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太陽已落下山頭,絢爛多姿的晚霞揮舞著衣袖悄然作別天空的舞臺,消失得無影無蹤。遙遠處靜候多時的暮色終于迎來了屬于自己的節(jié)日,踩著落日和漫天霞光的腳后跟,不緊不慢地、不急不躁地、一寸一寸地爬下幽邃的蒼穹,意氣風發(fā)地漆染著秋意凜冽的大地、散落山間的低矮屋舍與蟄伏在草木間的寂靜。
天空黯淡,慵懶的云朵橫七豎八盤桓在眾山之巔,仿佛大型動物死后剩下的帶肉的肋巴骨。如此偏遠的山水間,鄉(xiāng)親父老們世世代代所飼養(yǎng)的那些忠誠衛(wèi)士,對這些橫空出世的肋巴骨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致,它們一邊因為眼饞吞咽涎水,一邊又因為耐心的缺失而仰天狂嘯,好像那一陣秋風就能吹滅的“汪汪”聲,真能把這些懸浮在空中的肋巴骨震下來幾塊似的。
時值傍晚,這會幾天尚未黑透,季節(jié)流轉在大地這個老保姆的皮膚上,萬物蒼生照舊在光明的柵欄里活著,安然無恙。如果睜大眼睛,想看清的事物大致不會缺胳膊少腿。暮色茫茫,坐落在群山河谷間的川西北小鎮(zhèn)——因此地山上遍種梅樹、盛產果梅,故名“梅鎮(zhèn)”——已有角落亮出橘黃色的燈火。燈火是大地上的眼睛,又像張開翅膀的小鳥,遠遠滑過一段距離,撲入視線,那種通常只有低瓦數(shù)燈泡所孕育的貧瘠光芒,仿佛童年里媽媽縫紉在一件褲子上的補丁,零零散散分布在大山之中,放眼望去,這些剛剛醒來、滿眼慈悲的燈火,扯破了黑衣裳的燈火,雖說沒什么營養(yǎng),倒也為這正朝夜晚滑動的山野增添些許生氣。
山里日子清苦,大多人懷著節(jié)約樸素、艱苦奮斗的美德。開燈的只是少數(shù)。前不久,鎮(zhèn)上的藥材販子王寶珠到鄉(xiāng)下買豬,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弱弱地問他,鎮(zhèn)上的燈咋經(jīng)常通宵通宵地亮,不要錢?王寶珠一臉茫然,不知如何作答。最后,老人無比心痛地說了四個字:“好費電?。 崩先苏f的自然是心里話。夜里的正經(jīng)事是睡覺,亮著燈毫無用處,就像大白天打著手電探路,或許可以更為直白點——純屬瞎子點燈白費蠟,對這次小小的邂逅,以及含混在話語間的滄桑心路,王寶珠感慨不已,逢人就要說起這個事。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深藏不露于生活的種種過失,猶如黑夜里生長的樹木,盛開的花朵,一旦被人用語言的漏勺過濾、呈現(xiàn)出來,就會顯得異常驚心動魄、發(fā)人深省。
其實,犯不著大驚小怪。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在這川西北的群山之地,許多舊觀念像生命一樣,早已深入骨髓,凝結在人們的骨血之中,根深蒂固,幾十年幾百年,乃至更長的歲月里,要把牢底坐穿似的,久久不曾化掉。
在臨梅鎮(zhèn)大街約莫一支煙工夫的山腳,喇叭河奔流不息,寂寞而綿延的流水聲沖瘦了時光,又帶來了更多時光。河水清澈見底,魚類繁多,光是比較值錢的野生魚就達十多種,黃辣丁、磁巴子、母豬魚、刺客包……其中,最名貴的當屬娃娃魚,聲音聽上去就像嬰兒在哭泣。夏天的夜晚,萬籟俱寂的時候,喇叭河畔上的人家經(jīng)常會聽見這種聲音。
入秋以來,喇叭河的河水瘦了不少,水勢澎湃的洪水季節(jié),喇叭河的景致更為雄壯,仿佛大地上的山啊草木啊房子啊,都是以河流為底座,在它的水面浮動,或者被它漂起。
鵝卵石密布、寬大的河床上方,一條狹窄的泥土公路隨山勢蜿蜒著,蛇一樣穿行在大山的褶皺深處。崎嶇的山路兩旁,茂密的草木已在季節(jié)的召喚下脫下季節(jié)的盛裝,赤條條地站在河流帶出的烈烈風中。在喇叭河就要離開小鎮(zhèn)視線的拐彎處,有著一叢叢蕁麻和精竹的公路堡坎之上,有一排整齊的磚木混合結構的青瓦房,總共好幾戶人家,五六十米長的樣子,就像粗糙的水泥院子邊緣那些艷麗的串串紅,這一茬青瓦房彼此沒有間隔,不分你我,心連心似的連成一串,膏藥般地貼在水聲嘶鳴的喇叭河畔。
房前是一塊長方形的水泥院子,因有些年頭,院子里滿地的裂縫,成為蟻群出沒的伊甸園。這些暗自生長的神秘裂縫,隱喻般與一院子人家的生活粘連在一起。
二
踩著不斷加深的暮色,以及遠處此起彼伏的蛐蛐聲、狗吠牛哞聲,一個女人的身影在水泥院子后面的坡地上朝下緩緩移動,朝著喇叭河畔這排青瓦房子前進。她背著滿滿一背簍從莊稼地里扯回來的豬草,她走得有些慢,有些吃力,仿佛走路是件特別困難的事。
她走得慢且吃力,不是因為肩上的背簍,而是因為她肚里有了生命。是個快要當媽媽的人。
此刻,這個背著滿滿一背簍豬草的女人身形顯得格外臃腫,肚子上的,背上的,然后再加上個自己,使得她一眼望去就像皮球,突然之間被吹脹了似的,膨大了許多。
“媽呀!”
豬圈里給豬喂食的劉老漢透過石頭碼起的方形圈墻,遠遠望見一團黑影,在暮色的掩映下慢吞吞地移動著,像是沖著自己來的,他因此嚇了一跳,忍不住這般吆喝了一聲。人老了眼睛就不中用了,劉老漢沒有看清那團鬼魅般飄來的黑影,是兒媳婦藍英子,他要是看清了,絕不會這樣“媽呀”。
劉老漢嚇了一跳,以至于手上用來喂豬的鏟鏟落在一團臭烘烘的豬糞上,他也絲毫沒有意識到,兩顆昏黃的眼珠子,快要凸出來似的,直勾勾地盯著那團黑影徐徐飄來。劉老漢活了大輩子,不是沒見過世面,話說回來,就算見過世面,他也沒有見過鬼。所以,在看到這團鬼鬼祟祟的黑影的時候,某種本能使他下意識地以為自己看見鬼了,一股冷汗刷刷刷地從背上冒了出來。
人嚇人,嚇死人。以為活見鬼的劉老漢之所以嚇出一身冷汗,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青瓦房子背后的山叫老棺山,山上不光有人戶,有莊稼地,還有許多死人的墓穴。舊時候,鎮(zhèn)上的人死了,都會抬到山上去埋掉,山上有不少墳,據(jù)鎮(zhèn)上的人說,深夜里經(jīng)??匆娚缴嫌泄砘鹪陲h來蕩去的。
黑影正是從老棺山方向下來的。
劉老漢人老了,膽子越來越小。
黑影越飄越近,準備隨時就地蹲在豬圈里躲起來的劉老漢,總算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來黑影不是別的什么東西,而是去年才從老棺山上嫁到山腳劉氏門下的兒媳婦藍英子,劉老漢這才如釋重負,松了口氣。
回過神來,三頭小豬正賣乖似的用熱乎乎的舌頭舔劉老漢青筋暴露的手背,“瘟喪!”他罵罵咧咧沖著其中一頭小豬踢了一腳,小豬疼得齜牙咧嘴,忍不住尖叫起來,那尖叫聲差不多可以掀翻豬圈上的屋頂。他又想用手中的豬食鏟鏟去揍這些畜生,但那只手只在空氣中畫出一個蒼涼的手勢,就像秋天里憑空落下的葉子。
藍英子扯豬草回屋來了。路過婆婆家臭烘烘的豬圈時,氣喘吁吁的她看見正在豬圈里罵罵咧咧的劉老漢,本想打個招呼,又覺得是浪費口水,就迅速低著頭,假裝沒看見,她哼著歌,徑直走了過去。
三
結婚以來就跟男人父母分了家,煩瑣的家務活宛似秋天紛飛的落葉,一片片落在這個模樣俊俏、有些疲倦的年輕女人肩上。生在農村,自然明白人長了一雙手生來是要干活的?!翱恳浑p手,樣啥都有?!毙r候,腦袋上面住著一場大雪似的白發(fā)蒼蒼的外婆,經(jīng)常這樣教育藍英子。地里的活不消說,家里的活也不輕松,但不妨礙藍英子哼歌的興致,她住在大山,喜歡的歌星卻大都在祖國的寶島臺灣,鄧麗君、潘美辰、孟庭葦、葉倩文、卓依婷,當然也有大陸的。
藍英子哼的是幾年前中央電視臺熱播電視劇《渴望》的主題曲,歌名也叫《渴望》,上海人毛阿敏唱的。藍英子喜歡這首歌,專門找出藍色筆記本記了歌詞,以便空閑的時候唱幾句。男人譏諷她莫球名堂——她告訴他,這叫愛好,懂不懂?
男人大清早出門去鎮(zhèn)上辦事,現(xiàn)在還沒落屋,眼睛又沒長在人家屁股后面,不曉得男人究竟在外面做啥。眼下,雞進了雞舍,?;亓伺H?,自己也扯完豬草回了屋,可男人現(xiàn)在還沒個人影兒,她心里就有些堵得慌。沒結婚的時候,男人黏黏糊糊,天天圍著自己轉;婚后呢,就換了個人似的,整天不著家。
回到家中,她瞟了一眼掛在堂屋里嘀嘀嗒嗒的黑色掛鐘,方才意識到今天這一頁,差不多已經(jīng)翻過去了。
藍英子小鳥似的,腳底生風,忙活差不多一天的時間。人不是鐵打的,萬里長城不是一天就筑好的,剛下地扯了滿滿一背簍豬草回屋的藍英子決定,無論如何,必須坐下來歇口氣,緩沖一下身體的疲憊,畢竟,活永遠干不完,生長在茫茫大山里,她現(xiàn)在比起過去,更加理解了什么是命,一個女人的命。因為心生此意,她隱隱感到身旁有一陣巴掌大的風,忽然踩了一腳剎車似的,在她面前穩(wěn)穩(wěn)停了下來。
再有幾天,藍英子肚里的孩子就足足六個月了,微微隆起的肚皮如同一座小山,每天,她都會偷偷摸上好幾回,不由得抿著嘴笑,用她的話來形容,這種感覺就好像,喝了蜂蜜水一樣。臨產的日子越來越近。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惶惑不安與激動之后,藍英子的心緒漸漸平和下來。成為母親的那種喜悅與驕傲,將她從人生某個稚嫩的階段剝離開來,讓她成熟了不少——娘家人是這么看的,也是這么說的——好像過去的自己完全就一小孩似的。如今,只要想到肚里的孩子,藍英子感覺渾身長滿了力氣,再苦再累,也無所謂。
藍英子的家只是這個院子的一部分,院子里還生活著公公婆婆以及男人的哥哥、大姐、幺弟幾家人。
藍英子有點累,卻又不想急著做晚飯。此刻,她唯一的奢望就是安安靜靜坐在家門口的板凳上休息會兒。
“好長的鼻涕呀!”
寫完家庭作業(yè)的侄兒們在院子里嬉鬧,剛端著茶杯走到屋外的藍英子聽到有人如此喊道。
“哪來的鼻涕?”
藍英子忍不住問了一聲。
“二媽,你的眼睛沒吃油嗎?難道看不見那些從煙囪里爬出來的白煙子,難道它們不像鼻涕?!”
男人大哥家的孩子大毛指了指遠處冉冉升起的炊煙噼里啪啦說了一通。平素,侄兒們都叫藍英子“二媽”,因為她的男人劉乙在家里排行老二。
“哦,原來如此!”
藍英子笑了。內心深處卻泛起一絲苦澀,涌起一片荒涼,她心想的是,我這眼睛還真是沒有吃油呢!稀里糊涂就嫁了人,稀里糊涂地過起了忙忙碌碌給人當“保姆”的日子。生活清湯寡水,簡直毫無色彩可言。
想想過去的日子,想想現(xiàn)在,藍英子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歲月可真不饒人!歲月是什么呢?經(jīng)由日子串聯(lián)起來的一座幽深漫長的隧道,而日子則像樹葉,總會在必然的時刻揮手作別,落下枝頭。當然,它亦會在另一種必然中繼續(xù)生長。舉個例子,這就像鐘表里那些被賦予特殊使命的、兢兢業(yè)業(yè)為喚醒人類的精確意識服務而不舍晝夜的長長短短的指針,無論秒針、分針或是時針,它們始終在以某種速度前進。生命跟日子其實長得“差不多”,說白了,二者共同指向未來,并且,作為一種過程——浸泡在一切的生命之中——不停消逝也在隨時到來。
忙了一整天,洗衣做飯、喂豬放牛、下地割草、給菜園里的那茬茬蔬菜澆水施肥,泥沙俱下地堆在自己身上,藍英子真是累壞了。她坐在院子里,石化了一般,動也不動,渾身上下,好像只有一雙眼睛活著,東看看,西看看。
天漸漸徹底黑下來,綿延的山巒只剩下深深淺淺的輪廓。瑟瑟秋風在幽深的河谷里疾走,發(fā)出巨大的呼呼聲。然而,沒多長時間,星星不約而同地探出腦袋,爆米花似的布滿了整個夜空。月亮也新娘子一般羞答答地出來了,銀色而飽滿的光芒灑在院子粗糙的水泥地上,明晃晃的,跟白天一個樣。
借著月光照耀,藍英子看見婆婆家的院子里居然還曬著滿滿一地花生?;ㄉ妮喞Q繭差不多,只是蠶繭沒有花生中間那道勒痕,月光這么一照,細微的差別也一筆勾銷了。滿滿一地的花生,白生生的,就像一堆蠶繭。
“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藍英子感慨的不是婆婆家的院子夜里曬著花生,她感慨的是,天黑了,婆婆家竟還把花生曬在院子里!平時曬個東西生怕風吹跑了,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剛嫁到這個院子來的時候,藍英子沒少聽公公婆婆在院子里氣急敗壞地罵“風”,昨天的“風”把曬在院子里的玉米吹走了多少多少,今天的“風”把曬在院子里的菜籽吹走了多少多少,隔天的“風”又把曬在院子里的胡豆吹走了多少多少。藍英子聽得一頭霧水,后來,漸漸才明白,人家那是在指桑罵槐吶!不只是婆婆家的人在罵,男人的大姐也罵過不少回,再后來,藍英子發(fā)現(xiàn)自個兒曬在院子里的糧食也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被“風”吹走。直到有一天,藍英子上街回來的時候,撞見鬼鬼祟祟的大哥和大嫂在大門緊鎖的婆婆家門前,默契又麻利地往一個蛇皮口袋里裝著那曬在院子里剛挖回不久的土豆。藍英子的腦袋這才像是被人用鉆子鉆了一個洞似的,迷霧一哄而散,她終于看清了“風”的真實形狀,瞬間明白了,大哥大嫂手腳不干凈。偷東西的明明是大哥大嫂兩口子,但藍英子那天就像自己在做賊似的,心跳得咚咚咚的,她一個轉身,去了河邊,家也不好意思回。
人心隔肚皮,劉家院子的幾家人,隔著的不僅僅是肚皮。
家是一棵樹,劉家院子幾戶人家雖說都是從劉老漢身上開枝散葉出來的,但畢竟不是一家人了,各顧各,好生活。除了男人幺弟留在老屋跟婆婆一家人過日子,其余的在成家后都被劉老漢分家分了出去。
月光下滿滿一地蠶繭似的花生,使得藍英子腦海浮現(xiàn)出那次大哥和大嫂牽著蛇皮口袋偷土豆的畫面。真有趣啊。
四
喂豬的劉老漢被傍黑扯豬草回屋的兒媳婦藍英子嚇了一跳,手上用來喂豬的鏟鏟也不小心掉在豬圈里,跟幾坨臭烘烘的豬屎來了個深情無比的擁抱?,F(xiàn)在,他不得不睜大自己的老花眼,卑躬屈膝,去摸索那像是已經(jīng)溶解在夜色中的豬食鏟鏟。本來舉手之勞的事情,因為劉老漢眼睛的問題,又基于暮色不斷加深的緣故,在本來就光線不好的暗沉沉豬圈里面,情況一下子變得復雜起來。
劉老漢半蹲著環(huán)地渾水摸魚似的摸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沒能夠到他想要的東西,空氣的密度不夠似的,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不是沒有收獲,他有著厚厚死繭的巴掌上沾滿了小豬們剛剛排出的新鮮糞便,滑膩膩的,臭烘烘的,惡心透了。
“我不相信,你還長翅膀飛了不成!”
劉老漢一遍遍在圈里摸索著,搜索的范圍不斷擴大,卻依然一無所獲,劉老漢急得滿頭大汗。太失敗了。一種莊稼人的執(zhí)拗又讓他難以選擇接受退讓,從容離開。他產生了極其強烈的負面情緒,今天,就是往豬圈里扔顆手榴彈或者炸藥包什么的,也要把掉在豬圈里的豬食鏟鏟炸出來!
找了好長一會兒,劉老漢沒轍了,想到院子里的花生還沒收回屋呢,本來打算喂了豬就接著干的活,現(xiàn)在都沒有干成,耽擱了這么長時間,他不由得心急如焚。天說黑就黑了,水靈靈的月亮也出來了,月亮像個粉刷匠,把豬國外邊的廣闊世界刷得白白亮亮的,豬圈里面呢,反而更黑了,就像摻了墨汁似的,黑咕隆咚,啥都看不見了。連豬都看不見了。
一籌莫展、遲遲不肯離開豬圈的劉老漢,隱隱聽到了孩兒們在院子里亮出的歡聲笑語,終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大聲吆喝起來:“大毛,天牛,你們趕緊過來,爺爺給你拿好吃的!”
劉老漢撒了個謊,他的荷包里沒有水果糖,他清楚孩子們的興趣,自己如果不這么喊,兩個兔崽子肯定不會湊到自己面前來。劉老漢這么一喊,大兒子的大兒子大毛聽見了,大女兒的大兒子天牛聽見了,二兒子的媳婦藍英子也聽見了。
大毛聽到爺爺豬圈里在召喚自己,一陣風似的奔了過去。
大毛跑得飛快,天牛自然不甘人后,前腳剛走,后腳就追了上去。
“爺爺,你在叫我們?”大毛問。
“是。”
“叫我們干嗎?”
“請你們幫忙,當爺爺?shù)难劬??!?/p>
“當你的眼睛?你又不是瞎子,我們憑啥給你當眼睛?”
大毛是劉家院子的“孩子王”,作為公認的“外交部發(fā)言人”,自始至終掌握著話語權,領導著“群眾”思想。
“幫我找下豬食鏟鏟,剛掉在圈里啦!找到了,有糖吃?!?/p>
“豬圈那么臟,我不進來,就是給我糖,我也不吃!”
大毛斬釘截鐵地表示。
“我也不吃?!?/p>
天牛也跟著斬釘截鐵地表示。
“爺爺,我們不吃糖!”
兩個更小的孩子也異口同聲地吆喝。 “一群白眼狼!”劉老漢肺都氣炸了,對于孩子們赤裸裸的拒絕,他似乎并不甘心,又說:“那你們誰去喊婆婆,把手電筒給我拿來!”
“你剛才想我們當你的眼睛,現(xiàn)在,又想讓我們當你的腿,沒門!”
大毛說完,扮了個鬼臉,轉身對其余幾個孩子說:“走,我們不理他!”
眨眼,孩子們就像劉老漢手頭那掉落在豬圈里的豬食鏟鏟,無影無蹤。他們呼啦啦跑過藍英子面前,呼啦啦地回了各自的家。
“我×你們的媽,真是反了天了!”
劉老漢忍不住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幫兔崽子。
劉老漢到豬圈喂豬,喂了半天都沒回屋,難道老頭子把自己也給豬當成晚餐嚼了吃了嗎?皮大娘出于擔心,決定親自到現(xiàn)場看看情況。屋在院子中間,劉老漢家的豬圈則在藍英子家豬圈的隔壁,那棵挺拔的空心梧桐樹下面——梧桐樹是當年劉老漢跟媳婦皮大娘剛成家時栽下的。當然,那時候皮大娘還不是皮大娘,如今,樹大了,年輕小兩口變成了老兩口。年少夫妻老來伴,出于關心,她決定到豬圈看看。其實也就幾十步路,但她出遠門似的,把門鎖上了,又不放心地望了一眼院子里的花生——萬一“起風”了呢,那會兒劉老漢出門喂豬的時候也是如此交代的,要她看著曬在院里的花生。
皮大娘一步三回頭的,屁顛屁顛的,走向自家豬圈。
路過兒媳婦藍英子家門口的時候,皮大娘忍不住側臉看了幾眼黑燈瞎火的老二家,大門敞開,像一張驚愕的嘴,快要把人吸進去似的。皮大娘沒看見坐在院子里的藍英子,藍英子倒是看見她了,沒說話,她知道婆婆沒看見她。并且,她聽見婆婆鎖門的聲音,鑰匙的聲音,她暗自發(fā)笑,覺得婆婆鎖門,純屬脫了褲子放屁。
可真有意思!生活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涌動,細細觀察那些細枝末節(jié),即使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也會發(fā)現(xiàn)不少秘密——驚人的秘密。不過說起來好像也沒自己什么事。氣歇夠了,肚子敲鑼打鼓似的,藍英子就起身回屋做飯去了。
“我×你們的媽,真是反了天了!”
如果不是皮大娘剛好撞見劉老漢這句罵人的話,劉老漢罵了也就罵了。其實就是一句話,就像人放了一個屁,而已。不能當回事的。如果咒罵中斷了,或者沒人聽見,那它就沒有存在過。偏偏,皮大娘出現(xiàn)了,皮大娘的出現(xiàn),使得劉老漢罵人的話有了存在感。
“我×你們的媽,真是反了天了!”
皮大娘聽得一清二楚,劉老漢確實是這么罵的。媽耶,什么話!皮大娘疑神疑鬼的天賦使她不由自主地把這句話的意思在腦袋里面過了七八遍。可以肯定的是,劉老漢就是再傻,不可能這樣罵豬,罵豬的話等于自取其辱,和畜生干那事,拐彎抹角,我這老婆子豈不也躺著中槍!
老頭子這是罵誰呢?皮大娘回想起剛才一窩蜂似的跑過跟前的孫兒大毛他們,頓時明白過來。皮大娘氣得臉色刷白!這是人說的話嗎?簡直有違倫理,簡直羞死先人呀!要給人戴帽子,何患無辭!皮大娘就像抓小偷似的,一下子不依了:“老頭子,你說的什么話?你要×哪個的媽?”
氣頭上的劉老漢實話實說:“我×大毛和天牛他們的媽!”
皮大娘一下子老淚縱橫,哭了起來,呻喚道:“我的媽哎,劉仕寶,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的媽哎,這么不要臉的話你都說得出來!我的媽哎,半截子人都埋土里的人了,你還×東×西的,人家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人家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皮大娘的哭聲和話語就像長了一雙手似的,把氣頭上的劉老漢從憤怒的泥潭里拔了出來,劉老漢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頭皮不由得一陣發(fā)麻!他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在那兒煽風點火,血口噴人!”
“我的媽哎,狗嘴吐不出象牙,明明是自己說的話,不敢認賬了!”
“哭個卵,信不信回屋老子打死你!”
皮大娘從年輕到現(xiàn)在沒少聽這樣的話,以前害怕,現(xiàn)在不怕了,就說:“你打死我吧!我活夠了,也不想活了,我的媽哎,我如何在兒女面前抬頭?這張老臉又該往哪里擱?!”
皮大娘說完,又接著哭了起來,哭得上氣不喘下氣,哭得都要坐到地上去了。梅鎮(zhèn)有個比較有趣的說法,老人不是老人,只是變老了的孩子。此刻皮大娘就不像一個老人,而是一個被歲月的放大鏡放大了的孩子。
隔著國墻,劉老漢忍不住跟皮大娘拌起嘴來:“臭婆娘,你好意思跟我說這些?當年你和教書匠方士凈在老子睡房干好事,被老子抓了個正著,我跟那狗×的從睡房打到院子,從院子打到河壩,從河這邊打到河對岸,本來勢均力敵,但你胳膊肘往外拐,害得我額頭被那臭老九用小板凳砸了一個拳頭大的包。老婆子,你記不記得?你現(xiàn)在還好意思跟我說臉?烏鴉說豬黑,自己不覺得!屙把尿照照鏡子!”
本來只想撒撒氣的皮大娘徹底蒙了。她做夢都不曾想到,劉老漢居然家丑外揚,哪壺不開提哪壺,當著自己的面,把這筆舊賬翻了出來……
“砍腦殼的,你存心不要我活啦!我去死!”
皮大娘又羞又惱,滿頭黑發(fā)都要急白了,恨不能一頭撞在豬圈上!
“隨便,要死死遠點!”
“砍腦殼的,你存心不要我活啦!我去死!”
皮大娘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大河沒蓋蓋子!”
劉老漢氣鼓鼓地說。 “大河沒蓋蓋子!”
皮大娘一下子愣在那里。這句話如此熟悉,也如此陌生,仿佛天上遙遠的星光。皮大娘年輕那會兒,這話聽了沒有一千遍,也足有好幾百遍了。而泥沙俱下的嘴上,自己則滿懷絕望地死過無數(shù)次了。更絕望的是,劉老漢不僅不怕她尋短,甚至用這句話刺激她,好像她就是個累贅,巴不得她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似的。一次次的赴湯蹈火,卻有心栽花花不開,但皮大娘確實從未讓劉老漢失望,她在地攤上買過農藥、老鼠藥,跳過喇叭河,在樹林子里上過吊。皮大娘到現(xiàn)在還沒死掉,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死,對她而言,不過是作為一個弱女子,在圍城里最后的負隅頑抗——劉老漢在家里素來唯我獨尊,說一不二。聽劉老漢說“大河沒蓋蓋子”,皮大娘止住了哭鬧聲,好像這句久違的話帶來的不是惡毒的挑釁,而是一股子清風,吹醒了她的記憶,她想起了從前那一串串雞飛狗跳的日子。熬了這么多年了,怎么能說死就死?至于劉老漢耿耿于懷的那件事,大概是皮大娘這輩子唯一不愿觸碰的禁忌,比起年輕時到處拈花惹草的劉老漢,似乎又不值一提。她只是不理解,這么多年過去了,為何劉老漢仍然耿耿于懷,好像自己一輩子都欠他,而他的那些風流韻事,每次都能被自己輕易地原諒,到最后反而一塵不染。這就是差別,不光是皮大娘和劉老漢的差別,也是女人和男人的差別,仿佛是某種古老的色彩,深深涂畫在他們的意識和生活之中。
想了一番往事,皮大娘終于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無心戀戰(zhàn),又自覺理當對劉老漢的惡言惡語做出必要的回應,于是,她決定為自己說句公道話:“砍腦殼的,你死了我都不得死!大哥莫說二哥,你也不是省油的燈!”
吵得不可開交的老兩口沒想到的是,十幾米開外,在自家灶屋做飯的藍英子聽著他們拌嘴,感覺晚上炒菜的油鹽都不用放了。院子里的花邊新聞可真不少吶!
“有好遠滾好遠!”
劉老漢粗暴地吼了一聲,又說了句“使狗不如自走”的話,便挪著腳步想打開圈門,回家取來手電筒。
劉老漢沒走出黑漆漆的國門,只覺得霎時間天旋地轉,兩眼一黑,雙腿一軟,一頭磕在硬邦邦的豬圈石墻上,然后在一聲長長的痛苦的“哎呀”聲中栽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吵了一架,兜著一肚子氣的皮大娘沒走幾步,就聽見身后傳來兩聲悶響,好像空氣里突然下了兩個蛋似的,還有一聲長長的痛苦的“哎呀”聲,夾在這兩個蛋似的悶響中間。用皮大娘后來的話說,正是這兩聲好像空氣里突然下了兩個蛋似的悶響,引起了她的警惕,于是轉身,卻不見劉老漢的人了,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劃了根火柴,湊近看,這才隱約看見劉老漢像煮熟的面條一樣,歪倒在臭烘烘的豬圈里,不省人事了。
“砍腦殼的喲,你別嚇我!”
皮大娘撕心裂肺地吆喝起來。
五
或許是被皮大娘撕心裂肺的吆喝聲嚇破了膽子,或許是嫦娥姑娘已經(jīng)熄燈就寢,好好掛在天上的一盞明燈,忽然之間,整個兒地熄掉了,不見了。梅鎮(zhèn)銀色的山啊水啊屋頂啊,一下子變得黑漆漆的,看不見了,唯有鎮(zhèn)上的燈火與漫天繁星遙相呼應。
原本晴朗恬靜的夜晚,因了喇叭河畔的劉老漢突然暈倒在自家豬圈,變得烏云密布。誰都不想遇到的事,偏偏落在劉家枝枝葉葉的頭上,想躲都躲不掉。既然遇見了,只需兩個字便可將一大家人那不同心思里那些不同的感受收攏,壓縮成兩個字,那就是:麻煩。
在皮大娘哭天喊地的召喚聲中,已經(jīng)開枝散葉的滿堂兒孫一陣風似的,眨眼間聚集到了事發(fā)現(xiàn)場,并且七手八腳地將躺在豬屎豬尿中的劉老漢抬了出來。
眾人圍成一圈,不準躺在水泥院子中間的那個人離開他的生命似的,場面頗為凄涼、動人。藍英子和大嫂礙于面子,站在圈外,每人手上亮著一只手電,在黑夜用肥沃的光芒,從兩個完全不同的角度挖出兩個洞來,讓眾人在茫茫的黑夜里感覺自己的眼睛并沒有死去。
劉老漢已經(jīng)失去意識,他肯定不會知道,此時他兩個兒媳的腿肚子不知是出于激動或是不安,劇烈顫抖著,好像腿肚子里有星星在閃呢!
出大事啦!
晚飯沒來得及遞到嘴邊的藍英子精神抖擻,出于對肚里孩子的使命和某些顧忌,她并沒有走得太近。
事情來得有些突然,皮大娘心焦焦的,人老了力氣薄,幫不上忙,就只有哭。生活不相信眼淚,但皮大娘還是想哭,這哭的背后一方面是為了劉老漢的安危著想,畢竟夫妻一場;另一方面則純粹是對自己今后命運的懷疑。她站著哭了一會兒,又坐著哭了一會兒,哭得一大群人也都跟著心焦焦的,手足無措,亂了分寸。
“趕緊送衛(wèi)生院?。 ?/p>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大家這才如夢初醒。
“是啊,你們還傻兮兮愣著干嗎?”
哭得正起勁兒的皮大娘顯然一心二用了,她聽到這句話,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哭,不過是畫蛇添足,忙中添亂,人命關天呢,眼下最主要的還是解決問題,她便大聲吆喝指揮起來。皮大娘語氣的強硬和居高臨下,好像劉老漢附體一般,往日里,躺在地上這個臟兮兮、狼狽不堪的老男人正是如此大大咧咧使喚別人的——主要是她,以及一堆兒女。
“驚風火扯!”
“站著說話不腰疼!”
皮大娘的話有些直了。熱臉貼了泠屁股,兒女們聽得一肚子氣,我們這是在幫忙呢,不是在給你當“服務員”!不過,看在人命關天的份上,沒人站出來跟皮大娘噦里噦唆,一幫人這才想起自己長手長腳似的,紛紛行動起來。
劉老漢的大兒子劉甲,走到父親面前,緩緩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電筆似的插在劉老漢的鼻孔面前,試了試。
“氣氣還在。”
劉甲報喜似的告訴大家。
鄉(xiāng)下人講究體面,在家里可以穿得破破爛爛,但出門在外絕對不行,好歹得換身干凈衣裳。對大家而言,劉老漢也是他們的面子呢,幾個人七手八腳剝洋蔥似的剝下劉老漢的臟衣服,為他換了身行頭,這才浩浩蕩蕩地朝鎮(zhèn)上大步流星地走去。
在送因突發(fā)腦出血而昏迷不醒的劉老漢去梅鎮(zhèn)衛(wèi)生院的路上,一群人默不作聲地走著,腳踩過的泥面在身后落下了一長串混亂的腳印,仿佛葡萄架上成串成串的葡萄。喇叭河不知疲倦的流淌聲爬上河床,打濕了一群人的耳朵,腳下的路,也濕漉漉的。
劉家院子里但凡在家的,現(xiàn)在都跟著出門了,皮大娘,老幺,大哥大嫂,大姐大姐夫,還有大毛和天牛,劉老漢由大兒子和大女婿輪流著背,走在最前面;肚皮鼓成小山似的藍英子跟兩個侄兒走在最后。
“二娃哪里去了?”
走著走著,劉乙的大姐劉梅忽然轉頭問了一句。沉默瞬間被打破,像衣服忽然裂開一道口子來,藍英子知道在問自己,但對大姐酸溜溜的語氣有些不悅,那意思好像是在說,劉乙在故意逃避責任似的。
“劉乙沒在家,早上到鎮(zhèn)里辦事,現(xiàn)在還沒落屋?!?/p>
藍英子如實回答。
“怪不得?!?/p>
劉梅欲言又止似的說了一句。前些日子,劉乙悄咪咪走上門來,好話說了一籮筐,從她手頭借了一千塊錢,說盡快還。一千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劉梅知道錢劉乙要么打麻將輸光了,要么拿去還了賭債,畢竟都是一個媽生的,她不想出賣劉乙,劉乙也死活懇求她不要告訴藍英子,給他留點面子。面子值幾個錢呢?劉梅現(xiàn)在有些后悔,后悔不該把錢借給劉乙,說句難聽的話,真是自作自受,借錢給別人想要就要,借給劉乙呢,話說多了還容易得罪人。更慪人的是,前幾天在梅鎮(zhèn)大街上,黃開芝批發(fā)店門前,劉乙的一個債主忽然攔住她,要她還債。她一臉茫然,她問那個滿臉橫肉的家伙,老娘什么時候借你的錢?債主說,是劉乙在麻將桌子上輸?shù)腻X。劉梅聽明白了,嘴巴一張,便破口大罵起來,冤有頭債有主,我還你個二百五,借錢的是劉乙不是劉梅,你媽生你有眼無珠,人都沒搞清楚——我是劉乙的姐,不是她媳婦!債主故意開玩笑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劉乙他姐,你說,我怎么把你搞清楚?劉梅清楚劉乙的債主是在調戲自己,被人占了便宜,頓時怒火中燒,眾目睽睽之下,她也顧不得鄉(xiāng)下人的廉恥,一只手猛拍了幾下胸前一對兇悍大奶,一只手則指了指下半身敏感部位,大聲吆喝起來,有本事你就來搞清楚,我讓你現(xiàn)在就搞清楚,豬狗不如的東西!債主被劉梅這突如其來的言行舉止羞得面紅耳赤,其實并不是存心討債,只是想跟這個長得還算周正的鄉(xiāng)下女人搭訕說幾句話而已,劉梅這么一鬧騰,故事就變成了事故,臉沒處擱,臺階沒得下,他只好腳底抹油,一走了之。
藍英子沒有接話,常在水邊走哪能不濕鞋,她不想被夾在這個話題中間。心里面自然是有點不舒服。這大姐閑事管得有點寬了。
閑事管得寬,莫得褲子穿!藍英子心頭氣鼓鼓的。
衛(wèi)生院黑咕隆咚,一個人影沒有。值夜班的醫(yī)生死哪里去啦?劉甲氣呼呼地敲著衛(wèi)生院的玻璃門,恨不得把它拍碎似的。劉甲是急性子,遇事嘴巴說不出來,只會發(fā)脾氣,只一個勁兒將拳頭捏得嘎嘣嘎嘣響。
等了好一陣兒,一個穿著軍綠色大衣的老頭兒從值班室走了出來,見門口站著黑壓壓一群人,便問:“你們找誰?”
劉梅趕忙回答:“找醫(yī)生,我爸暈倒了!”
老頭兒“哦”了一聲,在荷包里摸了半天鑰匙,這才開了門。
“你們稍等,我找李醫(yī)生去。”
老頭說著,大步走出衛(wèi)生院大門。
衛(wèi)生院的李醫(yī)生在“清一色”麻將館抓副業(yè)——打麻將,專門叮囑過老頭,有事去叫他。
很快,一個戴黑色邊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急匆匆走到眾人面前,看著耷拉著腦袋被劉乙幺弟劉丁摟在懷里的劉老漢,問:“他怎么了?” 劉甲聽了這句話很不高興,說:“我們曉得個鏟鏟,要是曉得怎么了,能往你衛(wèi)生院跑?!”
“醫(yī)生,快救救他吧,老頭子突然暈倒在豬圈了?!?/p>
皮大娘一邊說,一邊給大兒子遞眼色,示意他別多嘴。
“估計是腦出血,老年人愛犯這??!特別嚴重??!”
眼鏡醫(yī)生從荷包里掏出一只小手電筒,翻開劉老漢的眼皮子照了照,又掰開他滿嘴黃牙的嘴巴往喉嚨里照了照,一邊搖頭一邊說,有些束手無策的樣子。
醫(yī)生一番話,讓一伙人的心沉甸甸的,就像有魚兒上鉤的魚竿,猛然下墜著。
“你們趕緊把他帶到我的辦公室來,我再好好檢查檢查!”
醫(yī)生又囑咐道。
“老天爺,這可怎么辦呀?!”
皮大娘唱歌似的悲吟。家是一棵樹,劉老漢就是劉家這棵樹上最大的一片葉子。但是,怎么說呢?樹再大,再枝繁葉茂,也是要落葉子的。少年夫妻老來伴,劉老漢滿一個甲子才幾年時間,不管怎么說,就是要去見閻王,理應再等幾年才對;就是要去見閻王,也該讓自己先去才對。皮大娘暗中向菩薩祈禱著。
就在劉甲準備將劉老漢抱進醫(yī)生辦公室時,劉老漢的眼皮忽然睜開了,迸發(fā)著一種異常生動凜冽的光芒。
“先別動?!?/p>
不知誰說了一句。
劉老漢望著家人,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自己女人身上,他說:“我這是在哪里?”
“衛(wèi)生院?!?/p>
皮大娘告訴他。
“我不是在豬圈嗎?”
“你在豬圈里暈了過去,我們把你送到衛(wèi)生院來了。”
“我把豬屎鏟鏟落在豬圈里面了。都不幫我撿?!?/p>
劉老漢委屈巴巴說道,跟人告狀似的。
說完,奄奄一息的劉老漢陷入了回憶,他想起傍黑自己提著一豬桶豬食走向豬圈,想起院子里明晃晃的月光,想起自己看見一道黑影遠遠從老棺山上下來,又想起自己剛剛做了一個夢。良久,劉老漢才自言自語似的說起話來:“剛剛,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爺爺來接我,我跟著他的屁股一步步走進了白云洞.里頭熱鬧得很,敲鑼打鼓,吹拉彈唱,見啥都有,劉丙、劉蘭、劉竹、劉菊也都在,三個女子都長大成人了,比劉丙看起來還要老些,他們要我留到那里耍,感覺就像娃兒念書逃課似的,我想著沒跟你們說,就自己回來了。”
劉老漢的一番話讓一家人面面相覷,心驚肉跳。梅鎮(zhèn)的人老了,大多埋在老棺山上;那白云洞,就在老棺山頂上,原是一條地下暗河,夏天的時候從旁邊路過,能聽到里面嘩啦啦的流水聲,據(jù)老一輩人說,白云洞里面住有神仙呢。但這也許僅僅是個迷信說法,不過,白云洞自有神奇之處,逢缺雨少水的旱季,只要有人去白云洞站在洞外大吼幾聲,不一會兒,外面就會落雨。
聽了劉老漢的一席話,皮大娘感覺天旋地轉,兩只腳桿就像被抽掉了骨頭似的,綿軟無力。她靠著衛(wèi)生院的白墻努力站穩(wěn),生怕跌倒,目光則掃把一樣,在一堆兒女中間徘徊。
往昔崢嶸歲月的片段漸次浮現(xiàn)在皮大娘心頭,跟劉老漢大半輩子,除了老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已成家立業(yè),當然這只是剩下的,四兒四女總共八個,甲乙丙丁,梅蘭竹菊。劉丙十年前用雷管在喇叭河炸魚,魚沒炸到,把自己炸死了,劉蘭、劉竹、劉菊死得更早,剛出生就沒了。
劉老漢居然說到了死去的兒女們…… “老頭子,別說了,別說了!”
皮大娘預感老頭子這些話的目的,不是生離,而是死別啊,她眼淚花花地阻攔劉老漢再說下去。看得旁邊的人也都眼淚汪汪的。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老婆子,就這樣啦!”
劉老漢說完,便閉上眼睛,彌留之際,他心里的那雙眼睛卻隱隱再次看到,傍黑從老棺山上遠遠飄來的黑影,并不是兒媳婦藍英子,而是接他的那個人。
喇叭河畔上的劉老漢在跟家人說完話,連續(xù)打了四個重重的嗝,便閉目撒手人寰了。
六
梅鎮(zhèn)上多數(shù)家庭責任分工明確,多是男人當家,女人管錢。
劉乙和藍英子小兩口卻不是這樣,劉乙是既當家,又管錢,手頭自然就比一般的鄉(xiāng)下男人闊綽。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物質漏洞,梅鎮(zhèn)街上一些好吃懶做、不務正業(yè)的酒肉朋友盯上了劉乙。在他們的教唆下,劉乙很快迷上賭博,立竿見影,家里不多的存款就像進了無底洞似的,被他輸了個精光。輸紅眼的劉乙卻不思悔改,開始向親朋好友伸手借錢,自不消說,錢照樣打了水漂。這一切都是背著藍英子秘密進行的,每次借錢,劉乙把別人的錢從別人的荷包里掏出來不說,還要把別人的嘴堵上,說千萬不要讓媳婦藍英子知道,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
父親劉老漢在梅鎮(zhèn)衛(wèi)生院去世這天晚上,劉乙在鎮(zhèn)上一家麻將館賭了個通宵。
天麻麻亮,賭得臉色蠟黃的劉乙才打著哈欠,意猶未盡地下了桌子,在一家蒼蠅館子吃了二兩美味的臊子面,一籠小籠包,付過賬,這才風箏一樣慢悠悠地往家趕。在外徹夜不歸,印象中這還是結婚以來頭一遭,好在昨晚手紅,贏了不少錢,這使得劉乙回家的底氣足了幾分。要是藍英子追問起來,荷包里也有盾牌,硬通貨對女人而言,比什么都管用。只不過這贏來的錢比起欠債,恐怕還不夠塞牙縫的,看來以后還得多熬夜??!劉乙一路走一路都在想如何從泥潭里爬出來,他想的是,等自己還了借來的錢,再贏回本錢,就不賭了。
天冷嗖嗖的,葉子從樹上一片片飄零,像是一種提醒,劉乙走過靈官廟,遠遠看見劉家院子搭起一排長長的彩色帳篷,心里不由咯噔一跳。
一般來說,這帳篷是本地人辦紅白喜事才有的,但昨天出門,自己可什么都沒聽說啊。就在這當口,劉乙的大哥劉甲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那自行車還是劉乙在江油幫忙買回來的,飛鴿牌。
“大哥,這么早出門???”
劉乙不冷不熱地招呼道。平時,他不太愿意跟劉甲打交道,雖然是一個媽生的,但劉乙感覺他們兄弟就像兩個媽生的似的,完全不是一路人,大哥文化淺,脾氣卻躁,頂好頂好地跟你聊著天,沒準兒轉眼就撕破臉,一拳把你打到河那邊去。劉甲就是這樣的人。
“你才早哦!”
劉甲看見是二弟劉乙,陰陽怪氣地回了一句。他本想把父親昨晚去世的噩耗一股腦兒地和盤托出,但心想又不急著這一時,便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上街???”
劉乙隨隨便便問了一句,便急著往回趕,他一心想弄清那些帳篷是怎么回事,卻沒想過眼皮子底下就是路,問問大哥劉甲不就知道了嗎?他好像忽略了這個。
“嗯啊,我上街買東西呀!”
劉甲見劉乙一副長話短說的樣子,有些來氣了!火燒眉毛,連自己父親死了都不知道!劉乙呀!劉甲的目光里透出一絲同情。
“大哥,買什么?。俊?/p>
劉乙又問,但人已經(jīng)向前走了好幾步了。
“我買什么?我給你爸買紙!”
“你給爸買什么紙?衛(wèi)生紙?”
劉乙嘴上說著,心里卻暗暗罵了大哥一句——神經(jīng)病,什么你爸你爸的?我爸還不是你爸!
“草紙!”劉甲高聲回答,生怕劉乙聽不見似的,說完了,他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冥幣、火炮子!”
“他要這些干什么?”
劉乙回過頭,滿臉疑惑不解。
“給他用唄!”
劉甲高聲回答。
“大哥,咱爸咋啦?”
“你爸老了!”
劉甲自覺說到了正題,舒了口氣。
梅鎮(zhèn)的人從來不說人死了這樣的喪氣話,而是換了一個委婉的說法——“老了”。劉乙知道,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聽大哥這么一說,他頓時有一種天崩地裂的幻滅感。怎么可能!開什么玩笑!
“大哥,你別胡說八道!爸昨天好好的呢,怎么會……”
“你爸昨天白天是好好的,但晚上就不行了,昨天晚上喂豬的時候暈倒了,趕忙送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說是腦出血,沒想到的是,去衛(wèi)生院來得快,你爸去得也快,沒多長時間,氣氣就斷了?!?/p>
劉甲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劉乙沒想到自己打麻將的第一個通宵,就出了這么大的事,不由得跟著哭了起來,他哭著說:“真是太突然啦!大哥,爸走的時候沒說什么?”
“說了啊,在衛(wèi)生院,可能是回光照返,你爸醒了過來,他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爺爺來接他,他跟著他爺爺?shù)钠ü梢徊讲阶哌M了白云洞,里頭熱鬧得很,敲鑼打鼓,吹拉彈唱,見啥都有,劉丙、劉蘭、劉竹、劉菊也都在,三個女子都長大成人了,比劉丙看起來還要老些,他們要他留到那里耍,感覺就像娃兒念書逃課似的,他說他想著沒跟家里人匯報,就自己回來了?!?/p>
劉甲把劉老漢的話大致重復了一遍。
中間,劉乙糾正了他一下,大哥把“回光返照”說成了“回光照返”。 “就這些了?”
劉甲又想了想,告訴他:“媽要他別亂說了,但老頭子接著說了句自己不是三歲小孩什么的,老婆子,就這樣啦!嗯,你爸這輩子最后一句話就是這么說的?!?/p>
說完,劉甲故意揉了揉眼睛。但劉乙知道大哥只是做樣子罷了,他跟父親從來就是針尖麥芒,勢不兩立呢。
看來大哥并不像在跟自己開黑色玩笑,父親老了是鐵板釘釘?shù)氖虑?,有那么小小的一瞬間,他看到父親劉老漢戴著他的圓圓帽,笑瞇瞇踩著鄉(xiāng)間小路遠去的樣子。父親老了!劉乙來不及跟大哥道別,打起精神,一陣風似的朝屋頭跑去。
劉乙氣喘吁吁地踏進院子。平時冷冷清清的院子今天顯得格外鬧熱,又格外悲涼,到處都是人,不茍言笑的老老少少,齊聚一堂。天沒亮之前,劉老漢的噩耗已經(jīng)在村子里傳開了,來得這么早,多是來幫忙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他們整個村子就是這樣,但凡哪家遇到這樣的事,不用通知,都主動上門幫忙。
每個人都在忙,沒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劉乙感到自己就像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插進了人堆。心情十分悲痛的他看見藍英子正挺著大肚子在用紅磚搭起來的鍋爐旁燒水。就走了過去。
“我回來了?!?/p>
劉乙跟藍英子打報告。
“快去給爸燒點紙錢吧?!?/p>
這樣的場合,藍英子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朝一夜未歸的劉乙淡淡瞟了一眼,便繼續(xù)埋頭做事。
劉乙點了點頭,說:“馬上?!?/p>
父親突然撒手人寰,劉乙悲痛不已,他想痛哭一場,又覺得不合時宜,一個大男人哭哭咧咧成何體統(tǒng)!此外,空氣里似乎隱藏著一股子語言難以描述的荒誕或者冷幽默,讓他有點想笑——不知為什么。此刻,他想到的是,這么些年,家里除了幺弟劉丁,其他兄弟姊妹,包括母親的骨子里,恐怕都跟自己一樣多多少少埋著對父親的恨意吧。在劉氏大家庭里,劉老漢素來就是一個集父權思想于一身的皇帝樣的人物,獨斷專行、冷漠無情、狹隘自私,思想上不光重男輕女,還是個偏心眼兒——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劉乙明面上從不多言多語,但心頭早就對父親恨之入骨。一個恨之入骨的人死了,我有什么好傷心的?劉乙就是這么想的,夾在某種復雜的情愫中,靈魂在蕩著秋千。
“過場”是必須要走的。劉乙緩緩來到父親的靈臺前面,在一口黑色的大鐵鍋里面燒了些紙,又燒了些冥幣。一個字也沒說。說來也怪,院子里清風雅靜的,但那些紙幣仿佛借助了暗中的某些力量,飛了起來,在空中盤旋。
劉乙并不覺得奇怪,他毫無雜念地看著面前支起的這口鐵鍋——終于明白自己為何想要發(fā)笑了。鐵鍋是劉老漢分家時分給自己的,是自己被逐出家門得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家產之一。劉乙當時挺不服氣,感覺劉老漢在羞辱他,他無可奈何,心底暗暗發(fā)誓,哪天要是飛黃騰達,一定要弄個博物館把分家時得到的那些破銅爛鐵收起來當文物展覽!他記得當時就是這么想的。
鐵鍋是父親分家分給自己的,現(xiàn)在,父親死了,分到自己家里的,以及分給大哥、大姐家的那些家具物什,一件件也像是受了逝者的召喚,在父親的葬禮上再次聚攏,重逢。燒過紙錢,劉乙的心緒已然平復,他掏出來荷包里的煙,開始殷勤地招呼前來幫忙的鄉(xiāng)親父老。他像一只螞蟻,忙得團團轉。
七
日子不似那些公路上轟一腳油門跑得飛叉叉的交通工具,更沒有剎車,倒像是喇叭河的水,不舍晝夜地緩緩流著,淌著,絕不會因為個別生命的凋零停止前進的步伐,凝滯在某種輕浮而又多余的悲悼之中。
喇叭河畔的劉老漢因腦出血突然身亡的三個月后,被冰雪封凍的大地漸漸松軟,風也一日一日地暖和起來,不知從哪兒飛來的喜鵲,在劉家院子的那棵梧桐樹上嘰嘰喳喳唱著鬧著。立了春,院子對岸的山巒也不再枯黃,失去禁錮的草啊葉子啊,就像被打了催生素似的,紛紛直起嫩綠嫩綠的腰來,用昂揚的綠意熏陶著人們的眼睛。
預產期臨近,肚子已經(jīng)高高隆起的藍英子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吃喝拉撒,都由劉乙親自伺候著,有時候,還浸泡在喪夫之痛中的婆婆皮大娘也從隔壁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豬腳湯,或者是香菇燉雞,嘴里吆喝著,“趁熱吃了吧,快趁熱吃了吧!”
別人不說,藍英子自己心知肚明,如此待遇,肚里的孩子有很大的功勞。
每天做完該做的事,劉乙照樣到梅鎮(zhèn)街上打麻將。只是跟之前比起來,多了一些無畏和體面,興許是即將為人父的喜悅與豪邁,使得他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正大光明,無論輸贏,都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一個家庭。藍英子知道男人迷上了賭博,欠下不少賭債,心里煩惱,嘴上卻不敢說三道四,劉乙畢竟是個男人,就由他去吧!與此同時,就像懷著劉乙的孩子一樣,藍英子的精神上亦懷著劉乙賭博時的某種僥幸,錢是家里的,劉乙不一定會贏錢,但總不可能故意把錢輸給別人嘛——又不是傻!
每天窩在屋里,藍英子感到自己就像沒曬干就擱進屋里頭的糧食,渾身上下都要發(fā)霉了。不是看電視,就是看書。電視是本地產的長虹牌,黑白的,最近老是開小差,故障頻頻,正看到興頭上,突然就變臉了,白點黑點密密麻麻滿布在巴掌大的屏幕上,還發(fā)出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沙沙聲——就好像有一堆毛毛蟲在銀幕后面歌唱。至于書嘛,只有一本顏色發(fā)黃彌散著陳年氣息的小說集,日本一個名叫水上勉的作家寫的,書名叫《水上勉選集》。
枯燥的日常生活仿佛一杯白開水,而這本劉乙八十年代從收破爛的老頭兒那兒隨手帶回來的書,猶如一撮茶葉或者鹽巴,幫助讀過幾年小學的藍英子打發(fā)了不少時間。歲月在生長,人也在變,藍英子做夢都不曾想到,以前在學校對學習從不感興趣的自己,竟然在嫁作人婦后捧著一本外國人的書,讀得津津有味。從前言的介紹里,藍英子得知,水上勉不過是一個窮木匠的兒子,她由此產生了許多愉快的共鳴,既然人家都可以寫書,我一個鄉(xiāng)下婦女就不能看書?書里的那些故事通俗易懂,藍英子每讀完一篇,都會不由自主地惆悵一番,有時候還會抹眼淚——書里有很多不幸的女人們的命運,令她感同身受,令她傷心。讀到后來,她甚至有點舍不得往下讀了,用個不恰當?shù)谋扔?,這就好比狗啃骨頭,總有啃完的時候,她不忍心一下子把這根骨頭啃完。
這天上午,在自家光線昏暗的堂屋,坐在滿是窟窿的舊沙發(fā)上,讀過一篇叫《越前竹偶》的小說之后,藍英子久久不能釋懷,悲傷又耐人尋味的故事使她熱淚盈眶。這一幕,被準備上街打麻將的劉乙撞了個正著。
“媳婦兒,好端端的,你哭個啥?”
劉乙望著正在把《水上勉選集》輕輕合上的藍英子。
“我在看小說?!?/p>
藍英子解釋著,把書合上了,卻沒有把男人的心合上,反倒是讓劉乙猜忌起來,以為藍英子在書里隱藏了什么驚天秘密似的。
“看書能看哭?”
劉乙忍不住走到媳婦面前,想拿過書檢查一番。
“這個故事好悲慘??!”
藍英子說著,也看清了男人的意圖,她主動把書遞給了劉乙。
劉乙把書拿在手上翻了翻,確實沒有看到什么“秘密”,又將書遞回藍英子手上,不無諷刺地說:“不過是騙人的把戲,這樣至于嗎?你可千萬別看成了‘書呆子?。 ?/p>
“比你天天打麻將好!天天窩在圈里,我快瘋了!”
藍英子不滿劉乙蠻不講理的話,又不知如何反駁。讀書人看不起文盲理所應當,但文盲看不起讀書人,讓藍英子覺得有點委屈,有點荒唐,感覺就好像,世界長反了一樣!劉乙說的“書呆子”,是梅鎮(zhèn)眾所周知的一個年輕精神病患者,經(jīng)常在街上和學校門口轉悠,逢人便問:“需要幫助解題嗎?兩毛錢一道,包教包會!”其實誰都不知道“書呆子”是怎么瘋掉的,據(jù)說,那年輕人讀書時成績優(yōu)異,久而久之,本地人都叫那年輕人——“書呆子”。
“一個農民,讀再多的書,都等于雞巴零?!?/p>
劉乙一錘定音似的說道。
“這本書是你的呢!”
藍英子不服氣。
“是我的,是我的,我沒說不是老子的!你是老子的,你肚里的兒子是老子的,老子總不能隨時掛在嘴上!”
劉乙用一連串“老子”,把自己的口是心非或者說無理取鬧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已經(jīng)無心戀戰(zhàn),但這不是借口——深究起來,其實原來自己也挺喜歡讀書的,只不過那些書都有顏色,假如沒有那種顏色作為背景的話,對他而言,就像吃飯沒有菜一樣,難以下咽。在腎上腺激素分泌旺盛的青春期,劉乙就像一頭擅長覓食的鯊魚在茫茫書海中樂此不疲地尋找著那些閃爍著性的火光的描述和言辭,以此得到安慰,滿足需要。藍英子手頭這本《水上勉選集》,正是當年劉乙為了謀求快感的一個例證,遺憾的是,這本書沒能給他帶來太多的遐想空間;幸運的是,最終只有它幸存下來,在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家庭,顯得很是別致,突兀,荒涼。藍英子心想,這本選集大概也是家中除了神龕之外,能夠見到如此高密度文字的東西了。
“又來了又來了!沒長透視眼,你怎么看出肚里的孩子是兒子?我看呀,你是想兒子想瘋了吧!告訴你,昨晚我夢見魚啦,我夢見好多魚在我身上游來游去!”
最近這段時間,劉乙經(jīng)常問起藍英子夢見什么了。
藍英子是故意這么說的。老輩人有個迷信說法,產婦夢見蛇多半生兒子,夢見魚多半是個女兒。劉乙一直想要藍英子給他生個帶把的,看樣子是想到骨子里了。天天就這樣在藍英子面前念叨,兒子這樣、兒子那樣的。他的用意明顯,“心誠則靈”嘛!
真是無可救藥。 “別胡說!你真的夢到魚啦?”
劉乙聽藍英子這么一說,臉上有些不悅,心頭有些沮喪。 “騙你的?!?/p>
藍英子見劉乙失魂落魄的樣子,只好實話實說,說完,又嘟囔一句:“我看,女兒挺好的,貼心的小棉襖,有啥不好?”
“你別在那里烏鴉嘴!女兒早晚嫁人,潑出去的水,有啥好!”
“馬上二十一世紀了,你這重男輕女的思想,是夠我無語的了。”
“兄弟姊妹都生的兒子,你生個女兒,那才叫無語!”
“……沒法跟你說,反正是你犁的莊稼,撒的種子,生兒生女,又不是我說了算?!?/p>
藍英子覺得劉乙就像一件剛剛出土的古代文物,腦袋里的灰,真夠厚吶!
“就這么著吧,我打麻將去啦!”
劉乙說著,感到兩只手像是被一群蚊子咬過似的,癢癢得不行,一瓶花露水用完都不管用。奇怪的是,只要坐到牌桌上,世界全好了,人也精神倍兒棒,好得不行。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出堂屋,騎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到街上打麻將去了。
藍英子望著劉乙遠去的背影,一聲輕嘆。
她感到有股語言無法描述的寂寞空虛,寂寞空虛得就像手上這本小說集。
八
這天吃過晌午飯,劉乙一如既往急匆匆地出門打麻將去了,出門前,他特地駐足轉身叮囑藍英子,要是有臨產征兆,馬上派人到街上“趁手紅”麻將館跟他報信。他還跟藍英子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一定好好戰(zhàn)斗,抓住機會,多給兒子贏點奶粉錢。藍英子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在她看來,劉乙早已無可救藥。
由他去吧!反正話說了一籮筐,也只是廢話。藍英子心想。 今天風和日麗,天氣不錯。情竇初開似的山巒和土地在光的柵欄中涌現(xiàn)出勃勃生機,一抹抹的綠,一滴滴鳥鳴,一縷縷的風,藍的天,白的云,都讓這個名叫藍英子的大肚子女人心生歡喜,歡喜得心都空了。因此,劉乙前腳剛走,藍英子后腳就搬了家里的那把老藤椅,拿了個坐墊,到院子里坐下,一邊看書——還是家里那本泛黃的《水上勉選集》,一邊曬太陽。生命需要陽光的滋潤和撫慰,草木如此,人亦如此。今天感覺如此奇特。享受著白花花陽光的藍英子覺得,自己的生命或者點點滴滴,正隨著斑斕的陽光一點點化開了似的,無比輕松、愜意。 她翻開書,將留作記號的折頁撫平,開始看一篇名叫《桑孩兒》的小說:
您知道桑孩兒的故事嗎?是一個從桑
地里長出孩子來的故事。這種故事對作家
您來說,也許不算什么稀奇事吧。在北陸
一帶的窮苦村子里,田地原來就有限,所
以孩子一多,只好采取“間苗”的辦法。
第三子、第四子以下就得丟棄,這是無可
奈何的事。大約在明治十三年之前,這種
“間苗”的做法是無可厚非的。有些母親
還認認真真地去派出所報告說:“養(yǎng)了個
男孩,用濕毛巾捂住孩子的嘴,把他悶死
了,請多包涵?!迸沙鏊木毂阋暥?/p>
見地欺上瞞下處置了過去……我們住的村
子也是個盛行“間苗”做法的地方哪……
真是變態(tài),竟有如此奇風陋俗!藍英子目不轉睛地讀著,既吃驚又好奇,雖說是日本作家寫的日本故事,但對她這個中國地地道道的村婦而言,也毫無閱讀障礙,尤其是那“間苗”的說法,可以說熟得不能再熟,仿佛是在沸水里煮了三天三夜的雞蛋。只不過,在她的印象中,“間苗”這樣的做法通常都是在莊稼地里廣泛應用,而眼下這個故事,分明講述的是日本窮苦人給孩子“間苗”,虎毒還不食子呢,真是殘忍!
“英子妹妹呀,閑心好呢,居然在看書!”
就在藍英子讀得入迷之際,一個女人的聲音忽然飄進她的耳朵。藍英子抬頭一看,說話的不是別人,是劉乙的大姐劉梅。
“大姐!”
藍英子客客氣氣招呼了一聲。 “打擾你了吧?看的啥?。俊?/p>
劉梅也一副空閑的樣子,沒話找話地跟藍英子寒暄道。
“說哪里去了,沒事干呢!我在看一個外國人寫的小說!”
“是說你看得那么專心。外國啊,離我們天遠地遠的。你莫見笑,我這輩子就在我們這個鎮(zhèn)上畫圈圈,遠門都沒出過哩?!?/p>
“你說哪里去了。”
藍英子不好意思繼續(xù)埋頭看書,索性合上書本,跟劉梅聊了起來。
“你看的是哪個國家的書啊,外國人的字跟我們中國寫的一樣?”
劉梅感到自己請教了一個比較專業(yè)的問題,很是得意。她一邊說,一邊在藤椅旁邊找了塊空地,兩手抹了抹灰塵,便就地坐下了。
“我讀的是翻譯成漢字的作品,不是原文?!彼{英子解釋。
雖然說漢語,但對農村婦女劉梅而言,諸如翻譯、小說這樣的字眼的距離,就像孫悟空一個筋斗云,足足有十萬八千里。既然話匣子打開了,劉梅便接著問了起來:“英子,書里寫的啥嘛?跟大姐擺下,反正沒事,讓大姐也開開眼界?”
“你想聽?”
“想聽?!?/p>
“真的?”
“真的?!?/p>
“那好嘛,我給你講下這個故事……”
藍英子于是跟大姐劉梅念起水上勉這篇名叫《桑孩兒》的小說來。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這話用在只是打算跟弟媳說說話打發(fā)時間的劉梅身上,再合適不過。機緣巧合,藍英子因此撞上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藍英子斷斷續(xù)續(xù)、照本宣科似的念完這篇名為《桑孩兒》的小說,坐在地上的劉梅卻很長時間如同挨了霜的茄子,一動不動,久久緩不過神的樣子,更叫人暗暗驚訝的是,劉梅麥麩色的深邃眼窩下邊兒,掛著兩道稀溜溜的淚痕——這個發(fā)現(xiàn)讓藍英子有點手足無措,她沒想到,大姐居然比自己多愁善感。只是,她沒有想到,在這些眼淚的后面,還有自己更沒有想到的事,在這個遍地陽光的午后,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漸漸在歲月的水面上慢慢探出了腦袋。
“英子,桑孩兒的故事讓我好難受啊!”
終于,劉梅說話了。
“大姐,這故事可能是人家瞎編的,當不得真?!?/p>
藍英子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就像我們平時看的電視劇?!?/p>
“你不相信天下有這樣的事?”
劉梅問藍英子。
“你是說‘間苗?我們本地就有這個做法啊,只不過我們針對的是莊稼,日本針對的是孩子。”
“外國的月亮,跟咱們中國的月亮,一樣呢!”
劉梅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大姐,你這話啥意思?我沒聽懂。”
藍英子一頭霧水地看著滿臉被愁云罩住的劉梅。本來,念故事給劉梅聽的人是她藍英子,現(xiàn)在,藍英子自己倒有些糊涂了。
“你是不知道,其實,我們這個家原來就‘間過苗呢!”
劉梅又云里霧里地說了一句,說完,東張西望一番,生怕別人聽見似的。
藍英子驚得目瞪口呆:“大姐,你是說像桑孩兒那樣,孩子生出來后被丟到地里去?”此刻,她心頭升起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要是大姐劉梅變成手上的這本書就好了,一下子就讀懂了。照她這樣歪來繞去,真要把人繞暈不可。
“你還記得那天在衛(wèi)生院我爸最后說的那番話嗎?”
劉梅問藍英子。
“記得啊?!?/p>
藍英子回答。 “我爸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爺爺接他,然后他到了白云洞,里頭熱鬧得很,敲鑼打鼓,吹拉彈唱,見啥都有?!?/p>
“嗯,爸是這樣說的。”
劉梅又說:“我爸還提了幾個人的名字,劉丙、劉蘭、劉竹、劉菊。其實,你不知道,我爸和我媽這輩子共有八個子女,四男四女,男是甲乙丙丁,女是梅蘭竹菊。除了劉蘭、劉竹、劉菊,你可能都見過?!?/p>
“嗯。啊!”
藍英子表示在聽。
“英子妹妹,大姐這輩子其實真是命苦呢!像桑孩兒那樣命苦,只是,我三個妹妹命更苦!”
劉梅激動地絮叨著,兩只眼睛像是滴了紅色墨水,目光里迸濺著仇恨的火花。
藍英子的腦袋里飄出一長串大大的問號,不知自己該說什么好了,只好嘴巴貼了邦迪似的沉默著,等劉梅把話繼續(xù)說下去,直到水落石出。
劉梅見藍英子一言不發(fā)、洗耳恭聽的樣子,便磕磕巴巴地說了起來:“說起來,你肯定知道,以前山里人日子惱火,家里地多勞力重要,我爸媽重男輕女思想嚴重,只想要兒子,生了四個兒子,都養(yǎng)了,四個女子,就留了我一個,跟你說你可能不相信,我們劉家人就興過‘間苗,我三個妹妹就是被這么弄死的!”
藍英子雖然支著耳朵聽,但聽得相當吃力,好歹明白了大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說,這“間苗”的做法,真不僅僅是日本人的專屬,難怪大姐會說外國的月亮跟咱們中國的月亮一樣呢!
“大姐,你是說,除了你,劉蘭劉竹劉菊她們出生以后,就像這本書上的桑孩兒那樣,被扔掉了?”
“哎,我就實話告訴你,但你聽了就是,千萬不許對外人說,這是家丑,不可外揚??!”
“好,我不會跟人家說?!?/p>
“我們更厲害,我三個可憐的妹妹,因為家里養(yǎng)不起,也不想養(yǎng),剛生下來就被遺棄。我是福大命大,不然生下來也被遺棄了。”
“??!有這種事?!”
藍英子聽過劉梅的話,臉色一下子刷白,她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身邊竟有這種滅絕人性的事。
“過去好久的事了,以前這樣的事多著哪。記住,千萬不要跟外人說?!?/p>
過去的事說算就算了?! “我不……”
藍英子搖了搖頭,恐懼使得她渾身僵硬,仿佛稍稍動彈一下,身體就會因恐懼而碎裂。
“我們住的村子也是個盛行‘間苗做法的地方哪……”
再想起《桑孩兒》這篇小說開頭的話,藍英子忍不住落淚,為劉梅,為她的姊妹,為女人。自嫁到這個院子,她素來很少關心劉家這棵樹的家族史——來龍去脈以及隱藏在枝葉間的凄風苦雨。如果不是大姐劉梅親口說出這些秘密這些苦難,恐怕永遠都不會有人主動提及。對此,藍英子甚至有了一種深刻的感受,她覺得這棵大樹上的每個男人都仿佛是帶血的種子,是罪孽的邊緣,而因為偏見和野蠻思想失去生命的劉蘭劉竹劉菊們,就像一場毛毛雨,一群毫不起眼的沒有舌頭的雨滴,命中注定要沉默而永遠地消逝于歲月的長河。
“不怕你笑話,我沒被遺棄就已經(jīng)阿彌陀佛!活到現(xiàn)在,我什么都想得通,看得開呢!我們女人啊,祖祖輩輩,生來就是男人的邊角料……不值一提?!?/p>
劉梅一個鄉(xiāng)村哲學家似的滔滔不絕。 “大姐,你不說這些我真還沒意識到呢!從今往后,你若不嫌棄,就把我當親妹妹看待吧!”
藍英子忽然動情地表示。說完了,又覺得畫蛇添足。
“好啊,實話實說,我有時候做夢還夢到她們呢!”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個女人默契地注視著彼此,熱淚盈眶,久久不語。
“我們女人啊,祖祖輩輩,生來就是男人的邊角料……不值一提?!?/p>
龍門陣結束以后,兩個女人就各自回屋了。出于女人某種特殊心理使然,臥室里,藍英子再次打開書,翻到《桑孩兒》這篇小說,在書頁右上方小心翼翼折了三角形,權當記號。她不想忘記這篇小說。
九
劉乙從“趁手紅”麻將館出來時天剛擦黑,原本有著厚厚一沓塊票的荷包此時已變得空空蕩蕩。他現(xiàn)在身上全部擁有的,不過是一種壯志未酬的失落感和沉甸甸的沮喪。
小心翼翼走下麻將館門前的水泥階梯,劉乙冷不丁打了個寒戰(zhàn),他忍不住搓了搓手。望見隔壁的“清一色”麻將館里,煙熏繚繞,幾桌人激戰(zhàn)正酣,一個個賭徒就像打了雞血似的,聚精會神。劉乙深吸了口氣,迎著路面反射的微光,慢步朝家里走去。
大姐劉梅那里借來的一千塊錢早就縮水成四分之一,只剩二百五十塊錢。出門的時候,劉乙打定主意,孤注一擲,要賭就賭個痛快,于是把這些錢全揣進兜里。不到黃河心不死,這下好了,全輸光了。輸?shù)氖茄瑰X,哪有不心疼?
劉乙一邊走,一邊后悔,后悔得腸子都青了,心想自己要是稍稍有點遠見卓識,該要少走好多彎路?。≈皇?,說什么都晚了,錢都換了新主人了。
路過靈官廟的時候,劉乙眼前不由得跳出幾個月前的畫面,就在這個拐彎處,他從大哥那里得知了父親的噩耗。此刻,想到自己快要做父親了,仍然一事無成,劉乙不由得五味雜陳。
腳下的路雖然爛得就像被猛獸啃過似的,好歹寬敞著,但這人生的路,怎么這么窄?
三月的天,孩兒的臉,白天里曬太陽穿得薄,午后天卻陰了,涼風一吹,氣溫下降得厲害,藍英子發(fā)起了高燒。
劉乙推門走進臥室的時候,見媳婦兒藍英子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說著胡話。
劉乙喊了兩聲“媳婦兒”,藍英子都沒應,嘴上卻一個勁兒念叨著“桑孩兒…‘肚子痛”什么的。湊近摸了摸額頭,滾燙!
心臟一陣狂跳!
幾乎沒有半點猶豫,劉乙抱著燒得暈暈乎乎的藍英子就直奔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途中,或許是天黑的緣故,或許是被石頭崴了腳,劉乙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沒摔倒,懷里的藍英子卻在地上痛苦地“哎呀”了一聲。
藍英子痛苦地“哎呀”了一聲,羊水就破了。破了羊水,藍英子下身很快濕了一大片,她睜開疲憊的雙眼,問劉乙:“老公,我是不是要生了?我肚子痛得厲害,你快點把我送到衛(wèi)生院找醫(yī)生!”
“媳婦兒,你堅持下,衛(wèi)生院馬上就到!”
劉乙知道這一跤摔得代價慘重,自責不已,恨不得一腳一腳把自己踹死,一刀一刀把自己劈死。他輕輕抱起藍英子,用走的速度朝衛(wèi)生院一路小跑,一邊走,一邊安慰著因為疼痛不斷發(fā)出痛苦呻吟的藍英子。
“老公,我痛得不行了,我是不是快要死啦?”
藍英子柔弱得宛如寒風里的一棵小草。 “傻瓜,不許瞎說!我保證今后再也不打麻將了,我劉乙再打麻將就不是人!等你生了孩子,我就每天去山上砍樹背菜墩子,老老實實給你們掙錢,讓我們家的日子紅火起來,好不好?”
劉乙眼淚汪汪地說著。 “嗯,老公,我以后唱歌看書,你還說不說我?”
藍英子弱弱地詢問。
聽藍英子這么說,劉乙心痛不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他說:“你愛干嘛干嘛,我都依你啦!”
“老公,還有事拜托你,你重男輕女的思想要改改了,這次要是生了個女兒,也別虧待她?!?/p>
冥冥之中,藍英子仿佛有所預感。
“不會不會,我怎么會虧待自己的孩子呢!兒子女兒都一樣,一樣!”
凌晨兩點,梅鎮(zhèn)衛(wèi)生院婦產科潔白的產床上,經(jīng)過數(shù)位醫(yī)生和護士的共同努力,藍英子在高燒情況下順利產下健康女嬰一枚,體重六斤六兩,身高五十厘米。藍英子則由于產后大出血,在搶救室里一番徒勞無望地掙扎后,永遠閉上了眼睛,停止了年僅二十三歲的心跳和呼吸。
滿月后,初為人父的劉乙在滿懷愧疚中為女兒取名“劉思藍”,以此寄托對媳婦兒藍英子深切的懷念之情。女兒的小名,則是藍英子去世那個晚上幾次念叨過的三個字:桑孩兒。
十
劉思藍小時候特別聰明伶俐,滿腦袋都是問題。
劉思藍:“爸爸,媽媽哪里去了?”
劉乙:“媽媽藏起來了?!?/p>
劉思藍:“媽媽為什么藏起來?是藏在這本書還是藏在這個筆記本里?”
劉乙:“我也說不準,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的……”
劉思藍七歲那年,父親劉乙將一直保存在抽屜里的那本《水上勉選集》和一個藍色筆記本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她,并且告訴她,這是媽媽留下的東西,要好好珍藏。
劉思藍十八歲那年,已經(jīng)出落成個亭亭玉立的大閨女。很多熟人看了都說,這孩子長得像藍英子。這一年,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生,為父親劉乙掙足了面子。
大一寒假,劉思藍回老家過年。
大年初一這天大清早,劉思藍大娘劉梅如同往年一樣,照例端著兩大碗熱氣騰騰的湯圓上門來了。
人沒進屋,聲音搶先飄進了劉思藍的耳朵:“桑孩兒,吃湯圓啦!桑孩兒,吃湯圓啦!桑孩兒,吃湯圓啦!”
“大娘,你煩不煩,聲音大得跟炸辣子似的,我耳朵都被你吵聾啦!”
劉思藍從小就跟大娘親,忍不住拿大娘開玩笑?!罢ɡ弊印笔莻€比喻,究竟是什么,誰都沒見過。
“哎呀,我家桑孩兒越長越漂亮了!”
“大娘,我回來第一天你就這么說,然后天天如此,我聽得都要醉啦!”
“大娘說的真心話,你呀,長得真像你媽英子,你把你媽的殼殼都剝上啦!”
大娘走了之后,劉思藍沒有忙著吃湯圓?!吧:骸边@個乳名,冥冥之中,激活了她的某些記憶。她努力回想著。眾多的親人只有大娘愛這么稱呼自己,劉思藍隱隱覺得,這里面肯定有什么來頭呢!她忽然又想起小時候父親劉乙送的生日禮物。這么想著,便一頭闖進臥室翻箱倒柜起來,最終她如愿以償,很快就在自己的秘密保險箱里找到那本灰撲撲的舊舊的《水上勉選集》和一個藍色筆記本。
恍若隔世!十多年了,自己把它們忘記了似的,竟然從未碰過它們!
劉思藍看了看筆記本,里面只有一首歌詞,和一種遙遠而黯淡的歲月氣息一
歌名:《渴望》
演唱:毛阿敏
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難取舍。
悲歡離合都曾經(jīng)有過,
這樣執(zhí)著究竟為什么?
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
心中渴望真誠的生活,
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
問詢南來北往的客。
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難取舍。
悲歡離合都曾經(jīng)有過,
這樣執(zhí)著究竟為什么?
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
心中渴望真誠的生活,
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
問詢南來北往的客。
恩怨忘卻,留下真情重頭說,
相伴人間萬家燈火。
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
過去未來共斟酌。
過去未來共斟酌。
看了看筆記本,劉思藍又翻開書——繼續(xù)尋找線索——她習慣性地去找目錄,沒有目錄,而是“目次”?!澳看巍边@個說法是有點老土,但畢竟是原來的老書??!緊接著,她很容易就看到了那個小說標題《桑孩兒》,四百六十頁。
劉思藍很自然地翻到了第四百六十頁,其實根本不用翻,因為整本書就那一頁右上方有一道等邊三角形折痕,像是某種記號,又像是一種提醒。這本書,除了父親劉乙、母親碰過,估計還有大娘劉梅—一“桑孩兒”這個名字好像就是她叫出來的嘛!
父親劉乙出門了,劉思藍只好帶著書和筆記本,一陣風似的跑到大娘劉梅家里,想請教請教大娘。萬一,她知道些什么呢?
劉梅一看見那顏色早已發(fā)黃的書,胸口猛然一陣劇痛,感覺就好像,有人在自己心口燒了個洞似的,眼眶也不由得濕潤了。已經(jīng)好多年沒看到這本書啦!記得,第一次見它是在侄女兒出生前的那天上午,她和英子說了些什么話,現(xiàn)在都能背出來呢!望著侄女兒手上的書,劉梅有點恍惚了,在她眼底,仿佛這本書隔著她和藍英子的,不是循環(huán)往復的歲月,而是眼下已經(jīng)亭亭玉立的侄女呀!劉梅感慨不已,在圍裙上認認真真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她從侄女劉思藍手上捧過書——生怕書突然化了似的——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撫摸著,仿佛在細細打量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良久,她才鐵板釘釘似的告訴面前有些茫然的劉思藍:
“那天,英子跟我講過這本書里桑孩兒的故事,桑孩兒的坎坷遭遇并非虛構,而是確有其事……”
劉思藍邊聽著大娘絮絮叨叨,邊從大娘手中取回媽媽藍英子留下的書,再次翻開那早已褪色的一頁,將那道在歲月里保持了多年、形狀清晰的遙遠折痕,小心翼翼撫平,使其恢復最初的完整,又像在將幽暗惶惑的過去剩下的最后一朵浪花,永遠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