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樾
海上聞人杜月笙之子、旅居加拿大的古代錢幣研究和收藏家杜維善先生,前后多次對上海博物館慷慨捐贈,使得上海博物館在貨幣類文物收藏中,建立起一支種類獨特的收藏體系——絲綢之路古代國家貨幣(圖一)。
杜維善對博物館的慷慨饋贈,并非一時興之所至,如同他長期對古代錢幣的收藏與研究一樣,是一個持之以恒、逐步推進的建設(shè)工程。
第一次見到杜維善先生(圖二),是在他上海博物館的顧問辦公室里。杜先生身材高大,舉止儒雅。上海話說得慢,聽著舒服。作為老上海人,盡管知道的很多,但他并不愿意多談顯赫的家世和上海灘掌故軼聞。他最喜歡談的還是中外歷史、文物錢幣,還有他自己的研究心得。
研究與收藏的緣起
問起是為何開始的古幣收藏?老先生說了個聽上去猶如孩子般賭氣的起因。
他說:“當時很年輕,從澳大利亞留學畢業(yè),就回到臺灣工作,在政府里做一個普通公務員。每天中午,都會去機關(guān)附近的商場里吃飯,飯后一邊散步,一邊看看古董店里的藏品。有一天,看見柜臺里放著的中國古錢,因為好奇,就向老板咨詢古錢的時代和不同古錢的特征。沒曾想老板答不上來,還嗆我一句,‘我不知道,你想弄明白,就自己買回去研究好了!一賭氣,我就真把這幾個古錢買下來,帶回家研究。就這樣,開始了我的古錢收藏和研究之路?!?/p>
在臺灣時,杜先生曾尋見一枚找了許久的古幣,但藏家不愿割愛,所以開出了大致相當于一幢房子的天價,希望此舉能夠擋住杜維善收藏之愿。但沒料到的是,杜先生立即回家向銀行抵押了房子,揣著現(xiàn)金就找了回來。因為這一“豪舉”,有泉友戲稱他為“錢癡”。他的夫人譚端言更是經(jīng)常向朋友“抱怨”:杜先生將家里可用的“活錢”,全變成了無法使用的“死錢”。
原本以為這該是怎樣一個獨具慧眼和增值投資的心路歷程,可竟然開始的這么簡單。老先生笑著說:“要真這樣就糟了,單是用房子去換古幣的那次,就可以賠得很慘。正因為我收藏是為了了解和研究古幣,而不是做買賣或投資,人家才沒拿古幣換我的房子,還和我交了朋友,后來更為我的研究,無償提供了許多資料?!倍畔壬偨Y(jié),正因為他的用意不在于投資與增值,才會在后來得到那么多國內(nèi)外泉友的幫助,才會在收藏上取得一點成績。
看上去是賭氣引發(fā)的收藏和研究,但我們還是能感覺到,杜先生心中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深深眷戀,通過對錢幣文物的收集、把玩和研究,實際上是通過獨特的視角去重新觀察傳統(tǒng)的歷史文化。一枚小小的錢幣,帶給杜先生一個大大的世界。
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
與杜先生接觸多了以后,逐漸明白,杜先生這種獨特的收藏意識,也并不是無源之水,其實與他童年時的家庭影響、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是分不開的。
1933年,杜維善出生于上海,是上海近代史的傳奇人物杜月笙的第七子。杜月笙很早就出來闖蕩江湖,受教育不多,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對文化人極為推崇。對比同時代多數(shù)人而言,杜月笙對子女的教育,可謂是極其看重的。杜先生回憶,“小時候,要背很多書。父親在其他事上管教并不多,但獨對此事非常認真,常會考察背書,背不出來就要打手板”。很小開始,父親就命他師從蔡子玉和陳微明學習古文、練習書法。每當父親在與文化人往來時,會有意命他們兄弟出來端茶送水、一旁侍立陪客,讓孩子們感受文化與精神的魅力。杜先生還記得,年紀小小的他,就經(jīng)常為章士釗先生磨墨、陪侍寫字,至今記憶猶新。
“更有意思的是,他雖然自己文化不多,卻極為開明。很小的時候,他就為我找了法國人專門教授法文,后來又學了英文。”杜先生回憶,正是這些扎實的“童子功”,讓他可以方便使用多種外文資料,及時了解外國同行的研究動態(tài),并與他們展開交流。從某種意義上說,國外許多研究中國古代貨幣的學者,正是通過他來重新認識中國的錢幣研究狀況。
少時的學習使杜先生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染,后雖留學澳大利亞,繼而旅居臺灣、香港,后又遷居加拿大。長期漂泊,但杜先生對祖國文化的熱愛和對家鄉(xiāng)的眷戀始終未變,這兩大情結(jié)也始終貫穿于他的收藏與研究事業(yè)中。
小錢幣大世界
多年前,上海博物館印行了杜維善所著的《絲綢之路古國錢幣》一書。在該書的扉頁上,摘錄了他非常喜歡的一句話“收集和研究是形成主要收藏的關(guān)鍵”。在這個方面,杜先生知行合一,“收藏而不做研究,和倉庫保管員有什么兩樣?”在杜先生看來,沒有研究的收藏,幾乎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杜先生開始收藏研究中國古幣時,才發(fā)現(xiàn)當時臺灣對古幣有深入認識的人并不多。幾位志同道合者交流觀點、互相學習,很是開心。當時甚至有一些古幣,就是因為了解的深入而提高了價值。當然要克服的困難有很多,缺書也缺資料,他千方百計地收集大陸出版的考古報告,因為這些有關(guān)出土文物的科學報告,非常有益于問題的研究。
“逐漸發(fā)現(xiàn)古錢幣文物雖小,但涉及問題卻并不少,研究起來并不容易。”杜先生在回憶早年研究經(jīng)歷時說,“錢幣猶如一個小小的U盤,體量并不大,內(nèi)涵的信息量卻極大。錢幣除了可以幫助交易、貿(mào)易的進行,同時也是一種國家憑證,時代背景、市場貿(mào)易、文化與宗教信仰等信息都會在其上有所體現(xiàn)。要廓清這些現(xiàn)象,理解它們的文化內(nèi)涵,非得讀很多書,研究分析很多考古報告才可以做到”。
隨著研究的深入,中國古代歷史貨幣在他的腦海中仿佛被“盤活”了,它們逐漸構(gòu)成了一棵枝繁葉茂、互為體系的大樹。每枚錢幣的使用時代、發(fā)行的地域、文字與符號的意義等,這些本來龐雜擁擠的信息被逐漸厘清,研究更為他帶來了無上的快樂。
“你看,我喜歡穿得舒服自在,常年就是這幾件衣服,很簡單,更不愿意為‘吃花時間,越快越好,常吃的就是你們說的‘垃圾食品(漢堡包)。但我的生活很快樂。每天按時讀書、查數(shù)據(jù),作古幣的編目,覺得時間都不夠用。有次偶然發(fā)現(xiàn),居然連加拿大政府發(fā)給老人的養(yǎng)老金,每個月我連一半都用不到?!碑斎?,杜先生也有苦悶的時候,那就是在加拿大太難找到可以和他交流的同行了。
出色的研究逐漸為他的收藏帶來聲譽。自20世紀60年代起,杜先生經(jīng)過大量系統(tǒng)地收集和研究五銖、半兩和開元通寶,在國內(nèi)學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多篇論文,并著有《半兩考》《開元通寶系年匯考》《五銖圖考》等專著(圖三)。到80年代,杜維善就已成為港臺地區(qū)赫赫有名的收藏家。
一枚錢幣一段歷史
國外的錢幣研究,收藏家關(guān)注的范圍很廣,整個古代世界的錢幣都在他們的視野內(nèi)。20世紀80年代,杜先生在與外國同行的交流中,逐漸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關(guān)注點——絲綢之路古代國家貨幣。
最開始是因為他注意到,歷史上自中國祁連山地區(qū)西走中亞的大月氏人,引發(fā)了一系列的草原民族遷徙運動,這種遷徙對當時中亞、乃至西亞地區(qū)的歷史進程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可以說,公元前后上千年的亞歐內(nèi)陸地區(qū)的歷史,是可以從錢幣的角度做一觀察的。于是杜先生開始了新的收藏方向,一邊研究一邊收集絲路古幣。古代絲綢之路周邊國家眾多,歷史背景、政治關(guān)系和文化宗教藝術(shù)錯綜復雜,帶著研究目的搜集此類錢幣的難度是可想而知的。
杜先生認為,公元前后的千余年是東西方文化借絲綢之路,進行交流互動的繁榮時期,但是對這種互動中的媒介——眾多亞歐內(nèi)陸古國的歷史地理、文化宗教的研究,卻極為薄弱。有關(guān)這些古國的文獻記載不多,相關(guān)研究只能更多地依靠考古文物資料。“這些古代絲路錢幣,就為大家的研究提供了許多新的視角?!倍畔壬勂鸸佩X時滔滔不絕,令人感覺這些古幣能變成一個個可以站出來言說的歷史證人。
“你看這枚安息時期的穆薩女皇銀幣(圖四),它就為我們認識漢朝與安息的交往時間點提供了說明。在《漢書·西域傳》中提到安息時,有這樣一段話,‘以銀為錢,文獨為王面,幕為夫人面,王死輒更錢……也就是說,安息的錢幣是用銀子制造的,正面是國王像,背面是王后像,朝代更迭時國家會重新設(shè)計制錢??晌覀円姷降陌蚕㈠X幣,正面是國王像,背面幾乎都是一個手持弓箭的射手像。是不是到安息的漢朝使者搞錯了,所以回來交報告后,給史官提供了錯誤的信息?不是的,安息王朝還真有過這種形式的銀幣,就是這種于公元前2年到公元4年,短短6年里發(fā)行的一種安息銀幣?!?/p>
據(jù)杜先生講述,這枚錢幣背后還真有一段慘烈的故事:銀幣正面是安息國王佛拉特斯五世的頭像,背面是皇后穆薩的頭像。穆薩是佛拉特斯五世的母親,她原本為羅馬皇帝根據(jù)協(xié)議送給安息皇帝佛拉特斯四世的女奴,因獲得皇帝的好感而被提為妃后,勸說皇帝將其他兒子送去了羅馬,然后又毒殺了自己的丈夫,篡權(quán)將兒子推舉為皇帝佛拉特斯五世,再嫁給自己的兒子,自立為皇后,6年后即被舊臣聯(lián)絡其他皇子推翻。“嫁子為后”也說明在安息文化里,當時還有古老的草原民族元素。
“是不是很有意思?正是依靠這枚銀幣,基本上可以斷定,漢朝使者到達安息訪問的時間,就應該在公元前2年到公元4年,因為只有這個階段,他會自然地認為,安息法定貨幣就是這個樣子?!?/p>
杜先生緊接著又講了一枚珍貴而難得的成吉思汗金幣,小小錢幣也同樣記錄著一段歷史史實。
文獻記載,公元1217年,成吉思汗派往花剌子模的和平商隊被誣為間諜而遇害。為報仇,1219年發(fā)動西征,討伐花剌子模國王阿拉丁·摩柯末。1220年,蒙古軍于“河中戰(zhàn)役”全殲花剌子模軍隊。摩柯末病死,傳位給兒子扎蘭丁,扎蘭丁召集舊部在阿富汗巴米揚大敗蒙古將軍失乞忽禿忽。隨后,成吉思汗領(lǐng)軍親征,兩軍在申河決戰(zhàn),蒙古軍隊大勝,史稱“申河戰(zhàn)役”。成吉思汗殲滅扎蘭丁后北返,派兒子窩闊臺攻打加茲尼(位于今阿富汗東部),攻克后屠城,僅留下少數(shù)技術(shù)工人。為慶祝勝利,成吉思汗令窩闊臺制造了這種紀念金幣。
在這枚黃金打造的錢幣正面(圖五),用阿拉伯文寫著:“汗中之汗、最偉大、最公正、成吉思汗。金幣于618年(伊歷,公元1222年)制于加茲尼”,金幣背面是伊斯蘭教的清真言。在蒙古帝國時期打制的錢幣存世不多,尤其還署著大汗全名和制造地、年份信息的,就更為罕見。如“汗中之汗”的稱法,實際上是西亞地區(qū)流行的、稱頌國王的常見格式,意思同于“王中之王”;而金幣兩面沒有圖像,符合伊斯蘭教“禁止崇拜偶像”的習俗;錢幣僅以文字來表明王權(quán)與神權(quán)的互相支持,也是中亞地區(qū)一貫的錢幣設(shè)計中心思想??梢姵杉己箷r的蒙古帝國為擴張地域,在文化上也持著一個非常開放、兼容并包的心態(tài)。
絲路古錢多以金屬打壓法制成,就是將金、銀和銅金屬制成圓形錢坯,再以重力施壓,在錢幣兩面軋出文字或圖案。由于加工工藝和銅金屬易受腐蝕的原因,品相好的古代銅幣歷來非常難得。而杜先生捐贈的包括貴霜王朝(Kushan Dyriasty)、阿拉伯 薩珊王朝(Arab-SasanianDynasty)、白衣大食(The Umayyad Dynasty)和黑衣大食(The Abbasids Dynasty)所發(fā)行的金、銀、銅幣,非常注重王朝貨幣體系的完整。對貴霜和阿拉伯 薩珊王朝錢幣而言,幾乎囊括了其歷朝歷代的所有發(fā)行品,單從文物收藏和陳列展示的角度看,圖案和文字清晰、纖毫畢現(xiàn),極其精美,幾乎每一枚都是上佳品相。不難想象,要經(jīng)歷怎樣的千挑萬選,才能搜集到這樣的文物精品。
鄉(xiāng)情與捐贈
這些難得的古幣收藏,因為杜維善先生濃濃的鄉(xiāng)情,而來到了上海博物館。
杜先生說:“當時,為了給這些絲路古幣在國內(nèi)找尋一個‘家,我多次回國去各地考察。最終是認同上海博物館的先進管理理念,也感佩于當時馬承源、汪慶正二位老館長的眼光與熱心?!?/p>
20世紀90年代初,上海博物館還坐落在中匯銀行大廈的舊址,而這幢大樓,正是少年杜維善所熟悉的杜家產(chǎn)業(yè)。在這里,他注意到上海博物館在五銖、半兩等中國古幣的收藏、展示方面,確屬世界一流,而且文物陳列方式的革新、保管體系的完善,在國內(nèi)亦屬前列。杜先生向當時的馬、汪兩位館長提及,他想為收藏的絲路古國錢幣在大陸尋找一個家時,兩位館長都敏銳地感覺到了這批古幣文物的價值,積極響應著杜先生的慷慨。
尤其是汪慶正館長,他馬上意識到,一批完整體系的異域文物收藏,將會極大地豐富上海博物館的收藏種類,為上海乃至全國人民,打開一扇觀賞異域文化的窗戶。在這一點上,杜維善、馬承源、汪慶正三位先生無疑有著共同的心聲。
美國、歐洲甚至日本的博物館,都有一個鮮明的特點:除了向國人介紹本國歷史文化外,對域外的歷史文化、相關(guān)文物,諸如古代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印度,甚至古代中國、非洲等,無不匯集一堂。參觀者列身其中,世界古代文明及歷史發(fā)展,即可產(chǎn)生大概之認識。這樣的展示,潛移默化,是能夠培養(yǎng)、熏陶出參觀者的博大視野。目前中國,由于各種原因,難有放眼世界的展示陳列,借助異域錢幣,也算是個良好開端。馬、汪兩位館長積極推進,還“催逼”著杜先生完成了一本介紹絲路古國錢幣的小書,希望這批珍貴文物能夠得到觀眾的認可,以及學術(shù)界的利用和重視。
杜先生于1991年開始了正式捐贈,時至今日,先后分多次向上海博物館捐贈了絲綢之路古國錢幣四千多枚?;叵?991年第一次捐贈時,他就曾向記者談道,“捐贈不是結(jié)束,而是一個開始。希望國內(nèi)的觀眾能喜歡,希望國內(nèi)的學者能用到它們。缺少的種類,我將陸續(xù)補充!”
杜先生的這一善舉,使得上海博物館收藏了時代自公元前5世紀至公元15世紀,計40余大類的西、中和南亞地區(qū)古國發(fā)行和使用的貨幣,比較完整地呈現(xiàn)出公元前后l,500余年里,亞歐內(nèi)陸地區(qū)的貨幣文化面貌,也使得上海博物館成為國內(nèi)首家擁有比較完整體系、異域文物收藏的博物館。這批收藏品長期展示在上海博物館四樓錢幣館內(nèi)的一間專室里。為紀念杜維善先生和夫人的慷慨,上博特意將專室命名為“杜維善、譚端言舊藏絲綢之路古幣專室”。
現(xiàn)代社會,許多人忙忙碌碌,追求很多,卻難以體會到簡單的快樂。胡適曾說,“真實地為我,即是最好的利人”。我有時覺得,杜維善先生正在為這句話做著直接的注解。對杜先生來說,收藏與研究就是最幸福和快樂,而又最簡單的事情。然后,他又通過捐贈的善舉,將這種快樂傳遞給我們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