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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家的紅杉樹

2019-07-29 00:43劉廣勝
當(dāng)代小說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阿巴白蟻護林員

劉廣勝

我剛記事的時候,姥爺家的那棵紅杉樹已經(jīng)非常高大,塔狀的樹冠直插云天,八里外都清晰可見。我村離姥爺家八里路,母親常站在寨墻上指著娘家的方向給我說,看,那是姥爺家的紅杉樹,方圓百里獨一無二。母親說得沒錯,在那時的華北平原農(nóng)村能生長這樣一棵亞熱帶樹種,的確稀罕。但母親不知這棵樹將隨著它主人的宿命走到生命的終點。

那年秋天,姥爺病入膏肓,氣如游絲了。母親忙收拾一個裝著布料、棉花的大包裹,領(lǐng)我往她娘家趕。邊走邊說,你姥爺勤勞、節(jié)儉一輩子,活得不值。接著又說,死了好,死了不用受罪了。那時候,我對生死還沒有清晰的概念,又不和姥爺一起生活,所以不悲傷。母親扯著我的手,走過兩邊長滿莊稼的農(nóng)耕路,我記得黃了葉子的莊稼地里有很多蟈蟈在叫。

姥爺坐在土屋門前的舊木椅里,形如朽木,干柴般的兩只手垂在扶手邊,腦袋緊貼靠背,努力保持著當(dāng)過半年財主的尊榮,兩眼空洞無光地盯著他二十年前栽下的那棵紅杉樹。樹下站著五六個中老族人,他們手里拿著鋼錛、鐵鋸之類的伐木工具,正在商討怎么才能把這棵大樹撂倒。舅舅弓腰仰臉地聽著,像只站立的大龜。舅舅是個駝子,背上總像叩著一口鐵鍋。不久,舅舅說,就這么著吧。接著,一個腰纏繩索的族人猴子似的往樹上爬去,其他人也開始忙活。舅舅走到姥爺身邊,扯了扯父親早已褪色的青衫說,爹,放心吧,你種的這棵樹還讓你帶走,它足夠口五寸的木頭。姥爺嗓子里發(fā)出一串窸窣聲,不知在說些什么,那雙似乎將要放大的瞳孔死死朝著杉樹泛著金黃色的塔狀樹冠。街上,喇叭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穿過湛藍高遠的天空傳來,那是相當(dāng)?shù)男蹓选?/p>

母親坐在姥爺身旁的陽光里,一針一線地在為她父親做著送老衣。姥娘過世得早,她是他唯一的女兒,最后的一身衣服只有她來做。我不知道姥爺當(dāng)時是否還能思想,如果一個思維正常的人看著眾人為自己的死事忙碌,是欣喜,還是悲哀呢?

族人做好了伐樹的準(zhǔn)備,老族人喊:榔頭,告訴老爺子一聲,伐樹啦!

舅舅說:爹,你老看好,這是你的樹!

姥爺還是在嗓子里發(fā)出一陣窸窣的聲音。

舅舅甲殼蟲似的走到樹邊,拍了幾下,擺擺手說:伐!

幾個族人遠地里拉緊繩索,兩個中年人開始拉動鐵鋸,隨著唰唰的拉鋸聲,木屑便飛濺起來。老族人插不上手,便站在一邊講起這棵樹的來歷。他說,這棵樹是淮海戰(zhàn)役的時候,榔頭他爹送軍糧時用獨輪車推回來的。因為這種話早不新鮮,所以沒人愿聽,他們磨磨蹭蹭地抽動鋸子,都想蹭到飯點打打牙祭,至于死人的事并不思想太多。樹鋸到過半的時候,我舅舅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趕忙叫停。耳貼樹干聽了一會兒,既詭異又驚恐地問:“你們聽到了什么沒有?”

大伙說:“沒有?!?/p>

舅舅說:“不對,你們仔細聽聽?!?/p>

幫忙伐樹的族人都聚攏在大樹周圍,豎起耳朵聽來自樹干內(nèi)部的聲音。他們聽著聽著,神色便緊張起來,的確有一種難以琢磨的聲音在響,盡管微弱得像電磁波一樣,但蘊藏的力量足以讓人恐懼,所以都驚恐地愣在那里。這時,樹冠開始搖擺,葉片紛紛飄落,樹干顫顫扭曲,并發(fā)出爆裂的咔咔聲。見多識廣的老族人大喊一聲:“樹鬼來了,快躲開!”眾人這才抱頭鼠竄。接著紅杉樹呼嘯而倒,拍得遍地塵土飛揚。塵埃落定,大家卻找不見樹干在哪里,只見遍地鋪滿落葉殘枝和一堆一堆樹體的殘片,殘片上附著疙疙瘩瘩的蠕動的白色物體,像潑灑出去的一個個大米飯團。不久,這些白色物體開始聚攏,很快簇成一個翻滾的大球,并集體發(fā)出帶有某種波段的嚶嚶的聲音。大家都傻在原地,不知所措。

“白蟻成精啦!”老族人說。

“我們再幫不了你什么了?!弊迦藪吲d地走去。

舅舅突然大叫一聲,舉著姥爺掃街用的大掃帚沖上前去,嗷嗷叫著,照那旋轉(zhuǎn)的大球拍打起來,幾只因樹倒受驚飛到屋頂上的老母雞也“咯嗒咯嗒”地前來參戰(zhàn),一時間院子里烏煙瘴氣。母親對毀了大樹的白蟻也十分惱怒,端著一盆熱水潑過去,白蟻軍團卻沒有潰散,而團得更緊,哧哧尖叫著吐出一縷青煙,直飄到姥爺?shù)哪疽吻啊@褷敱犞劬?,頭倒向一邊,早已咽氣了。

舅舅羊叫般的哭聲重新將族人召回,他們首先想到的不是姥爺?shù)乃溃浅删陌紫?。白蟻卻奇跡般地消失了,有人看見一個白色大球翻滾遠去,所以他們堅信是白蟻精帶走了老人的魂魄。這種詭異而神秘的傳說很快傳遍十里八鄉(xiāng),并且流傳至今。

那天,舅舅哭得一塌糊涂,他罵自己不孝,答應(yīng)給爹做口紅杉棺木卻沒做到;他罵自己無能,守了十多年的杉樹卻讓白蟻精給吃了;他罵命運對爹不公,一個精明、勤勞、節(jié)儉、和善的人為啥一生皆不如意,到老連一口像樣的棺槨都混不上?

第二天,姥爺躺在門板改成的棺材里,被族人抬走,埋在村西的林地里。

舅舅在他父親墳前跪了一夜,千百遍地說:“爹,您等著,兒子一定給您做一口五寸紅杉棺木!”

為姥爺做一口紅杉棺木,成了舅舅一生最大的心病。

姥爺過了頭七,他仍沒去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而是走南闖北地去找紅杉木,據(jù)說他跑遍了方圓百里的大小城鎮(zhèn),卻一無所獲。等他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生產(chǎn)隊長立刻去找他。隊長問他為什么不參加勞動,他說去找紅杉木了。隊長問找紅杉木干什么,他說給父親做棺材。隊長說你父親不是入土了嗎?還做棺材干什么?他說父親用的不是紅杉木棺材,要給他換成紅杉木的。隊長很不高興地說,你這個地主羔子是在編理由逃避勞動,而且還搞封建迷信,再不參加勞動,我就停分你的口糧!舅舅說,停就停唄,反正我給父親換不了棺材,什么也不會做。隊長往他臉上吐了一口濃痰,罵他是“魔道”,接著就停分了他的口糧。

村里人都知道舅舅神經(jīng)了。自從姥爺過世之后,舅舅的確不同于以往了,以前他十分溫順,村里男女老少都可隨時隨地訓(xùn)斥他,或拿他開心,比如他拉車跟不上別人的步伐,收割落在了別人后頭,人們就罵他“騾子雞巴,沒屌用”,他也是咧嘴笑笑。孩子們也經(jīng)常作弄他,成群結(jié)隊地跟在他后頭學(xué)他走路的丑模樣,有時還故意使個絆子將他絆倒,好多次嘴上摔出了血,他都是默不作聲地走開。現(xiàn)在不同了,他突然變得暴戾起來。秋后,各家各戶都分到了大堆小堆的地瓜,唯獨沒有分給他,他懷里揣著把刀子去找隊長。他說,國家的分配政策我懂,人七勞三,地瓜是半年的口糧,你不分給我,我就天天來你家吃。說罷,他就掏出刀子,拿起隊長家的一塊地瓜唰唰地削,削下的地瓜皮飛了隊長兒子一身。隊長看他有點想玩命的架勢,就給了他七成的地瓜。村里的孩子也不敢再招惹他,一是聽大人說,榔頭魔道了;二是他曾拿刀子把作弄他的幾個孩子攆得哇哇大哭。村里男女老少沒誰再搭理他,他便養(yǎng)成了自言自語的習(xí)慣,一個人嘟嘟囔囔地在路上走,像一條喪家之犬般落寞。

我舅舅覺得這樣更好,自己就可以天馬行空,去更遠的地方找紅杉樹了。接下來的日子,他又去過幾個地方,也找見幾根粗大的紅杉木,可價格高得要命,最細的一根也要百元。他算了一下,即使不吃不喝攢上十年的錢,也買不起這么一根木頭。他突然明白,先前的奔波完全是一種徒勞。在返回的路上,他苦思冥想怎么才能搞到一棵紅杉樹?他想起死去的父親,想起家里曾經(jīng)擁有的那棵樹,才領(lǐng)悟到父親種樹的遠識和苦心。那就像父親一樣植幾棵紅杉樹吧,反正自己還年輕,盡孝不分早晚,等父親二十年祭的時候,樹就可以成材,許下的諾言就可兌現(xiàn)。于是,他決定出趟遠門。離家前,他用破磚斷坯把屋門封了起來,到集市上賣掉了家養(yǎng)的幾只母雞和部分口糧,去供銷社扯了九尺綠布,然后徑直來到他的姐姐家。他說自己要出趟遠門,怕路上盤查,想打扮成串聯(lián)的學(xué)生模樣,讓姐姐給他做身綠衣裳。我母親看他決絕的樣子,不得不答應(yīng)他。

那天,母親給舅舅炒了幾個雞蛋,溫了一壺酒,權(quán)作為他送行。母親坐在一旁,一邊看他喝酒,一邊為他做衣裳。喝著喝著,他的話就多了起來。他說,姐,咱家那棵紅杉樹是咱爹淮海戰(zhàn)役的時候,給共產(chǎn)黨送軍糧時推回來的,你知道不?母親說,是三棵,爹打算一棵給我打嫁妝,一棵給你娶媳婦,一棵自己做棺木,可死了兩棵。舅舅問,咱爹為啥頭土改又買了八十畝地呢?要不買,咱家就是貧農(nóng),他就不會受這么多的罪,咱倆也就不會受欺負(fù)了。母親反問,咱爹沒給你講過?舅舅搖搖頭說,沒有,一回也沒有。母親嘆口氣說,咱爹一生有兩個愿望,一是傾其所有置辦一份家業(yè),二是死了能有一口紅杉棺木,這兩樣都落空了。后來舅舅喝醉了,反反復(fù)復(fù)地問他爹買地和紅杉樹的事。他每問一次,母親就給他講一遍。我查著指頭,那天舅舅至少問了六遍,母親也給他講了六遍。舅舅要問第七遍的時候,剛說出“咱咱爹……”就一頭栽在面前的飯桌上。我看著醉倒的舅舅問母親:“舅舅怎么總是說同樣的話?”

母親說:“你舅心里難受,他愿叨叨就叨叨吧。”

第二天一早,舅舅穿上綠色新裝,就朝他想象中的目的地出發(fā)了。

舅舅的目的地是一個叫黑龍山的地方,他曾經(jīng)聽父親說過紅杉樹是從南面黑龍山推回來的。當(dāng)時正在打仗,炮彈鴿子似的在天上飛翔,地上鋪滿煙霧和隆隆的炮聲,一片片的紅杉樹被連根拔起,父親就撿了三棵完好的杉樹苗推回了家鄉(xiāng)。黑龍山,具體在什么地方,舅舅是模糊的,但他堅信一路向南,絕對會找到紅杉樹的故鄉(xiāng)。

舅舅混跡于串聯(lián)的學(xué)生隊伍之中,一直向南走。他問人家去哪兒,學(xué)生們告訴他去上海。他問去上海是否路過黑龍山,學(xué)生們說,我們?nèi)ド虾?,管他黑龍山干什么,你跟著走就行了。舅舅說,那時鋪著砂石的國道上全是南來北往的紅衛(wèi)兵隊伍,身上清一色的綠裝,袖子上戴著紅袖箍,手里舉著紅寶書。

舅舅跟著學(xué)生隊伍走了七天,到達了淮海戰(zhàn)役的中心城市徐州。學(xué)生隊伍要停下來進城鬧革命,舅舅的心思全在紅杉樹上,就趁夜色掩護開小差了。當(dāng)時全國各地都在清理階級隊伍,身上沒有證明信的人隨時都有被抓起來“革命”的危險,他只好晝伏夜行。一天清早,他準(zhǔn)備找個地方躲避,突然看見了前方漫山遍野的紅杉樹,當(dāng)即決定停下前進的步伐。走進紅杉林不久,他就躺在鋪滿落葉的地上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感覺有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蹭他的臉,睜開眼睛,嚇得他大叫一聲,一條伸著舌頭的長毛老花狗就站在他面前。花狗身后,一個五十多歲的護林員舉著一把鏟子問他干什么的。他支支吾吾,不敢言明身份。護林員就把他帶到山頭的一間小石屋子里進行盤問,他說自己是串聯(lián)掉隊的學(xué)生。護林員說,你說謊。接著問他學(xué)校都開什么課程,舅舅答不上來。護林員說,老實交代,老子放你走;再不老實,送你革委會去!舅舅不敢再隱瞞下去,就一五一十地講了原由。護林員說,你老實在這里待著,我去去就來。護林員領(lǐng)著老花狗下了山,舅舅又躺在小石屋里睡去了,他知道逃跑是更愚蠢的行為。護林員返回小石屋的時候,給舅舅帶來了一口小鐵鍋和幾塊地瓜。他說,看你也像個老實人,樹苗一定會送給你,但要在合適的時候找個合適的理由才行。你要記住一條,千萬不能偷,不然,你會很慘!說完,護林員又下山去了。

第二天,一個羅圈腿的女孩提著小籃子來到石屋,籃子里仍是幾塊地瓜。舅舅問她護林員咋沒來,女孩只笑不答。他又問女孩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女孩還是笑而不答。他不再問,開始生火煮地瓜。樹葉潮濕,屋里冒出濃煙,女孩立刻“阿巴阿巴”地叫起來,并兩只手不停地比劃。舅舅不知她在說什么,一時愣在那兒。女孩拿起一根木棍撲滅冒煙的火,然后羅圈著兩腿走出屋去。不一會兒,她抱來了干樹枝,重新替舅舅生了火,鍋下生起藍瑩瑩的火苗。從這一天起,這個圈著兩腿的聾啞女孩天天來給舅舅送吃的,除了地瓜之外,還會有雜面窩窩和蘿卜咸菜。一天,女孩提來一只“咯咯”直叫的老母雞,用一只手在雞脖子那兒比劃著,讓舅舅殺了它。舅舅擺手,告訴她不能殺,說這是一只正下蛋的母雞。女孩拿起菜刀,一刀將雞頭剁下來,那沒頭的母雞竟在屋里蹦跶了好久才死,女孩心疼得哇哇大哭……

護林員提著半瓶白酒上山來了,把煮熟的雞腿分給女兒和舅舅,自己舉著瓶子一口一口地喝酒。他問舅舅上山有半個月了吧,舅舅說,整整十七天。護林員把空酒瓶扔到一邊,從衣兜里掏出兩張紙給我舅舅。舅舅見一封是他女兒的結(jié)婚介紹信,一封是樹苗的證明信。證明信上說,三棵紅杉樹苗是護林員女兒美妞出嫁的嫁妝,請沿路各單位放行。舅舅看過信,一時不知說什么。護林員說,這事你看著辦,同意,就把人和樹帶走,不同意,馬上滾蛋!舅舅這才說,只要你老放心,我一定照顧好您的女兒。

當(dāng)天,我舅舅和美妞就抬著三棵紅杉樹苗離開了美妞的家鄉(xiāng)。

舅舅是踏著那年的第一場雪回到家鄉(xiāng)的。他和美妞日夜兼程,路上整整走了五天五夜,最后兩天下起了雪,他們也沒有停下腳步,直到第五天的黃昏,才結(jié)束了這段艱苦的跋涉。舅舅推倒封住屋門的破磚斷坯,先將樹苗扛進屋去,才去照顧美妞。他問美妞冷不冷,美妞連“阿巴阿巴”的氣力都沒有了,兩條羅圈腿抖成一個扇動的O型,接著就癱倒在地。舅舅忙將美妞抱到床上,想幫她脫下鞋子,美妞卻“哇哇”大叫。舅舅點上煤油燈,見美妞的雙腳腫得像兩只氣蛤蟆,并且和鞋底已經(jīng)粘在了一起。他這才想到自己,腳硬得像兩塊冰坨,麻酥酥的,沒有半點疼痛的感覺。他忙去灶臺那兒燒了一盆溫水,讓四只腳都泡進去,半天腳和鞋子才分開。那天晚上,他們沒吃任何東西,就躺在僵硬的被子里睡覺了,美妞的兩腿正巧卡住舅舅的胳肢窩,兩人都覺得很暖和。

母親聽說舅舅回來了,還領(lǐng)來一個媳婦,傳信人故意說美妞是個大美人,把母親樂得不行不行的。她說,這下我娘家有盼頭了。母親當(dāng)即包了一床新被子和一件她不舍得穿的紅綢子棉襖,領(lǐng)著我來到舅舅家。她第一眼看到美妞時,便皺起了眉頭。當(dāng)時,美妞正提著一籃草木灰往東墻根那兒走,歪達歪達像只母鴨。舅舅奮力在刨著樹坑,坑深沒過他的肩膀。母親走過去打招呼,美妞看著我們“阿巴阿巴”,母親再次皺了皺眉頭。舅舅說,美妞的家鄉(xiāng)漫山遍野都是紅杉樹,她爹又是護林技術(shù)員,她定懂得如何種植紅杉樹。那天,美妞儼然一個植樹技術(shù)員,將土雜肥、草木灰和泥土摻和均勻,先下一部分到坑里,然后把樹苗立在樹坑,再下一些土進去,親自抱著樹轉(zhuǎn)著圈子將土踩實,之后澆上足夠的水,最后用麥草蓋上,即算大功告成。三棵樹栽下來,美妞熱得滿頭大汗,那鼓著許多凍瘡疙瘩的燒餅?zāi)樇t撲撲的。

回到屋里,母親幫他們重新整理了床鋪,把帶來的新被子鋪在床上,又把那件紅綢子棉襖套在美妞身上,美得美妞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盡管長得像穿著一件大衣。

第二年仲秋,舅舅和美妞來我家走親戚。美妞一見我母親,就“阿巴阿巴”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往上跳,弄得母親一頭霧水。母親以為是舅舅揪著頭發(fā)打了她,便責(zé)備舅舅說,美妞離鄉(xiāng)背井跟了你,要好好待人家。舅舅馬上糾正說,不是不是,她是告訴你紅杉樹長高了。母親噗嗤一下笑了。那天,母親照例給他們炒了四個菜,溫了一壺酒。舅舅邊喝酒,邊說他的紅杉樹,樹正在茁壯成長,十幾年就能成材,到時候一定請個好木匠給父親打一口五寸大棺材。他講得沒完沒了,我聽得索然無味,幸虧幾個玩伴喊我過家家,不然,真不知道要聽他嘮叨到什么時候。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淡漠了舅舅的家事,好幾年不記得舅舅家里發(fā)生過什么應(yīng)該記住的事。我上初中的那年春節(jié),舅舅和美妞來看我母親,他很難過地說三棵紅杉樹不知什么原因死了一棵,還流了許多眼淚。母親馬上安慰他說,樹死了,還能栽;人死了,全沒了。你別整天紅杉樹紅杉樹的,還是多關(guān)心一下美妞吧,她才是咱家的希望。

再次見到舅舅又是三年后的事,那時候我已離家讀高中了。這年暑假,母親讓我陪她去看舅舅。來到門口,院子里卻靜得出奇,母親大聲喊“榔頭”。院里沒有舅舅的回聲,只見美妞從木棱子房門里探出頭來,一副惶恐的樣子。見是我們,她才歪達歪達地跑到兩棵紅杉樹那兒,“阿巴阿巴”地叫嚷不停。如今兩棵紅杉樹已長得根深葉茂,樹干筆直,差不多有檁條子粗了。我和母親走到紅杉樹跟前,才知道美妞不停叫嚷的原因,靠北邊的那棵樹老根處不知被誰揭掉幾塊皮,樹的血液還不停地往外流淌。母親問弟弟去哪兒了,美妞雙手反剪到背后往外走了幾步,指著大門外“阿巴阿巴”。這時候,堂舅走了進來。母親問,榔頭呢?堂舅說,抓派出所去了。母親問,為啥抓他?堂舅說,隊長家的豬啃了他的樹,他砸死了隊長家的豬,隊長讓他賠豬錢,他賠不起,派出所的人就把他抓走了。母親嘆口氣,停了一會兒,又問堂舅,隊長讓他賠多少錢。堂舅說,二十塊。母親一聲不吭地從衣兜里掏出錢來,吩咐堂舅跑趟派出所把人贖回來。半晌的工夫,舅舅回來了。他不給任何人打招呼,徑直走到受傷的那棵紅杉樹那兒,蹲在地上喃喃自語。母親數(shù)落他說,你辦事咋不過過腦子呢?要是有人砍了你的樹,你還把人殺了?美妞從灶下掏了半盆草木灰,和了泥巴,舅舅一下一下地敷在樹的傷疤上。母親并不像舅舅那樣關(guān)心紅杉樹,時常掛在心上的是美妞。她經(jīng)常給我說,你那個“阿巴妗子”,要生不出下輩來,你姥爺家就絕戶了。那天,等舅舅心情平復(fù)下來以后,母親問舅舅,你們一起過八九年了,咋還沒影兒?舅舅說,她這個樣子,白搭,咱家到我這兒算為止了。母親說,她孬好是個女人,再秕的谷子也會發(fā)芽。

第二天,母親領(lǐng)著美妞去了縣醫(yī)院。婦產(chǎn)科醫(yī)生說美妞輸卵管堵塞,母親一次給她抓了三十服中藥,整整裝了一包袱。回來,就給她熬了一服。美妞捧起藥碗,“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兩眼直冒淚花子。母親用手給美妞比劃,意思是喝完這些藥,就能生個大胖小子。美妞揉揉肚子,臉上流露出既羞澀又幸福的表情。

這年秋天,被豬啃了的那棵紅杉樹呈現(xiàn)出死亡的跡象,盡管舅舅和美妞百般挽救,樹葉還是在一場秋風(fēng)中蕩然無存,接著樹干一天天發(fā)黑變干。舅舅又揣上刀子去找隊長,他說,我殺死你家的豬,賠了二十塊,現(xiàn)在我的樹死了,你說怎么辦?隊長問,你想咋辦?他說,你去弄棵同樣的紅杉樹給我栽活,兩清。隊長覺得這是胡攪蠻纏,就拉著我舅舅去派出所評理。所長說榔頭說得在理,把當(dāng)初收他的錢賠他好了?;貋淼穆飞希犻L覺得憋屈,想揍舅舅一頓,沒想舅舅從懷里掏出一把刀子,隊長撒腿跑開了。

舅舅用賠償?shù)腻X又給美妞抓了幾十服中藥,吃完還是沒動靜,舅舅算是死心了。一次,他給我母親說,今后不要再給他們錢了,美妞吃了近百服中藥也沒見成效,倒是讓她吃藥上了癮,一天不吃,就“阿巴阿巴”地亂叫喚。母親很堅定地說,接著吃,直到生下孩子為止。

舅舅覺得自己這么個不人不鬼的人不該再有什么奢求,這輩子能兌現(xiàn)對父親的承諾也就心滿意足了,所以僅有的這棵紅杉樹成了他唯一的祈盼,并且終日為它提心吊膽,唯恐它也像死去的同伴一樣不能成材,于是,就倍加看護。一天,他發(fā)現(xiàn)樹上有幾只白蟻在爬上爬下,心里十分惶恐。他問美妞該怎么辦,美妞抱來一只母雞,把白蟻啄食了。但他仍不放心,覺得爬在外面的白蟻好對付,如果樹干里面窩藏著白蟻怎么辦呢?他立刻去了林業(yè)站,死纏爛磨地請來一個技術(shù)員。技術(shù)員看了看紅杉樹,開了個藥方,讓他買一種專門滅白蟻的藥物定時噴灑。他馬上照辦,直到白蟻無影無蹤,這才放下心來。

舅舅視樹如命,樹像被他寵著的孩子無憂無慮地瘋長。

這是舅舅栽下紅杉樹的第十八個年頭,樹干光亮、瓷實、筆直,標(biāo)準(zhǔn)徑度已超過四十公分,冠高遠超姥爺種下的那棵樹,站在我村的寨門口就可看見那蔥蘢的樹冠。這段日子是舅舅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他的樹蓬勃生長,實現(xiàn)愿望日益臨近。美妞又無征兆地懷上了孩子,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說百分之百是個男孩。舅舅幾乎活出了人的自尊,他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與別人并沒有什么差別,別人有的,他都擁有。于是,他不再自卑,不再自暴自棄,也不再怨天尤人,感到上蒼還是公道的。他開始刻意改變自己的為人方式和態(tài)度,不再像從前那樣陰沉著臉獨來獨往,見人就打招呼,臉上堆滿笑容,還主動給隊長道歉,開始端著盛滿稀粥的海碗蹲到街上與人邊拉邊喝,在穿過街道時也經(jīng)常將雙手背到身后,努力表現(xiàn)出一副快活知足的樣子。盡管很多人故意躲避或懶得理他,他全不在乎。他覺得自己就該這么活著,這才是人需要的生活,甚至認(rèn)為父親缺乏人的靈動,才憋屈地度過一生。

但舅舅的美好時光僅僅持續(xù)了半年,就在夏日的一場暴風(fēng)雨中戛然而止。

那時候,我正坐在大學(xué)的教室里,聽導(dǎo)師講人的社會屬性的專題課,母親哭著打來電話,說舅舅死了。我當(dāng)即決定回趟老家。我這個流淌著父母兩個家族血液的后裔有責(zé)任送舅舅最后一程。

舅舅是被雷電劈死的。

那天,老家在下一場大暴雨。舅舅家的坯房招架不住,屋里早已泥水狼藉。美妞生產(chǎn)在即,“阿巴”個不停。舅舅蹲在門里,望著雷電交加的天空,默默祈禱大雨趕快停下來。這時,他看見一道閃電從紅杉樹上空直劈下來,樹冠霎時化為一顆亮麗的火球,接著整棵樹變成了火樹銀花。隨著“咔嚓”一聲脆響,那高大的紅杉樹便四分五裂了。舅舅大喊一聲:“老天爺啊,我的紅杉樹!”就奮不顧身地跑過去。天上又一道閃電劈來,正落在舅舅的頭頂上,他立刻變成了一顆火球?;鹎蛞弁噶粒锹德翟谠鹤永镛D(zhuǎn)了三圈,才停下來……

我邁著慌亂的腳步,奔走在故鄉(xiāng)的原野。驕陽炙烤著大地,莊稼、樹木、河流發(fā)出痛苦的悲鳴。舅舅躺在薄木匣子里走向他的另一個故鄉(xiāng),佝肩駝背的鄉(xiāng)親匍匐在田野里,面朝黃土讓狂妄的夢想肆意放蕩,卻不愿目送他一程,唯有姥爺站在遠處用責(zé)備的目光迎接他。還有“阿巴”妗子抱著襁褓里的男嬰站在村口,小家伙哭聲嘹亮,像吹沖鋒號似的。這是祖輩兩代人理想破滅后又吹響的進軍號嗎?幾年后姥爺家還會不會生長一棵紅杉樹呢?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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