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熱

他們都去了該去的地方。

我留下來，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在這個并不干凈的地方跟他們重逢。

我知道惦記他們的人很多，但真正愛他們的，是我。

這是我在睡夢中寫下的文字。醒來的時候，太陽正好，白色的窗簾亮得晃眼，房間的每個角落，沒有漏掉一寸光，橘黃色，簡直是另一個夢境。已經(jīng)是秋天，這樣的光線讓人感到舒服。腦子里夢的潮汐還在，那些文字我記得很牢。在夢里，為什么要寫下這些？我不知道。在夢里，寫下這些文字之前發(fā)生了什么？我也記不清了。

沒有無緣無故的夢。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書寫。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樣的體驗，某個白天或者黑夜，你走過街道拐角，一只流浪貓從你腳邊躥過，你突然記起來，你的夢里曾有過這樣的場景;某個白天或黑夜，你跟朋友喝酒聊天，你突然記起來，眼前的一切簡直是夢境重現(xiàn)——酒的牌子，討論的話題，都一模一樣。更神奇的是，某個白天或黑夜，你遇到的那個人，她的長相、言談甚至她身后的風(fēng)景，你都覺得真真切切來自你曾經(jīng)的夢——夢和現(xiàn)實糾纏不清啊。夢大概就是一個人要經(jīng)歷的另一個現(xiàn)實吧。有好幾次，我在夢中遭遇險境（或剎車失靈，或被猛禽追趕，或遇惡徒襲擊），正在走投無路、快要完蛋的時候，突然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夢，睜開眼睛就好了，說時遲那時快，眼睛猛地睜開，就像突然間獲得魔法的弱者，一下子逃離夢中的險境。那種劫后余生的感覺真是太好了。關(guān)于夢的解釋太多太多，我也相信兩種現(xiàn)實之間一定有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它們互相投射，直至終了。

這個美好的早上，在橘黃色的房間里，我咀嚼夢中寫下的三行文字：他們，他們，他們。

他們到底是誰？

那個時候，我們?nèi)齻€異鄉(xiāng)人在野馬鎮(zhèn)結(jié)為兄弟。

野馬鎮(zhèn)是什么地方？太平天國傷兵養(yǎng)傷的地方。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陸軍總醫(yī)院。太平天國的“陸軍總醫(yī)院”為什么設(shè)在這里？因為野馬鎮(zhèn)大大小小的巖洞就有幾十個。山中有洞，洞中有水，山高林密，非常隱蔽，是休養(yǎng)生息的好地方。后來，仗越打越遠，傷兵們能走的都追隨天王去了，不能走的漸漸被遺忘——開始還有人從前方回來，告訴他們部隊的消息，后來慢慢地，就沒有人來了，他們跟前方斷了聯(lián)系。老大不管他們，他們也懶得想念老大，干脆在這里開荒墾地建房子，討附近寨子的女人做老婆。再后來，天王在遙遠的天京（今南京）建國，他們也在這里給子孫開墾出一個鎮(zhèn)子。再后來，天王的政權(quán)灰飛煙滅，而他們——這些天王的傷兵辟出來的鎮(zhèn)子，卻屹立到現(xiàn)在。

這里從來都是兇險之地。是整個市“最難搞”的地方，分配來這里，相當(dāng)于發(fā)配。鎮(zhèn)上所有的機構(gòu)，從幾十號人的鎮(zhèn)政府到只有兩個人的水文站，都是沒有關(guān)系留在好的鄉(xiāng)鎮(zhèn)或是犯錯誤被調(diào)來這里面壁思過的人。

最先來到這里的是老大鐘強。

鐘強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他在師專讀書的時候就是一個“怪人”，冬天拿雪來擦身子;放假時候，走路回兩百公里之外的家;對女人目不斜視。鐘強師專三年，第一年鉆研佛經(jīng)，經(jīng)常往南山寺跑;第二年信基督，每個星期天去城東教堂做禮拜;第三年，想“從政”，看《史記》《資治通鑒》《厚黑學(xué)》。有一天，他在等公交車，公交車發(fā)生故障沖上站臺，把一對母女當(dāng)場撞死，要不是他躲得快，也會橫尸街頭。那時正是冬天，鐘強的外套遮住那位母親的尸首，毛衣蓋住那個小女孩，而他蹲在一邊，瑟瑟發(fā)抖?！皟蓚€生命逝去的時候，南山寺的人正在念經(jīng)，城東教堂的人在做禮拜，市政府的人在開會，你說，他們能幫上什么？”他后來跟我這樣說。畢業(yè)分配之前，他去北京，見他的老鄉(xiāng)，當(dāng)代大儒梁漱溟的兒子，他們聊起了大師當(dāng)年做的一些事情，他突然就淚流如注。就像和尚突然覺悟，教徒看見天父，官員咸魚翻身那樣。他哭得黑天暗地，把梁老的兒子嚇壞了。其實梁老的兒子并沒有把自己的父親看成受難者，父親到底什么地方感動了這個年輕的老鄉(xiāng)？鐘強說，老一輩真是太不容易了。他原來是哭老一輩。他說他想到梁老這樣的智者，就想到老百姓，想到老百姓就想到慘死在車輪下的那對母女，所以就哭得黑天暗地。鐘強心慈，且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在路上看見一個人面露倦色，就想到他現(xiàn)在是不是水深火熱，就要上前打聽。

人類最難得的品質(zhì)就是同情心。

只要你是一個年輕人，你就要遠遠地離開家。

去愛他們，分毫不取。

把自己獻出去。

世界廣闊，因你前來。

鐘強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只言片語。這個時候正臨近畢業(yè)分配，他們家兄弟三人，他排行最小，兩個哥哥一個在縣政府給縣長當(dāng)秘書，一個是公安局刑偵隊隊長，他們讓他留在縣中當(dāng)老師，沒想到弟弟另有心愿。這個傻瓜弟弟，他想去全縣最難搞的野馬鎮(zhèn)工作。兩個哥哥，一個成天跟在縣長身后，比縣長官職小的他斜眼看，比縣長官職大的他不敢看;一個成天為破案焦急上火，看誰都像犯人?？傊@兩個哥哥都不知道弟弟中了什么邪。老大跟老二商量，弟弟為什么會這樣。老大說是不是野馬鎮(zhèn)有他喜歡的女人，大哥以為他弟弟，為一個女人，會不管路途多么遙遠。二哥認為，鐘強不像是有女人的人，大凡有了女人的年輕人，穿衣打扮上會注意。那個時候，剛剛流行西褲配白襯衣，一般都是白襯衣插在西褲里，還有就是，抹頭油，用“四合一”香皂洗臉。很多人將“四合一”香皂涂臉上后，洗得不干凈，臉上的水汽消失，現(xiàn)出一層白粉，像古戲里的面首。二哥說他們的傻瓜弟弟，肯定還沒有女人，你看，他一點都不注意穿著打扮，剃了一個大光頭，一件唐裝配的確良褲子，解放鞋，根本沒有年輕人應(yīng)該有的模樣，誰會看上他？他們家里相框上有弟弟在學(xué)校的照片，頭發(fā)又黑又密，紅色球衣，藍色球褲，雄姿英發(fā)，怎么一畢業(yè)，就變成個出土文物。二哥跟大哥說，我們的弟弟不喜歡縣城，喜歡野馬鎮(zhèn)，真的是很奇怪的事情，這跟他放假走路回家，冬天拿雪來擦身子，現(xiàn)在剃光頭穿唐裝和解放鞋一樣，屬于一種古怪的行為。

鐘強站在兩個哥哥面前，他們一定要他解釋為什么做出這樣的決定。

鐘強之前跟他們說是想從最艱苦的地方開始。兩個哥哥覺得這不是理由，現(xiàn)在是改革開放年代，人心思變?nèi)诵乃歼w，自找苦吃的事不會發(fā)生在他們家的人身上。

鐘強決定老老實實跟他們說，自己為什么要去野馬鎮(zhèn)。

他說哥哥，我說出來你們不會笑話我吧？

老大說，你這樣的打扮好像要到野馬鎮(zhèn)去當(dāng)和尚，而不是去做老師，你這樣的打扮，是不是真要去當(dāng)和尚，不對啊，野馬鎮(zhèn)沒有廟啊。

鐘強說，我覺得，野馬鎮(zhèn)的人需要我。

二哥哈哈哈就笑出聲來，但是他馬上發(fā)現(xiàn)弟弟不是他的犯人，他經(jīng)常審犯人，每當(dāng)聽到不可思議的回答時會發(fā)出這樣的笑聲。二哥止住笑，掩飾般地咳了兩聲。鐘強，你這是怎么了，縣城也需要你啊。二哥說。

鐘強說，哥哥，我想自己過得有意思一點，留在縣城，遲早會跟你們一樣。

他的話傷害了老大。

我們怎么了？大哥、二哥的身份，縣里很多人望塵莫及，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們竟然成不了弟弟的楷模。老大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你真是有病。他說。到時你不要喊我們找人調(diào)你回來。他狠狠地說。

鐘強說，哥哥，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瞧不起你們的工作，我是覺得，我得有跟你們不一樣的生活。

你想怎么樣？

我想磨煉自己，與更多需要幫助的人交往，只有野馬鎮(zhèn)，才適合我。他說。

野馬鎮(zhèn)確實是全鄉(xiāng)最偏遠最貧困的鄉(xiāng)鎮(zhèn)，很多人都不愿意去，去了的人也不容易提拔和調(diào)動，很多干部都在那里成家，和當(dāng)?shù)氐墓媚锝Y(jié)婚，最終灰頭土臉。從這點看，野馬鎮(zhèn)確實是一個很“磨煉”人的地方，但是“與更多需要幫助的人交往”兩位哥哥就一頭霧水了。

你要學(xué)雷鋒，雷鋒在哪里都做得了好事，你做好事在縣城也可以做嘛，非得去野馬鎮(zhèn)？二哥說。

同樣是干部，野馬鎮(zhèn)的干部跟縣城的干部肯定不一樣;同樣是乞丐，縣城的乞丐和野馬鎮(zhèn)的乞丐肯定不一樣。鐘強這樣回答哥哥。干部我?guī)筒涣?，乞丐我可以去幫吧?/p>

那你也不要去了，野馬鎮(zhèn)會有乞丐？在野馬鎮(zhèn)當(dāng)乞丐肯定會餓死，乞丐都跑到縣城來了。

我只是比喻，我要去幫那些受苦的人。

要幫助受苦的人？

這就非同一般了。兩個哥哥，一個跟在縣長身后，忙得七葷八素，一個成天想著怎么破案，看到的聽到的都跟犯罪有關(guān)。這一回，突然有人在說他們很久聽不到的話，要幫助受苦的人。

最后，鐘強的兩個哥哥，縣長的秘書，公安局刑偵隊的隊長，都被弟弟的認真勁打動了，像他們這樣身份的科級干部，將弟弟留在縣城別人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對，特別是大哥。他轉(zhuǎn)過彎來了，內(nèi)心竟有一絲喜悅，把弟弟“送去”最艱苦的野馬鎮(zhèn)工作，他在很多人面前就硬氣起來，這是最直接的好處。另外，大哥是鐘強的校友，在師專讀中文系時，大哥喜歡讀俄羅斯作家的作品，讀托爾斯泰，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師筆下的俄羅斯青年，有圣徒的光芒。這么多年過去，他已經(jīng)把俄羅斯圣徒給忘了?，F(xiàn)在，在他們家，在他眼前，他的弟弟鐘強，準備要當(dāng)野馬鎮(zhèn)圣徒。這是一件好事。

大哥說，去吧。

二哥說，你放心去吧，我派出所的兄弟會幫助你的。

來到野馬鎮(zhèn)，鐘強做的第一件事“好事”就是認一個老太婆當(dāng)“干媽”。

這個干媽，是由學(xué)生選出來的。

他第一次跟班上的學(xué)生見面，首先神經(jīng)病一樣，微笑了整整一分鐘，學(xué)生們見慣了黑臉的老師，突然面對一副微笑的面孔，感覺太陽從西邊升起。

這一節(jié)課，他沒有教他們語法、字詞，也沒有讓他們朗讀課文。他說，所有的知識都在書上，凡是能印在書上的知識，都不會跑掉。這一節(jié)課，讓我們暫時忘掉課文、字詞、語法，大家閉上眼睛，想一想我們野馬鎮(zhèn)，現(xiàn)在誰最最需要幫助。

這個鐘強，他想借孩子們干凈、公平的判斷，去找那個最苦的人。之前他還有些擔(dān)心，這些孩子中間，有的家庭生活會很困難，他們會不會毛遂自薦？

他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他們沒有一個認為自己家是野馬鎮(zhèn)最困難的那一戶，或者說，他們還不明白最困難的含義到底是什么，也許自己家很苦，但是老太婆更苦。

野馬鎮(zhèn)最苦的人，就是那個老太婆。

一片小樹林后面，一間泥巴房，竹子編成的門斜在一邊，好像從來沒有掩上過。

踩著落葉，鐘強一個人來到這里。

土房前，一片菜地，老太婆正躬著身子摘青菜，她滿頭白發(fā)。青青的菜地，雪白的頭發(fā)，青和白平分秋色。對了，現(xiàn)在正是秋天，鐘強來野馬鎮(zhèn)的第一個秋天。午后的陽光，有山野的氣息。鳥兒的叫聲沒有讓人覺得熱鬧，那是寂靜之聲，飄忽，悠遠。

鐘強走近菜地，老人覺察身后有人，躬著不動，頭緩緩地扭過來。之后又緩緩地扭回去，繼續(xù)摘菜。鐘強也不出聲，站在那里等她。又摘了兩葉菜，老太婆覺得哪里不對勁，又一次扭過頭來，說了聲，來了。

很久沒有人來看她了。第一眼她不相信，第二眼她仿若回到夢境，她等的那個人終于踩著夢境歸來。我曾經(jīng)夢到過這樣的時候，有一個年輕人站在我的身后，沒想到是你啊。后來進到屋子里，老太婆對鐘強說。

在菜地前面，鐘強看清她的面容，他覺得她長得像一個人，電影《烈火中永生》里面的雙槍老太婆，一個富態(tài)、豐滿、手持雙槍的老人。只不過她比雙槍老太婆皺紋多，她皺紋里有欣喜。

她不像過得很苦的老人啊，鐘強這個時候明白，孩子們說她最苦，是因為家中只有她一個人。孩子們最怕孤單。只要誰家中只有一個人，他們就覺得誰最苦。

鐘強頂著光頭，寬大的唐裝，真像他大哥眼中的和尚，現(xiàn)在，像和尚進入廟宇一樣，進了老太婆的家。

屋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凈，衣柜、神臺、床，離得很近，灶臺、裝碗筷的小柜子、吃飯的小桌子，在土屋的另一邊，老太婆的兩個世界陣營分明。總之，家中沒有破敗的氣息，也沒有需要人幫忙的慘狀。

我真的夢到有人站在我的后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生仔，你從哪里來啊。老太婆說。

我在中學(xué)當(dāng)老師，今天特地來看你。

你來看我也不帶什么禮物。

這個老太婆開口就問禮物，真是很有意思。

鐘強兩只手搓在一起，好像被人揭短那樣不自然。我先來認認路，我，我也不知道買什么合適。鐘強羞澀地笑了。鐘強畢業(yè)的時候，全班每個同學(xué)填一本紀念冊，好像沒有互送禮物，還真是，他還從來沒給人送過禮物呢，包括爸媽。禮物這個概念，還是老太婆給他普及的。這是他進入社會被提的第一個“醒”。 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跟你開玩笑，你能來就很好啦，這里離鎮(zhèn)上遠，平時也沒有人過來，所以我老是夢到有人呢。禮物不重要，我不是一個心貪的老太婆哦。沒想到老人這么有趣。

我下回一定有禮物。

后生仔你太老實啦，你是新來的老師吧。

鐘強點頭。

你是教什么的。

語文。

語文好啊，教孩子規(guī)矩做人。

鐘強還是第一次聽說語文就是教孩子規(guī)矩做人。

我上學(xué)堂的那個時候，讀課本上的文章，是唱著讀的。

鐘強也知道舊時候的人上學(xué)堂，先生領(lǐng)讀課文，都是搖頭晃腦，拉著腔調(diào)，一板一眼，像演戲。老太婆小時候還上過學(xué)堂，確實不簡單。

鐘強說，那樣子讀書，記課文會記得牢。這是鐘強的爸爸曾經(jīng)跟鐘強說的。鐘強爸爸小時候上學(xué)，也有武松景陽岡打虎的課文，鐘強的爸爸搖頭晃腦“武松在山下喝醉了酒，提著哨棒，向景陽岡走來……”好像譜了曲子一樣。太好玩了。同樣的課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讀法，就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那樣。

老太婆活成眼前這個樣子，得經(jīng)過幾多煙熏火燎，才現(xiàn)出真身。鐘強想。

是的，記得牢，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一些。老太婆說，不過，那些課文，現(xiàn)在都是老古董了。

鐘強曾經(jīng)在資料上看到舊時的課文，都是一些樸素的道理，怪不得老太婆說語文就是怎么教學(xué)生規(guī)矩做人。她還活在以往的樸素里面，遠離鎮(zhèn)上的人群，活得十分的安詳?，F(xiàn)在的她，確實看不出需要什么樣的幫助。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鐘強想，她是怎樣的一個人，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們認為她最苦。

鐘強說，這里離鎮(zhèn)上很遠嘛，你一個人就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這里又沒有老虎。老太婆笑了。

一個干凈的老太婆，也許孤單對她來說，是一劑良藥。她自己種地，種菜，撿柴火，過著最簡單的日子。

我該怎么幫她呢？畢竟，老人也是差不多八十歲的人了。

阿婆，以后我每周都來看你，我要幫你種地、種菜、打柴、修房子。

老太婆說，你說什么？

我要幫你種地、種菜、打柴、修房子。鐘強又重復(fù)了一遍。

謝謝你，我現(xiàn)在還動得了，種地、種菜這樣的事情，我還做得了，等哪一天做不了啦，你要來幫幫我，幫幫我。

她連說兩個幫幫我。沒有表現(xiàn)出拒絕或客氣。

你經(jīng)常來看我，我會很高興。老人這時候眼里涌出淚花，她用手背輕輕拭擦，她是被鐘強的誠意感動了。

從此鐘強每個周末，都來她家。他和老人一起到嶺上去撿枯樹枝。從老太婆家到樹木茂密的嶺上要走半個小時，路不陡，路似乎在照顧這個獨居的老人，緩緩地繞著，很是體貼。老人走在鐘強的前面，一面跟他說林子里有趣的事情，有一年春天，長尾鳥來到嶺上落腳，就是這棵樹上面，先是一只，不久又來一只，很大的長尾鳥啊，翅膀一開，就像一個人在天上飛，羽毛有白有綠，像云朵和樹葉不停地翻滾，我抬頭看啊，看得脖子都酸了。兩只鳥在這里生下一群小鳥，天上熱鬧得不得了，兩只大鳥，它們到對面的林子里找東西，肚子里填滿了小蟲和米粒，然后飛回來，直接就在天上喂它們的孩子，一只大鳥身邊，飛著幾只小鳥，一只一只喂，怎么喂，嘴對嘴啊，它們的肚子，就是孩子們的糧倉。它們在嶺上飛了整整一年，我看了整整一年，第二年春天，它們又飛走了，這一家子，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里了。我從來沒見過那么漂亮的烏，那么大的鳥。

這是第一次來的時候，跟鐘強介紹大鳥。飛在天上嘴對嘴喂食的鳥兒，非常的強大，讓鐘強想起空中加油機。

第二次走在緩坡上，老太婆跟鐘強講她養(yǎng)的一頭受傷的小獸的故事。那是一只野貓，渾身黑白斑點的那種，是野馬鎮(zhèn)的獵人最喜歡的獵物。皮可以賣錢，肉更是美味，配上蛇和野雞，就是一道有名的菜，叫龍鳳虎。龍就是蛇，鳳就是野雞，虎，就是野貓了。這道菜譜聽起來很嚇人。那只虎，不，那只野貓，拖著鐵錨，到屋子里來，也是它運氣好，正下著大雨，把腳印和血跡都沖走了，要不然它就是跑到天邊獵人都會找得到。那只鐵錨，大概夾過很多只野貓，到了這一只，不怎么靈了，那只鐵錨，被小獸拖著，咯吱咯吱，隨時都要散架。我正在生火做飯，它看見火，就靠過來了。大概它以前曾鉆到我屋子里找東西吃吧，認為這是個能保命的地方。餓肚子是來這里，受傷了也來這里。我用力扳開鐵夾，它受傷的腿就縮到嘴邊，用嘴去舔傷口，那條腿，差不多都要斷啦。我有碘酒，我有云南白藥，我還有干凈的布條，我就給野貓接骨了。后來它在我家住下，兩個月吧，一拐一拐的，有一天，屋外有同伴的叫聲，它就跑走了，從此再也沒有來過。

整個秋天，嶺上什么顏色都有，最多的是黃色和青色，甚至是紅色。鐘強和老太婆一前一后，在青的、黃的、紅的樹葉下面穿梭。手上的枯枝，由一根兩根三根，變成一捆兩捆三捆，老太婆的枯枝放在背簍里，而鐘強呢，自己做了一個木架子，橡皮綁帶，小捆變大捆，綁在架子上，然后背起來。就這樣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冬天就到了。老太婆的半間房子，堆滿了枯枝，這是以前所沒有的。

老太婆說，我整個冬天都不用發(fā)愁了。

這是老大鐘強剛剛來到野馬鎮(zhèn)時的故事。

第二年夏天，我跟結(jié)拜兄弟中的老二劉明來到野馬鎮(zhèn)，我分在稅務(wù)所，他分在供銷社。野馬鎮(zhèn)各個單位，有不少年輕人，為什么我們?nèi)荒艹蔀楹眯值?，起因是我喝醉酒了。那時候我年輕，狂得很，我覺得把我分配來這里，簡直是浪費人才。至于我有什么“才”，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覺得委屈，于是就借酒消愁。

那天，我醉倒在露天臺球場的臺球桌邊，我們單位的那幫老家伙也不管我，每個人都來到我身邊看了一眼，就笑著離開。他們想讓我躺在地上接地氣，讓我醉到自然醒。這也不怪他們，因為睡在地上，吹吹涼風(fēng)，等酒勁消退，站起來，罵幾句，拍拍衣服走人，是野馬鎮(zhèn)每個酒鬼都必須要經(jīng)歷的事情，不管他是農(nóng)民，還是國家干部。正好那天鐘強路過我身邊，不忍看我的鬼樣子，把我扶起來，醉酒的人死沉死沉，他根本就抱不動我。劉明正好經(jīng)過，湊過來搭把手，兩個人拖著我回單位。我們單位的老家伙看見有人送我回來，非常驚訝，這個卵仔，還有這種待遇。鐘強和劉明在我的宿舍里，沖白糖水給我喝，一直到我酒醒才離開。這件事后，我們?nèi)齻€人就結(jié)成一個小團體，可不是那種假模假樣、客客氣氣的小團體，我們?nèi)齻€人搞了一個飯?zhí)?，三個人在一起開伙了。

我要感謝鐘強，正是因為三個人一起開伙的那段時間，我有一些不好的毛病都慢慢改掉了。你們也知道，在鎮(zhèn)上收稅，最容易犯一些小的錯誤。我剛上班第一天，屠戶老藍就給我送東西了，也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一個打火機，一個燒氣的打火機。我之前看到的打火機都是燒煤油的，肚子里塞有白棉花，倒上煤油，封上蓋子，火機上還有一個小砂輪，輪子下面有火石，拇指在砂輪上用力一滑，火石噴出火星，沾有煤油的棉線就起火了。老藍給我的這個打火機，肚子里沒有棉花，樣子像一個棺材，一個出氣孔，一個充氣孔，一個按鍵，摁下去，火苗就躥得很高。他說他弟從廣東給他帶了幾個這樣的打火機，也不值什么錢，送一個給我玩。這可是新鮮的玩意兒，我收下了。我在鄉(xiāng)下舍不得用，一回縣城，就拿出來到處給人點煙。沒多久，打火機就沒有氣了。非常及時，老藍又給我送來一小瓶打火機專用的氣，他拿氣嘴對準打火機的進氣口，用力一擠，磁——一股臭味在空氣中彌漫。老藍送我小禮物，我非常高興，收稅的時候看老藍就覺得非常的順眼，經(jīng)常對他手下留情。既然收了老藍的禮物，老劉、老馬、老張等野馬鎮(zhèn)小商販，他們的禮物我也毫不客氣，順理成章地就收下了。也不是什么貴重的禮物，豬腰、粉腸、香煙之類的。也不怕你們笑話，我的職業(yè)榮譽感，最早就來自這些小禮物。在一個有人送禮物的單位上班，還是很不錯的嘛。我們?nèi)齻€人一起開伙，我就自告奮勇，說，我負責(zé)買菜。說是負責(zé)買菜，其實是接受小販們的“進貢”。到了月底，鐘強說，親兄弟明算賬，這個月買菜花了多少錢，算好了，我們?nèi)齻€平攤。我說，沒花幾個錢，不用給。你買菜不用花錢嗎？鐘強問。我就笑了。他知道我為什么笑，知道我犯了收別人禮物的毛病。鐘強說，你這是毛病，你會越來越不滿足，會越來越貪，這樣的便宜我們不能占。從此之后，他就不讓我去買菜了。劉明有一點不高興，因為鐘強親自去買菜之后，我們的伙食大不如前。

鐘強是把我們當(dāng)他的親弟弟管教了。俗話說“近朱者赤”，有鐘強這個野馬鎮(zhèn)“圣徒”當(dāng)大哥，你說我們會差到哪里去。

我們?nèi)齻€人心性不大一樣。鐘強是主動要求來野馬鎮(zhèn)，他要做野馬鎮(zhèn)的“圣徒”;我呢，我覺得自己是被“發(fā)配”來的這里;而劉明，什么心得都沒有，去什么地方工作都行，自己當(dāng)自己是一朵蒲公英，風(fēng)吹到哪里就是哪里。劉明的“蒲公英精神”最具體的表現(xiàn)，就是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跟野馬鎮(zhèn)的女孩小莉談戀愛。前面說過，很多人分配到野馬鎮(zhèn)后，都跟當(dāng)?shù)氐呐討賽?、結(jié)婚，把家安在這里。劉明顯然想和他們一樣，破罐子破摔了?！捌乒拮悠扑ぁ?，是當(dāng)時我對這一類事情下的結(jié)論。當(dāng)時我是多么不愿意來到這里，把和當(dāng)?shù)厝藨賽邸⒔Y(jié)婚當(dāng)成一種最沒有出息的事情。在這類事情當(dāng)中，愛和欲糾纏不清，有時候是愛多一點，有時候是欲多一點。劉明到底是不是這樣？

秋天，野馬鎮(zhèn)開始進入枯水期，水電站蓄一天的水，才能發(fā)兩三個小時的電，到了晚上，野馬鎮(zhèn)一片漆黑。漆黑的夜晚，劉明喜歡去大榕樹下聽野馬鎮(zhèn)的人對山歌。野馬鎮(zhèn)的青年男女喜歡對山歌，他們的山歌可不像印在紙上的句子那樣文雅，那樣人畜無害，他們的山歌，都是直指男人女人的下半身，讓人聽得臉紅心跳。不可否認，野馬鎮(zhèn)的山歌在劉明談戀愛這件事上面，起到了催化的作用。

當(dāng)然，劉明的愛情故事不是發(fā)生在漆黑的榕樹下面，而是發(fā)生在皎潔的月光下面。

農(nóng)歷九月十五，一輪圓月高高掛起，鐘強、劉明和我，到野馬河邊洗澡，到了河邊才發(fā)現(xiàn)，香皂忘帶了。

野馬河有兩個碼頭，一個在左岸，一個在右岸，左岸碼頭一般是女人們的天下，而右岸則屬于男人。 我們來到河邊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這個時候的右岸碼頭，屬于我們?nèi)齻€忘了帶香皂的男人。而左岸，則有兩個姑娘在洗澡。

枯水期，左岸和右岸的距離被拉近，下到水里，河兩岸的人能看出對方的一、二、三、四、五，也只能是一、二、三、四、五，如果要看清對方的六、七、八、九、十，那得游到對方跟前。就是這一、二、三、四、五，讓劉明蠢蠢欲動。忘了帶香皂，正好給了他機會。我和鐘強泡在水里，用手搓身上的污垢。

劉明說，我去跟她們借一下香皂。

他沒有馬上游過去，而是朝她們喊話：喂，我們忘記帶香皂了，能不能借你們的香皂用一用？

你們是故意不帶香皂的吧。一個聲音飄過來。野馬鎮(zhèn)的青年男女，在河的兩邊，用一塊香皂來打情罵俏，以前不是沒有過，劉明的請求引起對岸的警惕。

劉明說，真的是忘記帶，不借就算了。

過了一會兒，另外一個女的說話了，毫無疑問，這是小莉的聲音，好吧，你接好了啊。一道白光從左岸飛過來，劉明沒有接住，白光沒入河中。劉明潛水，急急地追。

那是一塊檀香皂。

從此以后，劉明只用這個牌子的香皂。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時，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他和那個借檀香皂給我們的女孩好上了。她叫柳小莉，是米粉店老板柳莊的小女兒，她是野馬鎮(zhèn)唯一害羞的姑娘。在野馬鎮(zhèn)，見多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女人，小莉害羞的表情就顯得多么的可貴。她長得挺漂亮。漂亮、害羞，大概是劉明喜歡上她最大的原因。我反對劉明在野馬鎮(zhèn)談戀愛。劉明說，你怎么跟我爸我媽一樣。劉明的爸爸媽媽也不希望他扎根野馬鎮(zhèn)。我說，要不這樣，談?wù)劸秃昧?，不要結(jié)婚。劉明幾乎要把我吃掉。他是一個非常認真的青年，對于他這樣的人，我只能任他“破罐子破摔”。

鐘強從那晚開始，到整個寒假結(jié)束，都住在老太婆家里。春節(jié)他也沒有回家，留下來，陪老太婆一起過年。

老人只要摔倒，要好起來就非常困難。老太婆腿傷后，衰老得很快。春天，鐘強跟我和劉明說，老太婆身體越來越差，他想按照野馬鎮(zhèn)的風(fēng)俗，給老人家“補糧”。什么叫“補糧”，就是有老人的人家，想讓家里的老人健康長壽，會挨家挨戶去討一把米，吃百家飯，這樣一來，就能續(xù)命。野馬鎮(zhèn)幾百戶人家，鐘強怕自己忙不過來，叫我們幫忙，每人一百多戶，上門討米。

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情，我拿著一個白布袋，站在屠戶老藍家的面前，跟他說，抓一把米給我。老藍以為我得了神經(jīng)病。你要“補糧”？年紀輕輕。說完接過我手中的白布袋，整整給我裝了半袋。說，你一個小青年，挨家挨戶去討米，很丟人的，半袋米你拿去，就不用去其他家討了。

那意思就不一樣了，那就不叫百家飯了。我說。

你也信這個？我以為只有野馬鎮(zhèn)的人才信這個。他說。

我沒有跟他講我是為老太婆“補糧”。我跟老太婆不親，說出她的名字，怪難為情的。我只是幫老大鐘強做事。

我說，我只要一小把。我叫老藍帶我去他家的米桶邊，把那半袋米倒了回去，再抓起一把，放到口袋里。然后再去老張家、老劉家、老石家……

兩天時間，老太婆就吃上了“百家飯”。

野馬鎮(zhèn)的“百家飯”最終也沒有留住老太婆。夏天的時候，老太婆就去世了。為了她的葬禮，我們?nèi)值苡辛艘淮谓K生難忘的遠行?，F(xiàn)在想起來我仍然心潮澎湃。

去世前，老太婆跟鐘強說，她不想被埋在野馬鎮(zhèn)，她想被火燒掉，變成灰，水上撒一點，山上撒一點，總之，不要再回來。

鐘強跟我們說這事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為從野馬鎮(zhèn)到市里，山高路遠，坐車就需要一個白天?；鹪釄龅臍泝x車肯定不愿意開過來，而野馬鎮(zhèn)，也不會有人愿意開車送老太婆的遺體去市里，他們的車拿來運糧食，運煤，運豬，運牛，運老太婆的遺體去火葬場，他們肯定嫌晦氣。

一切都如我所料。我們找來火葬場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那邊的人聽說是野馬鎮(zhèn)死了人，那么遠的路，野馬鎮(zhèn)不屬于推行火葬的區(qū)域，建議我們將老太婆就地安葬。鐘強去找鎮(zhèn)上跑運輸?shù)能囍?，也沒有一個人愿意做這件事。鐘強不死心，分別打電話給他的兩個哥哥，請他們幫忙。兩個哥哥都覺得弟弟做這件事太荒唐。大哥說，老太婆臨死之前說的是胡話，你怎么當(dāng)圣旨來執(zhí)行？二哥說，天氣熱，趕緊埋了，就掛掉電話。

天氣熱，趕緊埋了。我也這樣認為。

但是我們的大哥鐘強，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用馬車將老人的遺體送去火葬場。

用馬車是可以的，但是天氣太熱了，怎么辦？

我們有冰塊。

劉明剛剛被換到供銷社的冰室賣冰水和雪條。制造冰塊，他很在行。他讀的是供銷學(xué)校，他的同學(xué)分散在縣里縣外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供銷社，通過他們的關(guān)系，從野馬鎮(zhèn)到市里，沿途的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的冰室，我們都可以?？考颖?。劉明，這個戀愛中的男孩，他不停地給他的同學(xué)打電話，說得最多的兩個詞，一個是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家，一個是冰塊、冰塊、冰塊……

馬和車是老藍家的，我悄悄跟他說，只要你把馬和車借給我們用，我少收你半年的稅，他一咬牙，就答應(yīng)了。

我們的馬車從林中慢慢駛出。說老實話，我有點害怕，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面對一具尸體，我不敢坐在車上，牽著馬走在前頭，馬車搖搖晃晃，出了林子，上了大路。車上，一個永遠睡著了的老人家，她已經(jīng)被白布纏繞，她四周鋪滿冰塊。

那一年，很多人都看見，從野馬鎮(zhèn)通往河池市的公路上，有一輛滴水的馬車緩緩前行。馬匹、冰塊、老人家，以及三個從野馬鎮(zhèn)出走的年輕人……

回到這個可愛的早上：

他們都去了該去的地方。

我留下來，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在這個并不干凈的地方跟他們重逢。

我知道惦記他們的人很多，但真正愛他們的，是我。

這是我在睡夢中寫下的文字。醒來的時候，太陽正好，白色的窗簾亮得晃眼，房間的每個角落，沒有漏掉一寸光，橘黃色，簡直是另一個夢境。已經(jīng)是秋天，這樣的光線讓人感到舒服。腦子里夢的潮汐還在，那些文字我記得很牢。在夢里，為什么要寫下這些？我不知道。在夢里，寫下這些文字之前發(fā)生了什么？我也記不清了。

沒有無緣無故的夢。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書寫。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樣的體驗：某個白天或者黑夜，你走過街道拐角，一只流浪貓從你腳邊躥過，你突然記起來，你的夢里曾有過這樣的場景;某個白天或黑夜，你跟朋友喝酒聊天，你突然記起來，眼前的一切簡直是夢境重現(xiàn)——酒的牌子，討論的話題，都一模一樣。更神奇的是，某個白天或黑夜，你遇到的那個人，她的長相、言談甚至她身后的風(fēng)景，你都覺得真真切切來自你曾經(jīng)的夢——夢和現(xiàn)實糾纏不清啊。夢大概就是一個人要經(jīng)歷的另一個現(xiàn)實吧。有好幾次，我在夢中遭遇險境（或剎車失靈，或被猛禽追趕，或遇惡徒襲擊），正在走投無路，快要完蛋的時候，突然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夢，睜開眼睛就好了，說時遲那時快，眼睛猛地睜開，就像突然間獲得魔法的弱者，一下子逃離夢中的險境。那種劫后余生的感覺真是太好了，關(guān)于夢的解釋太多太多，我也相信兩種現(xiàn)實之間一定有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它們互相投射，直至終了。

這個美好的早晨，在橘黃色的房間里，我咀嚼夢中寫下的三行文字：他們，他們，他們。

他們是誰？

他們，就是我們。

今天，是我和鐘強、劉明重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