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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外的窗口

2019-07-19 13:05董書敏
四川文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年歲春生老外

董書敏

老外生得細高,頭發(fā)灰白,日久經(jīng)年地扣著帽子,帽子上大多印著漢字,比如邁克床墊,比如老張頭十三香。今天他戴的帽子上印的是志愿者,反正沒有一頂是花錢買的。他身上的暗條汗衫已經(jīng)舊了,前后都是細碎的褶子,仿佛已經(jīng)在床上滾爬了很久,只有衣領還挺立著,像后安上去的一樣,這也是他沒舍得扔掉它的原因。此刻他把汗衫破舊的下擺都掖在褲腰里,布編的褲帶系得非常往上,已經(jīng)卡到了腋窩,這樣他的兩條腿就顯得更加細長。

他邁動細長的兩條腿,穿過小花園,扒開紫丁香,回頭看一眼四周,確定沒有人注意這才蹲下來。如果不是聽說工地出了事情,他是不會在這個時間趕過來的。

紫丁香一共有十三株,老外一棵棵數(shù)過。它們都集中排列在小花園的南側。紫丁香再往南,便是一家樓盤的圍檔。幾個月前,老外用鐵剪在圍檔上開了一個窗口,像真正的窗戶一樣,可以開也可以關。從此他白天偵察夜里行動,收獲一直都很穩(wěn)定。

老外小心地推開窗口,工地里靜哨悄的,看來傳言都是真的,開發(fā)商怕再出事就給大部分工人都放了假。現(xiàn)在除了懸在樓面上的八個蜘蛛人,在地面上千活的就只有四個人。天熱,他們只穿著短褲,曬得黑紅的上半身怎么看都像是烤糊了的燒雞。這幾個人,是老外經(jīng)常見到的,他們一直都在這個工地里搬搬扛扛,把建筑材料從這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為下一步施工做準備。此刻他們正在倒騰一大堆膠泥,把它們扛到樓后老外看不見的地方。

那個身上刺著半條龍的家伙是這幾個人的頭,最有資格偷懶。此刻他跑到一邊去抽煙,卻還咋咋呼呼地吆喝別人,哎!寶良,你動作快點不行啊!別拖拖拉拉的,像戴腳鐐了似的。哎!黑熊,平時你勁兒不是挺大的嗎,今天沒吃飯啊!怎么徉死帶活的,快走兩步能累死你?。《?,你揀什么笑,快點搬!

半條龍一根煙都抽完了,卻還賴在陰影里不出來,拿一把婦科醫(yī)院發(fā)放的小扇子給自己扇風。一邊扇一邊罵老天爺不該把天整得這么熱,還讓人活不活?然后又罵專家,凈瞎放屁,能耐呢?有能耐叫天涼快涼快。他罵的時候臉往上揚,眼睛盯著右邊的天空,仿佛老天爺和專家們正站在那里研究什么事情。老外往那個方向看過去,除了高樓還是高樓,天空只是很窄的一條縫。再一細瞅,有一雙眼睛正好嵌在那條縫里,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這雙眼睛老外再熟悉不過,他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跳出來,或掛在半空,或趴在腳面,有時是夜里,有時是白天,如果他想來就是閉上眼睛也躲不過,他會那么一直盯著你盯著你,盯得你心慌氣短又無力掙扎。十年前就是這雙眼睛擋了他的視線,以至發(fā)生車禍,他的一塊頭骨被撞癟進去,像煞了氣的足球再也沒有鼓起來。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卻從此不會說話,只會咿里哇啦,連半語子都不如。于是就有了老外這個稱呼。誰都這么叫,連丈母娘都不例外。慢慢地,周圍人就忘了他的名字,都管他叫老外。車是不能再開了,買賣也做不成了,就只能在街道掃垃圾,一個月兩千二。這還是街道照顧他,給了他這份養(yǎng)家的工作。

春生總是在夜里去扒連家的后窗,把兩只手扒在玻璃上,月光從前面照進來,影影綽綽的可以看見被鐵鏈拴著的連。如果連也看見了他,會拖著鐵鏈走過來,不認識他一樣,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他。這時他看見的連只是一個黑影,連面目都不清楚。連偶爾會沖他大喊大叫,開始春生很害怕,他想起連給他做過的冰車,有一次還把冰車帶了過來,給連看,希望連能想起什么??上нB什么也想不起來。后來春生把窗戶推開一條縫,把嘴貼在那條縫上和連說話。他問連記不記得都給他講過什么?連不回答,他就替連說,蝙蝠不是老鼠吃鹽變的。聲音不大,但連一定可以聽得清,而住在正房里的連的親爹和新媽卻聽不見。騾子是驢和馬生的。他又說,不能下崽兒。你還說一男一女在一起久了會生出小孩兒。其實我以前一直以為小孩兒都是老天爺送的,不然怎么會結了婚才有小孩兒,一定是老天爺看見誰結婚了就給誰送個小孩兒過去。春生每次都說很多,說連的事兒也說他自己的事兒,說他一會兒要和哥哥去照家雀兒,他負責打手電,哥哥負責抓,天冷,那些家雀兒都瞇在柴火垛里,隔不遠一個,用手電一照就嚇得光顧瞪眼看你,飛都忘記了,一抓一個準兒。他告訴連,燒家雀兒可好吃了。

許多天過去了,連還是老樣子。有一次他給連帶了一個煮熟的雞蛋,從窗戶縫里扔給他,沒扔好,連夠不著,急得齜牙咧嘴,脖子上的鐵鏈繃得溜直,像一條被拴住的狗。春生不忍心,第一次拉開窗戶跳進去,把雞蛋的皮剝好,放到他面前的鐵碗里,連抓起來,三口兩口便吃掉了,從此以后,春生就經(jīng)常跳窗去給連送吃的,有時是園子里的瓜果,有時是小賣店的餅干,有時是一個燒熟的土豆。這些東西都是春生從自己嘴里省下來的,本來想美美地吃掉,但一想到連,就不吃了,給連留著,晚上送過去。有一次他還給連帶去一只大花蝴蝶,從窗口放進去,那只蝴蝶好像明白春生的心意,直接飛到連的肩膀上,翅膀一張一合。連盯著這只美麗的小東西,竟然不可思議地笑起來。從此后,春生不光給連送吃的,還送蜻蜓,螳螂,蝴蝶,大天牛,逮住什么送什么。漸漸地,連看見他會興奮,連興奮的時候就會雙腳交替著在地上跺來跺去,并往他這邊掙,掙得鐵鏈溜直,雙手向他努力地伸著。但他一次都沒敢拉過連的手,盡管他知道這雙手很靈巧,會做冰車,會捏泥人,還曾在黑夜里拉著他的手走過漆黑的墳地。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是連沒被拴住以前的事情。偶爾他會摸摸連的頭,最開始只是蜻蜓點水似的摸一下,后來膽子大了才敢摸得長久一些,每次連都會安靜地讓他摸,有時還會把頭故意往他的手上拱,但是往往連的手一動,他便飛快地躲開,他聽大人說過,連這樣的人,被他抓到不得了,他會把你掐死,而且死還白死。

在四人當中,老外最在意的還是二黑。有一次,老外正在窗口處搞偵察,不經(jīng)意間竟和二黑對上了眼兒,二黑的眼睛似乎有些特別,像磁鐵一樣把老外給吸住了,越緊張越拽不回來,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二黑悠地把眼光收回去,倒把老外給閃了一下。后來兩人有機會面對面,這才發(fā)現(xiàn),二黑兩只眼睛不走一道線兒,你以為他在看你,其實他正看向別處。老外這才放下心來,照舊每天晚上都去工地里踅摸一圈兒,除了鋼筋頭泡沫板,有時還能揀到些別的東西,比如肉包子,饅頭,苞米,安全帽,翻毛的勞保手套。他甚至還在一個雨天看見兩條活蹦亂跳的魚。他想這一定是那個項目經(jīng)理養(yǎng)的魚跑出來了。他曾聽工人說過,說那個項目經(jīng)理很能燒錢,在別墅區(qū)的水池里養(yǎng)了好幾十條錦鯉。最刺激的一次是他在垃圾堆里找到一件破衣服,衣服不奇怪,垃圾堆里經(jīng)常有工人扔掉的破衣服,奇怪的是他在衣服里摸到了三張十塊錢的票子。回到家,他把它們擺開來仔仔細細地看,是錢!真錢!

不過真正讓老外在意二黑的是另一件事,那時老外的窗口才打開沒幾天,他還很小心,常常早早地就趴在窗口處等待時機,卻不敢真的進去。有一天傍晚,一伙人吵吵嚷嚷地站在一輛掛車前,報怨活太累,說好的是做管理,可競讓干搬運的活兒,還有這都幾點了還不讓下班,這不是剝削嗎!聽聲音是一伙年輕人。老外喜歡他們的聲音,就伸脖瞅了瞅,他們的確年輕,一看就是剛出校門的學生。一個年歲大些的人走過來,說大家今天再晚走一會兒,把這車防水膠搬到庫房去,不然明天影響了施工進度公司會被罰錢的。年輕人并不同意,你一言我一語,甚至還搬出了勞動法。年歲大的只有一張嘴,自然處了下風。于是就說那你們就都走吧,我找二黑來。說完就大聲喊二黑快過來。二黑這時正在彩鋼房外面吃飯,聽到招呼放下碗就往這邊跑。已經(jīng)返身要走的年輕人這時倒停下了,說你這是欺負老實人,二黑一天才掙一百五,憑什么讓他這么給你賣命。年歲大的兩手一攤,你們不干我才找二黑的,這怎么還怪我了,我不是想讓你們早點下班嗎?正爭論著二黑已經(jīng)到了跟前,見大家為他吵吵,很過意不去,好像是他做了什么對不起大家的事,臉微微地泛紅,一個勁兒地沖大伙抱拳,像電視里賠罪的江湖人物。年歲大的拍了拍二黑的肩膀,用非常體諒的口吻說,你去先把飯吃完,吃完了飯把這車防水膠搬到庫房去,明天要用。二黑抹了一下嘴巴,說吃完了,我已經(jīng)吃完了。你放心,我保證不能誤了施工。年歲大的笑了,沖二黑豎起大拇指,說在這個工地上,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說完又向那幫年輕人得意地擠擠眼睛。說看人家這覺悟,你們學著點吧,別多干一點兒就抱屈。

二黑幾步跑到車前,剛把車廂板打開一面,就有一個高個的年輕人沖出來,啪的一下又把打開的車廂板給合上了,說這么一車防水膠,二黑得搬一夜,那他還睡覺不,玩人也沒有這么玩的吧!年歲大的臉上掛不住,說肖陽,你到底想怎么樣,要早下班的是你,行!我讓你們早下班,可我找別人你又攔著,你到底想干嘛?那個叫肖陽的小伙說,你另外再找裝卸工??!年歲大的說,錢誰出?再說這么晚了你讓我找誰去?二黑,搬!別聽他的。那個肖陽也不示弱,說要搬你就和他一起搬!我們陪著你!要不就誰也別搬,等明天你找裝卸工來搬。年歲大的恨恨地看著肖陽,說你小子能耐??!替我做主了。肖陽轉頭對大伙說,今天咱們看二黑的面子再堅持兩個小時,一起把車卸了。那些年輕人雖然不是很情愿,但還是都留了下來。他們還年輕,做不得虧心的事情。

二黑是天底下最勤快的人,也是最傻的人。這是老外給他下的結論。每次老外來扒窗口的時候都看見他在干活,哪怕別人都歇著他一個人干也沒有怨言。老外常常在心里琢磨,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呢?

每次算了工錢,二黑都趕緊送回去。他家在沈北,工地在丁香湖,晚上不通車,每次回家他都是跑步前進,夜行軍一樣。每次回去,都能在路上碰到正在掃街的老外。老外覺得和他已經(jīng)很熟了,每次都主動沖他笑。二黑呢,一只手捂著兜一只眼睛往外飛,老外根本搞不清他看沒看自己。不過二黑的回答他卻聽得清清楚楚,我回家看女兒,我女兒四歲了。老外知道二黑一定是開資了,他已經(jīng)摸準了規(guī)律,每月十五號三十號注定是二黑回家送錢的日子。而第二天一早二黑會順原路返回?;貋淼臅r候不是去時那樣樂顛顛地跑,而是一步一步走回來。每次見二黑低垂著頭,他心里便也跟著沉重。

如果父親揀不到肉會怎么樣?如果自己不把肉送給連又會怎么樣?春生常常這樣想。那年秋天,春生的父親意外地在一條鄉(xiāng)間小路上揀到幾十斤肉,什么肉不清楚,很瘦,應該不是豬肉。報告了派出所,也沒有誰報案說丟了肉。到了下午有一個丟牛的人坐著警察的挎斗摩托來家里看過,也叫不準那肉是不是他家牛身上的。于是警察建議埋掉,怕有毒,父親樂呵呵地答應下來。等警察一走他就把那塊肉大卸十二塊,用涼水洗了幾遍,放進院子里的那口大鍋,加上大料,姜片,指揮春生抱柴火燒火。香氣很快彌漫了整條街,鄰居們聞著味趕過來,也想跟著沾沾葷星,那年月不是年節(jié),誰家也舍不得吃肉。父親不摳門,何況那肉是他揀來的,一分錢沒花。但父親怕?lián)素熑?,就說給你們吃可以,但吃出事來我可不管。大伙的饞蟲已經(jīng)被引上來,就說藥死也不找你。這樣父親就把肉分給了大伙,一家一塊,最后父親剩了三塊。等真正的失主找來時,那肉已經(jīng)分沒了,這時他們才知道他們吃的是馬肉。這時他們家里還剩下兩塊肉,父親藏起一塊,告訴失主說就剩了一塊。這樣失主就拿著一塊肉回家了。晚上,春生想到連,偷偷切下一塊肉,怕連咬不動,就切成小塊,有半塊麻將牌那么大,用一塊報紙包了,跳窗進了連的屋里。連一定是聞到了肉香,他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興奮,他跳著腳,雙手努力地往前夠著,脖子上的鐵環(huán)都卡進肉里,春生打著打火機,看清了鐵飯碗的位置,用腳勾過來,打火機有些燙手,春生只好關掉,摸黑把肉放進碗里。連迫不及待地去抓碗里的肉,借著窗外的月光,春生看見連把幾塊肉囫圇吞下去。

老外正被那雙眼睛折磨著,肖陽就找來了,當然他不是找老外,而是來找半條龍。肖陽現(xiàn)在比老外第一次見他時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他不再像剛來時那樣整天捂?zhèn)€尖口罩,他和工地里的其他人一樣,穿著臟兮兮的衣服。和別人不同的是,整個夏天他一直穿著長衣長褲,偶爾擼起袖子會露出女人一樣的白皮膚,與他露在外面的手臉反差很大。當然他也不再干裝卸的活兒,和他一起來的那些個年輕人走得沒剩下幾個,連那個年歲大的也走了,他也真的做起了管理,每天都對工人們吆三喝四。

肖陽離老遠就喊龍總。半條龍站起來,說肖陽你一叫我龍總準沒好事。肖陽往他跟前湊了兩步,笑嘻嘻地說,這次還真是好事。

啥好事?半條龍半信半疑。

肖陽眼睛盯著那堆膠泥,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不是天熱嗎,市里的領導要來工地慰問,帶了不少物資,讓多去幾個人把東西領回來。我現(xiàn)在人手不夠,所以你們幾個一會兒都過去湊湊數(shù),人家的意思是人多瞅著好看。

不提發(fā)物資還好,一提發(fā)物資半條龍氣就不打一處來。還物資?半條龍撇撇嘴,說得多好聽??!昨天不是來了一撥送清涼的嗎,給每個工種發(fā)了五瓶水,半條龍伸出一只手比畫,五根雪糕,還有五個小西瓜,就這點破東西讓我們幾十個人在大太陽底下曬了倆多點兒,還不讓在陰涼的地方待著,說照相不好看,照吧!還得擺造型,還得面帶微笑,還得表示感謝,我的媽呀!還不如讓我干活呢。倆多點兒能干出多少活呢。肖陽你說,這不是整景是干啥,昨天干防水的那撥人中暑他們脫不了干系。

哎!肖陽把臉繃起來,你瞎說什么?中暑的事可不能再提,要是傳到安檢局的耳朵里,麻煩就大了。

肖陽現(xiàn)在本來就黑瘦,這臉一板就像公園里立的鑄鐵雕像,鑄鐵雕像一開口吐出來的話自然就硬邦邦的,求你這點兒逼事都磨磨唧唧,看來你是不想合作了。

見肖陽拉下臉,半條龍只好把話往回拽。我們?nèi)サ剐?,可這活催得緊,明天早上必須得把這地方騰出來。肖陽笑了,說不是還有晚上嗎?晚上凈睡覺,有那么多覺嗎?

二黑是在某一天的晚上發(fā)現(xiàn)那個窗口的,他睡不著覺,想老婆想女兒,可沒開資,找不到借口回去,就摸黑在工地里轉圈,轉著轉著就發(fā)現(xiàn)有一線光亮照進來,走過去,仔細瞅,原來在彩鋼板上有道縫隙,不寬,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推一推,開了,外面是密密麻麻的小花,天黑看不清花的顏色,卻聞到淡淡的花香。他從窗口鉆出來,越過花叢,外面是一個小花園,依稀看見里面立著幾樣健身器材。二黑走過去,在每一樣上都試了幾下,最后又回到太空慢步機前,站上去,一下一下地走起來。在他們家小區(qū)的花園里也有這樣的健身器材,每次回去送錢,老婆都不讓他在屋里多待,說是怕吵了女兒,盡管他心里一百個不愿卻還是聽話地走出家門,去到樓下的花園里,站到太空慢步機上,駕著云朵尋找自家的窗口,第一眼看見的往往是星星和月亮,他家的高樓就在星星和月亮之間,從上往下數(shù),第七個窗口就是他的家,那淺粉色的窗簾還是他們結婚時買的,外面罩了一層紗,比媳婦的婚紗都好看。黑夜里,他望著自家的窗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他想多看看他的老婆和女兒,盡管她們都討厭他,不愿意讓他進屋,不愿意讓他回家,但他還是想念她們,想讓她們過上好日子。她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為她們做什么都是應該的。每次他都會在樓下花園里待到天亮,這幾個小時他根本睡不著,一是花園里蚊子太多,再一個是想多看看自家的窗口,萬一老婆孩子的身影在窗口出現(xiàn)呢,就是隔著窗簾多看看影子也是好的。喂了蚊子看了影子,二黑再一步一步走回來。每次去來他都能在路上遇到那個細高的掃街人,他知道他叫老外。老外每次都會像熟人一樣沖他笑,他的笑和別人不一樣,有點苦,有點澀,還有點不自然。

自從發(fā)現(xiàn)了這個窗口,二黑再想出來就方便了,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會從窗口里鉆出來,站在小花園的太空慢步機上,看月亮,看星星??丛铝梁托切侵g的高樓,從上往下數(shù),第七個窗口,那不是他的家。那里沒有媳婦和女兒的影子。但他還是喜歡從上往下數(shù),數(shù)到第七個窗口然后停下來。

晚上老外比往常早來了一個多小時,他是放心不下二黑。果然,圍檔里面就只剩下二黑一個人,好大的一堆膠泥還堆在那里,二黑一趟趟往返在他的視線里。老外看得心里發(fā)酸,這么一大堆膠泥,二黑要扛到什么時候啊!老外想過來和二黑一起干,但想想還是先算了,自己這么突然冒出來算怎么回事.弄不好,這個每天進出的窗口都要不保了,還是先劃拉點兒東西再說吧。

輕而易舉地,老外就收羅了一袋鋼筋頭,他用手拎了拎,二十斤不止,他把鋼筋頭夾在腋下,貓著腰像穿越敵人陣地一樣穿過高樓之間的平地,說是平地其實一點都不平,深一腳淺一腳,到處都是翻起的土棱,隆起的土堆以及藏身其中的帶著釘子的破木板,在一處沙堆旁,老外發(fā)現(xiàn)一塊疊得四四方方的苫布,拿起來,還是半新的,也J『質手夾在腋下。他租的小平房已經(jīng)露天了,夜里仰面躺在炕上可以望見有光亮照進來,像一條渾身長滿鱗片的小蛇趴伏在他身邊。他給房東發(fā)過幾次信息,說現(xiàn)在還行,露天就露天,可過些天下雨怎么辦,屋里不成河了。房東開始回復說沒時間,后來被問得煩了就說一個月才四百塊錢,你還想讓我給你整四眼齊啊!老外一想也是,這年頭哪兒哪兒都是高樓大廈,能租到這樣的平房已經(jīng)是燒了高香,真把房東得罪了過年租不租你還不一定呢。這樣一想他就決定自己把房子修修,盡量少花錢。真是命好,想什么來什么。

老外把苫布和鋼筋從窗口遞出來,又把自己的一條腿也邁出來,卻想起還有事情沒辦,什么事?他沒看見二黑,進去的時候他看見二黑扛東西有些腳下不穩(wěn),那時候他就想,出來的時候一定要看一看,這人一根筋,活不做完不知道歇著。他甚至還想著要怎么去點撥一下二黑,別盡讓人家抓了大頭。

整個工地都靜悄悄的,那堆膠泥也靜哨悄的,老外往那排彩鋼房看過去,那里也是無聲無息。他知道二黑一直都住在那彩鋼房里,就在靠邊的這間,往常這個時候二黑一般都坐在彩鋼房的門前搖著婦科醫(yī)院免費發(fā)的小扇子。偶爾他會搬出另一把椅子擺在自己的對面,一個人喝酒吃肉,酒是三塊錢一袋的散白酒,肉是裝在塑料袋里的鹵豬爪或鹵雞腿,這些東西都是從工地旁邊的小賣店里買的。那家小賣店老外也經(jīng)常光顧,于是也就估摸出二黑的消費標準,每次都不會超過十塊錢,這種待遇一個月最多發(fā)生兩次,而且只有在他特別高興或者特別憂傷時才會發(fā)生。老外算了一下時間,自己鉆進去的時候還看見了二黑,怎么這么一會兒就睡覺了,可自己怎么沒發(fā)現(xiàn)他房里開燈呢,也沒看見他在彩鋼房外面用水管沖身子。老外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這個傻瓜早晚有一天得累死,得讓大伙給玩死。有一次老外早起偵察時看見二黑一個人在搬水泥,身上臉上厚厚的一層水泥灰,一張嘴連舌頭都是灰的。如果不是他會動,會張嘴吐口水誰都會以為這是一個泥做的人。

我得過去看看,盡快!老外對自己說,滿腦子想的都是昨天工地上熱死人的傳聞。他想二黑一定也是中暑了,害了熱射病?,F(xiàn)在送醫(yī)院也許還來得及。

月光下,老外接近了那堆膠泥。心里卻突然想到了連,想到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十四歲的連微微低著頭,圍著拴他的那根柱子轉圈,轉過去再轉回來。春生打著打火機—一對,那個時候他就叫春生,他問連怎么了。連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轉圈,腳把鐵碗都踢倒了,里面剩下的幾塊肉掉到地上,連理也不理,繼續(xù)轉,轉到春生腳下時,他跪了下來。多年后,他一直在想,連為什么會沖著他跪下來。這時他們也就離著一米的距離,春生不知道他怎么了,要干什么,又不敢去摸他,怕他發(fā)怒,這時打火機滅了,周圍漆黑一片。等再打著時,春生看見連正看著他,眼里充滿了痛苦和渴望。他問他怎么了,連不回答,再問還是不回答,他想起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聽過連講話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他想喊連的父親,又怕他知道自己來過,他想去摳連的嘴,又怕他咬他。他想連可能要死了,真要是死了我也脫不了干系了,這樣一想,他便顧不得連,轉身跑向窗口。

這時老外的眼前突然就亮了。連不見了,窗口也不見了,只見兩個人從樓里沖了出來,抓住他!快抓住他!老外一愣,猛地想起二黑,仿佛看見二黑正趴在那里,正等著他去救命。人很陜就到了跟前,他聽到了他們的罵聲,噴出的氣息已經(jīng)觸到了他的臉,他像被蛇舔了一樣,后背瞬間冰涼。但他沒有轉身,沒有跑開,他必須看見二黑安然無恙才放心。

那天春生跑回家,切了同樣大小的幾塊肉,學著連的樣子急急地吞下去,盡管有些噎,但還是咽了下去,心這才放寬了一些。但他終究還是擔心連,于是又跑到連的窗口前,先用打火機往里照,連仍然跪在那里,并沒有像以前一樣跳起來往他這邊掙,他推開窗子跳進去,連還是沒有任何反應。這時他開始害怕,后背發(fā)涼,仿佛有什么鬼怪站在他身后往他的脖子里吹風。他打個冷戰(zhàn),打著打火機,連的眼睛仍然睜著,和剛才一樣,可眼角分明有淚水流出來。他揀起一根草棍去捅連,連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死了?他死了嗎?春生走過去,把連搬倒在地上,他想起白雪公主因為吃了毒蘋果被卡住,小矮人都以為她死了,后來她又活了過來。春生希望連也是這樣,于是他一下一下地按他的肚子,沒有反應,就又去掰連的嘴,然后伸手進去掏,終于掏出了卡在連嗓子眼里的那塊肉,但連還是沒有反應,他就一個勁兒地按他的肚子,按他的胸,并嘴對著嘴給他吹氣,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連毫無生機。那一夜他沒有睡,想著會有奇跡發(fā)生,就像白雪公主一樣。但是奇跡終究沒有發(fā)生,第二天中午傳來了連已經(jīng)死去的消息,第三天連被他爸爸和叔叔在墳頭大坑邊上燒掉了,身下架著木頭。聽人說,連被燒的時候曾經(jīng)坐起來過,后來被他叔叔用木棍推倒了。

連被燒得連灰都沒留,但老外一直記得他,記得他死時的那雙眼睛。

肖陽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身后跟著半條龍。出了什么事?肖陽問。保安說捉住一個偷東西的。肖陽走過來看了一下,說他呀,他是老外,外面掃街的,今天活兒干不完,我叫他過來幫著干點兒。又轉身對半條龍說,你呀,不看著你就耍滑頭,叫二黑一個人干,你想累死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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