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瘋了,樹瘋了,狗也瘋了。雪往嘴里灌,我沒法說話。前不栽楊后不栽柳,馬三不信邪,聽聽,呼啦啦,鬼招手。一個人也沒有,都讓鬼招去了?
那些小年輕說,阿法狗和人下棋,狗贏了。什么狗能把人贏了?什么人能養(yǎng)出有腦筋的狗?反正我養(yǎng)不出來。這是要把人毀了,狗都能毀人,我怕得不丟人。
來人哪,我喊。雪往我嘴里灌。
窗戶亮著幾個,一模一樣的窗戶,一模一樣的房子,三層小洋樓一個接一個,城里叫連體別墅,這叫新農(nóng)村。人都跑了,新給誰。
來人哪,都把腦袋伸出來,看看我是誰家的。我使勁喊。
雪把我眼睛瞇住,快凍死了??偙然疖嚿虾?。
聽見沒有,領(lǐng)我回家,給你們說個好消息,我的仇……話給雪埋住了。
人不來迎我,狗也不來。小藍人在提包里嘰喳,發(fā)出陣陣竊笑,我害怕他們的笑聲。
信不信,再笑,把你們埋雪里。我說。他們沒了動靜。他們總這樣,適當(dāng)?shù)臅r候給我點面子。
咦,樹沒了。
我真瘋了嗎。
炕頭真暖和,我沒臉起來,他們老叫,我沒臉見人。
慶珍說,讓他再睡會兒,累壞了。
慶珍是個好女人。我又睡著了,但聽得見他們說話,他們在臉盆里說話。嗡嗡嗡。
別嗡嗡。
他們還嗡嗡。
馬全福說,咋睡囫圇的。
慶珍說,不讓我動他,又踢又踹,就那么趴著睡。
我真混蛋,不該拿慶珍撒氣。
馬全福在我腿邊,沒完沒了地卷煙,又要把我那點煙葉抽完了。臨走前幾晚,他就是坐這兒,盤個腿,煙笸籮放腿彎里。他這個人,沒去過外邊,卻外邊的啥都懂,他甚至知道小偷和殺人犯長啥樣,人肉包子啥味,他還知道專門倒賣人體器官那些人眼睛往哪看,手里的刀子怎么劃口。那些人,眼睛是直的。他說。他還說看不出騙子的騙子是大騙子。他說的我不信,一出門我就信了。我心里發(fā)恨,哪有那么多壞人,胡謅八扯??晌也宦犖业摹R怀鲩T,我就聽他的。他說,不要隨便說話,不要大聲說話,不要隨便看人,不要盯著人看,不要告訴別人自己去哪兒,不要打聽別人去哪兒,不要吃別人給的東西,不要給別人吃東西,不要住旅館,不要輕信他人。要懂禮貌,要有骨氣,要見機行事,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旦遇到危險,錢財乃身外之物,跑為上策。
我不想聽他的,到頭來全聽他的了。
劉長河也來了。這小子老給人算卦,他又把撲克往箱蓋上磕,他準(zhǔn)是坐著高腳凳子,那條瘸腿耷拉下來。我做的高腳凳子,成了他的專座。
劉長河說,跑外一趟,脫層皮,我知道那滋味。
劉長河那算啥,不就去了趟縣醫(yī)院,沒出省。他送媳婦去醫(yī)院生孩子,媳婦死了,孩子也死了。他怪醫(yī)生拖沓,不把莊稼帕子當(dāng)回事,他怪醫(yī)院樓梯太亂,上上下下耽誤了時間。他責(zé)怪太多,但我知道他最怪自己。那晚他悄悄給我說,到了外面,再好使的嘴也不聽使喚,想說的話說不出來,那是股邪勁。當(dāng)時我不信?,F(xiàn)在我信。
田萬方在說話。他在窗臺邊的旮旯里說話。
疫病來了。田萬方說。
馬蘭店第一波人往外走,田萬方就這樣說。
越來越厲害了。田萬方說。
馬全福說,老田,你別在那神道,你兒子早晚也得往外跑。
田萬方說,不出去,對勁兒。
你說了不算。馬全福說。
不出去。田萬方說。
我聞到饅頭的香味。狗在叫。有人進來了。是老金。
金大哥。慶珍說。
聽說回來了。老金八成坐爐子跟前了,爐鉤子在響。
還睡呢,累壞了。慶珍說。外屋的饅頭味從炕窗鉆進來,真香。不過,老金身上有股錢味,酸不拉嘰,臭氣拉烘,火爐子一烤,滿屋鉆。
來吧,吃個饅頭。慶珍說。慶珍啊慶珍,你做的饅頭再好吃,老金也不會吃,別溜須他,他要吃錢。
進城帶錢回來了吧?我不要饅頭。老金說。聽聽吧。
才把東升送去,咋也得干一陣子。慶珍說。
大閨女沒給點?
大閨女給的錢都當(dāng)路費了,大兒子那還要錢。不過你放心,咱現(xiàn)在不愁了,大兒子還有兩年畢業(yè)就分配工作了,剩下倆孩子都不念書,不花錢還能賺錢,饑荒很快就能還上,一兩年,啊,一兩年。慶珍開始抹眼淚。慶珍每次說到大丫和東升念不成書就哭,娘們家,淚窩子淺。
馬全福說,老金啊,人剛回來,不急一時。
老金說,我是為德寬好,五分利,利滾利,厲害呀,哪管先把利息還上。
我翻遍了,德寬兜里就二十塊錢。慶珍哽咽著說。
二十塊?真不像話。
利息,利息。我頭要炸了,高利貸是個無底洞,全村人都知道,誰也沒辦法,家家那么多地,年年種,就是存不下錢。收的糧沒法留種,產(chǎn)量低,到開春就得買種子化肥,加上孩子念書繳學(xué)費,都是大塊頭。不借錢,活不成。借了錢,越還越多。我想罵老金,玩什么不好,玩錢,錢生錢,你倒會生,別人呢,玩命。我不能起來。
你這一哭,倒像我的不是,我這個中間人,做了保,沒得好處,反得罪人,這事鬧得。老金說。
我真混蛋,怎能怪老金,沒有老金,我連地都種不上。不對,不對,老金你得二分利,誰都知道,還說沒得好處。他喝我的血,我還得感激他。都說錢從銀行放出來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錢眼子在哪,可以淌多少錢出來給人放利。反正每年借錢、還貸、找保人、寫合同、畫押,鼻涕、黏痰、瓜子皮,烏煙瘴氣。人走了,債剩下。
金大哥,你別介意,我哭那倆念不成書的孩子,學(xué)習(xí)好,沒錢供。慶珍說。
現(xiàn)在不包分配了,你也不用難心,花錢念書到頭來找不著工作,有什么用。
是啊,是啊,大兒子命好,趕上包分配,供出一個是一個,這都1995年了,1997年香港回歸,我大兒子也回歸。慶珍準(zhǔn)是笑了,她在擤鼻涕。
怎么回事,1995年?
頭要炸了。沒聲音,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使勁搖頭,聲音又回來了。嗡嗡嗡。老天,那么多人在追我,我使勁跑,人變成了豺狼,豺狼在追我。我嚇得不輕,腿發(fā)軟,越發(fā)跑不動。豺狼朝我撲來了,我大叫,豺狼不見了,幸好是夢。
我站起來,眼前一片炸白,看不見人,只聽見他們的聲音。他們的聲音很遠,又很近。嗡嗡嗡。
你的嘴,德寬,你的嘴咋了?
哎呀,那么長的口子,紅鮮鮮的,兩邊都裂了。
你這衣裳,到處是褶子。
手,你的手腕子破皮了,還腫了,老天爺……
準(zhǔn)是誰給綁了,衣服上的褶子,一條一條的。
他爸,你倒是說話啊。
我終于看見了,窗外炸白的雪,慶珍在晃我。胳膊疼。我還看見馬全福、劉長河、田萬方,還有一些老老小小。
我硬著頭皮說,猜對了,他們綁了我,還用毛巾塞住我的嘴。說了這些,我的臉發(fā)燙。
慶珍后退幾步,臉變得煞白。接著她又彈過來,上上下下摸一遍,再讓大伙兒把我扶上炕,脫了我的衣褲,前胸后背到處看,主要看我的后腰,是不是被人摘了腎。徹底檢查完,沒有別的傷口刀疤,她才放心。
他們催我講,到底怎么回事。我說,你們別急,讓我腦袋清涼清涼。我來到門外,雪還在下,那么厚,白凈,軟和,冒著清凌凌的鮮氣,真舒服。我大口喘氣,喘了好一陣,覺得火車上吸入的濁氣差不多換出來了。
進屋后,我說,沒啥大不了,就是撕巴幾下。
他們不依。我不想說,還是得說,總比他們胡思亂想要好。
外面黑透了,他們還在屋里嘁喳。不敢大聲,怕把風(fēng)招來,把雷暴招來。就捂著燈,在“風(fēng)眼”里嘁喳。誰要走出馬蘭店,誰家就有這樣的“風(fēng)眼”。我一個四十出頭的大老爺們兒,哪能聽他們嚇唬。但是,我一推門,就看見錚亮的眼珠子,聽見遠方的廝殺和號叫。誰也沒講鬼,反倒見鬼了。這些人,胡咧咧。
我進屋,哆嗦著說,天真冷。
馬全福長了對馬眼,平時好看,這時候雙眼皮一翻就不好看,大眼珠子直勾勾地讓人不得勁。他說,德寬你真不能太害怕,外面人眼尖。
我說,我不招誰惹誰,怕啥。
馬全福還盯著我看,看了半天說,德寬你太老實,讓人不放心,倒也罷了,偏生臉又黑又瘦,小眼吧唧,小尖嘴,長得不老實,你說你咋長這樣。他把煙笸籮從腿彎里摘下來,嘆口氣說,哎,太老實不行,不老實也不行,你再不老實能不老實過人家嗎?
我沒說話。
早晨我叫東升起來,他不起,我用繩子綁了他的手腕。他驚眼看我。我說,你試試能掙開不。他用牙咬,用腳蹬,把臉憋紅了,也沒掙開。我解開他,讓他穿好衣服。我教他系各種繩扣,馬蹄扣、蝴蝶扣、雙套扣、單套扣、抓扣、水扣和五花大綁。我說,這是莊稼人的看家本領(lǐng)。東升學(xué)得快,第二天我?guī)謩e到雞窩豬窩狗窩,對家畜進行捆綁,他已經(jīng)很麻利了。尤其是雙套扣,又快又簡單,綁豬同樣適用綁人,他綁了我,好像給我戴了副繩子手銬,他這腦袋瓜,真該讓他念書。
我到倉房用面袋線搓繩子,東升問我,帶繩子是不是防身用?我點點頭。東升找來一堆油繩,五顏六色的,都是他小時候玩的。小時候他就喜歡綁人玩。我說,捋一捋,揣外兜里,別放提包。東升說,爸,我們班上挺多學(xué)生都下來了,誰也學(xué)不進去,都念叨誰誰又去哪了,老師在上面講,我們看黑板,心里想的都是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爸你不用難心,就是有錢供我,八成我也念不下去,心都飛了。
我說,我知道。我也不是專門送你,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干點營生,靠種地還不上那些饑荒。
東升這孩子,初中畢業(yè)還是小學(xué)生那么高,細胳膊細腿,有點讓人犯愁。我對他又進行了防身演練,踢踢拳腳什么的。
東升偷偷看我。
我搓了一根柳條那么粗的長繩,面袋線結(jié)實,十個人也別想拉斷。我把繩子裝進棉襖里邊中山裝的外兜。太陽要落山了,金黃的光斜刺著眼,我把手舉起來,十根曲里拐彎的指頭擋不住陽光,這時候我自言自語說,小眼睛配這雙手才能眼疾手快,馬全福懂個屁。
我和東升出發(fā)了。我扛兩個提包,全是東升一年四季的衣裳,塞得滾圓。東升背的帆布書包,里邊裝了慶珍準(zhǔn)備的炸醬和烙餅,還有大蔥和煮蛋,這些東西磕著他的屁股蛋子。東升這孩子,長得像他媽,憨乎乎招人稀罕。
汽車開走了,還聽見慶珍的哭聲。哭吧,娘們兒家。
下了汽車,一群男男女女撲過來,好家伙,嗡嗡嗡,一群牛虻,就想叮上誰咬一口。
旅店旅店旅店。
火車站火車站火車站。
這些人嘴真快。他們用嘴堵人,挪一步,跟一步,冷不丁有人扎一猛子,橫在前面,嚇人一哆嗦。他們盯著我,往死里盯,帶股陰氣。我把東升擋在后面,撞上一雙眼睛。不能看任何人的眼睛,我不是忘了老家人的話,是眼睛太多,沒處可藏。他把我和東升推上三輪車,算好,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車夫。多不容易,這么大歲數(shù)還蹬三輪。我剛可憐了一下,就生出事端。五分鐘的路,二十塊錢。我說,這么貴。老人說,嫌貴沒問題,我把你們再拉回去。我一聽,這事蹊蹺,保不準(zhǔn)拉去偏巷子,躥出幾條大漢……不敢想下去。我給了他二十塊,花錢買平安。
買到票才能進候車室,買不到的在票房擠,乘車時間沒到也不能進候車室,我們是第二天下午的票,蹲在票房,總有人攆,攆到外面,凍得哆嗦。熬到天亮進了候車室,人更多,椅子上滿了,過道也滿了,終于找個廁所旁邊的旮旯蹲下。
我壓低聲音說,東升,別可哪瞅,給人瞅急眼了。
東升把眼皮耷下來。
不可能不看,偷著一看,那些人也在偷看,對上眼,趕緊閃開。
坐不消停,來個拖地的服務(wù)員,推著方拖把,一米長短,到誰跟前就喊一聲,起來!
得趕緊起來。
有人不起來。服務(wù)員用拖把戳,用腳踹,怒聲罵,那人才慢吞吞起來。我替著捏把汗。輪到我,我也想學(xué),服務(wù)員喊第二聲,我就蹦起來了。我的心還怦怦跳。一個女人怕她啥,我就怕,怕她那身衣服,真沒出息。
開始檢票。人太多了,都往前擠,連跑帶顛,摞起來能堆成山,要是下一網(wǎng),能掛滿。到了火車跟前,還是擠,進不去門的,從窗子爬,大人孩子,嗡嗡嗡。真像一車逃犯。
我想帶東升下車,不去了,人人都搶著去的地方,早晚活不下去。這和那年種土豆一樣,頭年土豆價格瘋漲,第二年家家種土豆,到頭來三分錢一斤,人棄狗嫌豬不聞,遍地丟棄?,F(xiàn)在人人都往外跑,得個爛土豆的下場,如何是好。我這樣想,肯定不會下車。我們的票有座。過道上,廁所旁,洗漱臺,到處都是沒座的人,老人,孩子,婦女,擠擠挨挨,整體得了一種病——無座患者。哎,我想變一些座給他們。我的座,不能給。
我挨著過道,東升在中間,旁邊靠窗一個,對面三個,我沒抬頭看他們的臉,從他們的腿和鞋,我看出來都是男人。東升旁邊的人在和后座的人說話。對面的三個男人沒有吭聲。我把提包往行李架上放,碰著對面一個人的頭,他禁禁鼻子,我看見他的麻臉。
這人有點不對勁。我坐下來。
哪下?麻臉問。
沒人說話。
喂,哪下?麻臉又問,碰碰我的腳尖。
我挪挪腳,沒說話。
小孩兒,哪下?麻臉問東升。
東升看看我說,北京。
我用腿悄悄碰了一下東升。
也是北京,這節(jié)車廂差不多都到終點站。還轉(zhuǎn)車吧?麻臉還在問。
我把袖子伸向東升,我說,線衣戳到里邊了,給我拽出來。東升給我拽袖子,我向東升使眼色,我使眼色還不能讓麻臉看出來,結(jié)果東升也沒看出來。不過東升說,不轉(zhuǎn)了,親戚在那接站。我這才放心。
麻臉走了,過會兒帶回兩個男人,其中一個露著手腕子,上面刺了條青龍,另一個嘴里嚼著泡泡糖,噗噗往外吐泡,是個鬈毛。
大兄弟,換個座,我們一起的,就在15車廂,37和38號。麻臉對同座的兩人說。
兩人抬頭看看,什么也沒說,從座下抽出包就走了。
他們一定在看我,我身上長滿了眼睛。這幾個人,有點不對勁。我側(cè)過身,看我腳底下坐著的那些人。推小車的售貨員來了,喊著,來,讓一讓,讓一讓啊,礦泉水,飲料,八寶粥,方便面,火腿腸啊,有需要的抓緊買。讓一讓,讓一讓。過道的人次第站起來,車過去再坐下。沒一會兒,推車又轉(zhuǎn)回來,還有人來回接開水上廁所,過道的人就站著了。
小孩兒,多大了?麻臉問。
十六。東升說。
十六?不可能,我兒子也十六,比我都高。
東升沒說話。
你這么小也去打工?去念書?都不像。
東升拿出雞蛋吃,沒搭理他。東升做得好。
天黑以后,很多人都在迷糊,有些鉆到車座下,躺得扁扁的,露對腳丫子出來。那三個男人過一會兒就去吸煙區(qū),我站起來遠遠看他們,他們在說著什么,麻臉總把煙頭狠狠按在車廂板上。有一陣兒,我以為他們睡著了,偷偷抬眼,看見麻臉正像我一樣虛著眼睛,露出一條縫看我。我的頭嗡一聲。
東升睡著了,我掐眼皮,保持清醒,還是不小心迷糊著了。我模糊看見很多黑影從我身邊閃過,錢縫在褲衩里,我把腿夾得緊緊的,我知道那些黑影閃過,我的錢就沒了。黑影一過,我就假裝捂肚子,用手指暗中用力摸摸錢還在不在。還在。車到通遼,上車的人多,我看見有人拿著鑷子伸進斜對面趴著睡覺那人的衣襟,誰也沒有說話。我的心咚咚跳,腦袋嗡嗡響。我不敢管閑事。小偷一走,那人發(fā)現(xiàn)丟了錢,旁邊的人給他說被人偷了,告訴他偷錢那些人已經(jīng)下車了。那人說,不可能,沒有票怎么上車。旁邊人說,跟列車員串通好了,都是一伙兒。還告訴他,丟就丟了,別吵吵,破財免災(zāi),把你抓起來更麻煩。那人不吱聲了,偷著抹眼淚,真可憐。
我一點瞌睡也沒有了。三個男人又去抽煙時,我看見列車員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拍了拍鬈毛的肩膀,麻臉遞給列車員煙,列車員拍一下麻臉的手,麻臉的手里多了一張紙條。我的頭嗡一聲。壞了,他們在遞紙條。他們這樣做時全在斜眼看我,要打我主意。
趁他們不注意,我悄悄擠過去,站在洗漱臺旁。
打點好了。麻臉說。
下一站就動手,不要老的,要小的。
三人腦袋湊成一團,悄悄嘁喳,我還是能聽見,他們的眼神暴露了秘密。大致是兩人把我堵住,一人抓東升下車,車要開時他們再下車。這是要把我堵在火車上。說實話,我怕是怕,真到緊要關(guān)頭,死算什么,但要整東升,我受不了,那是剜我的心。這幫王八犢子,也知道我家東升招人稀罕,身上零件新鮮好用。
我回到座位,盡量保持鎮(zhèn)定,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
他們回來以后,我叫醒東升。我說,扶我去抽根煙,我有點迷糊,怕踩著別人。
我們到了吸煙區(qū),我悄悄給東升說了他們的目的。東升直勾勾盯著我。我說,別怕,你假裝回頭,看看他們,是不是在看咱倆。東升偏了一下頭,然后點點頭。東升還是直勾勾盯著我。
我說,得甩掉他們,車到站就下車,下車就跑,使勁跑。
東升說,我去拿包。
我說,千萬不能拿,他們該知道咱倆要跑了。
東升說,我包里有象棋,我做的象棋。
東升不念書后迷上象棋,自己用木頭塊刻的,他把馬蘭店所有會象棋的全部殺下馬,尤其馬全福,五六十歲了,象棋第一能手,臉上掛不住,他也不讓一下。我當(dāng)時得意地訓(xùn)了他一頓。
東升說,我把象棋偷出來。
我想了想說,不行,他們太厲害,一看就明白,咱倆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出來要提前下車,必須得甩掉他們。
東升直勾勾看著我。
我們回座位坐著,假裝沒事一樣。車到站,我拉起東升開跑,踩到過道好幾個人的腿,還撞翻了一人手里的水杯。他們在我們后面吱哇亂叫。下車后,我拽著東升沒命地跑,拐著彎跑,耳邊的風(fēng)聲像哨子,呼呼呼,一直跑出車站。我們躲在一根水泥柱后邊偷偷看,終于沒有再看見麻臉?biāo)麄儭?/p>
我們大口喘氣。
我說,甩掉他們了,外邊太亂。我又說,小樣,想打我老兒子主意,臭不要臉,敢動一根汗毛試試。
東升直勾勾看著我。
爸,現(xiàn)在咋辦?東升說。
我說,買票,坐下一趟車。
我說,他們把你弄去鐵定要倒賣器官,要么就是打殘廢了給他們要錢。外邊真他媽亂,太他媽狠。
我邊說邊感到心疼,過了很久心還疼,好像東升真被他們弄殘了。
兩張桌面拼成的床,硌得渾身疼。我睡不踏實,耳邊總有像哨子的風(fēng)聲,呼呼呼,還有人聲,嗡嗡嗡,夜夜有。
二哥說這叫郊區(qū),城市在太陽出來那邊。矮趴趴的土坯房,屋外一條大臭水溝,屋里一條小臭水溝。屋里沒有白天,亂柴滿地。家里的倉房比這條件好。凌晨三點,鬧鐘響了,二嫂起來揣面,一大盆面,二嫂的大拳頭往里砸,面死了,二嫂又躺到炕上。個把鐘頭,面醒了,鬧鐘又叫,二嫂起來揣面,面再次死去。二哥也起了。二哥罵咧咧的,我們到了三天,他罵了三天。不是罵我們。他罵攤位上吃油條那些城里人,這個是白臉狼,那個是白骨精,挑三揀四。白臉狼要是再拿餐巾紙往死里擦凳子,他非揍他一頓。白骨精要是再要兩個餡餅只吃一個,還把另一個咬一口扔桌上,他以后再也不賣給她。這些敗家子。二哥罵完,到攤位上,從來都是笑嘻嘻的,對誰都是。二哥悄悄給我指白臉狼和白骨精,白臉狼臉黢黑,衣服一身白,白骨精臉抹得煞白,嘴抹通紅,吃餡餅時,嘴唇撐開老大,只用牙咬,讓人看不下眼。我忍不住偷看白骨精,她狠狠瞪我一眼,嚇我一哆嗦。
東升起來干活兒,我也起來了。
磨豆子,燒豆?jié){,點豆腐腦,打鹵子。再把桌椅板凳鍋碗瓢盆往架子車上裝,爐子和柴也裝上。死沉的一車。套馬牛驢的地方,二哥把自己套上了。風(fēng)真大。二哥說,媽了個巴子,把我當(dāng)牲口。
伺候人的活兒我干不好,他們盯我一眼,我的手就抖,耳邊嗡嗡嗡,呼呼呼,好幾個碗,和碗里的豆?jié){豆腐腦都被我整砸了,還灑到顧客身上。東升會算賬,能跑腿,二哥二嫂歡喜。我想,雖然苦點兒,城里日子到底比農(nóng)村強,單說那溜光大道,不用走,腳自己會出溜,哪像農(nóng)村,一下雨,滿腳泥。但是,他們像在做賊,總說有人查,抓人,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見來查趕緊收攤跑。要健康證、暫住證,要稅。辦那些玩意兒,錢,要錢。還不讓我擤鼻涕吐唾沫,罰錢,哪都是耳目。我的天,還不得安寧。我夜夜睡不踏實,總夢見逃跑。
大丫天亮從一家酒店過來。酒店早上九點上班,她來干三個小時再趕回去。大丫總在流淚,說太陽刺眼。二嫂說大丫干兩份工作,晚上只睡三四個小時,眼睛熬壞了。大丫指望我留下來,我們一家人也出個攤,比給人打工強。我說,這活兒我干不了。
下午閑著,東升跟二哥在太陽底下下象棋。那棋是東升帶來的,在火車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包里偷出來的。我說,這棋……東升看看我,沒說話。
第四天夜里,有人砸門,二哥和二嫂臉嚇白了,趕緊把我和東升往床底下塞。二嫂躺在床上。門開了,透過柴禾空隙,我看見進來兩個警察。
聽說你們家新來人了。一個說。
哪有,待兩天就走了。二哥說。二哥的腿在抖。
警察在屋里走動,屁股大的地方,邁不開步子。
一點不老實,外來人要登記,辦證,這是規(guī)定,躲有什么用。
哪有,真的,來串個門,待兩天就走了。再說,你看我這哪睡得下。二哥說。
警察吸溜鼻子。難道還能把我們聞出來?不得了。我聽見我的心跳把床板子頂?shù)眠诉隧?,腦子又開始嗡嗡。
二嫂壓低聲音說,別起來。果然,二哥剛進屋,他們反身跟進來。
另一個彎腰往床底下看,一雙大眼睛透過柴縫瞪著我。
完了。
沒想到,他站起來說,沒人,走吧,沒人。
他們走了。
十分鐘后,二哥確信人走遠了,才讓我們出來。
瘦子看見我了。我說。我的聲音在抖。
我知道他看見了。二哥說。
瘦子是個好人。我說。
呸。二哥說,他白吃了我多少回,我還給他買煙。
那你怕啥?
二哥盯著我看了看說,誰知道呢,就他媽怕,這狗逼日子。
肯定是湖北佬告的,我頂了他生意。二哥說,下回我也告他。
我說,別告了,都不容易。
心軟沒用。
明天我回去了,孩子們闖吧,這地方我待不了,讓你們操心了。我說。
我本想把大丫和東升都帶回去,但我看出來了,再難,他們也不愿回去。二哥也想回去,但他咬了咬牙說,行,老人靠你照應(yīng)了,回吧,路上警醒點。
去除回家的路費,我還有二十塊余錢。二嫂和大丫塞錢給我,我硬推掉,他們在城里賺的更是血汗錢。
上了火車,我的腦袋開始嗡嗡。這樣的聲音,實在難受。我在17號車廂靠乘務(wù)室的位置,列車員長得細高挑,像根面條,說話倒是粗聲粗氣有點男人樣,他腰間的對講機里,總有人在說話,聽不清說什么。面條每次從跟前過,都讓我把腿往里收收。我腿收著,他還那樣說。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說話真橫。
夜里,麻臉的樣子總在我面前晃,睜開眼,他就不見了。有時候我看見他在吸煙區(qū),還有刺青和鬈毛,他們在那抽煙。燈光忽明忽暗,他們看著我,咧嘴笑。我抹把臉,他們又不見了。
這是幻覺,哪有那么巧的事。
廁所堵了,里邊污水滿地,沒法下腳。面條站在我跟前,對一車廂人發(fā)火。他大聲說,誰他媽往里扔衛(wèi)生紙了,沒素質(zhì)。
誰也不說話。
他又大聲說,都把貴重物品看好了,出門在外,小心謹慎。
面條斜我一眼,憤怒地鎖了廁所門。臭氣還是往外冒。車廂里本來就難聞,這下更受不了,我腦袋響得更厲害,嗡嗡嗡。我閉上眼睛。
約摸十分鐘,我聽到有人說話。他說,怎么你一個人?
我一驚,這不麻臉的聲音嗎?睜眼一看,果然,麻臉坐在對面,笑瞇瞇看著我。我瞪著他。這次他再想打我主意,非綁了他不可,反正我一人,干凈利索。
麻臉說,大哥,你應(yīng)該休息一下,眼睛通紅,剛才你的眼睛到底閉著還是睜著我有點分不清。
這是跟我套近乎,我不說話,瞪著他。他笑瞇瞇地往吸煙區(qū)走去。我回頭,看見卷毛和刺青也在。真這么巧,還是他這些天一直盯上我了?他不會也盯上東升和大丫還有二哥二嫂了吧?我咬咬指頭,疼。又咬,看見血才算真。真出血了。
列車員自從鎖了廁所門,再沒見人,這么臭的地方,肯定躲去別處了。正想著,他回來了,我叫住他。
我湊近他的耳朵悄悄說,報告你一件事,那邊幾個人要抓我,抽煙那三個。
面條朝吸煙區(qū)看了看,深深盯我?guī)籽郏f,那邊就一個人。又說,哦,是嗎?他們抓你干什么?
我說,我沒錢可搶,肯定是抓去挖器官賣。
面條說,沒事,有我呢,你待在這別動。面條又深深看我一眼。他這副身板,根本不是個,我還得靠自己。
我說,我可以把他們綁起來,我有繩子。
繩子?
我掀開棉襖,從中山裝里掏出一截繩子給他看。
別,別驚動他們,你待著別動。面條按住我,他的手真有干巴勁兒,壓得我想站沒站起來。
面條在跟對講機說話,他肯定害怕了,對講機掉在地上。不好,麻臉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用力一挺,起身沖過去按住麻臉,左腳踢倒鬢毛,右腳踢到刺青,他們直叫喚。我朝車廂喊,快幫我抓住他們,這些人是罪犯。我掏出繩子反捆麻臉,麻臉一動不動,只喊,你要干什么,我坐你對面的啊。車廂里的人都伸脖子朝前擠,沒人敢過來,面條推開他們,帶來好幾個穿制服的人,有一個是列車長。我喊,快抓住……我還沒說完,他們把我死死按住。
找到鎮(zhèn)靜劑沒有?
沒有。
快,用繩子綁上,他有繩子。
原來,他們是一伙兒的,我太大意了。
面條比我還會綁人,用我的繩子把我綁了個結(jié)實,看來是輕車熟路。
我對著車廂喊,他們是一伙兒的,他們倒賣器官,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哇!
沒人管我,都可憐巴巴看著我。
面條說,你一上車我就盯上你了,什么人能逃過我的眼睛。
我又喊,聽見沒有,他自己都承認了,你們這些孬種,眼睜睜看著嗎?
他們把我塞進乘務(wù)室不管了,臭氣直往鼻子里撲。我一直喊,嗓子喊啞了。不知是誰,拿條毛巾往我嘴里塞,我咬他,他硬塞進去。他說,你這樣喊,誰受得了。
這些王八蛋。
怕我死,天亮以后,面條進來給我水喝,還問我想吃什么。他拽出我嘴里的毛巾,上面有血。我又喊,什么聲也喊不出來,嗓子徹底啞了。
面條說,你別怕,我已經(jīng)看了你的車票,到站就送你下車。把你家里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我,家庭住址,最好有電話號碼,好讓人來接你。
我嘶啞著說,簡直拿我當(dāng)傻子,想讓家人拿錢來贖我,沒門兒。
面條說,送你回家。面條盯著我,朝我搖了搖頭。
我不再說話,大不了害我一人。
到站時天還黑著,好幾個人圍著我,邊按住邊解開繩子。列車長吩咐兩個人扶著我,他們哪是在扶我,分明押著我。
我假裝聽話,走得慢,押我的人稍松懈,我一把搶過我的繩子,撒腿就跑。他們在后面追,我往黑地方跑,越跑越快,誰也沒追上。我的嘴丫子疼得厲害。
這世道,嚇?biāo)廊恕?/p>
我得報仇。
他們氣性真大,快十年,還氣,越來越氣,要是錢能這樣發(fā)展多好。不僅氣,還埋怨我,說我太窩囊,帶根繩子綁自己。馬全福說起這事就咳嗽,一口痰半天上不來,要是我不報了這仇,看樣子要死在這上,且不瞑目。馬全福說,簡直沒王法,我就不信,他還能上天?這事不能這樣隨隨便便拉倒,白白讓人欺負,還欺負到馬蘭店來了。那小子,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張小白臉,兩條麻稈腿,嘴唇通紅,不男不女,德性。
劉長河每次都要砸那條瘸腿,說,德寬叔,你就是太老實,要不是我這條破腿,豁出去了,咱倆去,非把他綁了不可,送公安局,他們?nèi)绻€是一伙兒,就往上告,我就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實在不行裝麻袋里綁到馬蘭店,咱親自審他,給他嘴丫子也塞出大口子。
他們還往我嘴角上看。
我基本點頭,不怎么說話。他們把一座山壓我身上了。我要報仇,不能跟他們說。
村里的娘們兒罵孩子不好好學(xué)習(xí),眼睛卻看著我。說,你這個完蛋貨,長大 ?等著挨欺負,讓人扇嘴巴子,嘴丫子扇出血來。
我頭一低,從旁邊走。
娘們兒又說,夾尾巴狗走墻根,沒尿的貨。
我一個老實人,得罪誰了?
慶珍是個好女人,總勸我,他們心里沒別的,當(dāng)自家人心疼。其實我也明白。
慶珍已收拾好東西,兩個蛇皮口袋,一個大帆布背包,看見這些東西,我的頭就嗡嗡嗡。大丫生孩子了,叫慶珍過去,慶珍不識字,沒出過遠門,我送她去。報仇的事,我誰也不給說。
電視普及了,村里年輕人已快走光,逢年過節(jié)來來回回,外面是啥樣,沒去過的也懂差不離。誰要出門,馬全福和劉長河頂喜歡往別人家里鉆,非研究出一些主意來使人家聽,才肯回去。輪到我,他們硬是講了許多注意事項,我再不想聽,也聽進去一些。比如,馬全福說現(xiàn)在治安好是好了,再好也受不了人壞,不管啥時候都得防,生活越好越得防,狗下偷口不是餓的,就看你不順眼。劉長河呢,眉頭一打褶,就要說那股邪勁,每次都說。
田萬方一家都來了,來送慶珍。慶珍又勸田家,讓年輕人出去闖闖,見見世面,愿意去的話就讓大丫給找個活兒干,大丫現(xiàn)在買了樓房,遷了戶口,正兒八經(jīng)的城里人,總算逃出去了。田家老小都愛笑,也不多說什么,瞇瞇著眼睛,反正不出去。只田萬方說話多,還直。
田萬方說,不上那個當(dāng)。天是爹,地是娘,人不能離開爹娘,樓房不挨地,懸吊吊的日子不踏實。外面花里胡哨的東西把人哄去,不上那個當(dāng)。大丫跑那么遠,找個賣豬肉的,咱這地方誰不會賣豬肉。大丫就是給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騙去了。你們倆孩子出去打工,家里的饑荒還不是賣地還的?
慶珍說,還是比在家好,這兩年老天給臉,讓你收,忘了九八年大水,地淹完,人出不去,多虧政府給天上往下撒糧,要不都得餓死,誰知道老天啥時候又掉臉子。
馬全福幾個兒女都出去了,家里剩下他和老伴兒帶三個孫子。聽見田萬方的話,馬全福氣咳嗽了。馬全福看見田萬方和看見我一樣,都會氣咳嗽。他氣田萬方一家太特,別人都出去,就他家不出去,唱反調(diào),讓人心慌。
馬全福說,老田哪,我算明白了,你叫田萬方,兒子叫田全有,孫子叫田地,越叫越?jīng)]邊,這是命,離不開莊稼地,你們家不出去,是命啊。
田萬方說,妻離子散,不是好日子。
他們一天到晚爭這些,爭不出個頭,我不想聽,腦子里都是報仇的事。酒癮也上來了,趁上茅房,我去了馬三家。
馬三小我十歲,叫馬得闊,都喊他馬三。馬三進城后發(fā)了點小財,據(jù)說當(dāng)二道販子,倒賣雜七雜八的東西,見什么有市場就倒賣什么。這次回來看他母親。我喝酒是跟馬三學(xué)的,酒可以壯膽。馬三說越咽不下去越要往下咽,別怕醉,醉一次酒量長一截,到時候都是自己找酒喝。我想給馬三說說報仇的事,萬一我回不來,也好有個人知道。見到馬三后,我打消了這個念頭。馬三在研究畫,滿腦子都是畫。
馬三給我看那些畫,名字他背下來了,《向日葵》《吶喊》《夢》,還有什么《馬拉》和《貓》,我一看,畫上的人不是歪鼻子就是缺臉,尤其那個叫《夢》的,明明是臉上挨了一刀,叫《馬拉》的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簡直太難看了。
我說,你上當(dāng)了,這不是鬼嗎,這畫要能賣錢,我也會畫,我畫個歪嘴子,金大傻子那樣的。
馬三哈哈大笑。
大哥,你不懂,這叫藝術(shù)。藝術(shù)是啥,就是鬼,越不像樣越值錢。
馬三告訴我,這些畫是別人照著名畫畫的,簡直一模一樣,只要轉(zhuǎn)手,少說二十萬,多說,沒有邊兒。
我不敢看馬三,太嚇人了,馬三在干一件沒譜的事。
馬三看出我的心思,說,瞧好吧,咱不能老倒騰磚頭瓦塊,咱也得學(xué)學(xué)城里人,用腦袋賺錢。
喝吧,我說。
去時路上順利,人不多,稀稀拉拉,車廂空著許多座位。只是檢票時,我腦袋嗡嗡了幾下,心里一驚,為何一到車站,看誰都像麻臉?幸好車上沒什么人說話,一人占三人的座,我和慶珍都躺著,相當(dāng)于臥鋪。我腦袋不嗡嗡,就看不見麻臉。大丫打電話讓買臥鋪,幸好沒買,到地方才知道,他們買房搞的貸款,每月都要還一兩千塊錢。結(jié)婚后又弄了個干貨鋪子,找人借的錢,東升幫忙打雜。每天從早忙到晚,賺的錢還了房貸,只能維持生活費。東升的工資,去除開銷,也沒剩下多少。他們吃水用電都節(jié)約,這舍不得,那也舍不得,倒不如農(nóng)村過得開。住了半月,我急著往回返了。他們勸我不要急,正鬧傳染病,萬一路上堵住。我一門心思往回返,只說要回去張羅種地。我要報仇,我不能說。
果真如此,火車站四處有人把守,人人都用大口罩捂起嘴來。我沒有口罩。進站的隊伍排得老長,檢查人員全副武裝,拿著手槍一樣的探測儀,往人的腦門兒上照,只要發(fā)燒,槍會變色,這人會給拉到一邊,立即被隔離。照我的時候,我的頭嗡一聲,往后退了一步。那人說,怎么,你暈嗎?他說著已做出防護架勢。我說,不暈,我怕踩了你的腳。他看看我,放我過去了。
行李簡單,包里塞著幾件衣服,幾個咸鴨蛋和兩瓶小二。
第二次坐這趟車,我在19車廂。人不多也不少,都被嚇著了,要么一動不動,要么神色慌張。有個婦女在咳嗽,憋得滿臉通紅,挨著婦女坐的人都跑了,遠一點的人伸脖子看她,她趴在桌上,不敢抬頭。
我背后的兩個人在說悄悄話。
一個說,只要發(fā)現(xiàn)得了非典,家里人都給關(guān)起來隔離,說不定就那樣永遠見不著了。
另一個說,這病太厲害了,不會到世界末日了吧。
難說。
人啊這一輩子,該吃吃,該喝喝吧,啥也別計較。
就是。
死老多人了,都給扔大坑里燒了,有些人根本連身份都不知道。聽說北京有個地方全封起來了,誰也不準(zhǔn)出去,實在控制不住,那就得把那地方整個端了。
怎么端?
炸,燒,噴藥,方法多了,科幻片里都這樣,要不人類就完蛋了,誰也活不成。
我看了他們一眼,他們的眼睛發(fā)著亮,不知稀奇還是害怕。
他們不該這樣嚇唬人,我的腦袋開始嗡嗡。麻臉沒到我腦子里來,一些牛頭馬面來了,端著火槍往車廂里噴火。我不怕滿屋子飛的病菌,我怕牛頭馬面,說不定,這次會死路上。
還是要報仇。
我就著咸鴨蛋,喝光了兩個“小二”,對我來說不算什么,頂多臉紅一些。我感覺我兜里的繩子慢慢變成一條長蛇,它在里邊蠕動。我悄悄對它說,別急,見了面條就纏住。臨死,我也要報仇。
這么多年,他還在那嗎?管他在不在,不在我也要綁個人,只要是列車員。我來到17車廂,往乘務(wù)室看,里邊沒人,列車員不在。來回走了兩趟,還是不在。
我回到19車廂,剛到門口,看見牛頭馬面真來了,他們端著火槍站在過道挨個檢查??人缘膵D女已被控制,她在哭,說她只是感冒,沒發(fā)燒,沒得非典。沒有人回答她。我悄悄后退,車也跟著退,退著退著,車和人都翻過來,我撞到什么東西上。這是喝多了嗎,我晃晃腦袋,車和人正回來。我邊跑邊喊,不好了,快跑啊,牛頭馬面來了,他們要殺人滅口,要燒死咱們,車上所有人一個不留。
不知誰從背后撲上來,好幾雙手按住我,臉朝地,手背后。
完了。
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是面條。
好家伙,又是你,怎么我到哪節(jié)車廂都能碰上你,你一上車我就瞧見了。面條說。
不會又帶著繩子吧?面條摸我衣兜。
嘿喲,真有你的。面條拽出繩子,捆了我。我想啐他口唾沫,不等張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時,我睡在一間白屋子里,周圍沒有人。這是要取我的器官,還沒開始動手,這么多年,面條還在干這勾當(dāng)。旁邊椅子上放著我的包,包上是我的繩子,捆成一扎。我悄悄爬起來,把繩子裝包里,慢慢推開門,沿著一條走廊溜出去。外面,居然還是火車站。奇怪,怎么沒人攔我,難道……我慌忙摸后腰,又處處摸一遍,沒有傷口。
撿了條命。嚇?biāo)廊恕?/p>
我說外面不是他們想的那樣簡單,也不是我太老實,真正防不勝防。他們總用鼻子哼一聲,越發(fā)怪眼看我,倘若我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們還發(fā)笑,還把我當(dāng)孩子哄。我明白他們的意思,認為我酒喝太多,產(chǎn)生幻覺,得了癔癥。當(dāng)時慶珍在大丫那待了兩個月慌忙趕回來,每天讓我吃藥。我背著她把那些藥片扔進灶坑。
我也會哄人。
再看見那些小藍人,我不告訴他們了。不過,他們怎么就看不見呢,好生奇怪。也許我開了天眼。那些小藍人,身上瓦藍,沒有頭發(fā),不穿衣服,拳頭那么大,會飛,會爬墻,經(jīng)常在窗框上趴著跟我說話,嘰嘰喳喳,還互相吵架。有時候為了一件事,鬧得嗷嗷叫,你撓我,我撓你,勸不住,吵得我整宿睡不著。我不敢得罪他們,這種東西從沒見過,誰知道什么怪物,天天跟著我。我給小藍人說,來我家可以,不能傷人,小藍人答應(yīng)了。我說要是傷著誰,我就拿火燒死他們,用繩子勒死他們。他們笑了一整夜。笑我說火和繩子。
過幾年,小藍人領(lǐng)來一群動物人,有的長著牛頭,有的是馬身子,還有豬身子的。這些怪物要借一間屋住,說絕不會影響我們。說話間,動物人已像到自家那樣開始安頓,洗衣服的洗衣服,做飯的做飯,豬身子的女人露出一排大奶子開始奶孩子,有個五六歲的猴腦袋孩子趴在豬女人背上。我并不害怕,這些動物人的眼睛讓我放心,看我的時候很和善,比一家人還親。我只是不敢給慶珍說,一說她又要讓我吃藥。沒想到,慶珍也跟動物人說話,她叫牛頭人田大哥,叫馬身子的人田全有。我對牛頭說,你是田萬方?又問馬身子的人,你是田全有?他們都點頭。猴腦袋孩子看著我咯咯笑,學(xué)我的口氣說,你叫田地?我朝那孩子做了個鬼臉。慶珍緊張地盯著我說,又犯病了?再把藥吃上吧。我說,沒有,沒有,我逗孩子玩。
真是太奇怪了,難道我真得了癔癥?我偷偷咬手指,看得見血,一切都是真的。
慶珍說,等你們新房子裝修好,我們也該去大丫那串串門了,時間不扛混,都十多年沒去了。
豬女人說,德寬嬸,你不想大丫和東升嗎?
慶珍說,想啊,還能不想,十年回來兩趟,心都想出褶子了。還是你們好,這些年一家人團團圓圓的,還置辦了那么多地,你們現(xiàn)在才是大富翁哦,賣了地能在城里買好幾套房子。我有時候心里琢磨,日子到底過成啥樣算好,還是你們家這樣好,不急不躁,團團圓圓?,F(xiàn)在農(nóng)村政策好了,我給大丫和東升說,要不回農(nóng)村來吧,人家說啥不回,城里待慣了。哎,這么多年,錢也沒賺多少,還揪心扯肺的。大兒子在縣城離著算近,不也照樣一年見不著個人影?城里我待不慣,得回來養(yǎng)老,沒辦法,還要分著過。
豬女人說,嬸,沒事,到時候悶了來我家串門,我就是你閨女。
慶珍抹眼淚。
牛頭人說,咱不當(dāng)大富翁,地是用來種莊稼的,賣糧食,不賣地,人離不了天,更不能離開地。對勁兒。
這聲音確實是田萬方的,他們進門時我怎么沒聽出來。我還想聽田萬方說什么,小藍人把我硬叫走了,我不走,他們就在我耳邊可勁喊。
后來我經(jīng)常聽小藍人和怪物們聊天,說路要修進來,地越來越值錢,農(nóng)村要蓋樓房,人人都會有手機。這些都說準(zhǔn)了。我給馬蘭店人這樣講,他們笑模笑樣盯著我,說這事誰都知道,明擺著已經(jīng)這樣了,都住著小洋樓呢。我不敢說我沒住,也許在他們眼里我住著,那樣慶珍又要給我吃藥。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有時候住的真是小洋樓,三層的,頭從窗戶伸出去前后一看,水泥路旁邊齊刷刷的一排三層洋樓,一模一樣的白瓷磚外墻,綠色塑鋼窗。屋里倒不像個樣,沒刮大白,還是睡炕。這叫什么洋樓,外邊溜光水滑,里邊到處爛渣,糊弄自己。我咬破手指,看到血。這一切也是真的。我不敢妄下定論,只能常常悶頭不言語,萬一說錯,又要給我吃藥。
只有馬三信我。
馬三喜歡找我喝酒,冬天里,我們經(jīng)常喝到半夜。慶珍不在的時候,我給馬三指那些小藍人看,馬三說看見了,馬三還和小藍人說了幾句話。不過,小藍人跟馬三說話,馬三總是聽不見,每次都要我提醒。
我說準(zhǔn)了,馬三吃了大虧,那些畫完全不值錢。馬三一夜之間成了窮光蛋。馬三的老母親住在馬大那兒,馬三和馬二給生活費。馬二也在城里。馬三有錢時,每年都多拿些錢給馬大,受騙后沒錢給,馬大后四個月就把老母親攆到馬三家。馬三經(jīng)常跑外不在家,老母親沒人照顧。
我要殺了他。馬三說。
有一天喝多了,馬三真去殺馬大了,不過,沒下手。馬三給我講了經(jīng)過。
那晚月亮好,馬三從窗戶翻進馬大家,先到廚房找到菜刀,然后到臥室悄悄跨到馬大身上,舉起菜刀要下手。這時候,馬三看見月光下的影子貼在墻上,很像一幅名畫。馬三盯著墻看了一會兒,舍不得動彈,一動彈,那畫就碎了。馬大醒來,看見馬三,嚇得張開大嘴一動不動,馬三看到馬大的樣子更像一幅名畫,那幅《吶喊》。馬三舉了好幾次刀,始終沒有下手。馬三說他已經(jīng)對那些名畫有感情了。那個他媽賣畫的畫家,他一定要找到他,殺了他。
他害了我一輩子。馬三說。殺人犯法,我建議馬三修理那人一頓,綁了他,嚇唬嚇唬。馬三沒有說話。
后來馬三還告訴我,之所以沒下手,也不僅是什么畫不畫,是墻上的影子和馬大的樣子都很美,那是藝術(shù)。他在馬蘭店到處能看見藝術(shù),比如田萬方家人齊刷刷下地的樣子,馬全福和他的柴禾垛,還有大伙兒秋收時裝滿黃豆秧的大車。哪怕有人邊解褲腰帶邊往茅房走,頭頂一團烏云,他也覺得是藝術(shù),覺得美。
我說,那你見鬼了。
馬三說,你說對了,有時候饅頭咬一口再舍不得咬,再咬就不美了,你說這不是給鬼纏身了,所以我要殺了他,他在我身上施了魔法,讓我啥也干不成。這些話,我只給你說,給別人說,他們當(dāng)我瘋了。
給我說,我也當(dāng)他瘋了,看來真得精神病的是馬三。我開導(dǎo)馬三,別想多了,就想想咋賺錢。我給馬三講我的仇,只要還能讓我碰上,我非綁了那人不可,反正我要綁個列車員。
我說,你學(xué)學(xué)我,想一個事,別的就忘了。
馬三點點頭。
沒地方坐,要么上炕,要么坐蘿卜,到處是蘿卜,二樓也是滿登登的蘿卜,地窖里也是,三個大地窖。田家人在切蘿卜條,曬蘿卜干,腌蘿卜。他們要把地窖裝不下的蘿卜全都曬成干。大旱年,只有田萬方在幾塊地補種了蘿卜。
馬全福坐在炕上咳嗽,邊咳嗽邊發(fā)脾氣。小藍人在我耳朵邊可勁罵馬全福,越老脾氣越壞,這個老東西。要我看現(xiàn)在誰脾氣都怪,劉長河娶不上媳婦,天天罵醫(yī)院醫(yī)生給他把媳婦孩子弄死了。想起來就罵。馬全福氣不順肯定是他兒女惹的,他兒女逢年回來,平時打電話想孩子想得受不了,回來了就熱乎那一會兒,著急忙慌去找人打麻將,上了麻將桌誰都忘了。不打麻將就抱著手機啃,孫子孫女十三四歲了,也都捧著手機玩,誰也不搭理誰。馬全福喊個人,要喊半天。不光是馬全福家這樣,很多人家都這樣,心里發(fā)毛。只有田萬方家,還和從前一樣。
馬全福說,老田我告訴你,你硬不出去也就算了,不賣地也就算了,這么些蘿卜,你還不賣,今年蘿卜兩塊多一斤,去年才三毛五,你算算這些得賣多少錢哪,你還不賣,不賣,這不是跟全村人作對嗎?你看看你把這新裝修的房子禍害成啥樣,當(dāng)成倉房了。
田萬方說,他馬爺,你別著急,急壞了身子可不好。我作長遠打算,萬一再旱兩年,吃完老本,這些蘿卜就能養(yǎng)活一大家人。
你說啥,天天吃蘿卜?
對勁兒,萬一呢,萬一連年災(zāi)荒,這蘿卜就是救命的糧食。
那你還給大伙兒分?這家一筐那家一筐,一筐多少錢你知道不?
大伙兒沒種,蘿卜就是拿來吃的嘛,什么錢不錢的。
我看你就是打溜須,怕這些人念叨你特。你不賣,過了冬天蘿卜就糠了,地窖里也不行。
田萬方瞇眼笑了一會兒,說,他馬爺,我賣,你就別著急了。
你要賣了?馬全福咳得厲害。
賣。今天裝車,明天拉去鎮(zhèn)上。
馬全福這才慢慢下地,齁嘍氣喘往家走了。
我想跟著大伙兒幫田萬方往車上裝蘿卜,小藍人不定性,看完熱鬧硬叫我走,我不想回家,那些怪物走了些日子了,一回去空落落的,心里不得勁。
馬三也走了,他說出去賺錢,還要找那個畫家騙子。我一個人喝悶酒,覺得干啥都沒意思。我又喝醉了,只有喝醉,晚上才聽不見小藍人嘰嘰喳喳。
第二天早晨,田萬方家四輪車突突聲把我吵醒,田全有開車,田萬方坐在車翅膀上,他們拉了滿滿一車蘿卜往鎮(zhèn)上的方向去。這一車蘿卜,真值錢啊。
車走到村口忽然停下,我看見田全有下車看了一圈,猛回頭狠狠瞪著我,我就趕緊從窗口縮回頭。
小藍人飛回來,給我說田萬方家四輪車的車胎被人扎了,四個胎都給扎了。我一驚,田全有在懷疑我嗎?
小藍人說,這事是馬全福干的。
不可能。我說。
小藍人說,我們看見了,馬全福指使他孫子干的。
我出門到村口,很多人已圍著四輪車看。
我對田全有說,這事是馬全福干的,我看見了。
馬全福從車那邊走出來罵我,德寬啊德寬,話可不能亂說,你都六十出頭的人了,馬全福馬全福的,沒大沒小,又犯病了。
馬全福去檢查那些車胎。
田萬方說,這是老天不讓賣蘿卜,咱不賣了,對勁兒。
田全有一聲不吭,虎著臉把車往回開。
馬全??粗h去的四輪車說,四個都給扎了,唉,這人心啊壞了,老田講話,疫病。
德寬啊,又要走了吧?馬全福說。
馬全福讓我害怕。
我不想告訴大伙兒什么時候走,尤其是馬全福和劉長河,不想聽他們深更半夜還在我家念叨,再給我念出病來?,F(xiàn)在更怕他們,人心變壞了,千方百計攛掇田萬方賣蘿卜,人家去賣,還扎人家的車,這樣的人說不定念叨出什么餿主意來,讓我上當(dāng),禍害我,這完全有可能。
還早呢。我說。我往前走,準(zhǔn)備回家,馬全福的拐杖擋住我。馬全福讓我害怕,我不看他的眼睛。
馬全福說,我聽?wèi)c珍說了,你們后天走。德寬啊,這些年你變得賊頭賊腦,我不跟你計較,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吃的鹽比你走的路多,這次出去啊,更得長眼睛。
聽聽,反倒說我賊頭賊腦。我不想聽馬全福說這些,腿不聽我的,馬全福一說話就沒完沒了。
別看我沒出去過,電視上啥都演了,騙人手段越來越高級,神不知鬼不覺,騙了你,你還幫人家數(shù)錢,人家把騙術(shù)給你像拆零件似的拆開,你都看不懂,腦袋轉(zhuǎn)不過彎,這是高科技。不說別的,手機那么個死物,隨隨便便就騙了人,多少人的錢都是從手機里讓人給偷走的,千萬多加小心。
我說,我不帶手機,也沒有多少錢。
馬全福說,帶不帶都沒用,你里邊裝的東西人家早摸清底細了,一清二楚,你家?guī)卓谌?,哪個是你大閨女的號碼,哪個是你老兒子的號碼,都干什么的,有多少錢,平時幾點回家。你往哪跑,跑哪都能跟蹤你。
我不信,手機在我兜里。我說。
馬全福說,說你賊頭賊腦,專跟自己人使勁,在外面你還是個老實人,真讓我不放心,看看,講不明白,再給你說一遍,手機在你兜里不假,號碼啊那些在人家那兒。
在誰那兒?
馬全福想了想說,在制造手機那兒。
手機買來時里邊沒有號碼,我存進去的。實在不行我把手機砸了。我說。
馬全??人云饋?,咳了半天才緩過勁。
給你說不明白,我早琢磨了,反正人家手段高級,你拿著那玩意兒,走著還是躺著人家知道,放個屁人家也能聽見。沒看見那些大人孩子嗎,全給控制住了,心偷走了,要把這代人給毀了。
小藍人哈哈大笑,揪著我的耳朵說,大笨蛋,毀不了下一代,毀的就是你們這些老家伙。
馬全福說,你想想,孩子他爸媽隔那么遠,做飯吃飯干活都能看見,手指頭一指就看見,嚇人啊。
馬全福說得對,我和慶珍不會擺弄,每次都是劉長河來,把大丫和東升還有我外孫子孫女的照片翻出來給我們看,想看錄像也有,小孩在屋里爬,哭啊笑啊。我不明白,劉長河怎么有這些,劉長河說他加了他們,加上就能發(fā)過來。我怎么也弄不懂。不過,多多少少我還是明白一些。
我說,要是誰干壞事,人家也能知道,不就不敢干了嗎?
馬全福拄著拐杖想了半天,朝我豎起一根大拇指。
這個我沒想到,別說,你有點腦瓜。馬全福說。
馬全??涞梦也缓靡馑肌M易邥r,我直想,現(xiàn)在看外面人還敢綁我。我走在村里大路,頭不敢抬,喘氣也悠著,到處都有算計人的眼睛,說不定馬全福正盯著我后背看,心里有什么幺蛾子呢。
真讓人害怕。
好幾年了,我分不清小藍人是好是壞。我說不能帶他們走,他們朝我尖叫,揪我頭發(fā),咬我耳朵,往死里咬。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只管疼,不見血出來。夜里,他們反倒沒了聲,我猜是做準(zhǔn)備去了,他們肯定要偷偷跟著我。隨便吧,管他呢。慶珍沒完沒了接電話,一會兒大丫打來,一會兒東升打來,囑咐不讓多帶東西,坐臥鋪,千萬坐臥鋪。我聽著聽著睡著了。
奇怪的是,火車里我又看見麻臉,他們?nèi)齻€還那模樣,在過道里抽煙,不懷好意地看著我。他們不可能十年不變樣,等我真正要看個究竟,發(fā)現(xiàn)根本沒人在那兒。我明白了,麻臉不是真的,這倒讓我更相信,小藍人和動物人是真的,只是別人看不見而已。比起二十年前,車上條件好多了,全是空調(diào)車,據(jù)說還有動車和高鐵,比慢車快好幾倍,大地方早修好了,沒修到我們那地方去。不過,我到硬座車廂溜達,還是滿登登的人,還有那么多無座患者,還那么股難聞的味。所不同的是,貨架上那些包裹變了,往年鼓鼓囊塞的蛇皮口袋很少見,變成五顏六色的拉桿箱和各種質(zhì)量不錯的背包。我在里邊待了一會兒,聞到那股味兒,腦袋就嗡嗡嗡,那滋味不好受,趕緊回去了。
我睡上鋪,慶珍在下鋪,我旁邊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戴副眼鏡。慶珍旁邊是個梳披肩發(fā)的姑娘,兩人像我和慶珍一樣,是一起的,小伙子在姑娘的下鋪待著,兩人摟摟抱抱,故意不看我。等我一不看他們,他們就偷偷用手機照我,照了以后邊看邊笑,以為我不知道。他們還唱些奇怪的歌,難聽死。
我不是沒腦子的人,馬全福都說了,我有腦瓜。經(jīng)過仔細分析,我估計他們拍我不拍慶珍的原因,就是沒發(fā)現(xiàn)我和慶珍是一起的。還可能有個原因,他們用不著拍慶珍,拍了我,就能掌握家里所有人,誰也跑不了。我聽劉長河說過,人臉識別技術(shù),一照臉,什么都知道。這些高科技,年輕孩子玩得精,正是最危險的人,正是這年頭要防的人。我存折里就萬把塊錢,這么多年也沒超過這個數(shù),但是大丫和東升……我的頭嗡一聲。
我假裝跟兩個小年輕聊天,問他們到哪下,結(jié)果跟我們一樣,也要到北京,然后轉(zhuǎn)車去西安。
趁兩個小年輕去溜達,我悄悄對慶珍說,那倆孩崽子把我們盯上了,手機里拍了我的臉,到北京下車我就把他們手機搶了跑。你在后邊跟上。
慶珍盯著我,你又犯病了?
犯病犯病,犯媽了巴子的病,你們這些傻瓜。
慶珍又盯著我看,我瞪她,她才點頭答應(yīng)了。她看起來很害怕。
別怕,有我呢,兜里揣著繩子呢。我說。
一夜沒睡,天亮?xí)r我忽然想起馬全福說就算摔了手機也沒用,那搶來有什么用,我的一切都被他們掌控。正這樣想,過來幾個穿制服的人,是列車長和列車員。壞了,他們來干什么。不過,我不怕,光天化日下他們敢干什么,群眾會錄下來發(fā)到網(wǎng)上。我還是要搶到手機,扔到火車底下壓碎,我不信,里邊的照片壓不碎。
慶珍肯定嚇壞了,叫我到下鋪去,要到站了。我不看那些人,他們直盯住我看。
我到下鋪收拾好行李,兩個小年輕已挎上包往門口走。我看出來了,這幾個人就是要抓我,難道我搶手機的想法通過照片也能知道?
慶珍說,我打電話叫大丫和東升來北京接咱倆了。
什么?你怎么能讓他們來,敗家老娘們兒!
列車長護送咱出去……
列車長說,感覺怎么樣,有哪不舒服嗎?
完了。他們哪是護送,就是想抓我,這么多年了沒抓住我,不甘心。抓住我,再讓我的兒女拿贖金來贖我。
我假裝沒那回事,對列車長說,挺好的,一覺睡到天亮,不麻煩你們了。邊說邊往門口挪。
車門一開,我就往前躥,兩個小年輕都在擺弄手機,搶了個正著。我開始沒命地跑,耳邊又傳來熟悉的呼呼呼嗡嗡嗡的聲音。他們在后邊追。我聽見廣播里在喊,馬德寬的親友們請注意,馬金鳳、馬東升,聽到廣播后,請速到站臺,請速到站臺。
老天爺,他們在叫我兒女的名字。
這些人追得太緊,我只好跳下火車道,鉆進火車底下趴著。我看見站臺上無數(shù)雙腳,有人趴著看我,有人尖叫,嗚嗚嚷嚷。列車長拿著大喇叭喊,快出來吧,保證沒有人抓你,這么多人給你作證。
列車長一直喊,我一聲不吭,拿起石頭把兩個手機砸得稀碎。
你看,你的家人來了。列車長還在喊。
大丫哭著叫爸,東升也叫。我的鼻腔發(fā)酸,眼淚流出來。我想對我倆孩子說,不但沒供你們上學(xué),還添麻煩,真是個沒用的老東西?,F(xiàn)在我只能躲著不讓他們抓住,才算給我的兒女不添麻煩。我只管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這時候,有人冷不防從背后抓住我的腳,往外拖我。
完了,被逮住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我躺在一間白房子里,白森森的光刺眼,半天才看清大丫和東升都在。又是白房子,我警惕著周圍,沒有旁人。
我說,你們交了多少贖金?
爸,你醒了,一分錢都沒交。大丫說。
快看看你們存折里的錢丟沒丟。我說。
東升說,我們都用卡,里邊一分沒少,剛剛都查了。這個列車長是好人。
真遇到好人了?我還是不放心。
直到進家門,我前前后后看了,確實沒人跟蹤,才慢慢放下心。
我到包里拿茶缸,拉開拉鎖,小藍人忽然飛出來,躥到墻上,又跳上窗戶。他們朝我做鬼臉,竊笑,說,想甩了我們,沒門兒。
我抓起拖鞋,光腳去攆,他們做出很害怕的樣子,是故意氣我。我壓低聲音說,這是城里,你們的爪子上全是泥,窗簾給踩埋汰了。他們朝我吐舌頭。
大丫說,爸,沒事,趕緊穿上,地上涼,拖鞋都是干凈的。
大丫深深盯住我看,東升也看。慶珍在抹眼淚。娘們兒家,見面哭,不見面也哭。
晚上,大丫女婿和東升媳婦都來了,孩子們也放學(xué)回來。吃飯時,東升媳婦總偷看我,像怕我,又像嫌棄我,我去逗孫女,她就趕緊過來把孩子弄走。東升什么也不說。飯吃得悶,他們不準(zhǔn)我喝酒,他們自己反倒沒完沒了喝。我的酒癮犯了,東升搶了我的杯子,說歇兩天再喝。守著兒媳婦和女婿,我不好發(fā)火,只能憋著。
我去躺下了,這地方,我才不待,幾天就走。慶珍過來問我喝不喝水,我沒睡著,但不想說話。慶珍出去給他們說我睡著了。
我聽見東升說,現(xiàn)在才明白,那次爸送我,火車上那幾個人根本不是要抓我,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那時候他就不對勁了。我那時候那樣想過,是不是他產(chǎn)生幻覺,看來真是這樣。我拿象棋出來時爸明明看見了,非說我偷拿出來的。
大丫說,我咨詢醫(yī)生了,那時應(yīng)該是火車恐懼癥,還有場所密集恐懼癥,也可以叫癔癥,發(fā)展嚴重就成精神分裂癥,狂躁癥。
東升說,九五年爸自己回去,嘴丫子給撕裂了,很可能是他可勁喊,他們把嘴給堵上了。唉,想起來真不是滋味,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根本不是能說明白的,心疼啊。
東升應(yīng)該是干了一杯酒,我聽見酒杯往桌上磕的聲音。
大丫女婿說,事都過去了,現(xiàn)在得想怎樣把爸的病控制住。
病病病,全是胡說八道!那些事情都是真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擺著,哪有半點假。
大丫在說話。
大丫說,我們得給列車長送面錦旗,人家沒少幫忙,衣服兜和肩章都讓爸給撕壞了,還提供了高檔休息室。
聽聽,還送錦旗,他抓住我,我能不撕巴?我沒法給孩子們講清楚,一講就是我有病。
大丫又說,這次過來,別著急回去,家里那點地種不種沒啥意思,爸的病看好了回去。
東升媳婦說,爸住你這兒,媽住我那兒,晚上去幼兒園接接孩子就行。
東升說,爸和媽怎么能分開???
誰也不說話。
小藍人說,這下好了,沒人想要你,沒人想要你,沒人想要你。
我說,你們給我滾出去。
小藍人還在那兒喊,我拿枕頭扔他們。
慶珍進來,硬讓我喝杯水,我喝了,再躺下一會兒就睡著了。
白天,我不愿意出門,哪哪都修路,還修樓,好好的路,好好的樓,說挖就挖,說拆就拆,太敗家。到街上沒地方下腳,要么就在鋼筋棍里鉆,我怕給水泥糊住,給鋼筋攔住,再也出不來。我不出門。
大丫給我約了醫(yī)生,硬要拉我去醫(yī)院,我說你們要是再逼我,我就從窗戶跳下去,你們好好看看,我腦袋沒有病。
大丫說,爸,你想嚴重了,就是體檢,老年人都做個體檢,媽也做,照一照,查一查,看你想哪去了。
我說,你哄不了我。
大丫說,那就不去了,沒病還不好?
東升也說,不去了。
我明白他們還在哄我,不定想什么招數(shù)出來。
整夜睡不著,腦袋沒縫了。我跟小藍人商量,到底怎么辦。小藍人告訴我,回老家,自己回唄,不是還要報仇嗎。
說得有理。
一定是這樣,他們這次沒有抓我,正是人民群眾救了我,我就說嘛,現(xiàn)在他們不敢了,怕人民群眾錄下來發(fā)到網(wǎng)上。
到北京火車站買票,我可以挺直腰板了。我說我買17車廂靠廁所的那個座,售票員說沒辦法這樣購買。我堅持要那樣買,售票員也不敢急眼,反倒我后邊排隊的人急眼了,只好隨便買一張。
沒想到是18車廂,上火車我就直接躥到17車廂,跟廁所邊的那位婦女換了個座。婦女巴不得,生怕我反悔,她正愁挨著廁所難受。我想好了,不管17車廂的列車員是不是面條,我都要綁了他。
不過,我馬上后悔換座了。我看見18車廂的列車員有個熟悉的身影,他在整理行李架上的行李,兩條長胳膊,兩條大長腿,還是那么細。
我的行李只一個背包,趁家里沒人偷跑出來,來不及裝吃的,塞了幾件衣服,裝上了小藍人。我背著包到18車廂,確準(zhǔn)那正是面條,一張小白臉,大眼睛雙眼皮,二十年了,沒什么大變化,工作服里空空蕩蕩,一個衣服架子。
我不想早早讓面條發(fā)現(xiàn),給婦女悄悄說不換座了,那婦女朝我吼,哪有隨便折騰人的,不換。
面條抬起頭來,看見我,愣住了。他的大眼睛緊張地瞪了瞪,然后搖搖頭,笑瞇瞇朝我走來。
老哥,咱倆真是有緣分哪,我到哪都能碰上你,我算服氣了。他在我肩上重重拍了拍,抓住我的手用力握著。
我使勁抽回我的手說,你該叫我大爺。他搖搖頭笑了。
哪個座?他問。
這個,她不讓……
婦女大聲爭辯,面條看了看她的票,又看看我的,給婦女說,回你座位去吧。婦女罵咧咧走了。
面條接過我的背包,替我放到行李架上。
我沒有搭理他,想討好我,沒門兒,我不會忘了我的仇的。小藍人在包里喊,我拿下包,打開拉鏈放他們出來,又把包放行李架上,小藍人飛到窗戶上。
行,大爺,我一會兒過來跟您聊聊。面條朝我笑笑,去整理貨架。
我對小藍人說,你們給我咬他耳朵。
小藍人直哆嗦,不敢,不敢。
那你們給我罵他。
小藍人們互相看了看,這個讓那個罵,那個讓這個罵。誰也不主動。
那些人拿怪眼看我。
面條整理完貨架,開始掃地。
我朝地上吐了一口黏痰。
我說,那你們讓他給我把腳底下的黏痰掃了。
小藍人脖子一梗,說,這有什么難的,這是他應(yīng)該做的,就是你這個完蛋貨吧,看見人家那身衣服就害怕。
我說,你們不笨,快點叫他過來。
面條已經(jīng)打掃過去了,小藍人還站在窗戶上張不開嘴。
小藍人說,怪了,怪了,這是股邪勁。
完蛋貨。我說。
我站起來,要叫列車員,奇怪,怎么也叫不出來,我能感覺臉憋得發(fā)燙,就是發(fā)不出聲音。這就是劉長河說的那股邪勁?二十年了,還有邪勁?
小藍人開始嘲笑我,挖苦我,還往我臉上吐唾沫。我鼓足了勁,大喊一聲,站?。∵@聲音把我自己嚇一哆嗦。這是我的聲音嗎?
面條站住了。
過來,把黏痰掃了。滿車廂都是我奇怪的聲音。
小藍人嚇得抖。
面條慢慢走過來,朝別人要了紙,俯身擦了那口痰。面條說,大爺,你別激動。
我又吐了一口,我就是希望他來掏出我的繩子綁了我。
面條又把那口痰擦了。
我聽見有人說,這人太過分了。
面條朝他們擺擺手,他們不說話了,有人拿著手機在拍。
我說,你們別以為他是什么好東西,他現(xiàn)在知道怕了,晚了,你們一定要曝光。
面條沖我笑,奇怪,他的眼睛竟然像闖進我家那些動物人的眼睛,讓人安心舒服。不對,這肯定是種假象。
我說,你們看看,他故意這樣,好讓你們拍,說他的好。
我掏出繩子說,綁我吧,快綁我吧,你都綁我兩回了。
面條接過繩子左看右看,竟然掉了眼淚。
哭,哭也晚了,我不能饒了你。我說。
面條又笑了,笑得露出牙齦,把繩子重新揣我衣兜里,按了兩下。
揣好,這次說啥也不綁你了。面條擠到對面座位坐下。
面條說,人這命啊,越怕遇事,越要遇上,我剛上班那年就怕遇上您這樣的人,結(jié)果呢,二十年了,每次讓我碰上。車廂里的活兒不容易,可憐這個可憐那個,時間長了看見那些可憐人就來氣,沒一天好脾氣。一到春運高峰,怎么也得遇上幾起事,乘客睡眠不足,精神緊張,容易導(dǎo)致精神錯亂,當(dāng)年車窗戶能打開,跳車的都有,看不過來。我對您哪,就一個事愧疚,當(dāng)年經(jīng)驗不足,條件也不好,沒看好,讓人家用毛巾堵了您的嘴。這些年,我真是防不勝防啊,運氣好到家了,我要是能想到第三次還遇見您……
我打斷面條說,大伙兒聽見了吧,他綁了我,用我的繩子,他承認了。
是這樣,真抱歉。面條說。
我心軟了,有點分不清面條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我看他的眼睛,確實沒有一點惡意。
面條俯下身子,兩只胳膊交叉擱在膝蓋上,他這個動作極大誘惑著我,我兜里的繩子變成小蛇,悄悄鉆出來吐著信子。我想起馬全福,想起劉長河,還有那些嘲笑我的婦女和孩子們。
我忍住了。這時候不能綁他,綁了他,我往哪跑。
我說,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面條站起來,重重拍拍我肩膀。
大爺,這趟您保準(zhǔn)沒事,我先過去忙了,咱這緣分,不一般。
我看見他慢慢走過去拿起掃把掃地了。
夜里不敢睡,我還是擔(dān)心面條趁大家睡著來抓我。面條不在,不在更讓人害怕。
天亮以后,面條來打掃衛(wèi)生,我還是忍住了。面條又重重拍了拍我,說,大爺,好樣的,您走了這趟,再就不會出毛病了。
我說,你說得對。
車終于要到站了,面條來到我對面,坐下以后,還是那個姿勢,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我已經(jīng)讓小藍人鉆進包里背好了。
大爺,您的病真好了,我還真有點舍不得您,要是您得空兒,到我那兒串個門,這是我的名片。面條掀開我的棉襖,把名片揣我兜里。
什么病不病的,別扯那些。我說。
行,咱不說病。大爺,您慢慢聽我說,現(xiàn)在車票實名制,您的情況我已經(jīng)……
廣播員在廣播,車馬上到站了,我聽不清面條說什么了,腦袋嗡嗡直響,我用力搖頭,腦袋還是響,眼睛也不好使了,面條在我面前變成了虛虛實實的影子,東晃西晃。不過,再怎么晃,我都能看見他那擱在膝蓋上的雙手。
我看見我忽然站起來,大聲說,好家伙,輪到我綁你了,這個仇我一定要報,一定要報。說著,我一把按住那雙手,先捆住,再捆兩只腳,我捆的是雙套扣,動作麻利,我沒想到我有那么麻利的動作,好像我看一眼那雙手,那雙手就捆住了,再看一眼那雙腳,腳也捆住了。然后,面條橫躺在地上蹬著腿,我像挑扁擔(dān)那樣抓住兩頭把他拎起來。我哈哈大笑。
拍,快點拍吧,全世界都能看見,馬蘭店人更能看見。我喊。
我聽見面條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我說,繩子送給你了。我跑的時候,沒有人追我。他們肯定被我嚇壞了。
地上到處是人,他們坐在蘿卜上,劉長河啃著一個大蘿卜。馬全福在炕上。
我又睡著了?我說。
睡兩天了,感覺咋樣,好點兒沒?劉長河說。
兩天?好多了。
我看見墻上掛的陽歷牌,只有田萬方家有這種老陽歷牌,寫的是2017年11月1日。這是田萬方的家。
2017年?不是1995年嗎?我問。
還說好多了,看看吧,跑1995年去了。劉長河說。
我明白了,做了些夢,睡迷糊了。我說。
那你明白咋回來的嗎?
坐火車回來的。
誰還不知道你坐火車回來的,我問你咋到這來的。
我使勁想,也想不起來。我說,該回家了。
回個啥家。馬全福說。
劉長河在打電話。
嬸,我叔又醒了,精神好多了,沒事你們不用著急,這么些人,絕對把叔照顧好。
田萬方進屋來了,田家人在外屋抖完身上的雪,陸續(xù)進屋來。
快去煮兩個荷包蛋。田萬方對媳婦說。
不用,別麻煩,我回家。
回個屁。馬全福說。
劉長河說,我嬸和東升在路上了,沒買到飛機票,火車還因為大雪晚點,要不早回來了,你大兒子一家出門了,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叔你可沒輕折騰人,再咋也得給家里人說一聲。火車站給的信兒,讓去接,說你犯病了。人家還說要年輕力壯的去,怕你跑,你說這村里除了田全有,誰還年輕力壯?田全有呢,又沒去過市里,只有我這個瘸腿子去,結(jié)果我坐汽車到半路,田全有給我電話,說你回來了。
幸好你沒去接,他們抓不住我,就抓我家里人。我說。我使勁想有個什么好事要告訴大伙兒,腦袋想疼了。
狗屁。馬全福把卷好的煙朝我擲過來。
馬全福一發(fā)火,我想起來了。
我說,啊,對了,你們知道嗎,我把面條給綁了。對對對,我把他給綁了。我把事情經(jīng)過詳細講給他們聽,我想,這下他們再也不會笑話我,再不會覺得我丟了馬蘭店的臉。沒想到,馬全福臉都變白了,劉長河也死死盯住我。
完了,完了。馬全福說,你把列車員給綁了?你把人家給綁了?人家非來抓你不可,非來不可。
劉長河說,是這么回事,非來不可,那還跑了你?
誰也不說話了。
我說,我不怕,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大不了抓我進去關(guān)起來。關(guān)就關(guān),我的仇報了。
你這是綁架罪,不小啊。馬全福說。
屋里只剩馬全福咳嗽的聲音。
我不怕。我說。
不管他們再說什么,我都說我不怕。
不是你怕不怕的問題,你犯了罪,我們知情不報,就叫窩藏罪,懂不懂?
我說,你們就當(dāng)不知道。
放屁。
屋里人一個接一個走了,走時看也不看我,只給田家人說得回家了。我看出來了,他們在躲我。只有田家人依然不慌不忙照顧我。我不能連累田家,吃完荷包蛋,我匆忙回家了。我生爐子,燒炕,家里熱乎乎,我就把綁了人這事忘了,我想這輩子哪也不去了,仇已報,說啥也不坐火車了。
誰也不來家里。我想讓劉長河給我算一卦,看看卦象,沒人來我家。我去找劉長河,明明煙囪冒著煙,敲門卻沒人開。
雪下得真大。我使勁聞,也沒聞到那股清凌凌的鮮氣。我想,鼻子可能讓火車里的味兒熏壞了。
小藍人夜里告訴我,劉長河已經(jīng)給我算了卦,一點也不好,很可能這兩天警察就會來。我問小藍人警察什么時候來,小藍人說,明天。
我說,扯王八蛋,來我也不怕。小藍人嘲笑我說假話,朝我臉上吐唾沫,我也朝他們吐,沒有唾沫就吐黏痰。我一人喝了一斤白酒,不喝酒睡不著。喝了也睡不好,做一晚上噩夢,夢見警察來抓我,后來警察變成馬全福和劉長河,還有村里人都要抓我,我使勁跑,他們在后邊追,耳邊呼呼呼嗡嗡嗡。沒地方躲,到處都是白皚皚的雪,一眼望不到頭,沒我的藏身之地,我該去哪,哪才不讓人害怕?
第二天村口真響起警笛,老天,來太快了。我開門就跑,往哪跑呢。我看見田萬方站在菜園的地窖門口朝我招手,趕忙跑過去。
我說,田大哥,你是個好人,你們一家都是好人。我哆哆嗦嗦往窖里下。
田萬方讓我趕快躺在地上,然后用蘿卜埋住我,又把柴蓋在上面,才出窖了。小藍人站在地窖門上喊,來了,馬全福領(lǐng)來的,還有劉長河。
小藍人飛去看熱鬧了,這些狗東西。
我聽見他們踩著雪咯吱咯吱到院子里,開門進屋又出來。
馬全福說,警察同志,他綁架人跟我們沒關(guān)系,我們是知情者,所以報了案。他就住這兒。馬全福的嗓子像含著哨子,他竟然嚇成那樣。他媽的馬全福,他報了案。
警察說,人跑哪去了,你們不能窩藏罪犯,否則要定罪,誰看見了,趕緊說出來。
有人看見嗎?
再不交代我們要挨家挨戶搜查。
劉長河說,報告警察同志,我看見了。
該死的劉長河,該死的膽小鬼。
他們朝地窖走來。
田萬方說,里邊都是蘿卜,都是蘿卜。
對不起,我們要搜查,這里很可疑。
警察下來就把我從蘿卜里像拔蘿卜一樣拔出來了。兩個人死死按住我。
叫什么名字?
馬德寬。
再說一遍,叫什么名字。
馬德寬。
馬德什么?
寬。
大點聲。
寬。
年齡。
六十二。
多少?
六十二。
他們互相嘀咕著什么。
再說一遍,叫什么名字。
馬德寬。
我?guī)湍阏f吧,你叫馬得闊,是闊,不是寬,今年五十歲,對不對?
不對。
馬德闊是馬三,不是他。劉長河說。
馬三?他在哪?
他不在村里,走了兩三年了。
我們找的是馬得闊,馬三,這個馬德寬犯了什么罪,你們?yōu)槭裁匆獔蟀福?/p>
他……他……馬全福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跑什么,跟馬三什么關(guān)系?
我……
一個警察給按住我的警察使眼色,按住我的警察開始搜我的身,從里到外摸,他們摸出了那根繩子和一張名片。
馬全福忽然指著繩子說不出話,咳得蹲在地上,手卻指著繩子,顫顛顛的。
劉長河說,啊,我明白了,誤會啊,誤會,警察同志。
叔,你說綁了列車員,怎么繩子還在你身上?你根本沒綁對不對,都是你編出來的對不對?劉長河盯著我。
小藍人在竊笑,而后大笑,他們笑得在雪地上打滾。
放屁。我大喊,我綁了,綁了,綁的雙套扣,這個仇我報了。
叔!
馬全福終于緩過氣來。馬全福說,狗屁,你的繩子扎得好好的,你綁了他再把繩子解下來,再跑?你還成精了會飛呢,你都說了把繩子送給他了。馬全福又開始咳嗽。
我打了個寒戰(zhàn),抬頭看看警察的臉,我又打了一個。
警察看著名片在打電話,我聽見里面?zhèn)鞒雒鏃l的聲音,他們在說著什么。
我真瘋了嗎,明明綁了,繩子怎么還在?小藍人還在地上笑得打滾。一切都明白了,我是有嘴說不清了,無論如何他們就是要抓我,他們早就串通起來。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是豺狼。趁著警察手松,我用力一掙,轉(zhuǎn)身就跑。
我拼命跑,朝著沒邊沒沿的雪地,我跑啊跑啊,耳邊呼呼呼嗡嗡嗡,他們在后邊追。我聽見他們說,別跑,你沒犯法。我才不信。這些豺狼,他們在后邊追。跑著跑著,我相信他們說的是真的,我沒犯法,確實沒有??晌疫€是拼命跑,他們在后面追。我在雪里跑,我在夢里跑。
責(zé)任編校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