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阿兵

近百余年來，人們已在各種場合就小說發(fā)表過太多見解，以至若想辨析某人的表述究竟有何意義，總是不可避免地要牽連出他人所說。在這個意義上，嚴家炎和洪子誠等人在20世紀末選編出版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以5卷本200多萬字的規(guī)模，盡力呈現(xiàn)眾聲喧嘩的場景，可謂極具史料價值。但這終究只是選本，且未顧及“新時期”以來更為豐富多樣的言說。要說近40年來最為特殊的言說方式，我以為是——小說家們在大學課堂里講小說。比如，王安憶在復旦大學講授小說，出版有《心靈世界：王安憶小說講稿》等；馬原在同濟大學的小說講稿，結(jié)集為《虛構之刀》《閱讀大師》出版；格非在清華大學執(zhí)教，出版有《卡夫卡的鐘擺》《雪隱鷺鷥》等；曹文軒在北京大學講授小說，結(jié)集為《小說門》《經(jīng)典作家十五講》等；閻連科在中國人民大學任教，出版有《發(fā)現(xiàn)小說》《拆解與疊拼》等。201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小說課》，不僅是畢飛宇個人在南京大學執(zhí)教數(shù)年的一次成果小結(jié)，也為此類著述給出了一個簡潔明快的整體命名。小說家李浩2018年出版的《在我頭頂?shù)男浅健罚瑓R聚了他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和河北師范大學講授小說的精要，也當歸入小說課之列。

本文無法對眾多小說課作深入探究，只能圍繞李浩的小說課談點印象和感想。雖然李浩自謙“作家的小說研究往往是隨意的、偶發(fā)的，或者有現(xiàn)實針對的，而缺少理論自覺”，但從他五年前即已出版的28萬字的評論集可知：其小說研究并非“隨意”“偶發(fā)”，而是有意為之、由來已久；借用諾貝爾獎得主巴爾加斯·略薩的受獎詞標題“閱讀頌，虛構頌”作為書名，則標示了李浩的某種“理論自覺”和對話意愿。因此，李浩的這部評論集也被納入評說范圍，以使此篇印象談獲得更多論據(jù)。之所以從小說課的角度來談李浩，還因為他說過：“如果你能找出我小說的所有‘埋設’，它只會證明我的無能，不配寫小說?！被蛟S是過于敏感了，我隱隱覺得這番話似乎另有“埋設”：誰若不能找出李浩小說的所有“埋設”，就證明誰的無能，不配談小說。盡管我有理由相信小說批評的要務并非找出所有“埋設”，但為了避免證明自己的無能，我還是決定趨利避害，即暫時遠離李浩的小說，而從其小說課入手。同時，為避免言不及義，我決定采用關鍵詞的方式，盡力從李浩的侃侃而談中抓取某些要點。

一

小說家李浩時常被視為“先鋒作家”，他本人對此并不反對，因為“文學本身就具備天然的先鋒性”，需要不斷地創(chuàng)新。出人意料的是，李浩在小說評論中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卻是“常識”。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不動聲色地推進藝術探索的李浩，與在小說評論中不厭其煩地申說各種常識的李浩，兩者間顯然有著巨大差異，然而正是這兩者“合成”了這一個獨特的李浩。由此我想到，與其稱李浩為“先鋒作家”，不如稱其為“理想主義者”，甚至“本質(zhì)主義者”。在當下多元而熱鬧的文壇，不少人早已喪失了判斷優(yōu)劣是非的基本標準，而如李浩一般堅守常識者，已近于珍稀物種。且不論其觀點，單是這份堅守和熱情，就有理由獲得重視。

既然“站在寫作者的角度”，李浩所希望的是“讀到在道德話語和政治話語之外能對藝術本質(zhì)發(fā)言的批評”，那么也就不難理解，他親自投身批評時幾乎言必稱常識?！拔蚁胛覀儽仨毶昝鳎≌f中的世界屬于作家的創(chuàng)造，這是第一個需要重申的常識?！边@是李浩小說批評的典型句式：判斷句，語氣肯定，自信滿滿，又捎帶著痛感真理蒙塵的義憤。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撥開層層迷霧，敞露小說的本來面目。比如，申明小說不同于“現(xiàn)實”：“可能性，這是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詞，小說的世界，建筑于這個‘可能性’之上，而不是已有的、存在的現(xiàn)實之上，它也需要申明。我們有意無意地混淆已經(jīng)曠日持久?！睆娬{(diào)小說應有“智慧”：“小說，在這個時代或更早一些的時代，都在趨向于智慧、思考、剖析和追問，都在指向我們的存在和存在的可能……如果你肯閱讀，會明白這本是基本的常識?！闭劶啊八枷搿?，他毫不含糊地指出：“‘好的作家一定是個思想家’，對。這是常識。這是一個顯見的常識，盡管它受到了某種忽視甚至詆毀?！蓖瑫r，李浩又極端重視“技術”：“沒有技術的小說肯定是垃圾，無論它多么思想正確，無論它多么顯得深刻。這應當是個常識。”以我的理解能力，思想與技術，在此似乎構成一定程度的緊張關系。但我同時又預感到：若向李浩指出這種緊張，他很可能會答以“這應當是常識”。將一般人糾纏不清的話題判為常識，這也是李浩式表述的特點，看似舉重若輕、輕描淡寫，實乃深思熟慮、水到渠成。

二

三

本文用三組關鍵詞，草草完成了對李浩小說課的評價：常識與溢出，關乎小說本體論；魔法與鏡子，指向小說創(chuàng)作論；智慧之書與智慧博弈，體現(xiàn)其小說批評觀。如此條分縷析，只是我的一廂情愿，而李浩的言說深深地根植于豐富的閱讀經(jīng)驗和牢固的審美理想，原本無法也不該被歸結(jié)為富于邏輯的條條框框?？梢哉f，他所有的表述都在圍繞著一個核心問題展開：什么是好小說？若要評判李浩的小說好在哪里、好從何來，必定無法繞過其小說課。因此，很有必要總結(jié)一句：小說課，是小說家的另一面鏡子。

注釋：

①李浩：《代跋：經(jīng)典小說，經(jīng)典文學》，《在我頭頂?shù)男浅健罚K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35～336頁。

②李浩：《作家應當是未知的和隱秘的勘探者——與姜廣平對話》，《閱讀頌，虛構頌》，花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34頁。

③李浩：《從側(cè)面的鏡子里往外看——答〈作品〉張鴻問》，《閱讀頌，虛構頌》，花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57頁。

④李浩：《站在寫作者的角度》，《閱讀頌，虛構頌》，花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8頁。

⑤李浩：《〈變形記〉，和文學問題》，《閱讀頌，虛構頌》，花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頁。

⑥李浩：《〈變形記〉，和文學問題》，《閱讀頌，虛構頌》，花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6頁。

⑦李浩：《喧嘩、繁復的“偉大”世界》，《閱讀頌，虛構頌》，花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34頁。

⑧李浩：《從側(cè)面的鏡子里往外看——答〈作品〉張鴻問》，《閱讀頌，虛構頌》，花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52頁。

⑨李浩：《作家應當是未知的和隱秘的勘探者——與姜廣平對話》，《閱讀頌，虛構頌》，花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16頁。

⑩李浩：《〈七根孔雀羽毛〉：向日常發(fā)問》，《閱讀頌，虛構頌》，花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