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林

一

在教學(xué)《歸園田居》時，按習(xí)慣，我會將全詩誦讀。讀到其中的“狗吠深巷中”，我立即就想到唐朝詩人劉長卿的那首著名的五言絕句《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蒼山遠(yuǎn)，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

詩中有“柴門聞犬吠”一句。出于一種敏感，我就想，劉長卿為什么用的是“犬吠”，而陶淵明用的是“狗吠”？這里的“犬吠”與“狗吠”有什么不同嗎？

二

我們不如先從這“犬”與“狗”的兩種名稱說起。

通常我們認(rèn)為，犬就是狗，狗就是犬。從生物學(xué)的角度來看一下，“科普中國”科學(xué)百科詞條對“狗”是這樣表述的：

狗（拉丁文Canis lupus familiaris），屬于脊索動物門、脊椎動物亞門、哺乳綱、真獸亞綱、食肉目、裂腳亞目、犬科動物。中文亦稱“犬”，分布于世界各地。

詞條中，認(rèn)為“狗”就是“犬”，所以就沒有對“犬”進(jìn)行解說了。不過，有另一詞條“犬科”有這樣的表述：

犬科（拉丁文Canidae），犬科動物全球共有13屬36種。包括狗、狼、豺、狐貍等?！罚胰┦侨祟愖钤珩Z養(yǎng)的家畜之一，最早由灰狼、胡狼、豺等馴化而來。

很明顯，依據(jù)這里的生物學(xué)解釋，“狗”就是“犬”，犬屬于生物學(xué)上的專業(yè)術(shù)語，狗則是一種通俗的說法。狗屬于犬科，是其中的一種動物。

那么，這二者到底有沒有區(qū)別呢？

較早的《莊子·天下篇》，明確提出了“狗非犬”的觀點。那時的戰(zhàn)國名家研究事物概念，總認(rèn)為概念要有大小之分，大概念包含著小概念。犬，包含著野犬和家犬在內(nèi)，家犬即狗。狗屬于犬，不等于犬，所以“狗非犬”，只能說狗是犬中的一類。

《爾雅·釋畜》中這樣解說：“未成豪，狗?！边@里說的是它生長的時期問題，沒有長出剛健“豪毛”時，只能稱之為“狗”，長大之后才能名之為“犬”。正如幼馬叫它為“駒”一樣?！妒琛分杏醒裕骸肮?，犬通名。若分而言之，則大者為犬，小者為狗?！眲t明確指出其“大”“小”之不同。

之后，東漢的許慎在《說文解字》卷十“犬部”對“犬”注釋如下：

犬，狗之有懸蹄者也。象形?？鬃釉唬骸耙暼秩绠嫻芬??！狈踩畬俳詮娜?/p>

這里提出了“犬，狗之有懸蹄者也”的觀點。懸蹄，就是狗的腿上那兩個不著地的腳趾頭。許慎似乎在從生物學(xué)的角度來解說狗與犬的不同。他認(rèn)為狗分兩類，其中的一類腳后無殘趾，另一類腳后有殘趾，只有后一類才能稱之為“犬”。

近代大玩家王世襄在《獾狗篇》說：“十八個腳趾的為狗，二十個腳趾的為犬?！闭f得更明確。

其實，養(yǎng)過狗的人可能知道，懸蹄會隨著狗長大而慢慢長出來。豪毛也好，懸蹄也好，這都是從狗的生長時期來區(qū)別的。細(xì)細(xì)觀察，如今的狗是沒有懸蹄的。沒有懸蹄的原因，是在進(jìn)化過程中逐漸消隱而最終消失;而如今現(xiàn)代動物學(xué)里那些屬于犬科的狼和狐等動物仍有懸蹄。

這里的觀點，大多傾向于，這種動物幼小時名“狗”，長大了才名“犬”;或者說有“懸蹄”的才叫“犬”，沒有“懸蹄”的只能叫“狗”。

那么，是不是陶淵明家的就是一只幼小的或者沒有“懸蹄”的“狗”？劉長卿家就是一只長大了的或有著“懸蹄”的“犬”呢？

三

語文問題應(yīng)該回到語文的角度來解釋要好。

陶淵明生活的晉朝與劉長卿生活的唐朝隔不了多少年，狗的進(jìn)化不可能變化太大。我們更沒法考察當(dāng)年是陶淵明家的狗大，還是劉長卿家的狗大，不能從名稱上直接區(qū)分。筆者認(rèn)為，古詩中的“狗吠”與“犬吠”，與這種動物概念的大小、生長期的長短是沒有多大聯(lián)系的。

與語體風(fēng)格相關(guān)。無疑，“狗”的口語色彩重一些，“犬”的書面語色彩重一些。像與狗相關(guān)的罵人的話“狗東西”“狗奴才”，和常見歇后語或民諺，如“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狗掀門簾——全憑一張嘴”“兒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貧”，就是選擇了“狗”字而不用“犬”字。那著名的兩句打油詩“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要是變成了“黃犬身上白，白犬身上腫”也就失去了原有的趣味。而書面一些的詞，如“犬子”“雞犬相聞”，如果換成“狗子”“雞狗相聞”就帶有戲謔性了。陶淵明選擇“狗吠深巷中”，偏重于口語;劉長卿選擇“柴門聞犬吠”，偏重于書面語境。宋朝陸游詩句曰“犬喜人歸迎野路”，梅堯臣詩句曰“荒徑已風(fēng)急，獨行唯犬隨”，都是典型的書面語境。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選擇，這與詩風(fēng)變化相關(guān)。大詩人陶淵明生活的東晉王朝，詩歌崇尚古風(fēng)，古體詩盛行，格律自由，不拘對仗、平仄，押韻較寬，篇幅長短不限。而陶淵明個人的詩風(fēng)更是如此，偏向自然而無拘束，這樣，寫出“狗吠深巷中”順理成章。劉長卿生活在大唐時代，以李白、杜甫為代表的眾多大詩人的出現(xiàn)，讓古風(fēng)寫作逐漸轉(zhuǎn)向了有著嚴(yán)格押韻與平仄的近體詩，其中以絕句與律詩為代表。劉長卿正因為工于詩，長于五言，自稱“五言長城”，所以他在這里的選擇，自然就是“柴門聞犬吠”了。幾乎與劉長卿同時代的杜甫有詩曰“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也自然會選擇了“犬”字。

相反，李賀在他的古風(fēng)《綠章封事》中的開頭兩句“青霓扣額呼宮神，鴻龍玉狗開天門”，李白在他的《雜曲歌辭·行路難三首》中的最后兩句“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他們都選擇“狗”字，沒有選擇“犬”字。這正是這個道理。

如果更細(xì)一點來分析，這樣的選擇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與情感表達(dá)相關(guān)。

陶淵明厭惡官場，終于“復(fù)得返自然”，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田園生活。寫“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選擇“狗吠”而不是“犬吠”，讓人真切地感受到，在他生活的深巷里，就生動地傳出了狗的叫聲，有田園韻味，充滿了詩情畫意。而劉長卿，那個時候，“日暮蒼山遠(yuǎn)”，正準(zhǔn)備投宿，遇上了“天寒白屋貧”的現(xiàn)狀，旅途辛勞好不容易入睡，卻因“柴門犬吠”而知曉主人風(fēng)雪夜歸。狗不是自家的狗，人算不上最親的人，用上“犬吠”正合此情感表達(dá)的需要。

唐時的和尚皎然在《尋陸鴻漸不遇》寫“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意思是敲門竟連一聲犬吠都沒有，要去向西家鄰居打聽情況。這不用上“犬吠”才怪。同理，李白的“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借犬吠，引出了一幅仙境水墨畫;而黃庭堅的“昨夜三更狗吠雪，東家閉門推出月”，直接說“狗”，寫出了“狗吠雪”向主人示警的通靈。

看來，“狗吠”與“犬吠”的選擇，還是有點講究的。不過，狗是人類最親密的伙伴，可愛而忠義，它給我們帶來的總是安靜祥和的生活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