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昌民先生昨天過世了?!蔽艺诤笤喊区喖S,母親站在籬笆外,對我說。母親養(yǎng)了幾只鴨,鴨糞多。每次回家,我扒鴨糞養(yǎng)花。
“他很健朗,精神特別好,怎么就去世了呢?”
“人死起來,真快,要不了兩分鐘。死得快,沒痛苦,雙腳一伸,什么痛苦都沒有。有福氣的人,死得清爽?!?/p>
“老先生有九十歲了吧?!?/p>
“過了年,九十三歲。”
“后天元宵,過了元宵過世,更完滿了?!?/p>
“哪有完滿的人?誰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呢?誰又知道自己怎么死呢?”母親八十二歲了。她六十歲不到,身子便佝僂了。她這個年齡,所經(jīng)歷的生活時代,不是我可以體會的。人的一生如二十四節(jié)氣,我還處于秋分的分水嶺上。我說:“去年正月初三,在水銀表哥家吃飯,看見老先生。他滿頭銀發(fā),身子直挺,是個很有風度的老人。他一直健朗,耳不聾眼不花,白白凈凈,不吐痰不咳嗽,只是掉光了牙齒。”
乙亥年正月,雨水充沛。初一下雨,初二晴,初三之后便一直陰雨。饒北河流域有鄉(xiāng)諺:初三落雨,無路行。這是一個多雨的年辰。雨綿綿,雨絲不停歇地紡下來。盆地不再開闊,白霧縈縈繞繞。高峻的靈山倒是清晰可見,如一艘停泊的帆船。母親打把黑傘,抱了一卷白布、一盤鞭炮、一沓香紙,往上村老先生家走去。傘遮住了母親半個身子,疏疏的雨線從傘布披散下來。
小學三年級時,昌民先生教過我英語。他是臨時聘用的代課老師。在全家祠堂小學,他穿一襲青藍衫,高高瘦瘦,面目清潔白凈。他不是楓林人。一九五八年,他從浙贛鐵路線邊的靈溪鄉(xiāng),移居楓林。他帶著小他兩歲的弟弟昌書和弟媳婦,借住在大路邊李家舊屋。
從靈溪、沙溪一帶,同一年移民來楓林的人,有好幾戶:舒啟列、余上廬、王金星、王金俄、舒昌民、陳敏榮、舒啟洪、許農(nóng)。他們挑著籮筐擔,拖兒帶女,沿饒北河而上,走了一天的羊腸小路,來到了楓林村。來的時候,他們都很年輕,四十歲不到,體格強壯,各個生產(chǎn)隊搶著要他們。中蓬生產(chǎn)隊田多人少,大部分人便安置在中蓬。舒昌民和許農(nóng)是單身移民來的,到了一九六一年,舒昌民才娶了東珠。東珠有過十年婚史,前夫在景德鎮(zhèn)服刑,在一家陶瓷廠做苦工。東珠前夫叫正山,是水銀的三公(公即爺爺)。三公可是個厲害的角色。
饒北河西出靈山,在鄭家坊董家,與古城河匯流,繞過孔雀屏似的山谷,向南而去。河水夏時洶涌,秋時贏弱。河始終饑餓,吞噬荒蠻。正山是個武師,身材短小,膽量過人。武師卻不教武,他是個賣壯丁的人。民國時期,國民政府在鄭家坊抽壯丁,兩個男丁抽一個,三個男丁抽兩個,五個男丁抽三個。一九四五年,抽壯丁一年抽六次,挨村挨戶抽。誰也不想給國民黨當兵,逃丁躲在大山區(qū)生活。有錢的人,買壯丁,買人頂替。正山有個姐夫叫吳貓貓,是村里的保長,好吃好賭好結(jié)友,手面功夫了得,方圓三十里,人頭熟,知道哪家有錢,哪家舍得出錢。有錢人家要買壯丁了,吳貓貓叫正山去,頂一次收兩擔谷子。收了谷,正山穿大褂,去鄉(xiāng)公所登記,被收兵員用大卡車拉走。鄭家坊南出三十公里,有一條雞公嶺,坡斜路陡,路下是滔滔饒北河。上雞公嶺,正山跳車,從河中逃脫。
說起這個三公,水銀無比佩服。水銀抱著一個火熄,把香煙戳在炭火上點燃,笑起來,露出一排白白的假牙,說:“三公逃了壯丁回來,第一夜不回家,上小翠家。小翠奶奶你知道吧?她是相門的奶奶。相門的公,見了三公進門,在門檻坐一夜,守著三公上了小翠的床,到了下半夜,還得燒一碗面,面上蓋三個荷包蛋,給三公吃。你說說,沒有本事,吃得到這三個荷包蛋?腳腿不打斷算好的了,何況相門的公是個蠻橫的人,滿臉橫肉,可他就服三公?!?/p>
有一次,正山差一點回不來。收兵員來得比較多,卡車上站了六七個收兵員,扛著槍押解壯丁。車一直開過了貴溪,正山也找不到跳車的時機。快到鷹潭了,有一座信江橋,三里多長。橋晃得厲害,車上的人不停地嘔吐,暈得人眼花,正山跳過車欄桿,落進信江。正是五月雨季,黃水濁浪,荒洪奔瀉,正山游了一個多時辰才上了岸。
村河上游一公里,有村舍,約三十戶人家,是周氏族居地。村前有關隘口,把山中小盆地收進一個布袋似的山坳里。關隘口樟樹茂密蒼翠,山崖壁立,澗水飛瀉,村子遂取名樟澗。樟澗多黃土山地,盛產(chǎn)紅薯、馬鈴薯,故也多產(chǎn)豬。樟澗村有一個賣豬肉的人,叫豬松。豬松高大,賣豬肉不挑擔,把豬搭在肩膀上,過饒北河,下右岸河灣,到楓林賣豬肉。豬松三十來歲,腰上插一把殺豬刀,手上握一把剁骨刀,好酒,喝了三碗老谷燒,在楓林余家擺上肉鋪。他賣肉不用秤,一刀下去,一塊肉切下來,多送客人半兩。也好女人,一頭豬只賣肉,不賣下水,下水分幾份,送給了相好的女人。正山最后一次從高畈賣丁,中途逃丁回家。相門的公對正山說:“正山,我們是堂兄弟,有件事,我得說,不說出來,你一輩子抬不起頭。”正山在吃面,擱下筷子,看著相門的公。相門的公說:“你每次去賣丁,豬松都送下水給嫂子吃?!闭铰犃耍膊徽f話,低著頭把一大碗面吃完,上小翠的床繼續(xù)睡。
第二天早上,正山在天井里磨刀。刀是伐木的扇山刀,有一尺二長,刀口有半尺微弧內(nèi)凹,刀背三厘米厚,刀柄手臂長。磨了一個早上,還沒磨好。東珠說:“怎么想起磨刀呢?打獵也不用扇山刀啊。”正山摸摸刀口,說:“一刀下去,不知道可不可以把山豬剁成兩截?!睎|珠說:“抓山豬,用兩齒鉗就可以,哪用得著扇山刀?”
正山一直磨刀,磨得刀口鋒白,白出一團光??焐挝缌?,豬松還在賣肉,見正山拖著刀出巷子,問:“冬至還沒到,正山就去打青山(打青山是伐木墾荒的意思)了?”正山說:“青山?jīng)]什么打的,想剁一頭山豬,不知道山豬的骨頭到底有多硬,這把扇山刀,能不能剁得動?!必i松說:“再老的山豬骨,也經(jīng)不起白刀剁啊。”
“這個道理,你也知道啊?!闭竭珠_嘴,笑起來。豬松也笑起來。豬松笑開的嘴巴,還沒收攏,正山攔腰一刀下去,豬松倒在地上,成了兩截。豬松的手上還捏著剁骨刀,血從他嘴巴里潛射出來,弧線狀。正山把兩截的豬松,踢下水坑。水坑一米來寬,但水急,不一會兒,兩截的豬松被卷進了饒北河。
殺了人,正山回到家里喝酒,喝了一個下午,把一壇谷燒喝了一半。喝半碗,東珠添兩個菜。添了十幾個菜,東珠坐在灶膛前嗚嗚嗚哭了起來。
第三天,正山被抓走了。
殺人的第二天,即一九四九年農(nóng)歷四月初九,楓林解放。楓林是中午解放的。十四歲的父親去私塾的路上,被我祖父叫住了:“土生,土生,開放軍來了,已經(jīng)到姜村了,去買萬響炮來放放?!贝迦私腥嗣褴婈?,不叫解放軍,叫開放軍,知道他們是解救窮人的隊伍。但有少半數(shù)的人,背上米袋背上面瓤,跑進了山里,用籮筐挑著哇哇大哭的小孩,逃到太平山。
解放軍是從德興新營過來的,夜間行軍。德興到鄭家坊,得翻十幾座高山。鄭家坊是饒北河流域產(chǎn)糧地,也是上饒的糧食主產(chǎn)區(qū)。清末以來,鄭家坊兵災不斷。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五年,方志敏部隊和國民黨部隊,在鄭家坊一帶,發(fā)生多次戰(zhàn)役。一九四二年,在古城山發(fā)生過抗日戰(zhàn)役,抵御日本鬼子的侵略。方志敏領導的橫峰葛源革命根據(jù)地與楓林,一山之隔,村人對他們耳熟能詳。我八十四歲的父親,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解放的情景。一個連的解放軍從饒北河大灘頭下來,走得很快,一會兒進了村。村里的土銃,砰砰砰,響個不歇,炮仗從上村一直炸到下村。祖父戴著圓帽,歡送隊伍走了三里多路。解放軍并沒有在村里駐扎,由連長沿街口頭宣布:楓林解放了,人民解放了。村民送上了米面、布料和銀圓。但解放軍并沒有收,只收了不多的紅薯粉絲和雞蛋。父親說:“看了開放軍的架勢,就知道這是個好部隊,衣服雖然穿得破破爛爛,有的軍人還打赤腳,但有精神氣,讓人振奮,這是一個國家的希望所在?!?/p>
民國時期,村中常有傷人殺人事件發(fā)生,兇手外逃幾天或送錢給鄉(xiāng)公所,在外躲幾天,待風聲一過,又回到村里,并無警察追究。正山成了當?shù)厝嗣裾谝粋€批捕的殺人犯。
正山在鄉(xiāng)里關了三天,送往南昌的郊縣新建關押。殺人是死罪。但正山的母親(正山的父親已過世)顯得并不是很痛苦,看著兒子被五花大綁地拉出家門,喃喃自語似的說:“殺了豬松好,兒子不殺他我也要殺他?!?/p>
正山等待被槍決,埋他的坑都挖好了。
在執(zhí)行槍決的當天早上,監(jiān)獄接到了上級通知,把重刑犯全部押往景德鎮(zhèn),去陶瓷廠做工人。幾十年的戰(zhàn)爭,耗損了大量的勞動人口,陶瓷廠急需大量工人,恢復生產(chǎn),卻招不到人。新建監(jiān)獄的重刑犯,成了陶瓷廠的工人,正山因此留下了一條命。
來楓林時,舒昌民還是三十二歲。他住在李家舊屋。他拉得一手好二胡,吹得一口好口琴。舒昌民于一九二六年,出生在靈溪鄉(xiāng)望族舒家,家庭富裕,飽讀詩書,十八歲時去廣州,做英文俄文翻譯,出入各國領事館。
一九五一年,舒昌民的父親舒客卿因罪被捕。一九五一年五月四日,執(zhí)刑人從黃沙塘監(jiān)獄拉出舒客卿,驗明正身后,不換衣服,不賞酒飯,五花大綁,架上囚車,拉到丁家洲刑場,槍決。刑場人山人海,里外圍了十幾圈看熱鬧的人。槍決后,通知舒家來人收尸。家人連夜掩埋,墳頭也沒留。此時,舒昌民正在南下的火車上。舒昌民作為人民軍隊新兵的一員,即將奔赴大西南,開展革命工作。到了廣州火車站,舒昌民被通知遣返原籍,參加集體勞動。
李家舊屋有一個天井,天井進去,有長條廂房。右邊廂房有五六間。左邊廂房只有兩間,內(nèi)屋后,是一個小院子和牲畜圈舍。舒昌民和昌書一家住在左邊廂房。昌書牛高馬大,不識幾個字,做事糊涂,有一身用不完的蠻力。夜邊,舒昌民端一條椅子,坐在天井邊,拉二胡。他每天都要換洗衣服,蹲在溪邊的石埠上,用手一遍一遍地搓,用油茶餅或皂角葉去污。拉二胡,他換上半長的藍布褂子,膝蓋上蓋一條毛巾。他拉的二胡,讓聽的人,很是傷心。尤其是女人。聽得傷心的女人,覺得舒昌民讓人憐惜,便給他編手套納布鞋縫襪子。確實,舒昌民被很多女人喜歡,但從來沒哪個女人敢走近他。
李家子嗣繁衍如大蒜,一年旺六個八個,舊屋住不下人了,舒昌民沒了去處。
正山被捕之后,東珠帶著兩個女兒,生活沒了著落,用半邊老屋做豆腐坊,夜里磨豆子,早上賣豆腐。一九五八年“入食堂”,豆腐坊也關了,東珠像男人一樣到生產(chǎn)隊出工下田種稻。東珠苦得舌頭生瘡,呼出的氣一陣陣雞屎臭。沒了去處的舒昌民,便住在空出的豆腐坊里。
東珠是村里的一枝花,一枝盛開的玉蘭花。她是村里最美的女人。她孩童時,和她姨娘學過三年的弋陽腔。她姨娘是當?shù)匕嗌缋锏牡┙?。東珠能唱連臺大戲,如《三國傳》《水滸傳》《岳飛傳》《目連傳》《封神傳》,也能唱傳奇,如《古城會》《定天山》《金貂記》《珍珠記》《賣水記》。她有一雙丹鳳眼,菱角臉,唇薄但唇珠飽滿,眉黑。生產(chǎn)隊出工了,舒昌民也帶一把二胡去。在休息的檔口,舒昌民拉二胡,東珠唱戲。在田畈的草皮灘上,唱得好不熱鬧。她折一朵荷葉當綢扇,撩起衣袖,有板有眼唱戲。她唱兩句戲詞,望一眼舒昌民。舒昌民側(cè)頭望她,微微笑。
沒唱完的戲,沒拉完的曲,他們回到老屋里續(xù)上。老屋有一個露天的四方天井,擺上竹椅子,頂著月光唱。鄰居也端來矮板凳坐著,看他們唱戲拉曲。在東珠奶奶七十多歲的時候,我還常見她:嬌小勻稱,眉額較寬,穿斜襟的藍布衫。
借住沒兩年,他們便結(jié)婚了。舒昌民和東珠生的二女兒,和我同年,在小學時,也和我同班。他的二女兒叫鳳美,皮膚白皙,個高腿長,也是一雙丹鳳眼。夏天,她穿一條水藍色的連衣裙,像一朵水蓮花。她膽怯,不怎么說話,放了學,拽著她父親的衣角回家。
一九八一年下半年,我讀四年級,學校突然要開英語課,請代課老師。村里有三個人能講英語,一個是許農(nóng),一個是舒啟列,一個是舒昌民。許農(nóng)還是個單身,說話有些結(jié)巴。以前,他是個說話滔滔不絕的人。一九六七年,他受到了驚嚇,說話開始結(jié)巴。舒啟列有眼疾,一只眼睛始終朝天看,走路也佝僂著身子。學校選了舒昌民教英語。似乎沒教幾年,他又被辭退。辭退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鳳美讀完小學,便留在家里砍柴打豬草,我也再沒有見過她。村里有幾個后生愛慕過她,其中有一個后生叫良山,和風美談了一年多的戀愛,還幫她家挖過田割過稻子,最后也沒成。舒昌民想留著鳳美招個上門女婿,可良山的父親,怎么也不答應。良山的父親說:“我生個兒子,即使打單身,也不做別人的兒子?!兵P美在村里待不下去,去了浙江義烏一家制衣廠做工,認識了上饒市郊筲箕塢的后生,便和他結(jié)了婚。舒昌民也不答應這門婚事,鳳美背起包裹一個人去男方家。男方覺得這個岳丈看輕自己,便幾年也不去楓林一次。這讓東珠很是后悔:良山是個多好的后生呀,即使不招親,但他是本村人,彼此照應一下,多方便。 十幾年前,我聽說鳳美和她老公,在上饒市光學廠小吃街做包子賣,生意很火。包子鋪在老鳳凰路口。這地方,我常去,可我怎么也看不出,哪個賣包子的女人是鳳美。隔了幾十年沒見的人,又怎么認得出呢?人在生活中,會無聲無息失蹤,他(她)的氣息,他(她)的模樣,他(她)的想象,他(她)的脾性,像水泡一樣炸裂,變成水沫,無影無跡。
其實,舒昌民之前一直在村里教書。他教夜校。他來楓林生活不到半個月,發(fā)現(xiàn)村里識字的人不多,有高小文化的人更是寥寥無幾。他和大隊提議,在全家祠堂開辦夜校,按生產(chǎn)小組,組織青年人學知識。大隊領導爽快答應了這件事。舒昌民白天種田,晚上教識字課。直到一九六六年,識字課被迫中斷。
一九六七年春始,至一九六七年冬,舒昌民沒出過房門,不剃頭,不刮須,不洗澡,不曬太陽,不拉二胡,不吹口琴。吃飯,都是東珠送進房間的。四卷本《毛澤東選集》和《資本論》(全譯本),都被他翻成了毛邊?!睹飨Z錄》和《毛主席詩詞全集》,他倒背如流。誰也不知道,舒昌民為什么不出房間。東珠帶著兩個年齡稍大的女兒,在大隊里干活。她像一個男人,雖然個子嬌小,但敦實。她打一雙赤腳,卷起褲腿,腰上扎一條汗巾。她剃男人一樣的平頭,戴一頂尖帽斗笠。拋秧,栽田,打農(nóng)藥,割稻子,沒有她不會的。生產(chǎn)隊是按工分分糧的。年年分到她手上的糧食,都不夠吃。她帶著女兒,去燕塢墾荒,種紅薯種玉米。燕塢離村里,有五里山路。下雨天,生產(chǎn)隊不出工,她帶著女兒去種荒。舒昌民成了一個活在村里又消失在村里的人。有人去東珠家里坐坐,站在房門叫舒昌民:“舒先生?舒先生?舒先生!”他也不應答,坐在躺椅上頭也不抬,繼續(xù)看書。頭一年,村里有人懷疑舒昌民死了。他可是個愛游泳的人。剛來楓林那幾年,他天天去饒北河游泳,刮風下雨落冰雹降大雪,他都要去河里。他用雪抹身子,渾身抹得通紅,哈哈,使勁叫幾聲,站在高高的石埠上,跳入水里。噗噗噗,鉆出水面,他口腔里射出一股水。
可一年了,他也沒去過河里。他不去游泳也不去摸魚。是不是死了呢?有人在背后議論。有人問東珠:“舒先生是不是回靈溪不回來了?”東珠瞪起眼睛:“他是我男人,他在靈溪又沒女人?!崩衔萦幸粋€大廳堂,以前,東珠都把衣服曬在廳堂。她把晾衣竿靠在屋外的廊檐下,把舒昌民的衣服曬出來。路過她門前的人,看見男人的衣服,嘟囔一下:“舒先生這么愛干凈,沒下田,還三天兩天洗澡啊?!?/p>
在和舒昌民結(jié)婚之前,東珠在村里有過比較多的傳言,說她和某某男人怎么樣。說得還不止一個。打獵的辨毛說得活靈活現(xiàn):在煤山后的茶葉地,東珠和彈棉花的老八,把蓑衣攤在地上,兩條蛇一樣糾纏在一起。和舒昌民結(jié)了婚,再也沒了關于東珠的風言風語。東珠曬得皮膚黝黑,手指糙得像老虎鉗。她弓腰馱著木柴,蹲著身子抱泥漿團。水田是泥漿田,積水無法排泄,人得把泥抱出來,形成排水溝。人陷在泥里,下半個身子都泡在泥漿里。抱泥是最累的體力活,有一身好體力的人干的。東珠也去干,干一天,多掙點工分。生產(chǎn)隊長看不下去,跑到舒昌民家門口罵:“舒昌民,你鹽油(饒北河流域方言,鹽油即蝸牛肉)躲在殼里,是個活死人,東珠整天泡在爛泥漿里,你也不痛惜,你這個活死人,你有一口氣,你給我滾出來,滾到田里去?!笔娌褚膊粦|珠拉著隊長的手,說:“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命就是照顧他的。”
第一次走出房門,沒幾個人認出舒昌民了。他的頭發(fā)一直散披到了腰上,皮膚泡了水的饅頭一樣慘白,嘴唇?jīng)]什么血色,手指纖細,說話結(jié)巴得厲害。他又穿起了民國時期的長衫,青藍色或麻白色或淺灰色。他不談論自己的父親,似乎父親是一個和他完全無關的人。他也不談論自己年輕時在廣州時的事情——雖然那些風流韻事,我們廣為熟知,他曾無數(shù)次談起——越來越遙遠的事情,會接近遺忘;即使不是遺忘,也是被血肉裹起來了,成了肉身的一部分。也或許,人是因為遺忘,才可以慢慢活下來,活出草木一樣的顏色,草木一樣的漿汁。
像一個大病的人。他下不了田,在生產(chǎn)隊記工分記賬。生產(chǎn)隊有簡易的屋舍,屋外掛了一個高音廣播。他負責播放廣播。他慢吞吞走路,晃著身子。大概過了一年,舒昌民恢復了正常人的狀態(tài)。也是從那個時候,東珠有了口頭禪: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她和人說話,第一句就是菩薩保佑,最后一句也是菩薩保佑。
河在村前,一直彎來繞去。像一個時間的線圈。河似乎遺忘了岸邊還有人世間,也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人世間。饒北河一圈圈地打開兩岸,打開四季,打開睡袋一樣的天空。檫樹開出了春天第一朵花,接著,開出了滿樹的花,黃燦燦,碎金一樣。矮鷗沿著蜿蜒的峽谷,飛來了,嘎嘎嘎,叫得人心尖顫抖。嘩啦啦的春水,流了出來,從草根里,從瓦壟里,從石縫里,從眼窩里,從散開又合攏的鳥群里。田疇成了泱泱草澤。亙古的春雨,使大地一再興盛繁茂。亙古的秋風,使大地一再衰竭荒涼。河水淺下去,草黃上了岸,瑟瑟的蘆花一低再低。大地一天比一天荒涼,直到被大雪覆蓋,四野蒼茫,靈山只剩下一團雪霧。
初來楓林時,舒昌民在河渡口栽了一棵樟樹。栽下去的樹苗只有筷子粗。他想看看,樹多高了,樹多粗了,自己才離開楓林。他在很多地方生活過,在南京讀過三年大學,在廣州做過翻譯,在上海做過翻譯。他去過無數(shù)個城市,楓林這個小山村,他從來沒想過會在這里生活。他一直不結(jié)婚——不知道自己將來生活在哪里。他和東珠結(jié)婚時,他哭了整整一個晚上——與生俱來的東西,他永遠無法擺脫。那是他看不見的東西,也是他的另一個肉身。那個肉身更重更沉,像一具僵尸。
一九八二年冬,生產(chǎn)隊解散,改為村委會。村委會組織各生產(chǎn)小組人員,丈量了全村所有的山塘田地,登記造冊,實行承包生產(chǎn)責任制。一九五八年移居楓林的人員,實行自愿的原則,愿意留下的,按原住村民待遇,分山分田承包生產(chǎn);愿意回原籍的,村委會出信函證明。
舒啟列的二兒子全家,回到了靈溪。他大兒子已在楓林入贅安家,三兒子剛剛結(jié)婚。舒昌書一家回了靈溪。舒啟洪病死多年,三個兒子留了下來,小兒子六歲的時候,被人從河邊拐走。陳敏榮已死三年,孤兒寡母留了下來。余上廬留了下來。許農(nóng)、王金星、王金俄,回了王東風。
我出生時,因母親缺奶,我拜過奶娘。我奶娘就是王金星的老婆。一九八三年正月十三,蒙蒙細雨,冰涼透骨,在貨車斗上,我縮在一張床板下面,去沙溪鎮(zhèn)王東風村。奶娘遷離楓林,我送她。這是我第一次離開饒北河上游的盆地。到了沙溪,我整個人都凍僵了。我第一次看到了鐵路,看到了火車,看到了起伏有致的信江沿岸的丘陵地帶。二〇一三年秋,八十八歲的王金星患直腸癌去世,我去奔喪。王金俄的兒子德叔,一眼認出我。他是沙溪一帶有名的風水先生。許農(nóng)已九十六歲,正在稻田里,一個人割稻子。
留下來的,還有舒昌民。他有自己的家鄉(xiāng),百里之外,并不遙遠。來了楓林之后,他卻一次也沒回去。一個沒有墳頭的墳,在他心里,像一塊埋在地下的碑。
一九八六年初秋,上村來了一個人,駝著背,臉紋如瓦縫,頭發(fā)只有一層白白的毛碴,嘴唇有一條紅肉翻出來的刀疤。他拎著一個藍布的包袱,勞動布的藍衫洗得有些發(fā)白,衣肩打了方塊的淺棕色補丁。他的左手縮在衣袖里,手掌內(nèi)彎,五指內(nèi)屈。他站在東珠家的外天井,站了好久,望著屋里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舒昌民。這是一個面生的人。秋天落日的余暉,灑在灰撲撲的天井里,灑在陌生人的身上。他的身上散發(fā)一種咸魚的氣味。他站了一會兒,淚水慢慢流了下來。掛在屋檐的一串串紅辣椒,已變干變癟。曬衣竿上兩件舊襯衫,空蕩蕩,被風吹得唰唰響。水坑里的溪水在石板下,嗚嗚嗚地輕叫。不遠處的饒北河,一陣陣暈黃。陌生人叫了一聲:阿姆,阿姆(吳方言,阿姆即我媽)。無人應答。他跪在了地上。
陌生人是正山。他已七十二歲。他的面目已完全改變,無人認識。他的口音夾雜著景德鎮(zhèn)方言、含混不清的普通話,以及鄭家坊方言。余家的族長放了圓匾大的鞭炮,用柚子葉給正山洗了身,哆哆嗦嗦地說:“人回來了就好,你還是余家的孩子。”
老屋里,還余了一間廂房,原是堆放雜物的,東珠把雜物清理了出來,讓正山住了進去。正山已無法勞動。過了半年,他臥床不起。他得了很厲害的風濕,腳下不了地。舒昌民料理他,背他去河里洗澡,熬粥給他喝。鄰居對舒昌民說,你人好,長年照顧一個不相干的病人,不發(fā)火,不怠慢,比胞兄弟還好。舒昌民說,我理當感謝正山,正山不殺人,東珠怎么會成了我老婆,沒有東珠我沒有家,我得把正山當菩薩供著。熬了兩年多,正山熬不下去了。舒昌民給他喂粥,他翕著嘴唇,看著舒昌民,白白的淚水流下來,淚水干了,頭歪在靠墊上。
正山過世沒幾年,東珠也過世了。
人,每一個人,都必須遵從命運的安排。尤其在個人無能為力的年代。命運是一把看不見的西瓜刀。誰也看不見那個握刀人。
有的人,命帶黃連,特別苦。鳳美的妹妹裳美,即舒昌民的小女兒,留在村里招親。入贅的人,是上田山人,姓吳。上田山是一座高山,有三十幾戶人家,交通不便,后生很難娶親。吳家有三個兒子,老三是個閹割師,閹牛閹豬閹雞閹鴨。他騎一輛海獅牌載重自行車,背一個紅紫色的閹具箱,在各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閹一個豬卵兩塊錢,閹一個雞卵或鴨卯五毛錢。他也閹狗卵,把狗吊在樹上,四肢用繩子綁起來,狗頭套在一個黑色布袋里。閹刀長約十五寸,材質(zhì)為銅合金,有弧形的尖刀頭,背部有一個豆角形的凸角。他用酒精棉在刀鋒上,來回抹一遍,插入狗的隱秘處,血射出來,射到他臉上。狗汪汪汪汪,往死里叫,四肢僵直。把狗卵割下來,扔進一個玻璃罐里。玻璃罐有土燒酒,血絲在酒里漫散開來。他把割下來的卵,帶回家吃。
舒昌民家有一只貓咪,叫得讓人驚恐,喵——喵——喵——,屋頂上叫,窗臺上叫,飯桌上叫;白天叫,晚上也叫。舒昌民有間歇性失眠,每到初春,睡不好。貓叫得他心煩。他請來上田山人閹貓,說:“這個貓,特別會叫,周圍又沒公貓,叫了半個多月,老鼠也不去抓,籮筐都被老鼠啃破了?!遍幜素堖?,兩人在喝茶。裳美正在水井邊,翹起豐臀,漿洗衣服。裳美說:“你們在作惡,貓咪天生就是要叫春的,不叫春,哪叫貓咪呢?!?/p>
一碗茶喝完,兩個人把話說到一塊去了。閹割師傅說,上田山太高了,偏僻,不想在山里生活。舒昌民說,楓林好啊,來楓林啊。
這樣,上田山人入贅了舒昌民家。過了兩年,裳美生了白胖胖的兒子。孩子長到五歲了,上田山人死于意外。有一次,他去彭家塢閹豬,東家客氣,留他吃晚飯。他喝了一杯酒,回楓林。彭家塢到楓林,要過一個水壩。他推著自行車,腳有點浮,跌下壩,浸溺在水里,自行車壓著他。
上田山人意外死亡,舒昌民格外難過。他喜歡這個女婿,女婿雖然掙不了什么錢,但為人熱心,活潑,愛逗老人高興。
楓林有一個叫樂家的小村子,早兩年樂家三圖師傅的老婆去義烏做工,再也沒回來,跟一個湖南人跑了。三圖做面條賣,一個搖面機,一年搖四萬來斤面,面是粗掛面,包裝簡單,但面條下水即軟,勁道不錯,好吃。村人都喜歡吃他做的面條。三圖托開店的茅梁做媒,去舒昌民家說親。舒昌民同意了,裳美也同意。但村里人不怎么看好這門親事。三圖有家,裳美又不可能離開娘家,兩家人怎么一起生活,是個困難的事。兩人生活不到半年,有了很多爭吵。雖然是睡在一張床上的夫妻,但沒吃一個鍋里的飯。裳美也顧著娘家,三天兩頭從三圖手上拿錢,三圖哪有那么多錢呢?三圖沒及時給錢,裳美便生氣,不來樂家,變得夫妻不像夫妻。
兩人在一起生活,沒三年,也就散了。兩人合不來,還有一個原因:舒昌民不怎么喜歡三圖。三圖有些木訥。做面條也是花功夫的活兒,搖面,曬面,收面,切面,卷面,很費時間,做了一天的面,人也累,不愿動,去岳丈家里也不多。雖是一個村,一個月也去不了三五次,舒昌民內(nèi)心很失落。舒昌民想,女兒留在身邊是為了防老,做新女婿都不愿來,以后更不會來。有了想法,他在裳美面前嘀嘀咕咕。裳美也不是很喜歡三圖,每次上了床,她會想起閹豬的先夫。上田山人體格強壯,把裳美折騰得筋疲力盡。裳美就喜歡筋疲力盡后昏昏睡去。三圖還沒開始折騰,便倒頭呼呼大睡。
岔里有個男人,和裳美一起在鄭家坊讀過初中,隔壁班,讀書的時候,彼此很熟。因女方不能生育,岔里的男人離了婚,上門做了舒昌民的女婿??山Y(jié)婚沒半年,又死于意外。岔里是上樂公路邊的一個小山村,在盤山公路急速下坡拐彎的地方。彎道弧度大,外地貨車司機不熟悉路況,易翻車,每年發(fā)生三五次翻車事故。冬天了,裳美的男人去岔里挖冬筍。竹山就在拐彎處的坡下。他挖筍的時候,一輛拉氯氣的油罐車側(cè)翻,氯氣散了出來,噗噗噗。挖筍的男人死得無聲無息,全身發(fā)黑,死得好冤枉。
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死了兩個男人,離了一次婚,村里人便說她是個克夫命。再也沒哪個男人,愿意和她生活在一起。何況裳美還帶著岔里人的遺腹子。七十多歲的舒昌民,又操起鋤頭下田。
孩子在一天天長大,村里的老房子一年年在拆。
村里沒幾棟老屋了,裳美也想建房,兩個兒子春筍一樣往上長,眼巴巴望著別人的樓房怎么行呢?
雖說是沒有老公的人,裳美還是積了建房子的錢。至于這些錢怎么積的,村里有很多說法。一個沒外出打工,又沒做生意的寡婦有了建房子的錢,里頭的說法,十天半個月,也說不完。地基是自己的,錢是自己的,可房子一直建不下去——余家人不同意。余家有幾個老人說:一個移民的女兒,在村里建房子,可不行。
東珠畢竟做過水銀十來年的三奶奶,雖然東珠已死了多年,但情分還在,再說,舒昌民是一個多好的人啊,在楓林義務教了那么多年夜校。水銀把幾個不同意建房的老人,請進家里。水銀說:“舒昌民先生在余家建房子,我們竟然不同意,我們還同意什么人來這里安家呢?舒先生積言積德,這樣的人,通楓林只有一個,我們要好好敬重?!?/p>
房子最終建了下去。可以建下去,倒不是水銀說了什么話。不同意舒昌民建房的人,都是想霸占老屋地基的人。有貪心的人,女人有自己的辦法解決。大嘴巴把這個話,說得特別惡毒,說:“筷子筒插一雙筷子,是筷子筒,插二十雙筷子,還是筷子筒?!?/p>
這是村里最后一棟老屋拆除,建了新房。請酒是大喜事。大喜事得打麻子粿。在大廳,在院子里,擺上十幾桌,請鄉(xiāng)鄰親友吃麻子粿,喝土燒,也是體面的事。舒昌民吃湯圓一般大的麻子粿,吃了兩個。麻子粿糯香溫黏,老人吃第三個,麻子粿噎在喉嚨里,下不去出不來。老人憋紅的臉,慢慢變白,眼球凸出來,手死死地抓著自己的衣袖,兩腳慢慢伸直,沒過兩分鐘,老人已無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