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 謠 朱 璞 ［山西大學商務學院文化傳播學院，太原 030031］

“重述神話”是2005年由英國坎農格特出版公司發(fā)起的全球跨國出版合作項目，意義在于用現(xiàn)代語境重述各個國家、地區(qū)的古代神話，在向遠古神話致敬的同時，賦予新的時代意義與價值，加之不同作家獨特的重寫風格，反思現(xiàn)代社會的物質膨脹與精神匱乏，給人啟蒙。

《重量》（

The Myth Of Atlas And Heracles

）是2005年在中國出版的重述神話作品，作者是英國當代實力派女作家珍妮特·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1958— ）。小說以新穎的角度重述了希臘神話中阿特拉斯和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溫特森以其個性張揚的語言，隨心所欲的敘事視角，獨到的見解摻雜在小說中，將“界限”與“欲望”貫穿全文，豐富了重寫本的主題內涵，引發(fā)讀者思考，極力為我們從頭講述一個故事。

本文旨在通過分析《重量》對古希臘神話故事的解構與重構，對比二者之間相似性與創(chuàng)新性，試探討珍妮特·溫特森重述神話的意義與價值。

一、對古希臘神話故事的繼承

（一）情節(jié)相似

神話里，阿特拉斯屬提坦神族，在諸神與天庭之戰(zhàn)中失敗后，宙斯罰他用雙肩支撐蒼天。赫拉克勒斯是宙斯與阿爾克墨涅偷情所生，因其一生都為宙斯的妻子赫拉所嫌惡。他擁有十二件偉大功績，卻死于小小的陰謀與誤會。阿特拉斯與赫拉克勒斯的交集只有偷取金蘋果這一主要情節(jié)。赫拉克勒斯在赫拉的設計下發(fā)瘋殺死自己的兒子后難逃內心譴責，決定服從神諭，接受歐律斯透斯安排的任務。他懲治兇猛的野獸，為人們驅除災難，解救普羅米修斯，在其勸說下決定請求阿特拉斯幫他摘取金蘋果，并承諾替他背天。阿特拉斯成功偷取金蘋果不愿再次承受重負，不料赫拉克勒斯卻使詐將蒼天重新放回他的肩上。最后，赫拉又一次使他發(fā)瘋殺害好友，他悔恨至極，祈禱神靈為他洗清罪過……最終他因妻子的誤會身穿沾有敵人血液的衣服而送命，死后封為“大力神”，與青春女神赫柏生活在一起。

《重量》選取神話故事中部分片段進行重述。阿特拉斯被罰永久背天，在無盡空虛的宇宙中聆聽著、思考著；赫拉克勒斯請求阿特拉斯幫他摘取金蘋果并答應替他背天，同時證明自己的強大；阿特拉斯在自由欲望的驅使下答應了請求；其間赫拉克勒斯內心煎熬近乎無法承受宇宙之重，在看到阿特拉斯為自己摘回金蘋果后施以詭計，重新將蒼天放回他的身上后匆匆逃跑；阿特拉斯強忍心中怒火默默接受命運重負；赫拉克勒斯重獲自由，在他想要安穩(wěn)度日時，卻因妻子誤會，將沾有敵人精血的襯衫披身，一代英雄葬身火海；蘇聯(lián)發(fā)射衛(wèi)星，將小狗萊卡發(fā)送到外太空，阿特拉斯與萊卡形影不離，萌生出放下蒼天的想法，然而一切風平浪靜……

（二）命運相似

無論是希臘神話還是《重量》，主要人物的命運都基本相似。小說除了對阿特拉斯的結局做出特殊處理外，并未更改人物的命運。家園被毀，阿特拉斯被罰永久背天；赫拉克勒斯盡管一生功績累累，卻難逃命運的捉弄，實為悲劇英雄形象。神話中，所有人都難逃神諭，命運早已成為定局，而在作者筆下，阿特拉斯最終放下蒼天重負，和小狗萊卡遠走。這點對命運的處理有別于神話故事，而這一結局也無疑是溫特森個人賜予阿特拉斯最好的結局。正如溫特森所言，她在所有的故事中選擇了這個故事，是因為這一故事的結束需要她為其苦苦掙扎。溫特森想把這個故事從頭說起，勢必要承擔起她為故事而設定結局的責任。

二、對古希臘神話故事的重述

（一）人物形象重塑

1.沉思命運的阿特拉斯

擎天巨神阿特拉斯，希臘神話中他的故事屈指可數(shù)，因其在神話中被打上罪人的負面烙印，使得他背負蒼天成為理所應當。在波蘭詩人齊別根紐·赫伯特的《螞蟻之王》中，對阿特拉斯的描寫在同情其遭際時也有為其正名的意味：“面對奧林匹斯優(yōu)美的壁雕《阿特拉斯從赫斯帕里德斯仙女處帶來蘋果》，人們很難理解為什么上面的英雄會是使詐的赫拉克勒斯，這個有罪的人。他被塑造為一個英俊的人，一個運動員；阿特拉斯看上去則是一個粗糙笨拙的大個子。無情的時間損壞了這幅壁雕，阿特拉斯的形象損壞得最嚴重?！笨梢?，無論在神話故事還是雕塑藝術品中，阿特拉斯都被刻畫為極邊緣的人物。

《重量》主要講述的是阿特拉斯背負蒼天的故事，作者將他塑造為沉默者，思想者。阿特拉斯渴望卸下重負，享受生命之輕，但當他真正卸下重負后，對自己的命運又有了更加沉重的思索，這正是看不見的責任之輕，遠比背天之重更加難以承受。這種思索直到他重新接過蒼天重負后才得以消失。他頓悟，這正是他的存在與責任，真實且沉穩(wěn)。

2.小丑化的赫拉克勒斯 神話中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在《重量》中被刻畫為陰險狡詐的小丑化形象。他的十二件功績在神話中被濃墨重彩地描繪，世人皆驚嘆于他的英勇無畏，卻不知他的兇狠殘暴。他曾在瘋癲狀態(tài)下殺死自己的孩子，這一點在小說中被有意放大，書中多次重復他發(fā)瘋失手殺害自己的孩子，而將他的功績一筆帶過。在盜取金蘋果的情節(jié)中，赫拉的形象與其構成鮮明對比，一個高高在上，一個齷齪至極?！八群ε滤?，又愛慕她。他的陽物不斷勃起和收縮就像風箱似的。他想強行占有她卻又不敢”。作者將他原本的英雄形象扭曲，故意小丑化并賦予荒誕性，極力將他拉下英雄寶座。希波克忒和赫拉是他永遠得不到的兩個女人，而他的一生也被二人的陰影所籠罩。赫拉克勒斯得不到希波克忒，便將她的頭骨敲碎，她的鮮血浸染了他的腳背，留下永久的印記。“可憐的赫拉克勒斯。赫拉的奶水和希波克忒的血液。一個已經(jīng)被抵押給女人們的男人”。將赫拉克勒斯的命運捆綁在兩位女性思想之下，也是溫特森女性主義情感的體現(xiàn)。

3.擁有女性價值的赫拉 在父權思想占有統(tǒng)治地位的神話中，女性似乎總是難以發(fā)出內心真正的聲音。赫拉，在眾多神話故事中被定義為蠻橫善妒的怨婦形象，但在作者筆下，她的形象被徹底顛覆。她作為神圣預言家身份，預言真理，洞察人心。偷取金蘋果情節(jié)中對赫拉的描寫主要是她與兩位主人公的對話。赫拉以自己曼妙動人的身軀故意引誘赫拉克勒斯走向自我毀滅，并向他預言：你會因為你就是你而致命。這使赫拉克勒斯陷入沉思，他第一次開始思索他的一生，他到底是誰……赫拉用羞辱的方式懲罰他，又不斷給予點撥，這一過程，赫拉始終戲謔著他，同時還讓他思考著，讓他又愛又恨；赫拉對阿特拉斯說摘了樹上果子的人就會像神祇一樣洞察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得到預知未來的能力就會沉淪在無盡的愚妄中。阿特拉斯驚恐萬分，他對自己的未來產(chǎn)生沉重思索，他想要逃避命數(shù)，卻不敢想象卸下重負后世界會變成什么，他別無選擇，放棄應有的掙扎。赫拉預言他的未來并非不可改變，可由自己選擇，之后驀然消失，留阿特拉斯獨自思考。

赫拉所引發(fā)的思考是關于命運與選擇。在這里，赫拉的形象閃現(xiàn)出女性的個性與價值，這也是作者的價值觀體現(xiàn)。

（二）獨特的敘述視角

《重量》中，作者有意打破神話的宏大敘述，以獨特的敘述方式重述神話。小說的敘述者有三位：阿特拉斯、赫拉克勒斯和一個現(xiàn)代凡人。作者采用切換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視角的方式，將主客觀巧妙地結合，賦予讀者靈活主體性，讓其體會作品內在的話語意涵。溫特森賦予每個敘述者個體話語權，他們真實地發(fā)聲，訴說自己內心的想法。在阿特拉斯被罰背天后，他開始了漫長無盡的聆聽，同時也思考著他的存在?！拔也粌H是在背負這個世界，而且也在背負著這個世界的全部可能性”。他是強大的，但只得接受一切，并享受著這重負。

此外，小說的敘述視角不斷跳轉，作者意識不斷浮現(xiàn)并植入小說主人公的思想中。在小說的一個章節(jié)中，前半部分是由第一人稱“我”（赫拉克拉斯）的視角敘述故事，后半部分跳轉為第三人稱，這時主人公的話語權逐漸消失，作者站在一切人物、故事情節(jié)之上繼續(xù)講述。赫拉克勒斯在果園遇見赫拉，赫拉預言他的結局終將是自我毀滅，這引發(fā)赫拉克勒斯獨自坐在圣樹之下，思考著命運。

在小說“挑戰(zhàn)自我”章節(jié)中，作者以一個凡人的敘述視角，講述著她對命運的選擇與拒絕。這個近乎作者原型的凡人形象告訴我們，對于命運的饋贈要敢于說“不”，選擇與拒絕都要勇敢把握。作者在小說結尾闡述對 “界限”與“欲望”兩個關鍵詞的理解：蘇聯(lián)向外太空發(fā)射衛(wèi)星，試圖探索人類生存活動的界限。阿特拉斯注視著衛(wèi)星，向萊卡了解著地球的現(xiàn)狀，相信在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那就是他一直挑戰(zhàn)的界限也許并不存在。作者在陳述自己的故事時聯(lián)想到阿特拉斯，在阿特拉斯從世界的邊緣抽回雙臂的同時作者也完成了她的一項使命，她已為這個故事找到了最好的結局。

（三）植入“存在”主題

神話中的父權社會，男性掌握主要話語權。溫特森反抗男權至上，作品中極力體現(xiàn)女性關懷，這一點不同于希臘神話?！吨亓俊分写竽懬覐氐最嵏擦四信牡匚唬瑴靥厣诮榻B宙斯出場時有意丑化他的形象，“宙斯本人決定要干涉一番。他躡手躡腳地走進花園，把自己喬裝成一個，長得又老又丑的苦力”。這與赫拉風度翩翩的形象構成極端差異，作者極力凸顯女性地位，也是小說在主題上的一重突破。

對于“存在”的思考，是《重量》主題上最核心的價值體現(xiàn)，這一點正體現(xiàn)在兩位主人公的命運上，以及由此引發(fā)的責任、選擇、自由等。小說中，阿特拉斯為自由而戰(zhàn)，隨后被永久的界限與責任束縛。宇宙的萬物皆在他的雙肩之下，但沒有一件事物是屬于他的，他被世界遺忘并拋棄，卻不曾真正萌生出逃避的念頭。他知道只有在背負蒼天時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和價值。赫拉克勒斯為取得自我救贖接下繁重而艱難的任務，他英勇無懼卻不敢向命運做出像樣的反抗，因為他認為命運是不可置疑的。作者在二者身上均反映出個體對命運是的選擇與妥協(xié)，對責任的承擔與堅守。此外，溫特森在小說中多處跳出故事，講述自己的身世，將自身命運的選擇、拒絕，處境的自由、孤獨過渡到小說主人公身上，讓讀者不經(jīng)意間陷入思考。小說中所到之處，我們不可避免地思索起阿特拉斯的命運。生活中很多事情想要做好很難，但又難以將之放下，是否這些困擾心頭的問題會像阿特拉斯背天使命一樣到最后成為徒然，又有誰知道呢？這也許是溫特森想要帶給讀者的存在之思吧，正如她所言，《重量》不僅是重述背天的簡單故事，她試圖詮釋孤獨、責任、重任和自由。

從作者感性又孤獨的文字中體會對人類命運生存的認識，這一認識是虛緲的，每個讀者都會有不同的體味浮上心頭，給以心靈重擊。

三、重述神話的創(chuàng)作意圖

（一）反思當代社會生存環(huán)境

作為當代重述，《重量》中不乏引發(fā)人類反思的文字。在阿特拉斯全神貫注背天時聽到了樹木砍伐倒地、人類滅絕森林的聲音。這是作者借這一宇宙旁觀者的身份，表達對全球生態(tài)的反思。此外，作者借赫拉之口訴說著人類的種種發(fā)明反噬自身的現(xiàn)象：普羅米修斯為人間盜火，人們卻用來焚燒、摧毀莊稼和家園；喀戎教給人類醫(yī)術，人類卻用它發(fā)明了毒藥……人類的一些發(fā)明，并沒有朝著最初的預設方向發(fā)展，相反卻演變成人類致命性的利器！戰(zhàn)爭、毒品、浪費糧食……這是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的體現(xiàn)，以此警醒更多的人類進行反思。

文末，作者巧借1957年蘇聯(lián)發(fā)射人造衛(wèi)星，將小狗萊卡送上外太空的事件引導阿特拉斯卸下重負。實際上，根據(jù)科學家所言，小狗萊卡在高壓酷熱的環(huán)境下很快就死亡了，這也許是對人類探索宇宙初期時用生物做實驗卻不顧及性命的指責。小說中，萊卡在面臨索命的自動注射器的前一瞬被阿特拉斯解救。個體生命雖然在宇宙中十分渺小，但它卻真實地存在著，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被珍重。

（二）反思個體的命運與責任

品讀兩位主人公在命運前做出的選擇時，我們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自身的處境。命運無從思量，選擇至關重要。力量強大的阿特拉斯與赫拉克勒斯為何要服從于神諭，而不選擇勇敢說出拒絕呢？人生的種種牽絆固然難以擺脫，但在自身堅定的意志下終將會戰(zhàn)勝。就像作者筆下的阿特拉斯，在徒然背負了世界那么久后，頓然徹悟，選擇放下，嘗試去體驗別樣的生活；就像溫特森本人，幼時被教徒養(yǎng)父母收養(yǎng)，在教會環(huán)境下成長十六歲時因愛上一個女孩被迫離家出走，先后在殯儀館、精神病院打工以維持生活與學業(yè)，她倔強不屈、特立獨行地駕駛著自己的小船勇往直前地開辟出自己的人生航線。其實，選擇往往就在一瞬間，取決于自身內心最深處的話語。

四、結語

“重述神話”不是盲目解構神話，是通過別樣的方式呼喚心靈，感應精神。享有國際聲譽的溫特森被英國《獨立報》評價為當代最好也最有爭議的作家之一。不同尋常的人生閱歷使其文學創(chuàng)作綻放出獨特的光彩，《重量》一書她將人物內心獨白和命運反思融入故事中，賦予歷史神秘故事以新鮮時代感，“存在”主題的加入使得文本更具價值意義。從選題到結局設置，冥冥中為讀者帶來全新的閱讀體驗，在孤獨而深邃的文字中感受存在的重量，觸及命運的界限。

① 〔美〕哈羅德·布魯姆等：《讀詩的藝術》，王敖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3頁。

②③④⑤〔英〕珍妮特·溫特森：《重量》，胡亞豳譯，重慶出版社2005年版，第38頁，第59頁，第22頁，第53頁。