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打完電話后,他有些惴惴不安。在賓館的房間里不停地走動著,像一頭在森林里覓食的猛獸,但他明白,他毫無饑餓之感,有的只是按捺不住的激動,仿佛買了一輩子彩票的人,聽到自己中獎的消息一樣。
沒想到,會這么順利找到她。或者說,想到了卻一直沒有做好思想準備。這么多年有意無意地打聽,一旦獲知其下落,他又覺得十分突兀。他的一雙手在身子兩側擺來擺去,不知如何安放,最后索性一齊捅進了褲口袋里。
他們,他和她,約好晚上七點,在賓館二樓的咖啡廳見面。
現(xiàn)在不到下午五點,他本來想約她出來吃晚飯,一邊吃東西一邊敘敘舊,談吐也許放得開些,身體也許能放松些,畢竟十五年沒見面了。這個時間可不算短,他成為了一名副處級干部,有了一個十歲的女兒,父親去世三年……如今人到中年,事業(yè)順利,家庭美滿,應得上那句“萬事如意”的俗語。
他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男人,對老婆沒有過任何背叛,愛自己的女兒。他發(fā)誓要為女兒樹立一個男人的榜樣。除了,偶爾想想她,他只允許自己的心靈出這么一次小小的軌。所謂想,也就是在腦子里把她的身影過一遍,嘴里念念她的名字——那是一個頗中性化的名字,念出來不像是個女孩子,他時常念過之后啞然失笑,自嘲那幾乎不可救藥的神經(jīng)質,但他樂于這樣。樂于含著那個象征一個漂亮女生的中性化名字,像含著一片過期卻未變味的薄荷喉片。樂于自己的腦海里站著兩個男人,一個癡迷,一個嘲弄。
如果時間足夠,他就好奇地尋思她的生活會怎么樣。很多時候,他希望她是一個幸福的女人,這樣證明他們沒在一起是正確的,他可以心安理得,不會為自己對她的突然冷淡而負疚,但有時候,他會不由自主地虛構出她的悲慘生活:遇人不淑,花容失色,丈夫打,婆婆罵,小姑憎厭,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想著想著,他就凝眉蹙額,鼻酸眼熱,心頭尖溜溜地痛。
每當這時,他必須猛拍自己一下,才能從虛幻中醒來。
“我這十幾年順風順水,何苦故意想出這種悲劇折磨自己?再說,也不能讓她成為悲劇中的女主角??!”
“問題是,她不成為女主角,悲劇就不存在了。到底是悲劇不存在,還是她果真是悲劇中的女主角呢?”
他經(jīng)常這般自言自語,像背臺詞一樣,進入另一種情境。他從不相信生活就是演戲,但他很羨慕戲里的男主角,能過一段蕩氣回腸的別人的生活。他對她隱秘的懷想,安排她做某一悲劇的女主角,其實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劇情需要。
幸而,這樣“折磨”自己并不是他生活的主旋律。他工作很忙,沒有太多時間來排演這種矯情的話劇。他想她,也比較節(jié)制,從不為情所困,何況他們沒有什么生死戀情,好不容易剛開始,不期然就結束了。幾年前,忽地有那么一天,他心里感到愧疚,因為他想她的時候,不大記得起她的相貌了——腦子里只剩下一個抽象而模糊的輪廓,還有她白皙的膚色。她的白曾經(jīng)讓他震驚,但也震驚過數(shù)千狂熱的觀眾。這是他無法忘懷的。想起那場畢業(yè)晚會,他就頭暈。
他從老家,一個距離省城三百公里的鄉(xiāng)鎮(zhèn)(縣中學所在地),考進省城的師范大學中文系。高考的瞎指揮讓他對課本之外的一切茫然無知,大二快混完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噩得像頭豬。他急切地問一位師兄,怎么辦?師兄說,跟我一起寫詩吧。他讀過師兄寫的不少詩,雖不甚懂,但覺得很有意思,就跟著師兄一起寫詩。沒料到,他的詩讓師兄大呼汗顏,師兄幫他投出去,發(fā)表了不少。師兄畢業(yè),推薦他擔任校文學社社長,總算成了校園里有頭有臉的人物。
她和他同年級,竟然是地理系學生!長得那么漂亮,貴為校學生會文娛部長,無論如何也和地理系掛不上鉤,但能歌善舞的她,偏偏要上些地質構造和物候氣象課程,讓人大跌眼鏡。唯一能跟那個專業(yè)產(chǎn)生聯(lián)想的,是每天有不少男生圍著她,觀看她臉上的氣象,并企圖勘測她的地勢地貌。她冷若冰霜,總是用極端氣候擊退那些假冒偽劣的地質勘探人員。
他不是其中一員。
他們隔得太遠。一個在中文系,一個在地理系;一個在文學社,一個在學生會;一個吟詩作賦,一個唱歌跳舞;一個黑如焦炭,一個白如美玉……
他當然認識她,每當學校舉辦文娛晚會,他都會去,喜歡看她主持,還有她的歌舞,在校園里都是絕對的佼佼之流。他不知道她是否聽說過他,按理他在校園里名頭也不小了,晚會上還時常有人朗誦他的詩歌,但這一切,似乎與她無關。他也沒想過要和她有什么關系,直到大四開學不久的那天,她敲開了文學社那張斑駁陸離的門。
一道柔和的白光籠罩了他,仿佛剛剛爬上山岡的朝陽,光芒還不是那么耀眼,卻以一種內(nèi)在力量與超凡氣質,徹底掃蕩了夜晚的陰霾。他像萬物一般,從一首兩百行長詩的構思中蘇醒了過來。雄雞還沒有鳴唱,卻天下皆白,他恨不得引吭高歌,噴吐那堆積在靈魂倉庫里涌動的詩情。然而,表面上看不到絲毫激越,他呆呆地望著那“白”的方向,不知道如何合攏自己微微張開的口,好像清晨銜著朝陽的那一道山凹。那首兩百行長詩有如枝葉上的露水,被陽光蒸發(fā)得無影無蹤,詩人陷落在一首現(xiàn)實的詩歌里,這首詩歌在向他靠近,并直呼他為“詩人”。
原來,她早聞詩人的大名。是啊,哪個青春少女不是詩情畫意的呢?這么一想,他們應該是很近了,近到仿佛是一首詩歌在尋找一位詩人。
說近就真的近了。
她說,學校要舉辦一臺迎新晚會,想請詩人出馬寫節(jié)目的串連詞。她明媚地笑著,光芒又增添了幾分,熱度也隨之而增加。他接過她遞來的節(jié)目單,盲目地看著,不知道上面寫了些什么。不過,這不要緊,他不會露怯。10歲那年,他曾發(fā)狠追趕過清晨的太陽。如果不是母親扯著喉嚨喊他回家吃飯,他認為,他是一定能追上的。
只要不下雨,晚會每次都在學?;@球場露天進行?;@球場南北走向,西邊正中是一個舞臺。在舞臺上表演節(jié)目,籃球場上坐幾千人都看得到。
他拿出寫長詩的勁頭去寫那個串連詞,或者說,他把那個串連詞寫成了一首長詩?!澳阕屛疑狭艘粋€臺階。我做主持,從沒像今晚這樣舒暢,心里有底。”迎新晚會結束后,他有意在舞臺邊徘徊,碰到卸完妝的她,她對他這樣說,“詩人寫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彼竽懙乜粗?,卻只是靦腆地笑了笑,然后將頭輕輕向右一甩,濃密的長達數(shù)寸的頭發(fā)甩出一股美麗的風。這是他早就想好的一個動作,他覺得完成得不錯。
他給她寫了一首詩,內(nèi)容他早已忘記,里面大約有“中秋”“月亮”之類的字眼,因為時間正是中秋前后。估計她也沒有留著,畢竟過去十五年了。畢業(yè)以后,他忙于炮制公文、材料,頭兩年因為戀愛還偶爾寫寫詩,結婚以后就徹底告別詩歌了。
寫好那首詩的第二天清晨,他趕早來到地理樓門口,等了約七八分鐘,看見她和另一位女同學并肩過來。有趣的是,那位女同學黃臉,手上托著一個碩大的白饅頭;她白臉,手上卻舉著一個丑陋的黃饅頭。真是相映成趣。
他迎上去,裝作是一場邂逅。她顯得有些害羞,半邊臉躲在那個啃得殘缺的饅頭后面。他沒多說話,從口袋里掏出那首詩遞給她。她當時肯定不知道是一首詩,看上去它只是從筆記本上扯下來的一頁紙,對折著,左邊撕扯出的犬齒般印痕一目了然。她笑著接了過去,問他吃早餐沒有。他說,吃了。其實,為了來等她,他還沒吃。他不想讓她覺得這是他多么處心積慮的一件事。
隨后,他們沒有任何交往,也沒有碰過面。中文系距地理系較遠,男女生又沒住在一塊兒。很多男生課余時間都泡在女生宿舍那邊,他去得很少。他們寢室和同系某女生寢室結成了友好寢室,剛開始經(jīng)?;ピL,搞些跳舞、郊游、野炊之類的活動,到大三時那個寢室的女生全都挎在男朋友胳膊上了,“友好寢室”自動解散。最讓人憋氣的是,八位女生的男朋友無一來自他們這個友好寢室!他們在臥談會上對那群女生大爆粗口,有人甚至用上了古老的文言文:“寢其皮,食其肉?!彼藚s像一只只癩蛤蟆,嘴巴朝上張開,涎水濕枕。他曾為此寫了一首詩自嘲,沒有一個室友懂得其中的意思。
他并沒有對送出那首詩的反應抱太大的期望。在他看來,寫詩本是一個詩人的分內(nèi)事,何況是寫給一個他有些喜歡的女孩子。好比投稿,投出去是想發(fā)表,但他同時也做好了退稿或者石沉大海的準備。當然,果真杳無音信的時候,他還是會有些失落。也只是失落而已,不影響他繼續(xù)寫詩,繼續(xù)投稿。
直到她再來找他,那已經(jīng)是要寫元旦晚會的串連詞了,地點依然是校文學社,他在校對即將出版的社刊。她比上次坐了更長的時間,他們還聊起了舒婷和顧城。他十分驚訝,這位地理系出身的文娛部長,背得出舒婷的《神女峰》。想來驚訝也是不該的,這么美好的女孩子,離詩歌會有多遠呢!
她突然大聲說,我喜歡你那首詩!
哪首?他問。
她瞪大眼睛望著他,他才省悟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
送我詩歌的男生很多哦!她說,微微撮起嘴唇,臉上蕩漾著驕傲的神情——這也是在他回憶中浮現(xiàn)得最多的鏡頭之一。
他不知道說什么,只是傻笑。
你的用紙最差,人家都是用的花式信箋,至少也是正規(guī)稿紙,只有你用那種又粗又黃的筆記本紙。
他咧開嘴,不知是笑,還是想說什么。她沒容他插話,接著說,但你的詩歌最好,因為只有你,是自己寫的。
她在“只有你”后面故意來了一個停頓。這個停頓就像一包他最喜歡吃的榨菜被扯開一道口子,他恨不得仰頭吞個一干二凈,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也頓了頓,咽下一喉口水,忽而哈哈大笑起來。
在她兩次找他的這段漫長時日里,他重新構思、完成了那首兩百行的長詩。讓他大感快慰的是,在元旦晚會上,她沒有唱歌,也沒有跳舞,而是朗誦了舒婷的那首《神女峰》。他聽入了迷,聽出了神。他從沒覺得這首詩像她朗誦的那樣好過。晚會結束后,他繼續(xù)在舞臺周邊溜達,卻始終沒有看到她。
晚會成了聯(lián)系他們的紐帶。晚會一過,雖然在同一個學校,卻打不到一個照面,仿佛天各一方。我們的確隔得遠了點,他想,就像一首詩歌總是找不到那個能寫出它的詩人。
他看了看表,還沒到六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起要吃點東西填肚子,又不想出去,就到一樓小賣部買了方便面、夾心餅干和一包涪陵榨菜上來。下去的時候,在電梯口碰到一對情侶,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一晃到了第二年,大學最后一個學期。他們?nèi)匀粵]有碰過面,但他知道她不當文娛部長了,想必她也知道他不當文學社社長了。三月,草木發(fā)芽吐蕊時,他寫的那首兩百行長詩發(fā)表在省內(nèi)一家雜志,他覺得應該送本雜志給她。如果沒有她那次來訪,這首詩是寫不出來的。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如果不是她第一次來訪,這首詩也許早就寫出來了。無論如何,這首詩都和她有關。
他拿著雜志到了女生宿舍。他壓根兒不知道地理系女生住哪一樓。他在門口碰到“友好寢室”的一個同學,問她。她反問,去地理系干什么呀?他隨口說,去找個老鄉(xiāng)。找老鄉(xiāng)?她斜瞅著他,讓他很不舒服,好像他有做賊的嫌疑。不過,她還是告訴他了一個信息:五樓。
女生宿舍一共八層,這里就像一個女兒國。彩旗飄飄,熱鬧非凡。中文系女生多,占了二樓和三樓的大部分。他從沒關心過三樓以上女生的分布情況,臨近畢業(yè),算是補課。到五樓一問,是教育系的。正好她問的那個女生參加過文學社活動,他們認識,她說地理系在六樓。又往上爬了一樓,他有“何似在人間”的感覺,仿佛來到了嫦娥姑娘住的廣寒宮。一上六樓,陡然安靜許多,大約六樓以上住的都是理科系的女生。
她在寢室,正準備去圖書館查資料,寫論文。看到他,也不驚訝,端了一杯溫開水給他,是她自己的杯子。白色的瓷杯,上面印著一叢花草。他把雜志放到桌上,雙手捧過水杯,那叢花草就窩在了他的掌心。她把雜志拿過去,問,有你的作品?他說,嗯。她很快找到了那首長詩,吐吐舌頭,這么長??!真有本事。他像受到老師表揚的學生,低下頭喝了口水,其實,一點兒也不渴。她讀了幾句,說,我不懂呢,你能當我的老師不?他說,豈敢,不過,讀詩的確和讀散文小說不很相同,詩歌的跳躍性強,讀起來難以跟上節(jié)奏。她抿著嘴,點點頭,哦,真有趣,跳起來,仿佛詩歌是有聲響的東西。他趕緊說,你太有天賦了,詩歌正是有聲響的,所以要多讀、朗讀才能體會。她看了他一眼,又點點頭,冷不丁問,你們詩人是不是特別多情?
他的臉“咚”一下就紅了,好像槌子猛地敲在鼓上。那……那是別人的誤解,多情也對,但不濫情。詩人只是敏感些,尤其對美的事物。她依然點點頭,那是。這首詩能得多少稿費?她歪著頭,有些俏皮地問。他坦誠地答道,這個級別的雜志大約是五毛錢一行。她說,那也不少呵,光送雜志不行,還得請客!他說,一定。她站起來問,你去圖書館不?要不我們一起去,有空你給我講講你的詩。
從女生宿舍到圖書館,是一條縱貫學校的內(nèi)馬路。他們第一次并肩走著。他第一次單獨和一位女生走這么遠。天黑了,路上人不多,但很多眼睛望向他們。他略感緊張,又有些自得,兩邊的建筑如教學樓、食堂,一一板著面孔,嚴肅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個不愿意改正的錯誤。
在圖書館他們說些什么,他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們比鄰而坐,她在認真翻查資料。他問她,為什么天氣預報總是不準?她掩著嘴呵呵笑,說,沒有失誤就不叫預報了,誤報總是預報的一部分。
“康師傅”方便面分量越來越少,一盒填不飽肚子。他將那包涪陵榨菜撕開一道口子,覺得太咸,遠不如以前好吃,又吃了幾塊夾心餅干,口里奇怪地沒有味道,像啃一把干土,咽不下去。他瞧了瞧包裝袋,離保質期尚有三個月。他把餅干扔回去,到洗漱間漱了口,再泡上一杯濃茶。
一個月后才收到那筆稿費,沒有預想的那么多,算起來只合三毛錢一行,大概因為他不是名家吧。客是要請的,他一直在等著這筆稿費,似乎稿費不來他就沒理由去找她。
他們陷入一個怪圈,都能觸摸到對方的好感,心里有對方的存在,但都不無緣無故去找對方,而且,倘若沒有誰主動出擊,他們在校園里連邂逅的機會都沒有,可只要其中一人主動出擊,他(她)又總不會撲空,另一個仿佛早已在那里恭候。
這不,他在女生宿舍門口就看見了她。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她也一眼看見了他。她加快步子向他走來,他則停下,以免兩人撞到一起。人潮愈益洶涌,如果從樓頂往下看,他們在人頭攢動中根本不起眼。
“走,我請客!”他對站在他面前的她說。
“我就知道你是來請客的?!彼渎浯蠓?。
他們信步朝同一個方向走去。一頓樸素而浪漫的晚餐——臺北豆?jié){。與其說吃飯,不如說他們找一個地方聊天。這一回,雙方抖開了話匣子。他談到自己是怎么開始寫詩的,談到老家和家人,談到自己的第一個暗戀對象是初中時的英語老師,而孩子已經(jīng)三歲的她渾然不覺。你很早熟??!她笑他。他也笑,沒有忘記隔那么幾分鐘將頭發(fā)向右甩一次。她說起她出生的城市,那是湘西南的一座古城,現(xiàn)在還保存有完好的古城墻,一些人家在城墻上種菜,她上中學時要穿過北邊的城門,有一個男孩總在城門邊等她。他們一起上學,但在路上總不說話,后來那男孩參軍去了,再沒見過。
那次請客之后,他們的聯(lián)系明顯多了,因為雙方都更加主動。她回請他,同樣去的是臺北豆?jié){。他們一起看電影,爬山。有同學笑他們是一對兒了,大部分說他們不般配。郎才女貌本是天作之合,他們卻沒有得到相應的祝福。好在他們不在意那些流言,依舊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緩緩推進著雙方的交往。
然而,時間不夠用,一晃到了畢業(yè)晚會,他們的戀情還像一鍋夾生飯,要熟不熟的。她最后一次在大學舞臺上擔任主持,他也傾盡才華為她寫了最后一次串連詞。那天晚上,天氣晴好,雖然有些熱,但風不小,籃球場上的人頭比滿天星斗還密。他到得早,坐在舞臺下面的正前方。他和臺上的她不斷交流著眼神,她今天格外漂亮。他突然相信別人說的他們不太般配的話來。舞臺上的她和臺下的他,顯然是兩個世界的人。
第三個節(jié)目是她的獨舞《血染的風采》。她換上一套軍裝,英姿勃勃地從后臺旋到舞臺中央。接著,她奔向舞臺前沿,面向觀眾,左腿后踢,雙手揚過頭頂。這時,意想不到的一幕發(fā)生了。風驀然加大,掀起她軍裝的前擺,不知怎地,軍裝最下面那??圩右矑昝摿丝垩蹆?,她的腹部露出白亮亮一片,仿佛鄉(xiāng)下詭秘的蘆葦蕩、深秋奇異的白月光,以及半夜令人心旌搖曳而又魂飛魄散的鸮鳴。
他臉上掛著一副被誘惑扭曲的表情,不知是恐懼還是陶醉,瞪圓的眼眶恰如兩只蜂窩,蜂兒源源不絕地飛向那白色腹部中間的臍眼兒——酷似春天枝頭略帶羞澀的一朵白花。她似乎并沒意識到,跳得愈益起勁,隨著旋律的昂揚、急促,舞蹈進入了高潮,騰躍、旋轉、飛踢……但每次風刮過來,她的腹部就暴露一次,而且暴露的面積越來越大。
臺下響起亢奮的口哨聲、吆喝聲,乃至尖叫聲。他如百蟻撓身,坐不住了,仿佛是自己赤裸裸地站在臺上示眾,簡直無地自容,恨不得按下某個按鈕,能熄滅臺下所有熾熱的目光與喧囂的聲浪。他不忍再看,將自己的目光硬生生地扭向別處??谏诼暋⑦汉嚷暸c尖叫聲此起彼伏,夜晚明亮如同白晝。
謝天謝地,那支舞終于跳完了。她依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或者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換了裝,繼續(xù)意氣風發(fā)地主持節(jié)目。他卻再不敢看她,眼睛始終望向別處,像被一枚釘子釘在那里。
一個春天被糟蹋了。春天里那朵嬌艷的白花,成為數(shù)千雙火熱眼睛的犧牲品,好像一朵沒穿褲子的云。很多同學私下興沖沖地談起此事,邊用一種幸災樂禍的眼光瞅著他,仿佛在談論他“失貞的妻子”。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局面。畢業(yè)晚會后,他主動將自己埋沒在羞辱與痛苦之中,沒有去找她。他心里隱隱的不安是多余的,她也沒有主動來找他,而且,那條鐵律仍然在起作用:他們從未在校園里碰過面,最后他卷起鋪蓋回到老家所在的縣城。他在縣一中教書,擔任文學社輔導員和團委書記;兩年后,考進省會成了一名公務員。
正如前面所說,他們那段短短的戀情從沒影響過他的生活,但他也從沒徹底忘記過她。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畢業(yè)后同樣回了老家——湘西南這座保存有完整古城墻的城市,其他則一無所知。這十五年來,他曾六次出差來到這座城市,問過許多許多人,均一無所獲,連蛛絲馬跡都沒找到。有一次,大概是五年前,他特意去找北邊的城門,可那里已成一片廢墟。幾條牛高馬大的狗在附近轉悠,對著陌生的他發(fā)出悶雷般的低吼,他只好悻悻離開。據(jù)說,那里現(xiàn)在坐落著該城最大的居民小區(qū)。
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弄不準是緊張的緣故,還是剛才方便面太辣所致。他喝了一杯熱茶,有所緩解。一看表,六點四十了,趕緊出門,可不能讓她先到,在那里等。他到二樓咖啡廳,找了個安靜的位置坐下,再給她發(fā)短信,告訴她在19號吧臺,并囑咐“勿急,慢來”。
她果然遲了點,七點二十才到。
她一進門就晃了他的眼睛,就像十五年前他走進校文學社那張斑駁陸離的門一樣。這么久過去了,以前白面長身的她雖然胖了不少,但膚色似乎被時間的流水洗得更白。他下意識地想挑對面這個人的毛病,她并不像他記憶中的那么漂亮,卻無法否認她氣質中的風華;她不顯年輕了,眼角甚至冒出了魚尾紋,可她是那么恬靜、平和;她差不多大了一號,以前的長發(fā)剪短了,燙卷了,婦人氣更濃,但她的富態(tài)里依然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優(yōu)雅……這一切,都對他構成足夠的沖擊力。
她抱歉地說,孩子回得晚,必須給他做了飯吃,才能出來。他問,孩子多大了?她說,十四,讀初三,像打仗一樣。他一愣,十四!那她畢業(yè)不久就結婚了。她干嗎那么快結婚呢,該不會是……
站在腦海里的另一個“他”截斷了這個話題,“他”對他說,你失望了吧?她沒有花容失色,沒有過暗無天日的生活,她不會凝眉蹙額、鼻酸眼熱地伏在你的肩上,讓你心頭尖溜溜地痛。他答道,不會,她看上去不是挺幸福嗎?她幸福也是我所希望的?!八庇謱λf,不要騙人了,你骨子里還不是想當一回護花使者,像電視劇里的俊男帥哥那樣。他竊竊地說,呵呵,沒有,我只是有點懷舊,人到中年都有點懷舊。你看她多白啊,我懷念的就是這種白,能讓歲月越洗越亮的白,難道不是一種懷舊的顏色嗎?
“你如何知道我的手機的?”她發(fā)問了。
“我來過六次,幾乎問遍了這個城里的人,都沒找到你?!彼f,聲音仿佛來自遠處,像一陣回聲。
“你沒問遍?。∪绻麊柋榱?,那不就問到我了嗎?”她笑著說。
他也用笑對她說的話表示肯定,更重要的是,這笑像一根無形的繩子,把他從遠處拉回來。他接著回答她剛才提的問題:
“昨天一個朋友請我吃飯,席間有幾位我不認識的,我向他們打聽你。其中一位市總工會的,姓楊,楊科長。他說,你和她老婆是好朋友,當即就打電話向她老婆要了你的手機號碼?!?/p>
“哦,那是劉姐,我們學校辦公室的。我畢業(yè)后分配到這個學校,一直干到現(xiàn)在,崗位倒是換了不少,團委、學生處、宣傳部、招生處……”
“我試著發(fā)了個短信,沒想到你馬上就回了。唉 ,像是一場夢?!?/p>
“你還寫詩不?”
“多年沒寫了。公文寫多了,哪里還會寫詩!”他本來想問一句,他送給她的那些詩和雜志是否還留著,覺得不好,就截斷了話頭,“倒是常常懷念那些寫詩的日子?!?/p>
“是啊,那時多單純。我到這里,前幾年還幫學生訓練合唱團、舞蹈隊和樂隊,后來雜事多,加上帶孩子,這些年全丟光了。你看,都成水桶腰了?!彼檬衷谧约貉勘犬嬃艘蝗?。
“沒有呢,你還是那么風華絕代?!彼挥X得自己是在撒謊。
“你呀,詩人稟性沒改!”
他們聊得很開心,天南海北。這一晚像一座橋,似乎一舉跨越了長達十五年的時間距離。眼看橋梁就要合龍的時候,她忽然說,九點多了,我得回家,他爸出差,孩子一個人在家不放心。
他買過單,送她下樓。臨出賓館大門時,他對她說,有個問題,不知當不當問?她望著他,你說吧。
“畢業(yè)晚會之后,你為什么不來找我了?”
她沒做聲,站在那里。他靜靜地等著,腦子里迅速掠過一些畫面:她犀利地反問道,你也沒有主動來找我,那又是為什么呢?她平淡地答道,沒什么呢,后來忙于找工作去了。她收住笑,鄭重地說,我覺得我們兩個不合適,至少分配不到一塊兒……
他做好了一切準備,迎接她的各種回答。她終于開口了:
“十五年沒見面,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面。我想,我還是應該給你最真實的答案,對不?”
他點點頭。
“我在臺上主持節(jié)目的時候,看見你一直癡癡地望著你左邊的一個女生,眼睛一眨也不?!@就是我沒再來找你的全部原因。”
?。孔筮叺囊粋€女生,怎么會!
她莞爾一笑,分明是十五年前文娛部長的那一笑。她揮揮手,上了一輛的士,留下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雞。
回到房間,他懶散地躺在床上,腦子里滿是她的身影:小一號的、大一號的;小一號的、大一號的……交叉呈現(xiàn),無窮無盡。
不一會兒,床頭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喂,請問先生,您需要服務嗎?”
這樣的電話他接過很多,只要出差住賓館,大多會有。他一般聽到這句話就會直接掛掉。這回,也許是無聊,他多問了一句:“有什么服務?”
“什么服務都有呀,可以開發(fā)票。女孩嘛,高矮胖瘦,隨先生挑,保證讓您舒服透頂?!彼獟斓簦牭嚼锩娴呐⒆舆€在講,“先生放心,我們這里的女孩都是一流的……”
“有沒有特別白的?”
這句話快要沖出口了,他猛然硬生生地將它截住,就像一臺疾馳的越野車急剎在懸崖邊,車輪都懸空了。他輕輕放下話筒,仿佛放下一顆隨時會要爆炸的炸彈。他站起身,眼眶發(fā)紅,悠悠踅進衛(wèi)生間,關上門。
隔壁,一對相擁的情侶從纏綿中忽地警覺起來。他們支起耳朵,詫異地互相望著,女的說:“聽,誰在哭!”
原載《湘江文藝》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