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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埂

2019-08-16 03:10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田埂

自小生長在江南鄉(xiāng)村,對田埂有著特殊的情感。那細(xì)長而挺直的田埂,像一道道記憶的溝紋,深嵌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無法忘懷。

廣袤的田野,被一脈一脈的田埂隔打成棋盤狀。長方形的水田,一塊連著一塊。循著不同的節(jié)令來到田頭,佇立田埂,靜靜遙望:那碧綠的麥禾,金黃的油菜花,黃澄澄的稻穗,似一幅幅盛大的彩緞,迎風(fēng)相擁舞動,沙沙的波濤拍打著田埂……

一條條田埂,成了土地的經(jīng)緯。誰發(fā)明了田埂,始于何年何月,經(jīng)誰人之手夯筑,又經(jīng)歷了多少個朝代的洗禮?我翻遍文獻(xiàn),文獻(xiàn)中卻鮮有蹤影。

牙牙學(xué)語、蹣跚走路伊始,祖母、母親就牽引著我,行走在田埂,留下一串串淺淺的、稚嫩的腳印。在田埂上,我度過了爛漫的童年、懵懂的少年。

田埂是許多小動物的家園,也是我歡樂的源泉。田埂邊,有眾多的伴侶,蝌蚪、青蛙、泥鰍、黃鱔、螃蟹、魚兒……還有蚱蜢、蜻蜓、蝴蝶、蜜蜂、紡織娘……與它們的嬉戲里,彼此熟識了脾氣、靈性,自己渾然成了大自然的一枚小精靈。

田埂似一部植物的寶典,慢慢地,我辨識了小麥、水稻、油菜花、紫云英、西瓜、玉米等;分清了狗尾草、虎尾草、牛筋草、馬唐、蟋蟀草、白茅等野草;還認(rèn)識了野菊花、二月蘭、蒲公英、旋覆花、地黃、紫花地丁等各類野花……

徘徊在田埂,我從春風(fēng)、夏雨、秋霜、冬雪的交替中,開啟了對季節(jié)的認(rèn)知;也從父輩的農(nóng)事中,漸漸記住了與農(nóng)事相關(guān)的節(jié)氣: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立夏……

七八歲起,我?guī)缀跆焯焱熘窕@,手持鐮刀,奔向田埂。田埂上,嫩綠的野草蔓爬。它們是圈欄中豬、兔、羊的口糧,是田埂給農(nóng)家豐潤的饋贈。青草漸漸填滿了竹籃,倦意襲來,便依偎在田埂厚實的胸膛,小憩,打個瞌睡。我仿效著父親。田埂上沉默的父親勞累了,總會從上袋里摸出蹩腳的紙煙,用洋火點著,深深抽吸一口之后,繃緊的神經(jīng)一下變得松弛、舒緩……那一刻,我似乎讀懂了憨厚的父親,讀懂了莊稼人心里盛載的世界,也隱隱覺得,手中的竹籃、鐮刀是父親傳我的衣缽;田埂上一曲一彎的影子,是祖祖輩輩的翻版。

在飯桌上,我曾詢問年邁的父親:“修筑田埂有什么用處?”突兀的發(fā)問,讓父親有點措手不及,也許他從沒思考過類似的問題,村人間也從沒談過同樣的話題。父親沉思良久,說:“沒有田埂,怎么灌溉?沒有田埂怎么施肥,收獲莊稼?”

無數(shù)次,我匍匐在田埂,用手輕輕摩挲它粗糲的肌膚,驚訝地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道田埂都是疤痕累累,千瘡百孔。那細(xì)長的縫痕,是我們的鐮刀賜予的;那方塊的瘤疤,是父親鐵鏟的功勞;那梳齒狀的結(jié)疤,是村人鐵耙的杰作。田埂狹長的肌體內(nèi),鑲嵌著一個個洞穴。那些洞穴我都認(rèn)得:洞口毛糙、洞前留爪痕的,是浮躁的螃蟹的家室;洞小、光滑而膚淺的,是狡黠的泥鰍的樂園;洞前有游跡、洞體深邃的,是玲瓏的黃鱔的寢室。黃鱔個兒長,洞穴往往橫穿田埂,手伸進(jìn)洞內(nèi)揪黃鱔時,它會“噗”的從對面的水田躥出……

不管是晴日暖陽,還是風(fēng)霜雨雪,田埂總靜默地躺著,橫亙在禾苗間,像忠誠的衛(wèi)士戍守著自己的主人和邊疆,更像我滿身滄桑的老父親,無論受到多大的憋屈和傷害,他始終沉默寡言,逆來順受。

長長的時光里,田埂寂寞著,孤獨著,但有時田埂也會突然變得喧鬧、沸騰,彌漫著鄉(xiāng)村的煙火氣。

那年春節(jié),我的小叔結(jié)婚,嬸嬸是隔壁村的姑娘。那時娶親,都走田埂。伯父給我一面赤紅的旗,讓我走在迎娶的隊首。旗幟獵獵,人頭攢動。浩蕩的隊伍,擠簇在田埂;陣陣的鞭炮聲、歡語聲充斥田野,鞭炮墜落的紅紙屑撒落滿地。此時的田埂儼似披上紅裝的司儀,敞開胸膛迎迓遠(yuǎn)方的新娘,為新人舉行隆重的婚禮……

幾年后,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我的奶奶走了。在綿綿的哀樂聲里,麻孝飄曳,黃紙漫飛。我手捧骨灰盒,徐徐走在寂寂的田埂,護(hù)送奶奶通向墳地。和每位長者一樣,田埂成了奶奶最后的歸程,凌亂的紙錢是奶奶最后的足印。

村里的兩位叔叔陸文康、朱文俊素有宿怨,平時照面,雙方互不搭理。不是冤家不碰頭,他們卻常在田埂尷尬撞見……田埂因此熟諳村里每一個人的脾氣性格。

十歲那年。呼呼的北風(fēng)里,我在鄰村的田埂割草。麥田里,幾個婦人圍住一個男子,嚷嚷著,打情罵俏。突然,幾個婦人一齊擁上男人,抱頭的,按手的,抬腳的,七手八腳將他撳倒在田埂。其中一位強悍的婦人解開男子的皮帶,使勁扯下他的褲子。男子光赤著下身,雙手驚慌地遮住隱處,連連呼叫求饒……此刻,我從田埂這部豐富的鄉(xiāng)村典藏中,讀到了鄉(xiāng)村原始的粗獷、豪邁與粗野,也領(lǐng)略了農(nóng)民魯莽、強橫、野蠻的一面。

煙花三月,風(fēng)和日麗。油菜花似金黃的瀑布遮蔽了田埂,也掩住我瘦弱的軀體。我鉆在菜畦中拔草。窸窸窣窣,走來一對青年男女。他們相擁在田埂,親昵的聲響,撩撥我,刺激我。我屏住呼吸,不敢吱聲。一會兒,他們游走的雙手變得不安分,解著紐扣,褪下衣褲,兩具豐腴的肉身立地糾纏絞合,像火球翻滾。好久,好久,我耳朵嗡嗡作響,身子似被磐石壓住,胸悶,喘不過氣……田埂成了鄉(xiāng)村情愛的溫床,也成了我性啟蒙的課堂,我早早地接受了青春的第一課。

夕陽西墜,一抹余暉。童年的我躑躅在田埂,凝望著遠(yuǎn)方。遠(yuǎn)處高大的樹梢間,炊煙縷縷裊裊,犬吠雞啼聲若隱若現(xiàn)。我漸漸知道,跨過那一道道田埂,路的盡頭是另一座村莊,那里生活著一個相似的世界。順著一條條田埂,越過一座座村莊,可以抵達(dá)鎮(zhèn)上的街市。街市里的世界色彩斑駁,那里有高聳的樓宇,碩大的煙囪,熙攘的車流、人群,還有噴香的饅頭、油條、大餅,擺放著童話的“新華書店”……

上了高中,我開始賃屋寄宿在街鎮(zhèn),潛心迎考。平時難得回家,若即若離中,似乎與田埂有了疏離和隔膜。那時,流行臺灣校園歌曲,我喜歡那首齊豫唱的《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周末回到村莊,我哼著“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lán)天配朵夕陽在胸膛,繽紛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的曲子,漫步在田野,涉足于田埂,面對昔日的田埂、土地,滋生出既陌生又親切的感覺。不知何時起,少年有了些許的落寞和惆悵,心在漸漸地膨脹,騷動,不安。行走在田埂,腳步不再堅穩(wěn)沉靜,對土地曾經(jīng)的篤信產(chǎn)生了動搖,迷茫,彷徨……

后來,我考上了師范,離開土地,去都市念書。畢業(yè)后,作別村莊,遠(yuǎn)離家鄉(xiāng),到異鄉(xiāng)教書營生。似乎,時空將我與田埂徹底斷離,我與田埂變得漸行漸遠(yuǎn)……十多年前,家鄉(xiāng)的土地被征用,村莊遭拆遷,在隆隆的機器聲中,房屋、莊稼一律夷為平地,田埂亦隨之化為烏有。一排排嶄新的廠房拔地而起……

夜幕降臨,冥色四合。每每拖著疲憊的軀殼回家,心里都空落落的,仿佛靈魂在夜空游蕩。我倚窗憑欄,凝視遠(yuǎn)方。對面的高樓,萬家燈火漸次明滅。一股莫名的愁緒、悵惆就虛而入,孤獨、憂傷恣意漫漶……驀然間,一道道、一脈脈田埂,清晰地盤旋在腦海,電影似的閃現(xiàn)。田埂上人頭晃動,我看見了奶奶佝僂著腰背,在蹣跚前行;父親肩扛鐵鏟,步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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