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據(jù)本市新聞報道,那起命案發(fā)生在12月27日晚9點40分左右。兇手持刀捅死一人捅傷兩人后,爬上了新建成的濱海高速公路,沿著高架橋一路向南狂奔,在跑出近一公里后,被警方擊斃。
12月20日
事情發(fā)生得相當突然,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當時會議已經(jīng)結(jié)束,大部分與會人員都相繼離開,只剩下少數(shù)幾個聚在圓桌一端,圍著陳市長說話。會議室里有些悶熱。門雖然開著,但沒有一絲風。市府大樓的供暖系統(tǒng)差強人意,頂層尤其是重災區(qū),屋里的溫度和外面相差無幾,為了確保下午的會議正常召開,吃午飯之前,羅秘書就先上來打開了空調(diào),結(jié)果弄得矯枉過正。開會過程中,有人看到陳市長兩頰潮紅,幾次抬手擦汗。羅秘書也注意到了,不過沒太往心里去。早晨上車前,劉大姐拉住他胳膊叮囑,陳市長昨晚在床上看書時有些著涼,別忘提醒領導吃藥。
羅秘書含混地喊一聲大姐,問要不要緊?每次喊大姐他都有些小心翼翼。她是陳市長愛人,年齡和他相差近二十歲,正常應該叫阿姨,但她卻執(zhí)意要當大姐,問題是,陳市長卻沒有意愿想當姐夫。羅秘書不得不接受,但避免當著市長面喊。
劉大姐告訴他沒啥大問題,早晨起來咳了幾聲,自己說嗓子發(fā)緊,前胸后背發(fā)沉。說到這里她彎下腰,透過車窗向后座看,陳市長已經(jīng)先上了車,把文件攤在膝蓋上正讀。
“吃點甘草片和病毒靈,應該就沒事了?!?/p>
羅秘書點點頭。他已經(jīng)跟了陳市長七八年,市長從縣里調(diào)回市里,他就開始給他當秘書。生活和工作一肩挑,對領導的情況相當了解。市府大樓里好多人都說他很快就會提市府秘書長。陳市長生于上世紀60年代初期,身材高大健碩,讀書時曾經(jīng)是校籃球隊前鋒,打過大學生聯(lián)賽,帶隊殺人了賽區(qū)四強,身體素質(zhì)已經(jīng)達到健將級別。工作后還是喜歡打球,只要下場比賽,場均得分仍然在30+-打的都是真球,不存在拍馬屁嫌疑。就在昨天下午,陳市長剛打了半場球,羅秘書認為前胸后背發(fā)沉,是運動后的正?,F(xiàn)象,臉紅出汗則是感冒造成的。
羅秘書收拾材料時,看到陳市長還坐在圓桌一端的椅子上,雙手撐住桌面,臉色略顯蒼白。趙副市長、公安局馮局長和熱電公司錢經(jīng)理正圍住陳市長說話。羅秘書心里沉了一下,市長最近實在太累了。日常的事務不算,還有兩件事讓陳市長頗為頭疼。入冬前陳市長就開始布置大氣污染防治工作,進入供暖期后又五次三番去環(huán)保局、氣象站、熱電公司調(diào)研,請全國知名專家來本市把脈會診制定防治方案,但霧霾仍然相當嚴重,連續(xù)多日都是橙色和紅色預警,市民意見很大,省里也一直在施加壓力。還有安全生產(chǎn)和社會治安,眼看就到年底了,不管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簍子,一年的工作就白干了。陳市長每天都處于高負荷狀態(tài)。今天的會議針對的就是社會治安和霧霾。馮局長和錢經(jīng)理圍著不走,一個是向市長要政策,另一個是要經(jīng)費。羅秘書跟了領導這么多年,已經(jīng)習慣了換位思考,他知道這兩件事都不好辦。馮局長要的其實是罰沒權(quán),有了這個權(quán)力,老馮就有了底氣,可以讓下面的干警放開手腳做事。但政策不是說給就能給的,要考慮方方面面因素,抓社會治安是為了穩(wěn)定,一句話說不好沒準就會制造更大的混亂。經(jīng)費的事更難辦。本市已經(jīng)連續(xù)五年出現(xiàn)財政赤字,前年竣工的棚戶區(qū)改造工程,現(xiàn)在還欠著開發(fā)商幾個億尾款,要想追加大氣污染治理款,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你不給人家政策,不給人家錢,人家就不給你干活,這個會開過也等于白開。
羅秘書自忖,要是讓他當市長,這兩個都是邁不過去的坎。羅秘書邊把椅子推回去,邊繞著桌邊向前走,同時留神聽這邊的動靜。他是個有政治理想的人,對他來講這都是難得的學習機會。
左側(cè)墻上空調(diào)關(guān)掉后,他看見陳市長的手像刀一樣砍下去,堅決果斷地沖馮局長說出了四個字: “要注意度?!彪S后就把臉扭向錢經(jīng)理。
羅秘書仔細揣摩這四個字,真的非常有水平?!耙⒁舛取奔瓤衫斫鉃閷︸T局長的警告,“你老馮要適可而止,別沒完沒了糾纏不休?!币部衫斫鉃槭欠帕艘坏揽谧樱笆虑槟憧梢宰?,但要注意尺度?!眱蓚€意思,一左一右,你往哪邊去都說得通。左右之間的這段空白區(qū),就是高明的領導藝術(shù)。羅秘書看到市長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耐煩的神色。他知道自己該出場了,否則那些人會一直圍住不放。他打算把右側(cè)墻上的空調(diào)關(guān)掉后就過去,理由是現(xiàn)成的,說一聲“市長該吃藥了”,那些人就會知趣地離開。羅秘書的手剛伸向墻上的按鈕,耳朵里忽然聽到一陣響聲,那聲音有些怪異,就像是一條大魚被拖到岸上,著地后又不甘心地撲騰了幾下。
羅秘書回過頭,看見陳市長的椅子空了,眾人抻著脖子,滿臉驚愕。他跑過去時看到陳市長已經(jīng)躺到地上,一只手按住胸口,兩只穿著皮鞋的大腳不時痙攣般抖動幾下。那兩只腳他非常熟悉,尺寸四十五碼,步幅超過一米,幾步就能從三分線外沖到籃筐下,踩在地上堅實有力,透出十足的自信。但此刻它們卻顯得疲憊無力,像兩棵被風吹歪的樹一樣傾斜下來。隨后他看到了陳市長的臉,那張臉已經(jīng)變成了青紫色,雙眼半睜半閉,表情相當痛苦,豆粒大的汗珠子不斷從額頭上向下滾落。
圍觀的幾個人都慌了手腳,嘴里喊著陳市長,不知該如何是好。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趙副市長,突然一跺腳說“八成是心?!保愿懒_秘書快去三樓找辦公室孫主任,隨后,掏出手機打120。孫主任很快趕到,他是冠心病患者,平時隨身攜帶急救藥物。一把速效救心丸塞進嘴里,陳市長眉頭皺了皺,嘴里哼了兩聲,有了一些反應。孫主任吩咐眾人散開,保持通風狀態(tài)。
幾分鐘后,救護車呼嘯而至。
12月22日
按正常情況來講,春祥是不會落單,也不會走便道的。從杭州配貨站出來時,他們一共是五輛車同行,三輛是寧縣城里的,另外兩輛是縣城旁邊西瓦鎮(zhèn)的。大家長年在一條線上跑長途,都熟頭熟腦的,只要時間差不太多,就會在一起走。人多勢眾,有點啥事能互相照應一下。春祥是個急脾氣,用他老娘的話說,“十冬臘月生日,喜歡凍(動)手凍(動)腳。”幾句話說不到一塊堆,就可能瞪眼抄家伙,但他生得人高馬大,為人仗義豪爽,碰上事情敢出頭,在同行里人緣一直都不錯,所以大家也都愿意和他一起走。
春祥是在揚州和大家分開的。
當時,他們的車隊正停下來吃午飯。常年在這條線路上跑,春祥這些人早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兩千多公里的道路上,哪里的飯菜既實惠又可口,哪里的房間干凈又便宜,哪個店里的女服務員潑辣敢開玩笑,他們都心里有數(shù)。這一路上,吃在哪,住在哪,不用特意安排,每次也都差不多會趕在熟悉的地方。他們在揚州歇腳的那個店,名叫姐妹飯店,如果只聽店名,開店的應該是姐妹倆,但從來也沒人見過這對神秘的姐妹。老板是個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服務員倒是兩個女的,可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姐妹顯然不是指她們。這個謎案自然不必由春祥他們破解,他們只需要知道這里吃得經(jīng)濟實惠就行了。
飯馬上就要吃完時,春祥接到了老婆桂芝發(fā)來的幾段視頻,他放下筷子剛點開,畫面晃了一下,手機卻突然沒電了。春祥心里萬分懊惱,他記得清清楚楚,昨晚剛一入住旅店就把充電器插上了,手機是新買的,沒有理由半天就把電用完。他懷疑昨晚可能就沒連接上電源。春祥氣得一拳頭擂到桌子上,剩下的飯也不吃了,去墻邊找充電的插座。同行的司機嚇了一跳,聽說是手機沒電了,都覺得春祥有些大驚小怪。本來嘛,手機沒電是正?,F(xiàn)象,否則就不會有充電器這東西了。
大家吃完了飯,嘴上說著又是一頓,邊拿牙簽往嘴里捅,邊掏出煙來互相讓,都要求別人抽自己遞過去的那支。讓了一圈,最后,還是自己抽了自己的。一支煙抽完,司機們紛紛站起來,說該上路了,還有三千多里要開呢!趕早不趕晚。
喊春祥,春祥卻直搖腦袋, “你們先走吧,我得充一下電,看看老婆發(fā)過來的視頻。”
司機們看他的眼神里就有些奇怪,什么視頻那么重要,非要火上房地急著看不可呢?
春祥立刻眉開眼笑,“是我兒子的視頻,小家伙一周歲了,已經(jīng)會站,會冒話了?!?/p>
人家看他的眼神就更奇怪了,誰沒有兒女呢,誰的兒女不是從小時候長起來的呢,誰的孩子小時候不會站不會冒話呢?至于把幾段視頻金貴成那樣嗎?尤其是來興,嘴已經(jīng)撅起多高,能拴得住一頭毛驢。他是春祥雇的副駕駛,跑長途都是這樣,一輛車上兩個人,換班休息換班開,春祥要是不走,他自然也走不了。
春祥就是寶貴自己的兒子,他的心情他們不了解。
春祥和桂芝結(jié)婚晚,結(jié)了婚就張羅著要孩子,但春祥下了大力氣,一年一年辛勤播種,桂芝的肚子卻始終沒有動靜。幸虧他們倆感情好,否則因為孩子就興許一拍兩散。從春祥二十八到四十歲,兩口子想盡了各種辦法,到處求醫(yī)問藥,到頭來仍然還是一場空。用他老娘的話說“十二年啊,日本鬼子打跑了,國民黨反動派也打跑了,你卻連老婆的肚子都搞不大?!本驮谒麄円呀?jīng)徹底不抱啥希望,打算領養(yǎng)個孩子時,桂芝卻突然懷上了,轉(zhuǎn)過年就生了個白胖小子。有了兒子后,春祥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原來掙錢不知道為什么,有了孩子才真正有了奔頭。孩子就像是定海神針,讓他的心徹底踏實了下來。四十歲才有這么個兒子,自然寶貴得不得了。白天在路上開車時,春祥心里想著兒子,晚上做的夢里,也全都是兒子,只要一閑下就問兒子的情況。
桂芝都有些嫉妒了,“張口閉口都是你兒子,你咋不問問我呢?”
春祥嘿嘿笑,“兒子是你生的,也是你帶著,我問兒子不就等于是問你嗎?你四十來歲的人了,和一個小孩子爭啥呢?”
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在自己這比天都大,在別人那興許比針鼻兒還小。充電看視頻這事,同行的司機們都理解不了,自然也不會因此等春祥而耽擱時間。大家和春祥打個招呼,說一聲“在前面等”,先后上了自己的車,踩一腳油門開走了。“在前面等”這話并非完全是虛詞,幾個小時的路,春祥要是抓緊時間往前趕,也很容易就會攆回來的。
飯店轉(zhuǎn)眼走空了,春祥搬了把椅子坐在墻邊,喜滋滋地邊充電邊看視頻。兒子已經(jīng)學會了吹喇叭,腦袋頂上的頭發(fā)也長得更密了。只是這幾天有點小咳嗽,他想聽聽還咳不咳。來興出去一趟,回來時臉難看得像苦瓜,氣哼哼地說一句“起霧了”。他不高興也不是沒有道理,來興是西瓦鎮(zhèn)上人,三十二了還一直沒娶上媳婦,家里剛打電話過來,說有人給介紹了本鎮(zhèn)一個姓田的姑娘,讓他盡快回去見面。在杭州接到電話時,來興就到西湖邊找人算了一卦,卦象上說他眼前就有一喜,但這個喜是過路喜,抓到手了是他的,抓不到就沒準是別人的。來興認為這一喜就應在田姑娘身上。他已經(jīng)歸心似箭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對于跑車的人來說,起霧不是兒戲。霧要是小的話,車速得降下來,霧要是大些,高速公路就會緊急封閉,他們就只得走便道。
春祥走到飯店門口,看到霧確實是起來了,乳白色的霧氣貼著地面飄浮著,又慢慢向上升。春祥的心往下沉了沉,但嘴上還是很硬氣, “這屁崩大的一點霧根本不算啥,高速是收費賺錢的地方,咋能說封就封?”正說著,墻邊的手機響起來。打來電話的是前車的老陶,提醒春祥高速執(zhí)勤車已經(jīng)聚到收費口了,八成是要封路。
春祥也有些慌了,喊來興上車,到了高速入口,剛好看到“一級管制,入口封閉”的電子屏幕亮起來。一排警察背著手站在收費口前面。春祥上前陪著笑臉遞煙,問能不能通融一下,放自己進去。對方不接煙,冷著臉問他進哪去?春祥說進收費口,上高速。對方不說能也不說不能,反問道“你說呢?”
春祥無可奈何,只好調(diào)轉(zhuǎn)車頭奔便道,心里想著過了揚州這一段沒準霧就能小一些,就再回到高速上去。但一直到了淮安,霧也沒能小下來。為了多趕路,人歇車不停,春祥和來興換班休息,誰知剛出淮安,前面的車又出了車禍,十多輛車連環(huán)相撞,把路堵得風雨不透。春祥的車夾在車隊里,前進不得后退不得,整整等了六個小時才開始挪窩。開出二十幾公里,春祥聽到左前輪聲音不對,懷疑是哪里出了問題。找到家修配廠一查,果然是剎車轂不中了。修配廠沒有同型號的東西,得去淮安調(diào),這樣一來又耽誤了幾個小時。他們在臨沂重新上高速時,已經(jīng)比前面的車足足晚了一天的路。
這一天不起眼,剛好讓春祥趕上了那場大雪。
12月27日午后3點
沒有顧客上門的時候,詩思喜歡把身子趴在墻邊的沙發(fā)靠背上,透過窗子看風景。
她工作的這家發(fā)廊開在縣城北郊,正在一座高架橋下面,上了橋,就是新開通的濱海高速,連接著關(guān)里和關(guān)外。發(fā)廊租的是長途配貨站的房子,左邊是一家成人用品店,右邊是一家小旅店,再過去還有飯店、小賣店和一家汽車修理部,都是專為那些跑長途的司機服務的。發(fā)廊不算大,被一堵墻分成了里外兩間。外間屋洗頭洗臉,里間屋捶背按摩,都是需要和男人周旋的事情。
發(fā)廊里原本有四個姐妹,要過年了天又冷,生意變得越來越難做,那三個都回了老家,老板娘也不大來了,就只剩下了詩思自己看店。詩思也想走,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走,她還要給丈夫掙藥費,給兒子掙學費。老板娘說了,這些日子她什么錢都不用交,看一天店,額外還會給她一百塊錢。
詩思三十六歲,在這個行業(yè)里已經(jīng)不年輕了。她的模樣算不上十分漂亮,但一雙眼睛有些向里面陷,這就讓她多了一股異域情調(diào)。好多男人都喜歡盯著她的眼睛看,看著看著,目光里就有了別的內(nèi)容。
這地方離縣城十五公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說起來非常荒涼,發(fā)廊的窗前就是配貨站的大院子??h城里不允許進大型車,配貨站同時也是停車場。車多的時候鬧鬧哄哄,車少的時候空空蕩蕩,根本就沒有什么風景。詩思其實是在想心事。她的人還在發(fā)廊里,心已經(jīng)不知去了哪。
有時候,詩思會想起自己出生長大的那個小山村,想娘用洋槐花和野蜂蜜烙的餅,咬一口,清香氣從牙齒尖一直竄到腦門兒上。她也會想弟弟,想他在山路上搖著手向她跑過來的模樣_臉蛋紅撲撲的,肚皮一起一伏地直喘粗氣。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還只有十五歲,正在讀初中三年級。弟弟比她小兩歲,讀初一。她爹身體壯實得像頭牛,一天到晚手上總也不閑著。自己家田里的活干完了,就去幫別人家干,要不然就去山上下套逮兔子。實在找不到事情做,就提著鐮刀去村西的樹趟子,割回一捆槐樹條編土籃。那時候她也不叫詩思,而是叫王春柳。她爹是走在山路上出的事,一塊石頭滾下來,砸斷了他的腰。砸中他爹的那塊石頭全村的人都認識,已經(jīng)在那面坡上消停站了幾十年,誰也沒想到它會突然滾下來。有人說是采石場放炮把山震動了。但沒人能拿出證據(jù)來,采石場離他們村還隔著兩座山呢。
她爹從此就成了廢人,終日躺在炕上唉聲嘆氣,家里的活計干不了,性情還變得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沖人發(fā)脾氣。初中畢業(yè),春柳就不上學了,全力以赴幫娘操持家務,供弟弟讀書。村子里有人要去縣城打工,她娘給人家說好話讓把她帶上。春柳開始不想出來,怕娘一個人應付不了。她娘就沉下了臉, “你出去多少能掙幾個活錢,用不著都糗在家里?!?/p>
春柳先在飯店里端盤子,后來又到商場里當售貨員。她是個勤快孩子,手腳麻利又肯吃苦,不管在哪里都挺受歡迎的。她人雖然在縣城,但心時刻記掛著家里,每個月拿到工資,第一件事就是去郵局寄錢。
春柳是在賓館當服務員時認識的那個男人。賓館是縣城最大的賓館,名字就叫寧縣賓館。他是住賓館的客人,生得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看上去很有身份,賓館經(jīng)理遇到他,總是畢恭畢敬的樣子。他住的也是最豪華的一個房間。關(guān)鍵是人家還沒有架子,每次碰上都會沖春柳笑一笑,把手里的隨便什么東西送給她。春柳開始不要,連名姓都不知道咋能拿人家東西呢?架不住對方一次又一次地給,慢慢地也就接受了。都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筆呀、本呀、皮夾呀之類的辦公用具,都被她給了弟弟。
在春柳眼里,男人有點像一個謎。她每天打掃房間時,看到他的屋子總是很整潔。她就在心里想,不知道他有沒有家?為什么常住在賓館里?白天沒事的時候,春柳也會在心里想,不知道男人現(xiàn)在正做什么?是在辦公室里還是走在大街上?她知道人家做什么都和她無關(guān),但還是板不住要這樣想。有一天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自己怕是已經(jīng)喜歡上那個男人了。這個念頭剛一閃過,她就在心里呸自己,連名姓都不知道就喜歡上人家,真不要臉。
有一天夜里,男人回來得很晚,說忘記了帶鑰匙,喊春柳開門。她走過去時,聞到了他身上刺鼻的酒味。房門剛一打開,春柳就被他一把推進了屋子里。她有點發(fā)傻,還以為對方是在開玩笑。男人把她推倒在床上時,春柳終于明白了要發(fā)生什么。她心里既不害怕也不反感,只是有些遺憾和不解,為什么他不征求一下自己的意見呢?
“我還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鄙砩现皇R患卣謺r春柳說。
“姓劉,文刀劉?!睂Ψ绞稚厦χ?。
“酒味太大了,老劉?!贝毫f。
“茅臺啊,政府特供的,一千塊錢一瓶?!?/p>
事情結(jié)束從房間離開時,春柳的心情既緊張又激動,但沒有半點后悔。她一直有個理想,就是找到一個喜歡的男人,讓他把自己從女孩變成女人,如今終于實現(xiàn)了。第二天早晨在走廊遇見老劉,她的目光直直地迎上去。但老劉卻不看她,沖著墻壁點了點頭,就好像并不十分認識她,或者已經(jīng)忘了昨晚發(fā)生的事。一連幾天老劉都這樣,反倒讓春柳懷疑起來,那件事到底有沒有發(fā)生過?她很想找老劉問問,不需要他負責,只是想搞明白,究竟是有還是沒有。
半個月后的一天傍晚,春柳在樓梯上攔住了老劉。老劉滿臉警惕地問她要干什么。春柳就說出自己想求證的事情。老劉沒說那件事有還是沒有,而是說了三個字“知道了”。第二天在走廊上遇見時,老劉往春柳手里塞了一只信封,里面有一千塊錢。春柳心里充滿了疑惑,不明白老劉為什么要給她錢。她想起了老劉喝過的茅臺酒,剛好是一千塊錢一瓶。再見到老劉時,她把信封還給他,說自己不想要錢只想把事情弄明白。老劉沉默片刻,滿臉嚴肅地說了一句“要注意度”,就轉(zhuǎn)身而去。春柳心里越發(fā)糊涂了,事情有沒有發(fā)生?老劉為啥要給錢?“要注意度”又是什么意思?她都弄不明白。她很想再找老劉問一問。但老劉卻不見了,一天早晨出門后,就再也沒回來。她委婉地問過經(jīng)理老劉去了哪里。經(jīng)理先是有些詫異地問她誰是老劉。春柳說了。經(jīng)理就怪她說話不知輕重,臉上現(xiàn)出畢恭畢敬的神色,說人家下到縣里本來就是鍍金的,如今已經(jīng)調(diào)回了市里,八成是要升職了。
兩個月后,春柳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三個月后,春柳嫁給了旁邊飯店比自己大十歲的馬廚子。
第二年春天,她生下了兒子。又過了三年,馬廚子的手腳關(guān)節(jié)開始腫大,不但拿不穩(wěn)炒勺,連路也走不穩(wěn)了。醫(yī)生的診斷是類風濕,已經(jīng)到了Ⅲ級,即便是積極治療,怕是也會很快就要坐在輪椅上。馬廚子帶著兒子回了農(nóng)村老家,春柳一個人仍然留在縣城里。她爹已經(jīng)去世了,弟弟也即將大學畢業(yè),自己家那邊不再需要她接濟了,但她還要掙錢養(yǎng)活丈夫和兒子。
六年前,她到了這家發(fā)廊,名字也從春柳變成了詩思。老板娘說,干這一行的都要有個藝名才行。有好長一段時間,她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她只知道來到發(fā)廊后,自己的收入一下子增加了,丈夫的藥費和兒子的學費都有了著落。兒子如今已經(jīng)十七歲,生得人高馬大,鼻子眼睛嘴都像那個老劉。
詩思從回憶里走出來,心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只是有些寡淡。前幾年好多事情她還想不通,覺得自己瞎了眼,先是遇到老劉那個騙子,后來又嫁了個廢人馬廚子,心里就有很多抱怨。這幾年呢,她已經(jīng)想通了,這些也都是她自己的命,想逃也逃不掉,就只能逆來順受地扛起來。
詩思在心里合計了一下,兒子這時候怕是已經(jīng)出發(fā)了吧!她原本不想讓兒子來這里,她明白自己干的工作讓很多人浮想聯(lián)翩,但兒子態(tài)度很堅決,說已經(jīng)借到了摩托車,可以直接開過來。她知道兒子想她,她其實也一樣想兒子,這陣子也沒有什么生意,就沒再堅持阻攔。詩思看見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土黃色,八成很快就要下雪了,也不知道兒子路上會不會遭罪。
12月27日晚8點至9點so分
雪是傍晚落下來的,開始還只是像小蠓蟲似的攪成一團,沒多長時間就扯成了大片大片的棉絮。雪大起來的時候,春祥的車剛剛駛出高速路口。這么大的雪要把貨送到省城目的地去顯然是不太可能了,即便他的車能去,雇主也沒辦法找人卸貨。春祥打算先到縣城北郊的配貨站避一夜,第二天早晨再往省城趕。
不好意思再讓來興耽擱,春祥繞了個遠,先把他送回了西瓦鎮(zhèn)。趕到配貨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鐘。雪卻忽然停了。春祥就有些后悔,早知這樣,不如直接開到省城呢!春祥把車開進大門時,看到門衛(wèi)室前面停著一輛黑色桑塔納,沒有掛牌子,不知道是誰的車。雪光把天映得很亮。配貨站里車停了不少,但看不到一個人。已經(jīng)到了年根底下,好多司機都已經(jīng)檢過車開始封車了。院里的飯店和發(fā)廊還亮著燈光,春祥準備去隨便要點東西吃。穿過兩排汽車中間的過道時,春祥看到了在杭州同時開出來的那幾輛車,人家都已經(jīng)卸完了貨,人也肯定都回到了家里。春祥也想回家看看兒子,但一來已經(jīng)沒有車回縣城,二來自己的車上有貨,雖說車停在配貨站里,但不照看一下心里還是沒有底。去年在天津一個配貨站,苫布就被割開一道口子,丟了一捆盤圓鋼筋,給貨主賠了好大一筆錢。
雪下得時間不長,但地上的積雪很厚,踩上去沒過了腳脖子。
風挺硬,氣溫降了不少,春祥把大衣裹緊一些。
飯店老板是個矮胖子,正一個人在玻璃桌面上擺撲克,面無表情地沖春祥點點頭。春祥先去墻邊把手機充上電。知道自己來得太晚了,特意多要了一個菜。老板罵一句算出了狗屎命,抬手把牌弄亂,把一盒煙甩給春祥讓他先抽著。
吃完飯身上暖和了些?;氐杰嚿?,春祥給老婆桂芝打電話,尖著嗓子喊鐵子。那邊的桂芝已經(jīng)笑出了聲, “死春祥,又整裝神弄鬼那一套,你他媽是誰鐵子?難道我看不見來電顯示的號碼?”
在寧縣這片地面上,鐵子就是情人的意思。
春祥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我還以為你看不到呢!告訴老婆自己已經(jīng)進了配貨站,明天早晨去省城送貨,今天晚上就不回家了,又問兒子在干什么。桂芝說,剛才洗完澡,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著了。
春祥就有些失望,本想聽聽兒子的聲音呢,結(jié)果愿望落了空。春祥問兒子待會會不會醒?
桂芝說, “也可能醒,也可能不醒,沒一準?!?/p>
春祥又問兒子還咳不咳了?
桂芝說, “偶爾冒一聲,基本上已經(jīng)好了?!?/p>
春祥就很嚴肅地叮囑, “晚上一定要給兒子蓋好被,別讓他再凍著?!眱鹤铀X不老實,總喜歡蹬被,入冬以后已經(jīng)咳了幾次。
桂芝那邊發(fā)起了脾氣,罵春祥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你媽又不肯幫忙,光靠我一個人來。我要是光想著給他蓋被,這一宿還睡不睡覺?”
春祥本想發(fā)火,話到喉嚨口了,又被他硬咽下去,嘿嘿笑兩聲說, “我就那么一說,哪能讓你一宿都不睡?”
桂芝自己在家?guī)Ш⒆右呀?jīng)很不容易,同時還要經(jīng)營一個小超市,也是黑天白天地忙,往往是腦袋一挨枕頭就睡著了,真不能再多要求她什么。夫妻倆的心情其實是一樣的,只要想一想兒子二十歲成人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是六十歲的老人了,想掙錢也掙不動了,心里就有一種相當強烈的緊迫感。所以呢,趁著現(xiàn)在還有力氣,趕緊給兒子掙一份家業(yè)。
春祥說, “你拍幾張兒子照片讓我看看?!?/p>
桂芝就拍了三張照片,用微信傳過來。
春祥看到兒子頭上戴著一頂五彩絨線帽,臉上紅撲撲的睡得很踏實,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涌起一股暖流,鼻子也跟著一酸,有一種要流淚的感覺。這在他四十幾年的人生中,還是從來都沒有過的情況。
兩個人又聊了—會兒子,桂芝問他吃沒吃飯,車里冷不冷,配貨站里還有沒有人?
春祥說開了暖風,不冷。透過擋風玻璃看出去,飯店的燈已經(jīng)滅了,只有發(fā)廊和門衛(wèi)室還亮著燈。但他不想和桂芝說發(fā)廊。社會上對他們這些跑長途的司機有很多非議,編排了各種各樣的段子,什么十個司機九個騷,還有一個是大酒包。什么十個司機九個嫖,還有一個在坐牢……他不想讓桂芝亂想。
桂芝說, “晚上別睡得太死,多加點小心。”
春祥答應著,打開副駕駛儀表盤下面的手套箱,把刀拿在手里。刀是一把藏刀,是他三年前去青海送貨時買的,長三十厘米,刀刃非常鋒利,刀把用牛骨制成,刀梢上纏繞著銀絲鑲嵌著一只白色的老虎,看上去非常漂亮。春祥就是屬虎的。跑長途指不定碰上什么事,有了它心里就有了底。
春祥又問一句兒子醒沒醒。
桂芝說, “還睡呢,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醒不了。
“那你替我親他一下。”春祥說,他心里其實很想讓老婆把兒子弄醒,喊幾聲大兒子,聽聽兒子的聲音。想想還是算了,他要是真提出這要求,桂芝肯定又要罵他有毛病。兩個人又聊幾句,掛斷了電話。春祥裹著大衣躺到后面的臥鋪上,把兒子的幾段視頻看一遍,困意很快襲來。
臨睡前,他看了看手機,時間是九點一刻。
春祥是突然醒過來的。睜開眼睛好一會,才意識到外面有人敲車窗。他的身體立刻緊張起來,把刀抓在手里。這時候,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喊大哥。月亮出來了,春祥透過車窗望出去,見一個人正站在腳踏板上,看上去有些面熟。春祥打開車門,想問問怎么回事。對方一擰身子已經(jīng)上了車,隨手關(guān)了車門。
“大哥,跟你要根煙抽。”女人說。
春祥看一眼手機,時間是九點半,剛才他只睡了十五分鐘,頭有些疼,心里一陣惱火,想立刻把女人趕下去,忽然想起恍惚是發(fā)廊里的女人,出出進進也見過幾次。他把刀放下,板著臉把煙盒甩過去。女人熟練地把煙點上,問他為什么睡在了車里。春祥說明天還要送貨。他的語氣有些冷,不愿意和她過多糾纏。女人卻不在意,向他這邊靠了靠,沖著他吐過來一串煙圈,問他一個人待著寂寞不寂寞?春祥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想的卻是另一個意思,寂寞這個詞擊中了他,讓他心底涌起了一股暖流,他突然很想聊一聊兒子。
春祥點上一支煙,目光透過擋風玻璃望出去,天上的月亮又圓又大。
春祥說自己的兒子來之不易,從打老婆懷孕時候起,他們就開始擔驚受怕。兩個月時去醫(yī)院做B超,開始大夫說沒找到胎心胎芽,嚇得他腦袋一懵,險些倒在檢查室地上。后來聽說找到了,腦袋又是一懵,眼淚就流了下來。懷孕到六個月時,老婆查出妊高癥,比預產(chǎn)期提前一個月做了剖腹產(chǎn)手術(shù)。等在手術(shù)室外面時,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好幾次想沖進去看看。還好母子平安。有了這個孩子,他的人生中就多了許多樂趣,咋苦咋累他都心甘情愿。兒子認生,從來不讓外人抱,但就算他走一個月回到家里,孩子也會沖著他撒開兩只小手。他上一次抱兒子還是兩個月前的事,這中間他一直在外面跑。一個月前他在縣城邊上的修車廠見過一次兒子,當時滿身滿手油污,只和兒子貼了貼臉……
春祥講完了,女人向車門邊挪了挪,臉上輕浮的表情不見了,輕輕嘆口氣說,“我也有個兒子,今年17歲了。學習特別好,特別懂事,下午騎了二十多里地的摩托車,從鄉(xiāng)下趕過來給我過生日。要不是他,我都忘了自己的生日是今天了?!?/p>
春祥點點頭,抽出一支煙遞過去,“看著面熟,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人擺了擺手沒有接, “我叫王春柳。”名字脫口而出,讓春柳自己也有些詫異,詩思這個名字已經(jīng)用六年了,幾乎形成了條件反射,這次為什么說出了本名呢?或許是因為,兒子正酣睡在不遠處發(fā)廊的床鋪上吧!
春祥呵呵笑兩聲, “我也姓王,叫王春祥,咱們倆聽上去還真像兄妹?!?/p>
“大哥,你不會怪我吧?”
“我咋會隆你呢,大半夜的陪著我聊兒子,感謝還來不及呢!”
話剛說到這里,外面突然響起了一陣叫喊聲。手電筒的光柱從外面照進來,有人掄起棍棒砸車門,喝令他們下車。春祥飛快地把刀抓在手上,身體繃成了一張弓。他第一反應是碰上搶劫的壞人了。他腦袋里緊急思考著下一步該怎么辦。坐在車里硬挺著顯然不是辦法,用不了幾下,對方就會把車窗玻璃砸碎,到時候就會更被動。他準備冒險一搏。春祥還沒忘記身邊的春柳,打開車門沖出去之前,他叮囑她千萬不要出去。
春祥剛跳下車,就被人圍住了。
對方一共三個人,手里都拿著家伙,自稱是城關(guān)派出所的警察,說春祥涉嫌嫖娼,問他是認打還是認罰。認打要拘留15天,認罰就掏一萬塊錢。春祥冷笑一聲,向后退兩步,靠在車門上。他以前經(jīng)常打架,經(jīng)驗非常豐富,人少對付人多,這樣就不會腹背受敵。城關(guān)派出所他知道,但對方都沒穿警服也沒出示證件,張口就要一萬塊錢,打死他也不相信他們真是警察。那三個人不理春祥的質(zhì)疑,用棍子指著,喝令他趕陜蹲下,雙手抱頭。
春祥當然不會那么做,他悄悄摸了摸袖筒,那把藏刀就藏在里面。此刻,他的頭腦異常清醒,從眼前的局勢看,只能出奇制勝,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把刀亮出來。春祥正想著,后背上突然受到一擊,有人從里面打開車門撞了他一下。春祥身體向前一栽,回頭看到了那個名叫王春柳的女人。她滿臉惶惑地直搖頭,向他說對不起,意思是自己不是故意的。但春祥心里卻起了疑,懷疑她和這三個人都是一伙的,這套把戲叫做放鴿子,就是拿女人當誘餌。
春祥一愣神的工夫,肩膀和后背上已經(jīng)挨了兩棒子,緊接著左胳膊又挨了一下。他心里一陣發(fā)慌,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相當危險,再不反抗就會被亂棒打倒。春祥把手探進袖子里,刀隨之出鞘,青白色的刀刃在月色和雪光下閃了一道寒光。春祥的動作相當連貫,向前搶了兩步,揮刀劃出一個圓弧。有兩個人中刀了,包圍圈打開一道缺口,春祥看到,那個王春柳就站在缺口的方向。他沒有一絲猶豫,奔著她沖了過去。比起三個男人,他更恨這個女人,剛才在車上,他就是對著這個女人滔滔不絕地講出了兒子的事情,他覺得她不僅出賣了自己,而且還出賣了兒子。
女人意識到不好,嘴里發(fā)出一串尖叫,拔腿就跑。春祥隨后緊迫。跑到那個飯店門前時,有人從斜刺里沖出來,一棒打在春祥腦袋上。他的腦袋嗡的一聲響,隨之天旋地轉(zhuǎn),身體晃了幾下勉強站住腳。春祥一矮身子,一個弓箭步向前,手里的刀子捅進了那人的肚子里。他把刀抽出來時,看到對方稚氣的臉上布滿了驚愕。他猛然意識到,那方應該是個孩子。但春祥已經(jīng)無暇顧及這些了,他沒有停留,邁開大步跑出配貨站大門,翻過隔離網(wǎng)跑上了濱海高速。
春祥一直向南跑,他知道這條路通到他家小區(qū)前面。別的已經(jīng)都不重要了,他現(xiàn)在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回家看一眼兒子。血下來了,順著額頭流過眉骨,糊住了他一只眼睛,又沿著臉頰流到下巴上。但他毫不在乎,腳底下依然在不停地奔跑。這時候,他聽到了第一聲槍響,有人喝令他站住。春祥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或許那幾個人真的是警察,而不是打劫的壞人,因為自己過于慌張才造成了誤會。但想明白也晚了,他已經(jīng)傷了三個人,無法再停下來了。槍聲第二次響起來。他感覺到子彈從頭頂上飛了過去。春祥把身子矮了矮,繼續(xù)向前跑。突然右側(cè)脖頸上就像被重錘擊打了一下似的,悶悶地一疼。他知道自己中槍了,奇怪的是這次卻并沒有聽到槍響。春祥沒有立刻倒下,而是雙膝彎曲,跪在了路面上。他看到自己的血不斷滴落到雪地上,形成一只只黑色窟窿,那些窟窿連成一片,看上去酷似一只巨大的蜂巢。他聽到了兒子的笑聲,隨后看到兒子向他撒開兩只小手,春祥也把手臂張開,向兒子迎上去……
12月28B
春祥沒有立刻死去,和王春柳的兒子一起,被送到市醫(yī)院進行緊急搶救。
一天后的晚上,在市醫(yī)院手術(shù)室門外,有一男一女找到了哭成淚人的桂芝。
女人走上前,滿臉真誠地懇求桂芝救救自己的愛人。
桂芝茫然無措,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人,自己又怎樣才能幫上忙。今天中午,她親眼見到了一場死亡,蒙著白床單的車子從手術(shù)室里推出來時,那個名叫王春柳的女人哭得昏倒在車邊的水泥地上。當時她只覺得那個女人好可憐,過了半天才意識到,躺在車上的年輕人正是死于丈夫之手。
一小時前,醫(yī)生第二次給桂芝下達病危通知書后,她就徹底傻掉了,腦袋變得像一截枯木頭,只會在心里沒完沒了地埋怨自己,幾天前不該給丈夫發(fā)那幾段視頻。如果她沒發(fā)視頻,春祥就不會停下車充電,也就不會趕上高速封閉,用不著走便道,當然也就不會耽擱一天時間,最后遇上一場大雪,不會住在配貨站里,遭遇派出所抓嫖的警察,直到最后發(fā)生一場慘劇……那樣的話,他們一家三口,現(xiàn)在應該正守在家里,高高興興地等著過年呢!
她還覺得事情有些蹊蹺,無論如何都不相信,春祥會去找別的女人。她對警察說了自己的想法,但人家連看都不看她。她試圖向那個王春柳求證,對方邊流淚邊搖頭,就是一言不發(fā),當然也不會給她做什么證明。她向醫(yī)生和護士解釋,人家板著臉根本不理她。
女人解釋說,她的丈夫得了心肌梗死,因為情況特殊,無法做搭橋和支架手術(shù),只能進行心臟移植。但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捐獻者,目前已經(jīng)用機器心臟維持了八天。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經(jīng)過嚴格檢測,桂芝的丈夫和她丈夫配型成功了,所以,她才到這里來求桂芝救自己丈夫一命。
桂芝仍然一臉茫然,搞不清對方正在說什么。當然也顧不上去想,女人所說的配型是什么時候做的,怎么做的。她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對方,連續(xù)問了幾句: “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這時候,那個男人走了過來,用手拍拍桂芝肩膀,聲音溫柔地說, “劉大姐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答應移植,假如你丈夫不幸去世了,他的心臟還可以在另一個人的胸腔里跳動。那就等于是說,你的丈夫還活著?!?/p>
這句話桂芝同樣沒有聽懂,腦袋里一直轉(zhuǎn)騰的一句話忽然脫口而出,“你們說,我丈夫會不會去找別的女人?”
那一男一女對視一眼,同時使勁地搖頭,“你的丈夫是正人君子,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p>
她深深地點了點頭,“好吧,我?guī)湍銈??!?/p>
“你真的同意幫忙?你知道要做什么嗎?”
“同意,不論做什么,我都同意。”
女人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謝謝你了妹子,我姓劉,他姓羅,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隨時找我們。我們現(xiàn)在就去拿一份協(xié)議過來,你只要在上面簽個字,事情就都解決了。”
桂芝只是機械地點頭,眼淚仍然在不停地流下來,在丈夫臨死之前,有人相信他的清白,對她來講,是莫大的安慰。
女人和男人走出十幾步時,桂芝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你丈夫貴姓?”
女人臉上先是露出詫異的神色,隨后恢復鎮(zhèn)定,“他姓陳,耳東陳。”
“就是本市的陳市長。”男人補充說。
桂芝點了點頭, “謝謝你們了,肯相信我丈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