者間彼此倒錯的辯證關系,就進一步成為資本主義城市拜物教政治的前提。而后者則以權力為手段,從外部維系著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空間性再生產。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神秘化,社會關系的物化,物質的生產關系和它們的歷史社會規(guī)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經完成:這是一個著了魔的、顛倒的、倒立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資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為社會的人物,同時又直接作為單純的物,在興妖作怪”。2鑒于此,城市革命就被賦予了鮮明的政治意義。它只有從資本空間生產的結果,即以城市為地理節(jié)點的資本主義政治體系內部,重塑被資本抽象權力異化的“勞動-空間”關系,才能在總體上打破由等級性的資本空間序列所表征的資本社會關系再生產結構。其實質,就是與資本空間規(guī)劃相左的“它者”因素,對斗爭運動的持續(xù)喚起。而這在列斐伏爾看來,直接體現(xiàn)在“作為一個階級的無產者,意識到作為一個階級的無產者所面對的社會現(xiàn)實,進而意識到社會整體,意識到作為一個階級的無產者的行動,以及意識到無產階級的政治未來”。3據(jù)此,城市革命又能被看作日常性的階級斗爭對社會未來愿景的激進定位。
值得一提的是,“資本-土地-勞動”的三元辯證關系,盡管在學理上最終指認了城市革命瓦解資本主義制度的可能性,但同時應當認識到,這并非一蹴而就的過程。其原因既導源于城市革命由以產生的資本主義城市化進程始終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又取決于城市革命所依托的日常生活批判特有的長時段屬性。對于前者而言,列斐伏爾指出,為資本邏輯推動且在“全球范圍內隨時發(fā)生形態(tài)變遷的空間生產,作為改變日常生活的社會基礎,始終向無窮的可能性開放”。4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城市革命的實踐旨趣和預期效應,不可能囿于某一時間節(jié)點內特殊的社會情勢。誠如馬克思所言,“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5正因為如此,以之為物質性前提的城市(或都市)社會,就只能是一種正在形成的現(xiàn)實。作為真實與虛構的辯證統(tǒng)一,它一直處于尚未完成的不斷形成之中。6于是,伴隨著社會情境的變化,城市革命的實踐結構也必然處于間歇性的變動不居當中。此外,對于后者來說,既然社會生活的空間-時間構建“賦予日常生活的各種循環(huán)性實踐以具體的形式,同時也賦予這些運動和實踐以具體的位置”,7那么,構成城市革命之理論起點的日常生活批判,就不能被視為一勞永逸的即時性行為。與之相反,它只能基于不斷更替的社會癥候,而顯現(xiàn)為長時段的總體性批判集合。這無疑從相反的方向表明,“正在展開的歷史不能窮竭革命帶來的那些可能性”,8也就是說,空間革命將伴隨資本的空間生產始終。
毋庸置疑,列斐伏爾城市革命策略的提出,為總體性的“空間實踐”及由此形成的“差異空間”對資本“抽象空間”的揚棄奠定了現(xiàn)實性基礎。它從日常生活、空間政治以及社會交往三個層面,擊穿了由“資本-土地-勞動”三者倒錯的三元辯證結構所表征的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再生產體系,并據(jù)此引申出激進的城市烏托邦構想。后者作為與資本空間規(guī)劃相對立的彼岸世界,將揚棄以資本邏輯為前提的物的生產,轉而引起新的社會關系的生產。而這在列斐伏爾看來,毋寧說是馬克思解放政治的當代表達。
從列斐伏爾自身的思想演變軌跡來看,圍繞“空間實踐-空間表象-象征空間”“抽象空間-空間矛盾-差異空間”以及“資本-土地-勞動”三重隸屬不同層次的三元辯證關系,而最終確立的城市革命構想,可視為其早前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的升華與具象化。對日常生活中異化的社會關系再生產的批判,就進一步被提煉為對資本城市景觀內的社會關系空間性再生產的批判。據(jù)此不難看出,列斐伏爾的城市批判思想及其連帶的空間三元辯證法,實則分別以抽象的哲學關照、一般的政治經濟學反思以及具體的階級政治旨趣,再度詮釋了資本邏輯在日常生活領域的運行機制,和馬克思主義的人類解放思想在當代的實踐路徑,即以日常生活的總體性革命所建構的城市烏托邦愿景、對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空間性再生產的終結與長時段的揚棄。
不可否認,由列斐伏爾開啟,并在此后甚囂塵上的“新城市馬克思主義之所以重要,正因為它嘗試終結對都市和空間的忽略……并將20世紀的社會運動置于資本主義消費與再生產的范圍之內”。1但是,把城市景觀視作解讀資本主義制度的唯一切入點,并試圖以城市革命取代馬克思階級斗爭的全部內涵,無疑曲解了馬克思人類解放思想的最終旨趣。況且,列斐伏爾對空間三元辯證法中所謂“它者”或“第三項”的過分強調,又必然引發(fā)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歪曲。正因為如此,城市烏托邦只是遙不可及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