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祥祿

詠物詩是通過對事物的詠嘆體現(xiàn)人文思想和人生之志。自然界中的萬物，大至山川河流，小至花鳥蟲魚，都可以成為詩人描摹歌詠的對象。所詠之“物”，往往是作者的自況，與詩人的自我形象融合在一起，作者在對事物細致描摹的同時，或流露出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或顯示自己的高潔品質(zhì)，或寄寓自己美好的愿望，或包涵深邃的生活哲理，或表現(xiàn)高雅的生活情趣。古人很喜歡詠物，僅《全唐詩》就保存詠物詩6021首。

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個中有我也。”意為吟詠風物只是幽隱地抒發(fā)情懷，因為個中之物有自我的情思。詩人不直接表露自己的思想、感情，而是采用比喻、象征、興寄等手法，把自己的某種理想和人格融于某種具體的事物（如松、竹、梅、菊等）中，借所詠之物表達自己的情操志趣。所以，一提到詠物詩，人們自然會想到“托物言志”這種表現(xiàn)手法。

如鄭谷的《菊》：“王孫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鬢毛。露濕秋香滿池岸，由來不羨瓦松高?！弊髡叱藢⒊匕哆叺木栈ㄅc高屋上的瓦松作了對比外，整首詩采用了托物言志的手法，意在說明菊花雖然生長在沼澤低洼之處，卻自身高潔、清幽，慷慨地把自己的馨香奉獻給了人們。作者賦予菊花不羨慕高位、不追逐名利的高尚品質(zhì)，托菊花表現(xiàn)自己淡泊、高潔、自甘奉獻的志向和追求。再如于謙的《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逼渲小扒灏住倍郑恢皇菍λ佒锿庑翁攸c的吟詠，更是對其神韻、品格的高度概括。這首詩的價值就在于處處以石灰自喻，表達自己為國盡忠、不怕犧牲的心愿和堅守高潔情操的決心，歌詠自己光明磊落的襟懷和崇高清白的人格。

然而，詠物詩與其他題材詩歌一樣，其表現(xiàn)手法往往不只一種。除了慣用的、人們比較熟知的“托物言志”之外，有時也會運用“借景抒情”的手法?！巴形镅灾尽焙汀敖杈笆闱椤奔扔新?lián)系也有區(qū)別：二者都是物、情交融的產(chǎn)物，但的確又是兩種不同的表現(xiàn)手法。如果是鑒賞寫景詩的手法，一般都會自然聯(lián)想到“借景抒情”，基本不存在異議;但在鑒賞詠物詩時，除了“托物言志”，人們大都很少聯(lián)想“借景抒情”，或者把“借景抒情”誤以為是“托物言志”，二者混淆不清，以致于產(chǎn)生分歧。

如唐代詩人羅隱的《蜂》：“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作者描寫辛勤勞動的蜜蜂，無論是在平地或山峰上鮮花盛開的地方，都采盡花粉釀成蜂蜜，到頭來卻一無所獲，無情地諷刺和批判了那些不勞而獲的統(tǒng)治者，也表達了對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這首詩前兩句寫景，后兩句抒情，而且抒發(fā)的也不是詩人自己的志向與抱負，這里運用的是借景抒情的手法，而不是托物言志。

那么，如何準確辨析詠物詩中的“托物言志”與“借景抒情”兩種不同手法呢？在此，謹以“百校聯(lián)盟2019屆TOP20三月聯(lián)考”試題為例，作一粗淺的比較分析。

聲聲慢·詠桂花

[宋]吳文英

藍云籠曉，玉樹懸秋，交加金釧霞枝。人起昭陽，禁寒粉粟生肌。濃香最無著處，漸冷香、風露成霏。繡茵展，怕空階驚墜，化作螢飛。

三十六宮愁重，問誰持金鍤，和月都移。掣鎖西廂，清尊素手重攜。秋來鬢華多少，任烏紗、醉壓花低。正搖落，嘆淹留、客又未歸。

下列對這首詞的賞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

A.詞的上闕詠桂花，托物言志，借桂花的美麗濃香表現(xiàn)了自己高潔脫俗的高尚節(jié)操。

B.詞的下闕“三十六宮”三句是虛寫，由眼前的桂花聯(lián)想到月中廣寒官和愁怨的嫦娥。

C.詞人借嫦娥之愁寫自己之愁，借自然之秋寫人生之秋，無限的人生悲慨盡在其中。

D.詞人觸景生情，由桂花凋零之景生出了淹留在外，不能回家與親人團聚的無限悲嘆。

《聲聲慢·詠桂花》是一首詠物詩（詞），上闕詠物：“藍云”三句，描寫清晨的大地籠罩在藍天白云之下，室外的桂花樹玉枝高挺，滿樹重重疊疊的桂花，似串串寶釧，又如一片彩霞?！叭似稹眱删?，是說桂花樹又像是一位清晨從皇宮里走出來的貴妃，她被晨風一激，渾身生滿了粉紅色的粟?！鸸鸹?。“濃香”兩句，極言桂花的濃艷香氣充斥四周，似乎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容納她的花香了，但是天氣一旦轉(zhuǎn)冷，雖然桂花的香氣猶存，桂花卻要像雨雪般地紛紛落下。“繡茵展”三句承上，綠茵茵的草坪如地毯似的平鋪著，仿佛害怕桂花誤墜在臺階上，被人們踐踏成泥，又怕她像螢火蟲般消失了美麗的形象。下闕抒寫詞人像月中嫦娥一樣孤單寂寞，愁怨重重，當桂花凋零、滿地鋪金的時候，自己羈留在外，不能回家與親人團聚的孤寂之情。通覽全詞，上闋寫景，下闋抒情，這是典型的“借景抒情”。所以，試題A項中“托物言志，借桂花的美麗濃香表現(xiàn)了自己高潔脫俗的高尚節(jié)操”是錯誤的。

通過以上粗淺分析，我們可以從以下三方面對詠物詩中“托物言志”與“借景抒情”兩種不同手法加以辨析：

第一，同樣寫景詠物，如果借以委婉表達“自己”的愿望、品格、志向、情操、抱負等，就屬于“托物言志”。如王冕的《墨梅》：“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痹娙藢嫺瘛⒃姼?、人格有機地融為一體。字面上在贊譽梅花，實際上是贊賞自己的立身之德。題為“墨梅”，意在述志。如果借物表達對“他人”的贊美、熱愛、憎惡、鞭笞、同情、期望等，就屬于“借景抒情”。如賀知章的《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比f枝抽芽長葉的碧綠的柳條，在裊裊春風的吹拂下，裝扮出生機盎然的春天。作者借柳樹婆娑婀娜之姿謳歌了迷人的春天美景，屬于“借景抒情”。

第二，有景“無情”是“托物言志”，有景“有情”是“借景抒情”。詩歌創(chuàng)作一般都離不開“景物”描寫，正如著名學者王國維所言，“一切景語皆情語”，寫景全為了一個“情”字而來。然而，僅從字面上看，有的詩作有景“有情”，有的詩作有景“無情”（此為“隱情”）。如果只有對物的客觀描寫，沒有直接表達作者的喜怒哀樂等情感，就屬于“托物言志”。這樣的詩歌所抒發(fā)的情感全靠一個“托”字，作者把自己的“志”向完全寄托在所狀之物上。如左河水的《詠棉花》：“不戀虛名列夏花，潔身碧野布云霞。寒來舍子圖宏志，飛雪冰冬暖萬家。”短短四句，借棉花抒發(fā)自己不貪虛名、廉潔自律、大愛無私的情懷，托物言志特征十分明顯。如果既寫景狀物，又直接抒情，則屬于“借景抒情”，如前文中的《聲聲慢·詠桂花》，上闋寫景，下闋抒情，寫景為抒情做鋪墊，雖為詠物詩，但不是“托物言志”。再如裴潾的《裴給事宅白牡丹》：“長安豪貴惜春殘，爭賞街西紫牡丹。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弊髡咄ㄟ^對無人欣賞的白牡丹的描寫，表達了對白牡丹冰清玉潔卻無人賞識的幽怨之情，屬于“借景抒情”。

第三，從詩歌描寫的對象上加以辨析。“托物言志”是通過詠物來言志，它常常借助于某些特殊的、具有象征意味的客觀事物，如植物、動物、物品等，借助它們的特性委婉曲折地表明自己的“志趣”，如“梅”的堅強、高雅、孤傲;“蘭”的清香、高尚、典雅;“竹”的正直、堅忍、虛心;“菊”的素雅、堅貞、神韻……這些“物”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景”，詠物不是寫景。而借景抒情的“景”是指自然風景，如山河風云、花鳥魚蟲等，不是某種物品。所以，此“景”非彼“景”，詠物不是寫景。由此入手，二者可辨。

由此可知，只言物不言人，只言物不言情，是“托物言志”;又言景又言人，又言景又言情，是“借景抒情”。判斷一首詠物詩到底運用了哪種手法，不能單從是否“詠物”二字輕易下結(jié)論，而要依據(jù)景、人、情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做出準確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